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见,瘦西湖畔七秀坊,碧瓦飞甍、雕梁画栋。西子湖畔西子情,楼外楼中雨霖铃;画廊秀舫霓裳舞,小桥流水叶娉婷。

他自由了。

然而面对如此场面,唐太守也终于明白自己彻彻底底被莲漪摆了一道,恼羞成怒

“恶徒莲漪涉嫌刺杀前太守,把他给我押回衙门!!”

莲漪完全没有打算抵抗,因为他知道就算押回衙门,唐太守也别想如愿。一切都还在计划中进行。

各江湖门派不知内情此时不好插手,藏剑弟子像是只负责七秀交接顺利完成,稳定局面,也不干预。莲漪就这么被太守带走,却不是往太守府而是大牢去了。

未进大牢,就见苏小昭已经带了人站在那里,盈盈淡淡,对唐太守一笑,“有劳太守了,阁主吩咐,将漪公子带去给她。”

唐太守好像憋着的那一股火儿好容易要等到牢房里去喷出来,又活生生给吞回去,“这……”

不等他开口想什么借口,苏小昭已欠身一拜,“沐烟代阁主谢过太守了。”

唐太守这闷亏也只能自己吞,毕竟看中莲漪这件事只是他自己私心,他却是一来扬州之初就答应过帮朱颜阁引莲漪前来。如今只能眼看着苏小昭把人带走。

有旁人在,苏小昭不能与莲漪说什么。

只是看他一眼,对上他不在乎的目光,好像要带他去的根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一般。

她微微垂一下眼,吩咐左右道:“押住他。”左右竟轻易的压住他,连抵抗也没有。

“有劳漪公子跟我走一趟罢。”

莲漪竟还有心情笑,虽被押着却稍稍倾身对她道:“既是你带我去,龙潭虎穴又何妨?”

他如今,却是毫无顾忌,十足十做了被沐烟蛊惑的模样。

十年前,莲漪何等意气风发,一路火烧无盐岛杀进朱颜阁,灭了无盐匪寨,毁去她大半基业。她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他成为她的阶下囚。

“沐烟,你做的很好。”

“沐烟不敢居功,是唐太守抓的人,沐烟只是捡了个便宜罢了。”

杜迭姬此时心情正好,懒懒的憩在榻上枣红色的长袍一直垂落地面,面色红润着对苏小昭越发和颜悦色,“你不必总是这么谦逊,若没有你给他下化功散,只怕唐太守拿了他,我们也押不来。”

她转对莲漪一抹得色,“想不到七秀公子也有意乱情迷的时候,怎么样,被自己青睐的女人亲自喂下化功散,感觉不错吧?”

莲漪不看苏小昭,当她不存在一般。却是脊背挺得笔直,红唇含笑,“杜迭姬。我早知道你不死,我们就会有再见的一天。”

“只是你不会想到再见之时你会落魄到如此吧。”杜迭姬半是笑意啧啧两声,“如今你连七秀掌门也不是了,一无所有的滋味如何?”

莲漪似乎不在意,悠然应道:“不比你当年糟糕。”

虽然莲漪毫无阶下囚的自觉,并无半分折损了姿态,但这并不影响杜迭姬的心情。

她摆弄一下手炉,眼也不抬,“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想方设法抓你回来?”

“难道除了报复之外,还有什么新奇的理由吗?”

“呵呵呵只怕是你小瞧了我。我岂会不知成王败寇,有胆做,就要有胆输。如今我志不在七秀,还有更大的事要做,又怎会一心在旧仇上耗费?”

此话一出连苏小昭也微微抬起眼,只听杜迭姬道:“我抓你来只是为了一份药方,只是现在,不需要了”

叶潇湘的药方。

莲漪和苏小昭瞬间便明白了,她哪里是为报复莲漪,就算是也只是顺便罢了。从一开始,她就连自己的属下心腹也瞒着。心思何等深沉。

杜迭姬的目光若有似无在苏小昭身上扫了一眼,便又落向莲漪,“不过若是漪公子有心情,说不定也可以再写一份给我,让我看看和我得的是不是一样?”

话音落苏小昭立刻上前深深低下头,“请阁主见谅,沐烟没有及时向阁主说明药方来历只是怕阁主对七秀有心结,担心阁主会不高兴。”

杜迭姬只笑一笑,如今对苏小昭全无半分苛责“我看中的就是你谨慎仔细的性子,但也不必太过,凡事向我如实禀告就行了。不管怎么说拿到药方,就是大功一件。”

她自然不会苛责,如今苏小昭不止是她最得力的手下,她背后还有卓惊弦。她要待她如女儿,然后用她吊着卓惊弦。

她的身体正在好起来,她还要东山再起 一切都那么顺和而称心。所以她也不那么急着料理莲漪,莲漪这样傲气的人,若是逼的急了,寻了短见岂不没意思。她就是要慢慢的磨,磨光他的锐气,让他看着自己从天上的云,变成地上的泥。

她现在,有的是时间。

“沐烟,押他去刑堂,要亲手给他穿上锁骨链,送到地牢去。”

苏小昭心里一颤,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去领命。一时静得滞气,即使知道这会让杜迭姬怀疑身后传来莲漪冷冷轻哼,“不必押,我自己会走。”

杜迭姬一阵大笑,真的是很爽快,“莲漪,如此情形再面对你唯一动心过的女子想必心里很不舒服吧?沐烟,你可得多陪陪他。”

苏小昭终于缓缓欠身颔首,从决定把莲漪带来她就应该已经有面对一切的准备,莲漪也是一样。

他们已经决定了的,这一次两个人站在一起,让朱颜阁彻彻底底消失。

苏小昭抬起头时已不让任何人看出情绪,对莲漪淡淡道:“漪公子,请。”

刑堂在这里有一个单独的临时院落,杜迭姬来这里总共也还没多久,所以院子里也还干净,没有那么血腥弥漫。

苏小昭如今顶了粉蔻的位置,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知道她,更不敢得罪她,伺候她只怕比伺候粉蔻还上心就算她看起来再和善。

就是这个看起来很温和的女人,才来了没几个月就挤掉了在阁主身边几年的粉蔻。

莲漪人已经锁上了木桩,刑堂的掌事拿了一个尖锐的铁钩来,寒光刺目,看一眼苏小昭心头就凉一分。

“沐烟姑娘没使过这个吧,也没什么难,对准了往锁骨上一穿就完事了。不过得用了力往下扣,不然穿不透”

刑堂掌事一番解释完,却不见苏小昭伸手去接铁钩。

苏小昭只淡淡盯着莲漪,莲漪迎着她的目光他眼里全无惧意,甚至若有若无的带着一丝笑,平静,淡然,安宁。

他们说好的,只要命还在,伤总会好的。值得的。

所以,她就要亲手刺穿他的锁骨?然后呢?到她能够从杜迭姬那里掌握到朱颜阁所有脉络之前,还有什么?

片刻的无声,两人对视着却又没有任何情绪一般。刑堂掌事寻思了一下,“我替姑娘演示一下吧。”说着就拿铁钩向旁边一个囚犯的锁骨间一扣一勾,钩子顿时从皮肉间穿透,院子里哀嚎彻响。

刑堂掌事手未停,狠狠一扯又将钩子拿下来,呈给苏小昭。

苏小昭微微皱了眉头,厌恶之情并未掩饰。

刑堂掌事尚无自觉她厌恶的是他,还以为钩子上的血腥让她不愉快这些个姑娘们总是比他们讲究些。当初粉蔻来提人时还曾因为血糊糊的嫌脏大骂过一回,比较起来沐烟的确算是客气的了。

“属下这就去换一把钩子,别脏了姑娘的手。”

然后她又还有什么借口,还能拖几时?

莲漪什么都明了,只是看着她。

傻丫头,是他自己要来的,是他不能够继续忍受只看着她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事,要同她站在一起的。

钩子重新拿来,苏小昭看一眼,依然连碰的打算也没有。

“你去。怕脏了我的衣服。”

“但阁主吩咐……”

“你不说,不就好了?”

刑堂掌事立刻附和,“是是姑娘手生,难免一下子戳不穿,溅了血就不好了。这点小事还是属下代劳吧。”

他二话不说走向莲漪,高举起铁钩刺下去璎珞碎落,她只能闭了眼睛。

番外 浮生一曲,梦靥三生(一)

璎珞寸断,血溅飞散

挥不去是眼前一幕幕噩梦翻涌,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

耳边只有自己血脉汩动的声音,一声一声,随着心跳在耳鼓里回荡,银铃般细细的笑声穿透而来,在脑中游走。

“乖~~好好睡,何必抵抗?就这样舒舒服服的做个梦,梦醒了,也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女子的声音带着独特的婉转悠扬,蛊惑一般盘旋在耳边。

苏小昭还在下意识中抵抗着这个声音,可是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抵抗,她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只记得,铁钩没入皮肉,他咬牙侧了脸,冷汗顺着优美的脖颈滑落,那么美,那么残酷……

有什么堵在胸口,让她连声音也发不出,她只想喊,只想大声哭,可是她动不了……

蜘蛛丝一层一层缠在她身上,几乎将她一半身体都缠绕包裹着,她却毫无知觉,眼前的幻觉依然在浮现……

她是个骗子。骗了七秀,骗了杜迭姬,骗了莲漪。

她早该知道他会面对什么却还是带他来,只要能毁去朱颜阁她什么都会做,她与朱颜阁里的人并无区别几时,才是她的报应?

回廊悠长,传来锁链的碰撞声,一下下敲在心上。

他的锁骨与双手双脚都被套了铁链,一举一动都缓慢却从容,好似锁链不存在一般明明,锁链一动,便是牵皮扯肉的痛。

那女人说,这种人一身傲骨,肉体的折磨只会让他更不肯低头。

那女人说,听闻漪公子卸任之时一舞惊天下,可惜我前日却是没这个眼福不如今日就让我欣赏一下,我还真是很多年未曾看过七秀的舞了。

他苍白映衬着绯红的舞衣,血色即使浸透了衣衫也并不十分明显。只有锁骨上的链子尤其醒目,伤口血色暗沉凝结。只看着他,仿佛三千繁华也一瞬褪尽,红莲成烬,美到让人绝望。

他起身,从容执扇,不露半分弱态。

扇起随风,桃花纷落,却带着铁索铮铮的声响,好像很美,又好像很残酷。

她好想捂住自己的双眼她什么也不想看,可是那些画面依然在她眼里在她脑中,一次一次像一把钝锯慢慢割着,要将她割到血肉淋漓。

她很痛,可是她喊不出来,耳边的声音却依然吐气如兰轻响在耳边“你看,你心里有这么多伤,何必还执着在红尘苦海里,只要放弃,就不再痛了……”

可是她不能忘……

“怎么觉着这几日一日疲过一日,别是煎药的丫头没掌握好火候?”

“阁主放心,都是我亲自盯着的,挑的都是谨慎的丫头,不会有问题。却是阁主最近太过操劳了,药虽有效,也需得调养,经不住这般劳累。”

“也是,身体一好些,就忍不住凡事多盯着些。还是你说的有道理沐烟,扶我回去歇歇吧,这里就暂时交给你,你替我多盯着。”

“阁主请放心,沐烟会尽心。”

“嗯,你做事,我是放心的……”

不可以忘记,这些信任,都是水牢里的人替她换来。

齐腰深的冰冷水池,他终日被锁在墙壁一侧,锁骨间的伤口反反复复一片斑驳,在苍白的皮肤上有些怵目惊心,却又渗透在红色的衣服里不见痕迹。

长发半束漆黑如藻,抬眼间细长眉眼嵌在略略苍白的皮肤上分外妖娆,如丹砂水墨,一笔浓彩深刻入心。却总在见她时微微一笑,依旧如七秀天高气爽,好似时间从未流动,始终留在七秀他们远远相望的那一刻。

她的心被撕开,她再也不能看下去,只要能停止眼前的一切只要不再痛她什么都甘愿,哪怕顺从耳边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似乎在慢慢的下沉,长而缓慢,心却渐渐没有了知觉,只在下落的过程中看到走马灯似的画面十二连环坞和七秀围剿朱颜阁,卓惊弦抬手一扬,配剑接入莲漪手中,红衣翻飞直向杜迭姬……

“卓九爷这是何意!?”

卓惊弦不急不缓笑靥倾城,“杜阁主可记得我为何与你联盟?为佳人。”

杜迭姬瞪圆一双美目惊诧转头,她身后苏小昭一把短刃从她背后直插向心口。

对了,杜迭姬已经死了,再也不存在世上任何地方。世上也再没有朱颜阁,四出分阁十三处暗桩,几把火,已经烧尽了。

她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她只剩满手的罪孽,再没有留在这里的意义了……

她依然下沉着,那些画面却缓缓上浮,离她越来越远……

“咯咯咯……这就对了。来吧,抛开所有的一切,在我的天蛛梦境里重生。”

两个月前,花楼。

花楼公子和七秀公子同桌而坐,想必是个极其养眼,却匪夷所思无法想象的场面。

而且,也永远都不会发生了。

因为世上已无七秀公子,有的,只是一个莲九笙。

花事一脸春风得意中甚至带了几分趾高气扬,一身绚烂的杜鹃春红正浓,娇滴滴美艳艳得不可方物。本就生了三分妖气七分狐媚的样子,如今江湖之中再没有跟他撞衫的心腹大患,整个人越发的明媚耀眼了。

须知莲九笙再美,一身素月银白是很不符花事审美的,又整日带着个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还怎么跟他争艳。

如此,就连七秀公子就是莲九笙这件事自己被蒙在鼓里,虽有几分不乐意,却也不计较了。

他示意一旁侍女给两人添了茶,也不招呼莲九笙,随他自便,自己端起先喝了起来。

心情好,入口的茶也香了不少。

莲九笙没有急着喝茶,白皙的手指点在茶杯壁沿上,用指腹感觉着温度,状似漫不经心问道:“你真的肯放小昭走?”

“别说的那么耸听,阿枭又不是我关着锁着的,她愿意跟你走,我自然不会硬拦着。”

莲九笙抬眼扫他一眼,花事那明艳的笑容里到好像当真没有任何藏私,“我以为,花楼是个从不肯吃亏的地方。”

“没错,花楼是做生意的地方,所以不做赔本买卖。但我们又不做朱颜阁那种伤天害理的生意,既然正正当当,把自己手下看那么紧做什么?救阿枭回来这么多年,在她身上我早已经捞回本钱了。她自己一直都知道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走当然,如果我要求阿枭留下,她会留下来。同样如果她要求离开,我当然也不会为难。契约虽是必要的,但互利互持的关系对生意人来讲却可以更长久。”

莲九笙隐约从他的话里听出某种暗示,跟这样狐狸似的奸商若要绕起来,只怕不知何年何月也绕不到正题,索性直言问道:“所以你是要卖我这个人情,那么又要我跟你‘互利’什么?”

花事只是放下茶杯妩媚一笑,“将来的事,谁知道?”

好吧,果然是个狐狸。

一句话不说死,人情却吊在那里,迟早要还却是个还不清的帐。索性莲九笙如今也当真是无牵无挂,倒也无妨。

一番相谈出乎意料的顺和,既然花事已经允了他可以带走小昭,莲九笙心里也放下了过去那些芥蒂,唇角微勾淡淡一抹弧度,“我还以为花楼公子对我有些意见,看来倒是我多疑了。”

花事竟从抬起的茶杯上隔着氤氲雾气抛了个浅浅的媚眼过来,“从前的事还提起做什么?”

怎么都好,就算莲九笙和七秀公子是同一个人,只要他甘愿从此以莲九笙的身份生活,七秀公子就会被抹杀了存在,叫他放挂鞭炮给他供个金身也没问题。

他什么都看到了,在这花楼里,没有什么可以躲过他的眼

在剿灭朱颜阁之后,七秀弟子一次一次上门来请他回去执掌,莲九笙都拒绝了。这条路,他是不会回头了。

只是那新任掌门眼厉,看出沐烟就是苏小昭,却似乎误会了什么。

“公子是为了小昭?”

“小昭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那个样子?你和她你不肯回七秀,就是为了她?”

“从什么时候你怎么能!?你是七秀掌门她是七秀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