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就呆了。

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我被吓呆了。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我呆呆地看着,彻底失去了思考与言语的能力,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惊悚,可怖…

我无意识地收回自己的手,慢慢地捂住自己的嘴,只有这样,我才能把自己绝望的哽咽堵回去。我的柳旌,她原本娇艳如花的一张脸上,淅淅沥沥地往下流着污血,我悚然发现,那股浓郁的肌肤被灼伤的恶臭味道,正是从她的脸上传出来的。

我整个人都僵了,硫酸…柳旌完全面目全非的一张脸上,是被人泼了硫酸!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害怕柳旌这张完全迥异而又恐怖的脸,我更怕柳旌那彻底灰暗惨败的神色。

我哆嗦着手去抱她,然后才发现我和她一个比一个抖得更厉害,我还没来得及从翕动不停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柳旌就伏在我的肩膀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对着我说话,因为嘴唇也被灼烧到了的关系,更像是在咕哝,“疼…”她低低呢喃,“暖暖,我、我疼…”

我的眼泪往下砸得更凶,我揽住她的身子就要站起来,我对着她哭,哭得很凶,“柳旌,你、你别怕,我带你,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十七年来,我第一次哭得这么凶,像是恨不得把身体里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愤怒都转化成眼泪一并给流出来。

我那么恨,恨得咬牙切齿,本来就破着的嘴唇再一次被我咬出血,可是,它根本就抵不过我心底的痛。

我艰难地去揽柳旌的身子,我要把她扶起来,我要把她背出去,我要带她去看医生,我要治好她那张原本如花似玉的脸。

可是,可是天杀的,我居然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我的身子就像是废了一样,它只会没出息地颤抖,没出息地抽搐,它根本就派不上一点用场!

我对自己恨得牙痒痒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凌乱张皇的脚步声,我求救一般地转过头去,就看见了苏慕和沈眉兼一前一后朝我们跑了过来。

我的眼泪霎时掉得更凶,柳旌却触电了一般地往我怀里缩,她一边躲,一边哀求我,“别、别让他看见我…别…”

我僵住,心脏像是被人捅了一刀,痉/挛得几乎窒息。

【4】

我瘫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沈眉兼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掌,可是他的手指冰凉,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那股冰凉甚至一寸一寸地渗进了我的心里去。

我缓缓地倚上他的肩膀,绝望而无力地低喃,“柳旌,她最爱自己那张脸了…”

我不再哭,我再也哭不出了,我的泪腺像是一个水闸,在急诊病房的门轰然关闭的那一秒,它彻底地停止了。

是谁说过这样的话,你不要哭,真难看,哭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这个世界,它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温柔。

于是,我不哭了,只是我的眼眶很涨,很涩,很疼。

沈眉兼攥紧我的手,低低安慰,他说柳旌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他的话那么轻,轻得就像是梦。

——我却宁愿沉浸在那个梦里,就算是死,都不要再出来。

苏慕走过来,对沈眉兼说让沈眉兼带着我去休息,我摇摇头,声音没有气力,语气却坚定,我说我要等柳旌出来,我要做第一个迎接她的人。

苏慕无法,只好作罢,他看了看房门紧闭的急诊病房,再看看颜色憔悴几乎把所有力气都哭光的我,迟疑着说要去买守夜的吃的。

沈眉兼捏了捏我的手,扬起脸看苏慕,“我去吧,你在这儿守着。”

沈眉兼走后,苏慕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茫然地侧过脸去看他,苏慕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慢慢地摇摇头,然后问他,“苏慕,你喜欢柳旌么?她的脸成了这样,你还会喜欢她么?”

也许是我的话问得太过直白,又或者是这件事对苏慕的冲击并不比对我的冲击小,他怔了几秒,才面色苍白地说了一句,“她…她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这句话所达到的安慰效果实在是差得可怜,我的嘴角勾出一抹清冷的笑,继续追问,“如果…再也不会好起来了呢?”

苏慕默然,良久无话。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然后缓缓地倚上椅背,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冷静而理智地从嘴里钻出来,它们平静得根本不像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

我对苏慕说,柳旌是个最爽朗不过的女孩子,她对所有人好,对自己的朋友甚至要比对自己还要好。

我对苏慕说,柳旌她可以剖心挖肺地对自己爱的人好,她绝对可以赴汤蹈火,甚至,她不惜把自己的生命都交付出去。

我对苏慕说,柳旌爱过一个人四年,很爱很爱,她把作为一个女孩子最最重要的所有东西毫无保留地给了那个人,她给他钱,给他关怀,她为他不惜赴汤蹈火,摆平她能力范围之内的他所闯的任何祸,得来的,却是一场灭顶之灾一样的伤害。

我对苏慕说,柳旌不爱就是不爱,爱了就是飞蛾扑火一样的不管不顾,她不是对你不够爱,而是不敢爱。

苏慕一直一直没说话,我说得眼泪又涌出来了,“柳旌为了陈经年什么都可以做,可是他说不要她就不要了,更可恨的是,他还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家长身上,说是家里不允许他和柳旌这样…这样随便的女生交往!随便,他居然说柳旌随便,就是这两个字让她割腕自杀过!”

我越说越是激动,“柳旌只要遇上陈经年就像是疯了一样,她根本就没有理智了,你懂么,你懂么?她只是曾经太爱他了,所以才会难以释怀,会过去的,她已经答应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的!”

苏慕安静了一会儿,慢慢地苦笑了起来,他抬起眼睫静静地看我,“暖暖你知道么,她亲口对我说过,我们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做个伴而已,伙伴伙伴,是没有感情因素在里面的。”

我斩钉截铁地摇头,“不可能,柳旌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

苏慕默然,片刻后,我渐渐地有些慌了,柳旌,她真的说过这种话么…

我扯住苏慕的衣袖,就像在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那你呢,那你喜欢她么?你和她在一起真的只是因为想要找个伴么?你之前不是有女朋友的么?”

我连珠炮一样地问出了好多问题,苏慕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的脸,似乎在斟酌该不该回答。我盯着他的脸,一霎不霎,我在等他说他喜欢她,就像是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苏慕叹了口气,起身。他也许是被我逼得有些烦躁,无意识地撸了撸自己的袖子,岔开了话题,“…沈眉兼怎么还没回来?”他作势要去看,我扬起了音调喊了他一声,算是将他落荒而逃一般的脚步截住。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轻轻地问了一句在我心底盘桓了许久,一直都没勇气问出口的话。

我说,“苏慕,你…认识陈迦宜么?”

苏慕的背影微微僵了一僵,然后,我就听见他轻轻地笑,“当然认识,许凉辰的前女友。”

他这句话算是刻意地在注意我的感受了,毕竟,他没有说沈眉兼的前女友,或者,我爸爸包养的二奶。

我也笑,不过这笑容要多冷就有多冷,我避开这个话题不谈,再问他,“那…你知道寥落酒吧么?”

苏慕的背影就愈发僵硬了。

我起身,脚步虚浮地朝他走近,但是我没绕过去看他的正面,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直至今日,我终于…把苏慕的背影,和我记忆中那个人的,重合到了一起。

我缓缓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我嗓音沙哑地喃喃,“寥落酒吧里那个抽烟的人,就是你。陈迦宜想要把我塞给的那个人,就是你。甚至…小巷子里那个…那个把我的衣服撕裂把我…也是你。”

我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在我和陈迦宜厮打的时候,许凉辰和柳旌都冲了上来,唯独苏慕不。

我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在我和柳旌站在马路中央有车从侧面朝我们撞过来时,苏慕会下意识地把我拉开。

苏慕的背影僵硬得笔直,我却越来越觉得可笑,我伸出手去点了点他的背,立时引得他一颤,我呵呵笑着,笑得心酸极了,“真好,真好…这么久了,我终于…终于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苏慕整个身子都僵硬如死,他一动不动地背对我站着,我伸出手,哆嗦着碰了碰他右手手腕上那个不太显眼的刺青,眼泪汹涌地砸了下来。

“我从来没看到过你的脸,可是…我认得,我认得这个东西。”我缓缓地闭上眼,“从成都到北京…这么久,真是难为你…一直把它藏得这么辛苦。”

苏慕的脊背忽然颤了一颤,我错开视线,就看见了拎着一大袋吃食的沈眉兼一脸苍白地朝我们跑了过来。

我忽然觉得这件事终于可以水落石出了,我终于可以拉上那个当事人,亲口告诉沈眉兼,我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我真的没有。陈迦宜和陈嘉阳都以为我真的被人强奸了,可是,我真的没有。

我再也不用怕陈迦宜和陈嘉阳的危言耸听造谣中伤,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最最有力的证人。

正当我又痛又喜地朝沈眉兼张望过去时,才看出了他一脸的张皇与惊悸,我的唇舌一窒,他就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暖、暖暖,许凉辰他出、出事了!”

我嘴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盛开,就一点一点地僵硬了下去,沈眉兼的指尖很冷,居然依旧烫着我了,我避如蛇蝎地从他的手下抽出自己的胳膊,生硬而勉强地笑着,“骗、骗谁啊你,许、许凉辰好好的,我出来时他还好好的…”

话虽如此,我的手却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它们再一次不受我的控制。沈眉兼的表情太过惊慌失措,谁来告诉我,谁快来告诉我,他只是故意装得逼真,只是为了骗我?

我哆嗦着摸出手机,九个未接电话,全部来自许凉辰。而最后一个未接电话的时间,是在一个小时之前。

突然间,我生出了一种很不好很不好的预感。那种感觉太过强烈,以至于我险些抓不住自己手里的手机。

沈眉兼伸手来扯我,唤回了我的神智,我挣开他的胳膊撒腿就跑,我要去见许凉辰,我要去找他,我要去看他好好的!

沈眉兼扔下手里的东西跟着我跑了过来,没几步,就抓住了我的手,我想挣扎,可是挣不开,我想捂住耳朵,可是我的左手被他抓着。

我手忙脚乱地用自己的右手去捂自己听力正常的左耳,我是如此的惊悸,讳疾忌医一般地想要尖叫一声让沈眉兼闭嘴。

——他的神色太过惨败,我看得懂,看得懂,所以我怕,我怕极了。

可是,我挡不住他的话。沈眉兼的声音绝望而悲凉,他轻轻地说着,沉闷的嗓音,像是在哽咽,“他在高架上出了车祸…有人醉酒驾驶,好几辆车追尾…”

“不,不!”我尖声叫了起来,拼了浑身力气挣扎开沈眉兼的手,一步步绝望地往后退,我摇着头,狠狠地摇着头,我想要把沈眉兼的胡话从我的耳朵里、我的脑子里甩出去。

沈眉兼快步过来握住我的肩膀,他摇晃着我的身子,“暖暖,暖暖,你理智一点儿,我们现在去,我们立刻就去,也许…也许还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我的眼睛瞬间血红,手掌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毫不犹豫地给了沈眉兼一个巴掌。

清脆的响声响起在夜半的医院走廊里,四周就显得愈发的凄冷静寂,我咬着嘴唇,恨恨地瞪着沈眉兼,“他不会死,他不会死,去你的最后一面!”

沈眉兼怔了几秒,回过神来,他那张脸上,我的五指手印清清楚楚,淋漓尽显。他抿了抿唇,继续过来拥我的身子,声线骤然间就变得极低极低。

“如果打我能让他不出事,那…你就随便打吧。”

他的这一句,终于让我彻底崩溃。

.

【5】.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许凉辰的病房的,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看到病床上那个蒙着一层白布的身形,我忽然间被刺得几乎睁不开眼。

沈眉兼扶住我的手,我避如蛇蝎地甩开,“别碰我…别碰我…我自己…我自己可以的…”

我自己…可以的。

可是,只是从门口走到许凉辰的病床而已,居然耗尽了我的全部力气,刚刚走近,我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滑落了下去魁。

我狼狈地跌坐在地,居然不觉得疼,我只会死死地盯着那层白布勾勒出的身形,眼睛就像是被锁定了一般,再也移不开去。

我多希望,多希望…等我的手指积聚了足够的力气去掀开这层白布时,那张脸,不是我最最熟悉的样子。

我多希望,多希望…许凉辰能轻笑着坐起来,柔和地对着我笑,轻轻地揉我的刘海儿,“笨暖暖,我跟你开玩笑呢。瀑”

我多希望,多希望…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做过便做过了,哪怕梦中痛得要死痛得窒息,一醒来,就彻底过去的梦。

可是,可是…摇钱树在门外对着我骂,她骂得凶狠极了,完全没有往日里的风度与姿仪,她骂着各种各样难听的字句,最最刺我心肺的,是“还我儿子,你这个贱.人还我的儿子!”

如果不是被别人死死地拖着,她恐怕早就扑了上来,恐怕,早就把我撕成了碎片。

我木然地听着,木然地由着她骂,她骂得对,真的。

如果不是我对着许凉辰骂了一阵之后甩门而去,如果不是我赌气宁死不接他的电话,如果不是我故意在小区里绕来绕去,让开着车的他渐渐地跟不上我所以才没能一直跟在我身后,如果不是我故意不告诉他我去了哪里,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大半夜开车上了高架,漫无目的地寻找着我。

如果不是要寻找我,他就不会不停不停地拨打我的电话,他就不会被迎面而来的醉酒司机驾驶的卡车狠狠撞上,他就不会…那么避无可避。

——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死。

我的眼睛肿了,我的喉咙哑了,我的脑袋空了,我像是一个木偶一样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一霎不霎地盯着那层白布看。

沈眉兼注意到我的眼神,试探着想要替我把那层白布揭开,我立刻疯了,我尖叫着跳起来朝他吼,“住手,住手!不许碰他!”

我的嗓音那么尖厉,那么尖厉,回荡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在夜深的医院里,就像是被人撕裂了一样痛不欲生。

沈眉兼的手指僵住,我弹起来的身子也渐渐委顿了下去,我心满意足地看着那层白布,心满意足地想着。

这样多好,死去的,是白布,是白布。

不是你。

第十八章哪里还有第二个你

【1】

我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多久,我不知道自己痴痴地盯着那层白布看了多久,直到摇钱树喊得嗓子嘶哑了,直到沈眉兼走出去,换许安静走了进来。

许安静蹲下.身子,把什么东西递到了我的眼前,我空洞茫然地看过去,手机。等到大脑消化完毕这个信息,我的身子一颤,许凉辰的手机。

我飞快地从她手里抢过这个东西,就听见她说了一句,“哥哥的最后一条短信,是要发给你,所以我才给你看。”

我不理她,自顾自地盯着手机看,随便按了一个键,我就看到了那条尚且处于写短信状态的信息。

它,根本就没有机会被发出去。

我只看了一眼,瞬时泪如雨下,干涸的眼眶像是骤然间注入了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涌着泪。

许凉辰的最后一条短信,只有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暖暖,对不起。”

只是五个字,却活生生地扼住了我的呼吸。

我绝望地阖上眼,许凉辰,在写出这五个字时,你是怎样的一副心迹。在写出这五个字时,你是不是已经…已经…

许安静劈手从我手里夺过手机,我睁开眼,就看见她恶狠狠地瞪着我的脸。

这个女孩子自然不会对我有什么好感,这是多么毋庸置疑的一件事——以前的我,因为小白杨而对她毫不留情地挥拳相向,如今的我,害死了她的哥哥。

她的眼神里都是恨,却不像摇钱树那么深,毕竟,她和许凉辰认识的时间应该还不久,何况又是同母异父,感情应该还没那么深厚。

她凑近我的耳朵,压低声音,“许暖迟,有你这样的姐姐,真让我觉得屈辱。”

我的睫毛沾了泪,凌乱不堪地颤了起来——是啊,我怎么忘了,不只许凉辰是她的哥哥,我,还是她的姐姐。

我怎么忘了,如果不是因为许长舟和摇钱树结合在了一起,如果不是知道许安静就是他们生下的孩子,我怎么会对着许凉辰破口大骂,他又怎么会那么难过,而他如果不是在那么难过的时候还要出去找我,怎么会被车撞了出去?

归根结底,我居然分不清楚,到底是该谁怪罪谁。

摇钱树喊得声嘶力竭了,沈眉兼努力地安抚着她,终于让她渐渐平静了下去。那些恶毒的咒骂言辞,终于暂时从我的耳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