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脸没有错,是施灵药的脸,以前觉得这张脸英气,现在却发现有几分阴柔,难怪可以伪装成女子。脉脉凑近了仔细又看,发现他颈部有喉结,前胸也是平平坦坦,怪不得他以前总是穿得严严实实,大热的天也穿交领的衣裳,把喉咙处遮得严严实实。还有他的个子,从前施灵药就比她高很多,她总是觉得自己矮小,现在想来,其实正因他是男子,才会有那样的身材。

脉脉懊恼得直敲头:“以前怎么没发现…师姐不是师姐,是师哥。”

裴景吾哈哈大笑,也不像以前似的板着一张脸,捉住她的小手包进掌心:“不许打自己的头,会傻的。”

“哎呀!”脉脉忽然红了脸,大叫不好,“以前师姐不喜欢抱,因为是男子,刚才我不该抱你…”

裴景吾的怀里顿时空落落的,她已经退出一步开外,羞赧捏着衣角,不好意思地说:“如果被言哥哥看见,会生气的。咦,他呢?”

裴景吾收回了手,方才愉悦又毫无芥蒂的表情消失了,淡淡道:“他不在,现在你要跟着我。”

“为什么不在?我跟着你,去哪儿?”脉脉心里噗通噗通跳得厉害,她不喜欢见不到司瑜言的感觉。

他避开她的眼,看向别处:“我们去你出生的地方。”

脉脉隐约觉得自己是被软禁了,她和裴景吾一路上换了好几次船,在渡过了划分南北界的长水之后,下了码头终于双脚落地。码头处有人来接,他们都穿着相同的绿色公服,见到裴景吾十分恭敬,朝他躬身行礼:“殿下。”

脉脉自幼没有出过谷,不懂当朝的官制,也不知这几人是什么身份,她看他们的口型,好奇问裴景吾:“为什么喊你…殿下?”

裴景吾没解释,只顾问来人:“都备好了吗?”

来人答一切都安排妥当,裴景吾便牵着脉脉上了停在一边的软轿,脉脉坐着轿子里一路晃晃悠悠,被径直抬到了城中的一处私宅。

这里叫南阳郡,是大周朝的中心腹地,从地域上更靠近北方,离王都不过四五日的路程,但隔着一条长水江,就彻底摆脱了南方司家的势力。裴景吾把脉脉送进宅子,但自己没有进去,而是跟着身穿公服的人去了都尉府。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都尉府里他要找的人并不在,一问之下方才知道,那人一早便出门了,行踪不明。

裴景吾嘲讽地勾起嘴角:“消息还真灵通。”他走出都尉府,没坐轿子,慢悠悠在街上游走,看来并不打算即刻回去。

与此同时,脉脉在陌生的宅院里遇上了故人。

他的脸已经差不多好了,除了几条疤印如爬虫般盘旋在一侧面颊,另外半边俊朗如故。他噙着笑向脉脉伸出了手:“还认得我么?”

脉脉看见他都愣了,半天才知道喊他:“辛复哥哥…”

就在辛复即将碰到她的时候,她忽然一闪避开了他,带着一些戒备与狐疑,警惕地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她逃避的动作让辛复心生失落,他淡然收回手背在身后,道:“难道裴景吾没有告诉你原因?”

“没有啊,师姐说…”脉脉摇头,一下又喊出了习惯的称呼,发觉过来及时改口,“景吾、师哥说,带我回出生的地方,大概、就是这儿?”

辛复摇头:“不是这儿,你出生的地方,是王都。”

脉脉皱起眉头:“辛复哥哥,我不明白。”

是的,她不明白,所有的事情都不明白。司瑜言为什么不在身边,裴景吾又是怎么带走了她,辛复为什么出现在这儿…通通都令她疑惑。还有他们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司瑜言亲自向她证明了她出生在牛家庄,她的父母是那里的村民,可裴景吾又说她出生在另外的地方。一个是亲密无间的枕边人,一个是从小长大的师哥,她不知道谁说了真话谁撒了谎,她也不知道该相信谁。

“不用明白,你只要活得开心就好。”

辛复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到脉脉眼前摊开掌,只见是一张纸叠的小船,纸张已然泛黄,边沿也磨损得破了,可见时常被拿出来玩耍抚摸。脉脉认出这是自己叠的船,当初还是辛复教她的,两人一起去药王谷后山放进了小溪里,如今怎么会在他手上?

言情笑道:”我收起来了,或辛复看出她的疑惑,含那时你说过你想去看大海,现在我带了船,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作者有话要说:一下出来两个情敌!脉脉不要太抢手!小孔雀就是欠虐哈哈哈…

第51章

51、忍冬

脉脉怔怔望着辛复的手心,半晌才问:“纸上写的字、你看了?”

“没有。”

那日他们一齐写下心愿,把小船放入流水,辛复涉水截住溪流,捞起纸船珍藏起来。他曾经无数次幻想她许了怎样的心愿,也无数次想打开一窥究竟,但是他最终都没有付诸行动。他从来就是一个极能隐忍的人,曾经,他忍住了揭开真相的渴望,亦忍住了对脉脉的爱恋,让所有都如他被毁掉的半张脸一样,掩盖在了伤痕累累的面容之下。而如今,他终于正大光明地站在了她面前,直白地剖析情意,等着和她一起打开纸船,完成心愿。

辛复把纸船往前送了送,像是诱惑脉脉:“你打开,我们一起去完成。以前你不是一直都希望能与我在一起吗?”

药王谷的朝夕相处,他不是看不出来她的心思,她这么单纯,不懂掩饰,喜欢一个人全写在了眼睛里。可是那个时候他又能怎么办呢?他毁了半张脸!代价已经付出去,不能只顾儿女私情,而忘了入谷的初衷。那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偷偷与她见面,连相处的时光,都像是偷来的。他坚信,她心里是有他的,心愿里也一定有他。好比他的心愿,就写着施一脉,健康无忧的施一脉。

脉脉拈起纸船,轻轻拆开,只见里面的字泡过水已经模糊了,墨迹凝成一团团。可是即便如此,还是能看清上面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辛复哥哥,而另一个却不是施一脉,而是施灵药。

“我一直都想、你好好的,和师姐、好好的。”

她的指尖拂过发皱的黄纸,微微颤抖,而她的心也在颤动。从第一次见到辛复起,她就喜欢上了他,就算他表现出爱慕施灵药,她也还是喜欢他。她以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便把这些都藏了起来,只是真心地祝福他们。暗恋有甜蜜也有悲伤,更多的是未熟的酸涩,她好似咽下一枚酸梅,无论是喜是忧,都独自品尝着,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秘密只属于她,她从来不指望辛复能知道,也不愿意让他知道。这是她作为少女的小小自尊心,还带着那么一点儿傲气——我喜欢你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可是现在,他忽然把秘密拆穿了,令她感到尴尬、难堪。初恋与暗恋,永远埋在心底的东西被挖了出来,曝于光天化日之下,等着他来评判,就差称一称有多少斤两…种种所有,让她既失望又愤怒。

辛复解释道:“你也看到了,你师姐…他是裴景吾,两个男子如何在一起?再说我以前喜欢的就不是他,而是你,脉脉,其实我一直喜欢的人是你。”

脉脉捏紧了小拳头,抬头眼眶通红,像只会咬人的兔子:“你喜欢谁、是你的事,我以前是喜欢你,现在我不喜欢了!”

是的,不喜欢了,早就不喜欢了。当她把少女最美的初心捧到他跟前时,他不愿采撷,现在这颗真心属于别人了,他却又后悔了,想回来讨走。难道就像二师哥所说的,坏男人就是贱性,有的时候不知珍惜,没了以后始觉珍贵。

辛复根本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他固执地想自己坚持到了现在,她也一定守住了情意,等着他回头互诉衷肠。他去握住脉脉的手,道:“你别生气,以前是我不好,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所以不能表露对你的心意…现在你放心,我都办妥了,不会再有阻碍,我们可以在一起的。”

脉脉费力抽出手掌,连连倒退,摇头道:“我们不可以在一起,辛复哥哥,我成亲了。”想起了司瑜言,她不觉面带微笑,“言哥哥对我很好,跟他在一起好开心,我喜欢他。”

司瑜言从来不给她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的喜欢直白又热烈——我喜欢你,你就必须喜欢我。这样强势,这样霸道,与辛复温吞犹豫的态度截然不同,他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她,就让她属于了自己。除此之外,他还教会她很多东西,说话、音律、寻亲…是他把她从与世隔绝的药王谷,带入了活色生香的人间世界。不仅如此,他还改变了那个自卑怯懦的小聋子,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是优点,他赞扬她的医术,信任她的能力,甚至愿意以身试验开胸之术,就为圆她的梦。他还在她难过的时候安慰她,伤心的时候开解她,还会帮她出气…

以往不觉得的点点滴滴,现在回想起来,满心都是幸福欢喜。

脉脉看着辛复,眼神里已经没了爱恋,而是平平静静就像看一个老朋友、一位兄长,她道:“我一次只会喜欢一个人,以前是你,现在是他,而且我打算一直喜欢下去,永远都、只喜欢他。”

听到“言哥哥”三个字,辛复表情猛地变了,像是惊愕又像愤慨,他几乎磨碎了口里的牙齿:“司瑜言!你怎么…脉脉,他是骗你的!”

脉脉盯着他的嘴唇,反复确认他说的话,但不能理解,“骗我什么?他为什么要骗我?”

“他…”

辛复话还没出口,裴景吾恰巧进来,出声打断了他。

“向公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当有分寸。”

脉脉没等到答案辛复就闭了嘴,她朝裴景吾看去,见他信步悠然自得,姿态虽与从前不同,但通身冷漠如故。她很勉强地唤了他一声师哥,还是觉得不习惯。

裴景吾走过来,笑着摸摸她的头,她很顺从,羞涩地笑了,没有反抗。辛复把一切收在眼里,淡淡别过脸去,说道:“我回都尉府。”他原意是让裴景吾跟着一起来,谁知裴景吾连眼角余光也没给他,口气更冷。

“慢走,不送。”

傍晚裴景吾陪脉脉用了膳,领着她到后花园乘凉。记得从药王谷离开的时候还是冬日,一转眼已经翻了年,现在是暮春时节,就快入夏了。南阳郡的气候不像药王谷四季如春,也不像南浦炎热潮湿,而是四季分明,如今天气不冷不热刚刚好,院子里的梨花几乎都谢完了,只剩几朵残白。

颠簸在路上的时候,脉脉就想问清楚裴景吾这是要做什么,但是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现在,他们终于面对面坐下来了,她得解开心头的疑惑。

“景吾师哥,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去,我想言哥哥了。”

“回南浦?”裴景吾不慌不忙,微微含笑,“司瑜言已经不在那里了。”看着脉脉惊愕迷惘的表情,他道:“别问我他现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如果他有心,自然会来找你的。”

归途中他已经收到消息,司瑜言从南浦回到颍川郡,同时南方的兵马都有调动,看来这次他还是没沉住气。裴景吾冷冷一笑,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可为什么心头抑闷?

“那我也不想、在这里,我要回家,找师父…”脉脉说着说着眼泪就冒出来了,肩膀一抽一抽的。裴景吾掏出手绢给她擦脸,哄道:“别哭了,这么大的人怎么还爱哭。”

脉脉抽抽嗒嗒道:“那你送我、回去。”

裴景吾替他擦干泪,指尖刮过她的鼻头,道:“好了好了,我们以后会回去的,现在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他捏着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好让她看清楚,“等我说完,你再决定是不是马上走。”

脉脉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裴景吾竖起左手,小指上戴着黑色的指套,他揭掉了指套,露出光秃秃的指根,幽幽道:“我还不到五岁的时候,就断了手指,当时有多疼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满手的鲜血,还有周围凶神恶煞的士兵,把我护在怀里的母妃,以及胸膛中刀的父王。”

“你问我为什么别人叫我殿下,因为我的父亲是秦王,我生下来就是王府世子,长大了以后承袭王位…你也许不懂我说什么,你只需知道,如果没有那场变故,我们都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他刻意说得很慢,好让脉脉看清楚,脉脉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朝断指呼呼吹气。

裴景吾怜爱地看着她,道:“我们一家被困王宫,父王已经遇害,一队护卫掩护我和母妃逃跑,但寡不敌众,他们也支撑不了多久。那时我的母亲深知两人在一起难以逃脱,于是以身作饵引开了追兵,我也就此跟她分开。”

王都的宫殿层层叠叠,就像逃不出去的迷宫,他误打误撞闯进了其中一座宫殿。年幼的孩子借着身形小巧,钻入了寝殿都没让人发现,在这里他见到了一位后妃打扮的女子,而她身旁放置着摇篮,里面躺着一个才出生月余的小婴儿。

作者有话要说:脉脉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厂C3、、连续三天都是日更狼!求表扬!

第52章

52、续断

裴景吾很奇怪自己的记性为什么这么好,当时自己明明才只有四岁多,不是很能记事的年纪,但过了十多年,当年的那些惨状都历历在目,连细枝末节也记得一清二楚。

不能忘怀,是世间最折磨人的一种病。

大周朝王室裴姓,秦王亦是这个庞大家族的一支,从祖辈就受封王位,代代相传,按照族谱,这一代的秦王与当今天子同辈,所以裴景吾也是可以称呼天子一声伯父的。可是只顾炼丹飞升的天子昏庸无道,不理朝政,弄得民间怨声载道,饿殍遍野。秦王劝诫无用,受众人拥护起兵,也只是为了替天下百姓出头伸冤,并不曾真正想谋朝篡位。但没料到在秦王兵马即将攻破王都之际,天子竟发出一道罪己诏,告天下人自知罪无可恕,但不想与兄弟手足相残,导致生灵涂炭,愿意传位给有能之人云云。秦王一来顾念血缘亲情,二来心想堂堂天子必然言而有信,所以信了他的说辞,入王都谈和停战,未曾想竟遭受暗算,命丧王宫,连着妻儿也岌岌可危。

裴景吾没头没脑地逃,逃进了后宫寝殿,眼前的女子从穿着打扮来看是一位后妃,而摇篮里躺着她诞下不久的婴孩儿,他很清楚,站在对面的正是天子家眷,也就是仇人的妻女。

突然出现的男孩儿自然吓坏了这位妃子,况且他满身鲜血形如鬼魅,实在难以想象他遭受了什么。这时外面传来追兵的说话声,裴景吾又想往别处逃,却被妃子一把拉住了。

“你躲床底下,别出声。”

他不知道妃子为何要帮自己,他也怕极了,趴在床下不住发抖,闭紧嘴都还能听见牙关打颤的声音。很快,追兵进了寝殿,隔着珠帘询问妃子有没有见到可疑人等。

妃子抱起摇篮里的婴孩儿,不悦道:“没有。你们快出去,别吓着公主了。”

带头的将领本来还想再多问几句,恰好小婴儿啼哭起来,于是他们惶恐地退了出去。那些人把除了这间屋子以外的其他地方都搜了一遍,没有找到什么,闹哄哄一阵之后便尽数离开了。

“出来吧。”妃子把裴景吾从床底下拉了出来,瞧见他断指处还在淌血,急忙用手帕捂住,“别哭,也别说话,我给你拿点吃的和衣裳,你帮我看着公主。”

妃子整理了一番衣衫,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出门之后有意把房门关好。这时裴景吾才紧紧捂着手,慢慢走到摇篮边,探头过去看那个婴儿。女婴已经不哭了,她此时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上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裴景吾迟疑地伸出右手一根手指,挠了挠她的脸颊,她就笑了起来,吧唧嘴巴吐着舌头,好似在跟他玩耍说话。

真是个乖巧讨喜的小家伙。

裴景吾试着徐徐摇晃摇篮,小手轻轻拍打襁褓,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哄她睡觉,看到她吮着手指闭上眼睛,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等到妃子回来的时候,他已经靠在摇篮边睡着了。

偌大王宫风声鹤唳,秦王与王妃都死在了屠刀下,可是世子还没有找到,天子大怒下令彻查每一座寝殿,势必要揪出这名余孽。而与此同时,躲在寝殿好几天的裴景吾已经换上了小女娃的衣裳,这是那名妃子拿给他的,是宫人为小公主备下日后穿戴的便服。他擦洗干净穿上以后,头发也梳成女孩儿样式,配上唇红齿白的面貌,当真看不出是个男孩儿。这时,他也知道了这名妃子是姝良人。

当今圣上痴迷炼丹成仙,其实对女色并不很感兴趣,不过那一次他服食了丹药狂性大发,披头散发地在王宫里奔逐,随侍宫人都不敢阻拦,只得紧紧跟在后面。在花园里,神魂不清的天子恰好遇到了当时仅是保林的姝良人,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强幸了她,过后又把她抛诸脑后,等到宫人发现她有孕,禀告给天子,这才勉强给了个良人封号。姝良人出身不高,诞下的又是不能继承皇位的公主,天子也对她们不闻不问,所以她徒有名分,没有地位。

王宫里没有权势的人自身尚且难保,还要庇护外人?裴景吾不知道姝良人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竟然真的护下了他,把他带在身边,只说是宫外娘家的小妹妹来看她。姝良人才生下了公主,娘家人奉恩旨入宫探视也合情合理,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寻找世子这件事上,希望捉到余孽受封得赏,一时居然没有人怀疑这个突然出现的“妹妹”。

姝良人知道不可能藏裴景吾一辈子,尽快把他送出宫才是当务之急,可是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她想到了炼丹房。

天子痴迷炼丹,所以从民间请来一群所谓的高人术士,在宫里专门辟出一处宫殿作为炼丹制药的地方,赐名青华阁。这里住着药士药童,还有时常出宫采办炼药材料的仆从,如果说谁能不受检查就通过宫门,非他们莫属。

一日,等小公主睡熟了,姝良人带着裴景吾偷偷溜出寝宫,潜入青华阁。这里一片腾云驾雾,空气里弥漫着药石的气味,有些刺鼻。裴景吾捂着口鼻跟在姝良人身后,亦步亦趋,两人一路躲躲藏藏,眼看就要到达放置药渣的库房,迎面却来了几个身穿道袍的“仙人”,惊得两人赶紧躲进旁边的大殿。

大殿里立着一座比人还高的丹炉,葫芦形状三足鼎立,铜铸的炉身上面篆刻着古怪的纹路,炉子底下燃着炭火,烧得红旺旺的,炉顶徐徐冒出青烟。殿内没有其他人,裴景吾和姝良人躲在了门背后,等着道人离开之后再出去,哪晓得他们竟然也要进殿。情急之下两人躲到了放置药材的百箱柜后面。

“徐仙人,长生不老丹如何了?”

姝良人一听,脸色倏地苍白,赶紧捂住裴景吾不让他出声。尽管并不熟悉,可她永远也忘不了这声音,是天子,竟然是他!

另一道嗓音响起,有些上年纪了,应该就是天子口中的徐仙人:“回陛下,此丹已经炼足了九九八十一日,本座掐指一算,此刻正是开炉的吉时。童儿,开炉。”

透过药柜的缝隙,裴景吾看见徐仙人身后的小道童跑到角落,费力拉扯一根长绳,长绳越过房梁,绳端系着丹炉的顶盖,待到铜顶盖掀开,一股青中带蓝的烟雾腾起。

不等药童呈上丹药,天子迫不及待地走上去看,一见却勃然大怒。

“为何没有丹药?!”

徐仙人大惊,过去一看只见到一团黑色的水渍,他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天子怀着期望而来,见状自然不会轻饶了他,厉声道:“枉你号称蓬莱仙人,实则也是欺世盗名之辈,来人!拖下去杖毙!朕倒要看看他有没有仙术护体!”

徐仙人满头冷汗,情急之下忽然道:“陛下且慢!待本座再算算!”他装模作样地掐指策算,眼珠子骨碌碌转,为了逃命胡诌道:“哎呀不好,今日太上老君离开太清仙境,赴会灵宝天尊,一只顽石化成的泼猴趁机上三清殿捣乱,打翻丹炉偷吃了丹药,难怪这炉丹都化了水!”

他这一解释,天子半信半疑:“哦?太上老君的丹炉翻了,跟朕的丹药有何关系?”

徐仙人继续瞎编:“陛下,本座在凡间得道,道行尚浅,炼丹时自然要借太上老君的仙炉气,可是仙气不是人人都能借,陛下您乃天子,身怀龙气,正好与之契合,所以才能借来仙气炼制长生不老丹。今日丹丸不成形,委实是天上那只泼猴坏了事,不过此事尚有挽救的余地,再加两味药炼制九日,一定能炼出丹药来。”

天子一听还能补救,急忙问:“哪两味药?快让人速速取来!”

若是说的太寻常,恐怕又要引人生疑,徐仙人一咬牙,道:“一味是续断,起连接之用,倒是常见。而另一味药却不易得,名曰纯阴,乃是一名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婴。有了这纯阴血肉入炉,便能克制三味真火的至烈阳性,保证丹丸成形。”

这一说把天子唬住了,他凝着眉毛半晌不语,徐仙人腿肚子不住打颤,额头的汗也大颗大颗落下来,也不知逃过一劫没有。

“起来罢。”良久,天子发话让徐仙人起身,他刚刚松了口气站起来谢恩,又惊闻天子对侍从说:“去找一名纯阴女婴来。”

徐仙人没想到他真要拿人入药,一时又腿软了:“陛下,入药有时辰,必须在午时正阳最热的时候放入丹炉,否则就不灵了。”

天子命令:“听到张仙人的话了?快去,办砸了就提头来见!”

这可把侍从为难坏了,就这么小半个时辰的期限,哪里去找个纯阴女婴?人人都怕死,怕死的时候就要做出些丧心病狂的事儿来,一位侍从大胆道:“陛下,良人娘娘宫里的那位小公主,似乎就是…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亲兄妹哈,只是同族同姓,脉脉的秘密很快就揭开了,“师姐”的行为也有缘由。

昨天没当日更狠是因为准备新文去了。三月第一天,勤劳善良有节操的酒叔开了新文,首日三更很给力有木有!这是一个老实人被美女骗财骗色、骗身骗心,然后骗着骗着就习惯了,最后逆袭女神的故事。点击右边:

第53章

53、独活

当侍从把小公主抱进青华阁炼丹大殿的时候,姝良人再也藏不住了,她扔开裴景吾的手跑了出去,一下跪趴在天子面前。

“陛下!她是您的亲生骨肉啊!”

天子皱眉看着她,问旁人:“什么人?”

徐仙人摇头表示不识,侍从却认出了她,回禀道:“陛下,是姝良人,公主的生母。”

天子回想了许久,才把面前人梨花带雨的神态和一年前花园里相遇的那人重叠起来,恍然大悟道:“哦,是你。”

姝良人跪着靠拢他,仰头哀求:“陛下,嫔妾求您了,别把公主入药,她不是纯阴体质,炼丹起不了作用的!反而白费了您的功夫,何必呢?”她从侍从手里硬抢过襁褓,把还在安睡的公主抱给他看,“陛下您瞧,公主长得多像您,她很乖巧的,从来都不哭不闹,她长大了会好好侍奉您…难道这样不好吗?”

天子远远地瞧了小公主一眼,又白又软的一小团,跟只奶猫儿似的,确实乖巧安静。他一瞬生出些许犹豫,可是一转眼看见丹炉,心里长生不老的渴望又强烈起来,转头问徐仙人:“当真…必须要纯阴女婴?”

徐仙人话一出口怎么可能出尔反尔,硬披着头皮道:“正是。”

众人都在等天子做决定,大伙儿不约而同屏住一口气。

半晌,只见天子居然纡尊降贵把姝良人扶了起来,甚至抱起了小公主,亲昵地抚摸她的小脸蛋:“传朕旨意,晋姝良人为婕妤,赐金玉百箱,珍珠千斛。”姝良人以为他是心软了放过她们母女二人,却不料他转身把公主给了徐仙人,“长生不老丹,朕志在必得。”

说罢他一挥衣袖走了,姝良人哭喊着追上去,却被侍从们拦住。

“陛下、陛下!公主是您的女儿啊,您怎么能这么狠心!”姝良人髻散衣斜,狼狈不堪地朝天子伸出手,哀嚎悲彻天地,“虎毒尚不食子,你用女炼丹,枉为人父!更枉为一国之君!你还不如一个畜生——”

天子走远了还能听见她的叫骂,不悦道:“不识好歹,一并处置了。”

等到天子离开青华阁,带刀的侍卫进殿准备执令,姝良人突然爬起来想去抢回公主,却被一旁的侍从拦住了,她见状一瞥旁边的丹炉,毫不犹豫调转方向,想推倒丹炉毁了这炉药。

可是铜炉重达千斤,她区区一介弱女子的力量仿佛蜉蝣撼树,不仅没能动摇丹炉分毫,手掌胳膊还全被烫伤了。就在此时,刚才提议公主炼药的侍从抽出长刀,从后面一刀刺进姝良人的身体当中,当场结果了她。

姝良人缓缓到底,心有不甘地回头望了眼药柜,绝望地伸出手去。裴景吾透过缝隙看见这一切,从头到脚的寒意渗进骨头缝里,身上每一丝地方都是痛的。

侍从冷脸收回刀,对吓散了魂魄的徐仙人道:“仙君请。”

徐仙人怀抱软绵绵的公主,心惊胆战可又不敢违抗君令,他不住擦着额上冷汗,敷衍道:“大人稍安勿躁,等本座先配药…”

“莫非仙君不敢?”侍从竟然上前,“那就交给咱家来。”

“不不不!要等时辰,吉时到了,本座便会将药放进去,不劳大人费心。”徐仙人虽是个贪生怕死又骗吃骗喝的道士,但不至于丧心病狂,他指着姝良人的尸首说:“麻烦叫人把这儿清理了,不然会污了炼出来的丹药。”

侍从们抬走尸首退出去,徐仙人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目失焦神魂愣愣。小童过来问他:“师祖,咱们真的要把小娃娃丢进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仙人赶紧爬起来,一边四处搜罗东西一边低声吩咐小童:“快快,把值钱的都拿着,咱们走了!”他走到药柜那里,踩上板凳从最上面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羊皮卷,下来的时候瞥见底下黑乎乎的脑袋,饶是一惊。他不动声色绕到背面,一把揪出了裴景吾。

但徐仙人不敢叫人来,打量了一番裴景吾,咬牙道:“真是要死了!怎么又冒一个出来,童儿快找件你的衣裳来。”

他的道童也不过六七岁,取一件灰色小道袍拿给裴景吾,裹在身上微微有些大。这时,只见徐仙人趴在地上敲石砖,左边敲敲右边敲敲,最后撬起一块方砖,赶紧让童儿下去。

可是就在此刻,小公主忽然啼哭起来,门外的侍从立即问怎么回事,徐仙人一拍大腿暗叫坏事,用手紧紧捂住婴儿的嘴,冲外面道:“无事!没事啊,本座要添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