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内殿里,厚重的布幔因为窗外飘进来的几缕风,而轻微的摆动着,床榻上,一脸病容的太后仰面靠在金丝软枕上,说不出的疲倦不堪。

脚步声响起,路嬷嬷带着两个宫婢走了进来。

从宫婢捧着的托盘上端过温热的燕窝粥,路嬷嬷坐在床榻边轻声说道:“太后,奴婢喂您吃几口吧,莫把身子熬坏了。”

生了病的太后,没有了往日的威严,缓缓点了点头,她径直接过了碗,自己慢慢的吃了起来。

只几口,太后就皱了皱眉,放下了碗。

“都安排妥当了?”

太后抬眼看着路嬷嬷道。

“您放心,奴婢亲自吩咐下去的。”

路嬷嬷轻声应着,端过茶碗服侍着太后漱了口。

正想劝太后躺下歇息会儿,外头有宫婢进来传话,说倾城公主来给太后请安了。

“她来的倒快。”

冷笑了一下,太后哼道:“是来看看哀家是不是快死了吧?”

“太后,您会长命百岁的。”

路嬷嬷劝着,便见太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让她进来吧,你们也都下去。”

知晓太后心意已定,路嬷嬷亲自去请了倾城公主进来,奉了茶水后,带着殿内的宫婢尽数退了下去。

今日的倾城公主,依旧穿着她最爱的素白色衣裙,亭亭玉立,宛若少女。

请了安,迟迟未听到太后叫起,倾城公主径直起身,坐在了锦桌旁的软凳上。

太后似是见怪不怪,讥笑着说道:“果然如你那没规矩的母妃一般无二,真是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种。”

太后辱及已逝的柔贵妃,饶是倾城公主素来冷淡,也瞬时变了脸色。

可想及自己此来是有事相求,她终于还是忍了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倾城公主冷声说道:“你不喜欢我,我也憎恶你,既如此,当初何必假惺惺的下诏召我回来?让我在漠北自生自灭,不是更如了你的意?”

“放肆,这便是你和哀家说话的口气吗?”

心中知晓倾城公主把自己当成了杀母仇人,可她这样说话,依旧触怒了太后的威严,太后怒目看着倾城公主喝道。

“放肆?哈哈…”

放生大笑,倾城公主站起身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太后道:“倘若父皇还在,你敢这样说话吗?你赐死了他最爱的女人,还折磨着他最疼宠的女儿,到底是谁放肆?”

“你…给哀家滚出寿康宫,哀家不需要你来请安问疾。”

伸手指着殿外的方向,太后怒声吼道。

“太后息怒。”

忽的露出了一副笑脸,倾城公主柔声劝道:“气大伤身,太后有病在身,还是莫要动怒的好,否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承受不起。”

见她言语隐晦的暗讽自己时日不多,太后愈发生气,再抬眼看到倾城公主那与柔贵妃一模一样的面孔,太后抬着的胳膊,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第274章 扬言

“太后又晕厥过去了?怎么回事?”

听到周复神色紧张的进来通传,嘉元帝蹙了蹙眉头,放下手里的御笔站起了身,一边朝外走,一边沉声问着周复。

犹豫了一下,周复含糊着说道:“来回话的宫婢也没说的太仔细,只说太后晕过去了,已经选了御医,还有…”

迟疑了一下,周复低声答道:“倾城公主刚离开寿康宫。”

脚步一顿,嘉元帝的步伐愈发急促,而眉宇也皱的更紧。

周复小心翼翼的偷瞄了一眼他的脸色,不敢再多说,疾步跟了上去。

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寿康宫。

“太后如何了?”

进了正殿,便见皇后等人都已经到了,听见内殿略有声响,嘉元帝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噤声,上前坐在了软榻边,一边,回头看着皇后问了起来。

“御医说,近几日天气多变,母后心思郁结不得抒发,这才引起了旧疾。至于方才晕厥,则是血气上涌导致,稍事休息便可。”

皇后忧心忡忡的答道。

听闻又是那些陈词滥调,嘉元帝不耐的摆了摆手,皇后再未多言。

殿内渐渐的安静下来,看着背着药箱的御医和端着铜盆的宫婢鱼贯着退出了内殿,嘉元帝轻叹了口气,起身进了内殿。

不知太后是睡了,还是晕厥过去没醒来,身旁,路嬷嬷动作轻柔的给她揉捏着胳膊。

见嘉元帝进来,路嬷嬷起身行了礼,低声说道:“皇上,太后刚刚睡着。”

“灵儿来,说了什么?”

嘉元帝开门见山的问道。

回头看了一眼太后,路嬷嬷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太后不让奴婢等人在身边伺候,奴婢们都在殿外,所以听的并不真切。不过,公主言语无状,惹得太后动了气倒是真的。”

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嘉元帝的目光从路嬷嬷脸上滑过,落在了太后显得苍老了几分的面孔上。

一瞬间,原本那么多的怨气,都渐渐的消散了。

摆了摆手示意路嬷嬷退下,嘉元帝上前坐在床榻边,拿起太后的手,揉捏起了掌心的几个穴位。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幽幽醒转。

“晠儿,你来了…”

唤着皇帝的名字,太后的眼睛,渐渐的湿润了,嘉元帝看着,心里顿时酸涩起来。

“母后,您要好好保重才是。”

轻声说着,嘉元帝似是想到了从前的事,表情有些哀伤起来。

太后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愈发深邃,伸手去想要触摸嘉元帝的脸,伸到一半,便有些无力的垂了下来。

太后动了动嘴唇,嗫嚅着说道:“晠儿,母后知道,你心里对母后有很多怨,可是,母后也是迫不得已,若不狠厉些,怎会有你我母子二人如今这般安稳的日子?”

见嘉元帝要辩解,太后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自小到大,你病了多少次,母后的心里也就疼了多少次。可是晠儿,母后心里的疼,你可知晓吗?你父皇若能像你待皇后那样待我,我岂会有那么多的怨怼?”

心里已经知晓太后想和自己说什么,嘉元帝虽百般为难,依旧下定决心一般的说道:“母后,朕知道,朕都知道。您快快好起来,朕把灵儿打发的远远儿的,再也不让她惹您生气,可好?”

苦笑着,太后有些失望的别过了头。

“母后…”

轻声唤着,嘉元帝的声音中,满是不解,似乎在无声的问:母后,连这样都不行,您到底想让朕如何对灵儿?

似是无奈,又似是失落,太后轻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看着嘉元帝道:“晠儿,曾经做过的事,哀家无怨无悔。即便时间倒流,哀家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而那个女人,哀家只恨,没在她入宫前,便杀了她…”

太后的话,让嘉元帝顿时愣在了当地。

眼眸中腾起了一股不争的愤怒,嘉元帝隐忍了许久,才从口中挤出了一句话,“无论如何,灵儿是无辜的,母后,您为什么不能放过她,也放过您自己呢?”

“无辜?”

喃喃的说着,太后的眼中满是讽刺的笑容,“打从她选择进宫的那一刻起,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无辜的说法了。”

说着,太后的眼神利箭一般的看向嘉元帝,满是质问,“你觉得她无辜?那,母后就是活该,就是咎由自取吗?”

嘉元帝想起,无数个夜晚,柔贵妃的寝殿内灯火通明,而他的母后,则一人呆坐在昏暗的内殿里,看着铜镜中有些呆滞的面孔出神,那时,他总觉得,柔贵妃无论何时都带着柔美的笑容,人如其名,而自己的母后,却像画里的人,即便是笑着,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可如今,太后控诉一般的话语,让嘉元帝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是啊,这一切,又都是谁的错呢?

想到为了自己能顺利登基,母后在身后默默无闻的做了那么多,始终像一根柱子一样支撑着自己,而自己,那么久以来却觉得她残酷无情,手上沾了许多无辜的鲜血,对她诸多怨恨,嘉元帝的心,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母后,儿子知错了,知错了…”

喃喃的说着,嘉元帝目光坚决的应道:“母后,只要您好起来,您说什么,儿子都答应您。”

君无戏言,更何况,自己的儿子是什么秉性,太后比谁都更清楚,一瞬间,太后觉得心中的巨石陡然落了地。

“让她遣散公主府,好好的有个公主样儿,再给她招个驸马,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这样,便是百年后哀家见到了你父皇,也有个交代。”

太后斩金截铁的说道。

倘若倾城公主是太后的亲生女儿,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见太后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嘉元帝心中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太后满意的笑了笑,疲惫的合上了眼睛。

只等到太后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嘉元帝才松开她的手,起身缓步出了内殿。

吩咐一众妃嫔都各自跪安,嘉元帝看着皇后道:“后/宫众人,也唯有你能和灵儿说上几句话,改日你宣她进宫,问问她有什么想法。”

“是,臣妾知道了。”

软语应下,皇后起身跟着嘉元帝出了寿康宫。

天边的阴霾,渐渐的散了开来。

嘉元帝走后没多久,太后便醒了,虽脸色仍旧苍白,可她的眼中已经有了几分神采。

起身靠在软枕上,太后问路嬷嬷,“可都准备妥当了?”

路嬷嬷点了点头,从袖笼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册子,“太后,这是奴婢从内务府那儿摘抄来的,京城里,所有丧妻无子的人选,都在这里了。”

接过来翻看了几眼,太后一脸回忆的思索了半天,有些犹疑的问道:“哀家记得,周国公世子有个胞弟,如今三十多岁了吧?”

路嬷嬷跟在太后身边多年,这些关系自然都牢牢的记在心里,听见太后问询,她点头回道:“是,那位周大人如今三十八岁,领着兵马营的指挥使。不过,他的正妻虽早亡,可府内妾侍众多,而且,嫡长子都已经十几岁了,庶子,听说也有好几个了。”

太后慈祥的笑了起来,“这么多年还未续弦,可见他是重情之人,匹配倾城,倒也算是合适了。至于子嗣,周国公家的爵位,终归都轮不到他头上去,倾城嫁过去,就算再诞下孩子,只有一个嫡长兄,等她的孩子成年,那个孩子都加官进爵了,兄弟之间也没有什么好争抢的。”

眼见太后有了好人选,路嬷嬷点头应着,将那个小册子复又揣在了怀里。

第二日,倾城公主再进宫侍疾,便被早早候着的宫婢请去了宁华宫。

从宁华宫出来,倾城公主虽面色平静,可眼眸中,却是挥散不去的寒烟。

“公主,可还去寿康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见倾城公主前往的方向并不是寿康宫,跟在身后的赤骥问了起来。

倾城公主不做声,可脚下的步伐却愈发急促。

快到泰和殿时,倾城公主倏地停住了脚步。

回头看着赤骥,她沉声吩咐道:“你自行出宫先回府吧,一会儿本宫自会回去。”

“是。”

利落的应下,赤骥转身走了。

倾城公主回头看着泰和殿殿门上那金光闪耀的赤金大字,抬脚迈了进去。

殿内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可那日,碎了一整套描金茶碗,却是泰和殿上下有目共睹的,一时间,众人说话走路越发细微,生怕哪里做的不好被迁怒。

傍晚时分,太后便知道了泰和殿发生的事。

唇角露着讥讽的笑容,太后冷声说道:“扬言出家当姑子也不嫁人?好啊,我大宋许久没出过这样有志气的公主了,她只要敢做,哀家立刻命内务府在城外给她修一座皇家庵堂,让她这一生衣食无忧,潜心向佛。”

东宫添丁的喜意,维持了不到一个月,就被太后和倾城公主之间的暗流涌动给打破了,一时间,整个后/宫人人自危,原本对倾城公主巴结讨好的妃嫔,顿时如避蛇蝎,而其中最为难的,莫过于嘉元帝和皇后。

那日过后,倾城公主再未进宫请安,太后的病情,却日趋加重。

第275章 封地

“今年还真是多事之秋。”

窗外细雨沥沥,杜轩捧着一杯热茶喝着,侧头看着院子里的景致说道。

不过说起来,杜轩的话也并没有错,似乎打从倾城公主回到京城,京城里便没有一日消停的,流言蜚语层出不穷,大多都与豪奢淫逸的公主府有关。

年前,太后毅然出宫去别苑养病,虽对外宣称是如同往年一般去静养,可宫里宫外的人都心知肚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时隔不到半年,太后再度重病,且至今为止没有康复的征兆。

“听说前一次就是因为倾城公主的事,皇上不肯妥协,太后才出宫去别苑的,这一次,定然与皇上杠上了,此事怕是没那么容易解决的。”

白璎珞耸了耸肩肩膀道。

倾城公主进宫几次,绿耳和骅骝都会偷偷溜来状元府玩,而自皇后下旨让外命妇进宫侍疾当日起,京城里的豪门大户里,将一应喜宴都压制了下来,便是早已定夺好的婚丧之事,也都是速战速决,唯恐惹人非议。

一时间,京城里像是瞬间安静了几分,而公主府的丝竹喜乐却丝毫不减,一到了夜晚,悠扬的乐曲声被沉寂的夜色映衬的愈发清晰可闻。

“一个是生身之母,一个是异母之妹,这两个人若是起了冲突,胜败在谁一目了然,所以,我实在想不通,她有什么依仗。”

杜轩摇着头,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想起之前北宁伯夫人提起的那些宫闱秘闻,白璎珞笑了笑,举着例子道:“倘若你是倾城公主,你可会为了白义千里迢迢的回来京城,放弃在漠北时拥有的一切?”

杜轩怔了一下,摇了摇头。

显然,在杜轩看来,倾城公主虽是真的喜欢白义,可她身边有那么多的面首,再加上世俗的眼光,无论她也好,白义也罢,都不可能在一起。

即便她身边没有那些人,只她和白义,恢复到从前山林里那样单纯的状态,白义和她,中间依旧有身份地位等一系列无法横跨的鸿沟,两个人依旧无法再一起。

按着常人来说,这段情便是一段孽缘,只能挥剑斩情丝。

可是,即便知晓一切无望,倾城公主依旧不管不顾的来了。

“情之一字,冷漠时刀剑无情,炽热时又能使人疯狂,所以,是最小看不得的。”

白璎珞下结论一般的说道。

杜轩没有深究内里的含义,戏谑的打量着白璎珞道:“这话若是旁人说,我自然是信的,可从你口中说出,却着实让人觉得怪异。”

确实,这样的话,唯有历经情事见惯风月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感悟,而白璎珞,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妇,即将为人母,从她口中说出,实在有些滑稽。

白璎珞羞赧的笑着,心中,却涌起了前世时的事。

她是唯一知晓倾城公主有多疯狂,有多冷漠的人,所以,这一世,撇开倾城公主自己不说,白璎珞兴许是最了解她的人。

更何况,同为女人,白璎珞更能体会倾城公主心中所想。

皇宫给了她无上的荣耀,可这一切,在先皇和柔贵妃接连薨逝后,被太后践踏到了脚底,少女最期待的夫婿和亲事,对她而言最终却是那样的不堪,倾城公主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世人那些平常的喜怒哀乐,她的心里,全是恨和仇。

正因为没有牵挂,她才能那样肆无忌惮的利用嘉元帝对她的愧疚和怜惜。

也正因为有恃无恐,她能那样违逆太后,不把她放在眼里,同时,也不在乎京城中涌起的一应蜚短流长。

一个人若是什么都不在乎,那她就没有了弱点,而她,却能凭着自己的谨慎细微抓到别人的弱点,将那一切利用的淋漓尽致。

白璎珞心内的揣测,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进了五月,原本阴沉沉的天气渐渐的好了起来,因着端午节即将到来,京城里复又热闹起来,一扫前些日子的低迷。

端午当日,京城里粽叶飘香,午时刚至,清平街却陡然喧哗起来。

一向不喜张扬的倾城公主,以全副的公主仪仗隆重进宫,一时间,有幸目睹这一切的路人,都在心内揣测,猜想着宫里又要发生什么大事。

一如当日进宫为太后贺寿时一般,倾城公主的车驾旁,跟着锦衣华服的七骏,或俊俏或邪魅或明朗的赤骥等人甫一进宫,就惹得宫中经过的内侍宫婢频频回首。

倾城公主才刚刚进入寿康宫,泰和殿的嘉元帝便已得了消息。

生怕二人再起冲突,让才稍微有些好转了的太后再度出现什么状况,嘉元帝顾不得手上还要几件要紧的政务要处理,急急的起身朝寿康宫而去。

走到半路,正遇上匆匆赶来的皇后。

身后,还跟着一众等着看好戏开锣的各宫妃嫔。

不耐的摆了摆手,嘉元帝看了皇后一眼,大踏着步子朝前去了,皇后心知肚明,回头看着蕙妃等人吩咐道:“都跪安吧,太后娘娘要静养,去这么多人,扰到她老人家,也是你们的不是,都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