“那我愿意病着。”他说。

“不会的,你一向很壮实,一两天就好了。”我说。

“这次也许我就死了。”他说,说完,停了停,眼角就流下两注泪水来。

我愣在那里,心里一紧。

他死?不!

无论怎样,我们曾一起走过,用体温和爱互相温暖,也曾有过美好的时光,我们的生命里,都留着对方的痕迹,积年累月里,已经水乳相合。

离开他,不等于是想让他死。我更希望他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

“不要小题大做。”我说。

“你走,我准死。”他说,另一只手握着那把刀。

我不再说话了,他是个一意孤行的人。现在吵什么也没有意义。等他好了再说吧。

感觉我重新躺下了,他牵强地笑了,那一抹笑容,看得我心酸,怎么说,今天是我太不小心了。

他一连病了一个星期,打了一堆瓶子的药。从我们相识以来,他第一次病到这分上。

这一个星期里,我在各种情绪里反反复复地煎熬着,度日如年。

我把家重新收拾好,和往常一样做饭给他吃,我们还是在这个屋子里,还是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同一张床上睡觉。一切看起来好像一点都没有变,但,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

我们都沉默着,怕开口提及难堪的事情。

所有的语言都罢工了。空气就在一种反常的沉寂中闷着,闷着,让人受不了也得受着。

我们又坐下来吃饭了。

他拿筷子的手上,点点的针眼刺得我眼睛痛。

“明天我们都要上班。”我说。

“嗯。”他应了一声。

再不知道说什么了。

“晓雪。”他停下来叫我。

“什么?”

“…没什么。”他欲言又止。

我也低下头来只顾着吃饭,什么味道也吃不出来。

“好好上班,咱们,咱们还得好好过日子。”他说。

我没接话,一口米噎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就当那件事情没有发生。”他说。

怎么可能呢。我心里想,但我没做声。

一顿饭吃得人胃痛,眼泪一直在眼睛里打转。

“生活中的手术是无所不在的,不单是在手术室里。所以把你的眼泪收拾好。不要让它丢人现眼。”

张谭的训诫呼啸而至,我生生地忍住眼泪。是啊,我才刚刚领教这生活中的手术的,它的威力和杀伤力还在后面呢。

上帝笑眯眯地看着我的泪眼,点着他那无所不能的笔,把我以后的生活写得越发精彩起来。

意乱情迷17(1)

第二天,我收拾好了,要开门去上班。

嘉铭忽然地,就挡在了我和门中间。

我诧异地抬头看他,他的脸铁青着。

他说:“我身体还没有好。你再请两天假!”

他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我们年终要评估,这样一次请很多天假,我会受影响的。”我实事求是地说。

“是想见那小子吧!”他很明确地表达了他的心理。

我看着他,昨天还说得好好的,只一晚上,他就变主意了。

“你以后不要再上班行不行?其实我可以很好的养着你。”他真的想让我变成一只鸟了。

“不可能,我能自食其力,为什么要你来养着我?”我忍无可忍。

“我就知道你不同意,还不是因为那小子和你眉来眼去,你觉得骚情臭美!”他轻薄地说我。

我盯住他,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的颜色。

我不想和他吵,有什么意义。我去开门,他很随意地把我拉倒在沙发上了。

他病刚好,我也没有心情这样关着门吵个没完没了,我掏出手机,又请了两天假,我的理由是:“丈夫不舒服,需要照顾。”

没想到我的妥协让嘉铭得寸进尺,他愈加变本加厉起来。

在事情发生的当时,也许是过于意外,或震惊,他并没有把所有的恼怒发挥出来,经过这几天的反省,他更加深刻地体会了他的损失,更加严重地看待我的罪过,然后,以一个完全的受害者的身份,正式开始了他的讨伐。

他一遍遍反反复复地要我交代我们的相识及交往细节,无微不至地询问我近期来每一天都在干什么,他出差不在家时,哪一月哪一日哪一时哪一刻我都在哪里…

我实在不胜其烦。

但我一旦表现出不耐烦,他就咆哮如雷。

我怕邻居们的好奇。

有时候女人是胆怯的,因为世俗的偏见,从来是坏事传千里,我并不想把我们的生活彻底毁掉,即使我们无缘再一起度过以后的岁月,至少,我希望我们两个可以各自轻松地过自己以后的日子。

所以我绝口不提周小鱼,如果嘉铭这么闹下去的最终,是为了提出离婚,我认为他大可不必,但我给他这样的机会,等他闹够了,达成他的目的。

但我错了。嘉铭是单纯地对自己男人的尊严蒙受羞辱而大发雷霆。

他变化着各种方式来折磨自己和我,但他一直没有提出离婚。

两天终于过去了,我没能睡一分钟。

天亮的时候,我说:“我一定要去上班。”

他盯着我,很长时间,然后一言不发地摔门走人。

上班。

不管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日子还得照常水样地流。

坐在办公室里,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觉得象在哪个梦里见过的场景,但这次它像是真的发生了,不是象,就是真的发生了。

所有的事情其实也终归是一场梦,但梦却也有分类,有些是对人没有影响的,有些却是影响很大的。有的梦显在人的夜里,无论内容是怎样的杂乱无章,有背常规,都无所谓,人醒了梦也就醒了,什么都没变;有的梦是显在人的白天的,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让人牵肠挂肚,人醒着,梦却不醒,非要置人于痛苦的深渊。

我和嘉铭,在这事发生之前,其实所有的事情也一成不变地在进行中的,就因为他不知道,我也没有把话挑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可以谈笑生风;就因为他知道了,所以我们在一起就成了两个哑巴。

人也真是有意思。

吕静!吕静怎么样了呢?

我突然想起他来,这些天,一点都没有联络,他还好吗?

我打过去,那边竟然关机。

他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的。

我的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急忙跑下楼去,他的办公室在后面楼一楼102室。推开门,我装作找人,他不在。

我就魂不守舍的了。他哪去了呢。

又不敢问谁。

有空我就拨电话。终于通了,是王仪接的。

“谁?噢—原来是章冰啊!”王仪的声音故意拖得很长,满是轻蔑。

“我找吕静。”我噎了半晌,然后直截了当地说。

“他病了,正在打吊瓶!”她飞快地、气呼呼地说,接着就挂断了电话。

我的心就悬起来,他病了,病了,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不能去看他,不能照顾他,只能这样在路上漫无头绪地走啊走啊,心里急得什么似的,还要装得慢条斯理,镇静自若的。

我第一次深刻地感知了婚姻,这座戒备森严的城池。

里面的人,在里面,不容易走出来;外面的人,在外面,不容易走进去。

王仪一直是知道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女人的敏感不会放过蛛丝马迹,何况“心里有鬼”的人根本就是掩耳盗铃,无法不露声色。

那天晚上嘉铭之所以能回来,是因为他接到一个找吕静的电话。

有一天晚上,嘉铭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一只珍贵的鸟儿,虽然外表柔顺,却是野性未除,我一直小心地呵护你,生怕你受了外面的伤害,但是你却不知道珍惜我给你的一切…”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接到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她说她找吕静。我说她打错了。她说‘这不是章冰的电话吗?我想问她吕静在哪里。’我就知道事情不对头…果然你就出事了。”

“你以为你做这样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是不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可是,王仪怎么会知道嘉铭的电话号码呢?连我最亲近的小荷都不知道。我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那个电话不是王仪打的?那又会是谁?

这样一箭中的,不可能是巧合…

我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站定,担忧、疑虑、烦躁、难过、后悔种种情绪纠结在一起,变成沉实的阴云,压得我窒息,我这个自作自受的女人,如何才能回归初始的简单纯净和安然?

我无心上班,那里熟悉的一切,让我烦透。

就在大街上,孤魂似的游荡,吕静吕静吕静…打个电话给我…

手机响,我慌慌张张地接来,心跳不止—却是嘉铭。

“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在办公室?是不是又去哪里鬼混了?你怎么这么…”一连串的训斥和责问,让我气结,我狠狠地把手机摔在路边的石阶上!

看着零散的手机,我愣愣的,觉得自己真要疯了。

自上班以后,嘉铭白天常常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晚上总是很及时的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后,就教育我。

滔滔不绝。

我以前都不知道他这样擅长给人做思想工作。

我稍微表现出不满,他就勃然大怒,并不骂我,只把家里的东西摔得天响;我要是生气了,他就停下来,不停地吸烟,吸够了,就又开始审问我关于我和吕静的交往细节,我拒绝回答他,他就拿脑袋往墙上撞;我开门走,他就后悔地捶自己的头,发誓再也不提及此事。

如此反复,没完没了。每次都以我的痛哭流涕而告停。

我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得差不多了,神经都麻木了的时候,接到了吕静打来的电话。他问我:“你好不好。”

不好。可是我说:“我很好。你也要好。”

那边就沉默了,很久,说:“没想到她会知道,天天在家里闹着,我心里很烦。”

我知道那种烦。

我说:“不管怎样,你病了,照顾你的,还是她。”

良久,他说:“你要好好的…我对不起你…你向他认个错,不要倔,温柔点儿,不要受到更多的伤害…你好了,我就好。”

我泣不成声,为什么一再说“对不起”?爱不是一个人的事,不是谁对谁的错。

我只感动得一塌糊涂,以为他的爱无微不至,委屈求全。

他在那边长久沉默,我能听到他的叹息,我的心碎成一片片,以前我们相拥时春风得意的情境,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愁肠寸断?

多日来的牵挂和负重,让我一时情难自已,哭得淋漓,他就默默听我的哭声,感觉那边的他,眼泪也流了一脸。

“章冰…”他欲言又止,长长地叹息,我就在他的叹息里,失神地收住了哭泣。

挂断电话,抬头看见冬天的太阳,惨淡地挂在那里,像是天空的一个伤口。

终于在医院里看到了他。我们迎面而过,但他却像没有看见我一样,目空一切地与我擦身而过。

我突然感到气愤,他为什么要如此冷落我!又不是我一个人犯的错!转念一想,他和我一样,都在烦恼里辗转反侧,怎么能怪他?冷静点吧,给对方一点时间。

是的,我们需要时间来疗伤。

在电脑上百无聊赖地上网,打开信箱,竟然收到两封信,打开,是辱骂和诅咒,不堪入目。

我冷笑着看下去,这些话,我受之无愧啊,是该有个人好好教训教训我了,凭着幸福美满平和安静的日子不过,偏偏要无事生非,我不挨骂,谁挨骂?

信是第一人称写的,以王仪的口气痛诉我的第三者插足,破坏人家美满婚姻,不得好死。

我一点都不生气。

忠言逆耳。可是我错了吗?一直以来,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在犯错,可那不过是在传统的伦理道德约束下的思维定式。但真的让我实实在在地承认自己错了,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难道真心相爱有错吗?婚姻,束缚了两个人的名分,难道就能束缚住两个人的心吗?我并没有强人所难,也没有烧杀掳掠,他和我是两情相悦的,既然如此,我又是何错之有?

两封信一模一样,想是发信的人,不达到责骂羞辱我的目的誓不罢休。

我看着那两封信,静静地坐着,突然觉得一切很无趣。这些看起来都只不过是些文字罢了,它和我在别处看到的字们没有什么不同,虽然意思是针对我的,但我也可以把它看成是在某个作品里的片断,所以读起来已经不关痛痒,那个恨我的女人应该还会来面对面的,教训我。

影视作品里写到第一线的战士消灭插足的第三者,总是会亲力亲为的,怎么会只一封信就打发了事的呢,那也让人看了太不回肠荡气了。她应该满挟着怒火冲锋而来的。

我等着。

果然不久,王仪来了。

不用她开口,我也已经知道她会说些什么话。我想我看这方面的文章看得太多了,以至于我站在她的角度所想到的训词,比她说出来的还多。

所以最后她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不记得了。我平静地微笑着看她,听她振振有词地旁征博引地教育我。

最后她停了下来,我说:“完了?”

她气得脸都黑了。

我自己都教育不好我自己,她怎么可能呢?

我曾经的自责,比起她的严厉批评不知道要深刻多少倍,我努力地躲避踏进泥泞,但最后我还是把鞋子全湿透了。

如果没有泥泞,我怎么会湿了鞋子呢?

她应该问问吕静为什么不爱她。

那时的我,很幼稚,一厢情愿地以为,我和吕静,于各自婚姻之外的,是一份真的感情,所有的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哪会知道,他是真“对不起”我的,而我报之的,却是死而后已的痴恋…

其实,上帝也把王仪的角色安排给了我,让我重新演一遍的时候,我虽没办法让自己理直气壮地对所谓的第三者横眉冷对,但,我知道,这是个受伤的角色。

女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对王仪而言,我所做的,不亚于杀人放火、烧杀掳掠,她当然应该理直气壮。

我也应该甘拜下风,没有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