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半开的寺门里却分明透出一种阴森,那是无人的荒凉,在暮色中尤其明显。

“进去看看。”

棠飞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的恰到好处让人觉得有几分可靠。走了这么久才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落脚,他们似乎也别无选择。

棠飞和阿川走在最前,莲九笙押后,莫小铩已经跟两个姑娘同等待遇,却头晕恶心得顾不得这等奇耻大辱。

流云寺内楼台桓宇,广阔庄严,站在院中却不见一丝人烟灯火,四下寂寂平添了空旷。寺内不见凌乱更不见打斗痕迹,仿佛一切再正常不过就只是不见了僧人。

莫小铩这时候也顾不得难受,“上次来的时候还有人的……难道这么快都搬走了?”

“若是搬走,不会这么干净整齐。”棠飞走进一间佛堂内,蒲团整整还齐齐的摆着,佛前的香虽然灭了,看起来却很新。

“我去别处看看。”阿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年轻一点,脚下一点便跃出佛堂,在附近转了转,只是未走远,很快便返回来“厨房里有吃的,也有现成的柴火。不过看起来有两三天没开火了。”

棠飞点点头,花楼公子既然派他来领队,便由他来拿主意。思量片刻,他似是向莲九笙征询道:“附近都是荒山野岭,这里好歹可以栖身,就先不要管这里发生过什么,先过了今晚再说。”

莲九笙没有意见,阿川便去厨房生火做饭。

天色越发暗了,院子里乌鸦飞起飞落,偌大个流云寺黑漆漆空荡荡只有他们几个,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也没有往寺庙深处搜寻,就在佛堂附近寻了个耳房,姑娘们睡耳放内,四个爷们就在佛堂里将就。

在今天之前,莲九笙对如今的苏小昭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比谁都清楚她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却被困在自己的心牢中。那只是因为她本性温善,无法面对自己作下的罪孽所以就算是忘忧草让她逃避了现实,只要她能过的开心又有什么关系。

他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即使从此埋葬“莲漪”也埋葬了过去,陪她一起远离是非,清净生活。

可是一墙之隔,耳房里熟睡的苏小昭,却不是他认识的苏小昭。

从进了流云寺,她只是安静跟随着,任由他人安排,没有紧张,没有戒备。

那不是苏小昭。

他记得七秀坊苏小昭安静乖驯却执拗的眼,记得花楼枭灼灼而明亮的执着目光,那时的她是那么活生生的真实着,踏实着拼命着,鲜明得让人拔不开眼。

若是真正的苏小昭在这流云寺里,不会什么也不去思考只让别人保护着,而是努力去做好她范围内的一切。

他究竟是接受现在的苏小昭,还是找回以前的苏小昭?

即使心里已经隐约察觉了不对,他只是不忍心,让她再去面对。

番外 浮生一曲,梦靥三生(三)

佛堂里除了莫小铩之外的三个人轮流守夜,像是一种训练有素的习惯,棠飞抱着剑倚坐在佛堂门口内,阿川便坐在耳放门外。

如今没有了十二连环坞的人在,在这里的也都勉强不算外人,他们还是一板一眼的像两个机甲。莲九笙觉得他应该是在花楼见过他们的,他可不像那两个糊涂姑娘连自己在花楼的同僚也分不清。

“两位不摘了面具透透气吗。”整张脸都捂着,不闷?

棠飞摆一下手,“规矩在那里,我们也不好破。给人看了脸,将来怕有麻烦。”

一直到后半夜都安静无恙,佛堂里除了绵长沉稳的呼吸声和莫小铩的鼾声再无动静。

流云寺里仿佛就只是没有人,一切并无异常。可是三人谁都没有睡这安静,未免安静的过分了。

既无虫鸣,也无鸟叫。连之前的乌鸦也仿佛不见了踪影。

察觉到异常他们本也想无视掉,熬到天亮就走人。可那种寂静却像从四面八方包围压迫过来,渐渐生出几分窒息来。

那是一种莫名的直觉,隐隐的坐如针毡。

棠飞和阿川打了个眼色,莲九笙连他们的眼都看不到眼色什么的还是免了。

三人起身,棠飞打了个手势请莲九笙留下照看,自己和阿川出去查看。

莲九笙走到耳房门口看一眼房间里面的情形,苏小昭和潇潇各自蜷缩在木塌上都还在睡着,呼吸平和没有什么异常。

可是等了许久,却全然不见棠飞和阿川回来的迹象。

时间足够他们两人把整个寺庙巡查个遍了,之前的感觉几乎已经可以被验证,莲九笙正要进耳房去把苏小昭和潇潇叫醒,突然听到一种声音

细小的,几乎难以辨别却似乎在越来越多,就像之前的那种压抑每一次在不确定究竟是不是错觉之时传入耳中的细微声响却又让耳朵深处都在发痒。

他在黑暗里尽力看向四周,却无法寻找到那声音的来源,只一顿的功夫忽然耳房窗外一声咯咯的笑声,悠扬飘忽转瞬又消失在夜空里。

苏小昭的双眼倏地睁开,只觉后颈一刺,猛的去摸却又什么都没有。

潇潇也似乎在睡梦里不舒服的哼唧了一声却没醒来,苏小昭伸手去推她,她的身体却像被抽去了骨头,软软的从趴着的木榻扶手上滑下。

苏小昭一怔,那悠扬的笑声却又响起,这一次宛如在耳边,只觉得耳朵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潇潇?”

她俯□去看,只觉月光下潇潇的皮肤像白蜡一样,苍白僵硬。

她迟疑下,一时竟脑中空白,虽然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正想要喊佛堂里的人,一抬头却见莲九笙就站在门口,没有戴面具,脸色也如白蜡一般,双目无光僵硬的站着。

苏小昭只能起身往门口走去,却觉得每一步都好像被什么绊着似的格外费力,低下头看到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上来许多白色半透明的细丝,一层层越来越多。

“莲……”

她的声音没有传出去,不知从何处生来的细丝已经不停的缠绕着,将她的脸也埋没了大半。伸出的手堪堪碰到了门框,就被拦住,门口也已经被一层半透明的网封住,一只巨大的蜘蛛缓缓从门框上方垂下来,落在那张网上,慢慢向她的方向爬来。

女子的笑声这一次悠悠的响起在身后,带着蛊惑般香气的气息透过蛛丝吐在脖颈上,“咯咯咯……想不到这里除了臭和尚还有这么好的猎物……”

苏小昭不能动,后颈曾经刺痛的地方此时有麻木渐渐扩散开来,整个身体被一束束蛛丝缠绕,如同变成了扯线木偶。

她透过门口的那一层蛛丝,看到外面的佛堂里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蜘蛛从高高的房梁吊下来。莲九笙像看不见耳房内,也看不到那些蜘蛛,她只能看着细小如指甲的蜘蛛一只只爬上莲九笙的衣摆,越来越多

“啊啊啊这是什么!?”

莫小铩的大叫声一下子打破了死寂,他慌忙在身上拍着,刚走到耳房门口的莲九笙只能折返回来,“出什么事?”

莫小铩一摊手,就见掌上几只被拍死的蜘蛛,个个都只有指甲大。

他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拍掉手上的死蜘蛛,“这都是哪里来的!?我最讨厌这种东西了!”

他们看看四周地面,本来干净的地面突然间一只蜘蛛就像凭空出现在那里,一愣间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抬头去看,就见房梁顶上无数细丝垂着一只又一只的蜘蛛正在降下来

莲九笙突然明白之前听到的那种声音是什么他生长在扬州,除了蚂蚁还真没有见过这么成群的虫子。它们越来越多的落在地上,莫小铩闪身躲过几只想往他身上落的蜘蛛,转头见莲九笙已经奔向耳房,赶忙跟了过去。

“小昭!潇潇!”

莲九笙奔到耳房门口,却见门口处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结了薄薄一层蛛网封住个整个房门,他心里一沉抽出折扇挑开蛛网,房间里两个姑娘还睡在原来的位置上,他几步跨过去抓住苏小昭的肩扳起她。

一旁的潇潇听见声音已经揉了一把眼睛抬起头,“怎么了?出事了?”

见潇潇无恙莲九笙本是松了一口气,然而视线落回苏小昭身上,她却依然沉沉的睡着,呼吸浅得几乎难以察觉,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苏小昭!”

“小昭!?”

她什么也听不到,她在那个梦境中,身后女子纤长的手指已经抚上她的脸,黑色尖尖的指甲刮着她白细的皮肤,让她看向门口。

“你看,多美的人,在巴蜀可是难得一见的你说,让他来陪你好不好?”

苏小昭看着那张蜡白的脸莲漪的脸。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直视着他?

不要碰他……谁都不可以再伤害他。只有莲漪,谁都不可以……

她的手一动,莲九笙敏锐的察觉了,拍着她的脸,“苏小昭!”

可是她的眼球似乎在眼皮下转了转,手便又沉沉的垂下去再无动静。

“咦,都这样还想反抗?”悠悠的声音嘻嘻笑着,蛛丝把她那一瞬间想要挣脱的意识又拉向更深的地方

“来吧,让我看看你有多深的执念那个人,很重要吗?可是让他遍体鳞伤的人,不正是你吗?”

那句话,像击在她心上,打开一个缺口。

幽幽的笛声突然响起在黑夜里,像飘荡在四面八方找不到源头,潇潇叫一声:“糟了,我们一定是碰到巫蛊师了!”

她说着连忙在自己身上□的皮肤处翻找,突然一撸袖子,就见一只拳头大的红色斑纹蜘蛛正咬着她的手臂牢牢挂在上面,她几乎一瞬间寒毛直竖惊叫起来就算她见多了各种毒虫,也不曾见过这么大这么瘆人的蜘蛛,像一个瘤子吸附在她的手臂上,血红色的斑纹一圈一圈蜿蜒扭曲在蛛腹上

莫小铩眼疾手快抽出刀就一个横切扫飞了蜘蛛,潇潇慌忙从随身的药囊里翻找药粉撒在被蜘蛛咬伤的地方,那里虽然只留下一个红紫的小口子,四周的皮肤却已经没有知觉,方才根本感觉不到它在上面。

“擦!这什么鬼东西!?”莫小铩光看着都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发痒,潇潇上完药粉忙问他们:“你们有没有被咬?”

莫小铩很肯定的摇头,他对这种东西最敏感,只是靠近他身上也能马上发现,绝对不会不知不觉被咬。

莲九笙也摇头,却蹙眉看向怀里的苏小昭

潇潇忙在她身上找,果然在后脖颈上发现了伤口。

莫小铩顿时就不解,“这怎么回事,你们两个都被咬了,怎么只有她这个样子”

两个人的目光都在潇潇身上,可潇潇这个正统医术出身的,哪里搞得清巫蛊这种东西“看我也没用,巫蛊这种东西听说是专门钻着人心里的弱点去蛊惑人的,一时哪里弄得明白,我们还是快出去免得再被咬。”

眼见着地上的小蜘蛛越来越多,莲九笙抱起苏小昭,潇潇翻找出驱虫药粉,随着每走一步都脚下踩爆虫腹的触感都清晰传来,三个人快步冲出了佛堂。

院子里寂静一片似乎没有蜘蛛跟来,那种潮水一样的窸窣声停在佛堂之中,似乎随着微暝的天色渐渐退去。

从后半夜折腾到现在,天也快亮了。

他们一直警觉着四周,却借着渐渐亮起的天色,看到不知什么时候佛堂四周已经结了大大小小的蛛网,一只鸟雀飞过,却像蚊虫一般被粘在上面,不断扑腾着翅膀直到无数小蜘蛛四面爬来将它包裹在其中……

潇潇不自觉的一下子抬手抓住莫小铩,“我,我们快走吧……”

莫小铩正想赞同,才注意到“哎,那两位小哥呢?”

潇潇这才后知后觉,看到莲九笙微微拧起眉头他低头看看苏小昭,她面色蜡白,仿佛微微僵硬,想到潇潇说的巫蛊会专门钻着人心的弱点他似乎能够想到,为什么只有苏小昭变成这样。

“潇潇,你和莫小铩带小昭出去,我去找密探。”

“他们……?”

“他们昨晚出去查看就没有回来。”

莲九笙知道这个时候除了他没有别人可以去,所以即使他不放心苏小昭也别无他法。他们要找到棠飞和阿川才能离开。

潇潇他并不担心,只是莫小铩

他一个告诫的冷眼扫过去,透过面具看得莫小铩头皮发麻“不要乱跑,她们两个的安全比逞英雄重要。”

一言戳中……莫小铩只能按捺下好奇心,乖乖的守着两个姑娘,准备背起苏小昭和潇潇一起先出寺再说。

“等等!”潇潇忙叫住他,塞给他一袋药粉,“这个是驱虫的,我是不知道对蛊虫有没有用,你还是带着。”

莲九笙点点头谢过,环视四周,设想了一下棠飞和阿川如果出来查看会往什么地方去,便一跃向昨天傍晚未曾查看的后院飞去。

昨天傍晚到来时本不欲多事,后院只是远远看上一眼,既无灯火便没有进去查看。

莲九笙此时走进院中,院子里看起来干干净净,岩白的步道上只有几许落叶在地上。然而两旁的土上,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杂草与落叶之间穿行,几下钻入地面。

莲九笙抬手一道气劲,叶飞草动,只见数条蜈蚣蜿蜒扭曲着从突然失去遮蔽的地面上纷纷四窜,找到泥土的缝隙钻进去,眨眼便散个干净。

他走上台阶,后堂大殿庄严肃静,外观上毫无异样。但他毫不犹豫的走向大殿门前,拾起地上一个纸白色蜿蜒着红荆棘的面具。

刚一迈进大殿,他本能的循着余光抬头,一时只见满目的白色细看去大殿的屋顶竟然缠绕着一层又一层的蛛丝,许多僧人像被裹在一层薄茧里一般,个个肤如白蜡被紧紧包裹着吊在半空。

他很容易就在其中找到两个一身黑的花楼密探,他们刚被吊上去不久还有着正常的脸色,只是双目紧闭似乎没有意识。

如丝一般的笑声忽然细细响起,仿佛游窜在空气中难辨来源。

“出来。”

莲九笙内力在掌心聚集,只等下一刻对方如果还不肯现身就震断房梁把上面的人放下来。

咯咯的笑声越发清晰,头顶人影一闪,便见一个穿着丝蓝五毒服饰的女子踩着“茧子”站在上方,勾起绯紫的唇歪头微微一笑,身上的串串银饰便随着她的动作轻响。

肤若白雪,瞳如琉璃,那一双眼比黑色更黑,眼瞳占据了大半,眼角高高的挑起。黑白之间衬着那绯紫的唇色,平添诡异。

美虽美矣,却是毒蛇一样的女子。

她把莲九笙打量一番,笑声悠扬如絮,“你戴着面具也别有一番味道,只是长的那么美,何必遮起来呢?”

莲九笙戒备未松,却不知她几时曾看过自己的脸。

女子又笑,绯紫的唇里吐着魅惑的气息,“呐,只是你身上的味道,我的宝贝们就不太喜欢”

她说着突然一翻,转眼就来到跟前,五指上长长的黑色指甲尖锐如刀猛地划向莲九笙,他虽侧身躲过袖口却被划开,袖袋里潇潇给他的驱虫药便飞出门去。

咯咯的笑声又起,女子开心道:“这一次的收获果真不小,那些和尚也只能喂喂我的宠物,你和那个女娃儿就来当我的人偶吧”

话音落,莲九笙身后的殿门砰然关闭,她手臂一抬一只虫笛递到唇边,笛声一起,蛛丝的茧子里不断蠕动,一只又一只拳头大的血红斑纹蜘蛛从里面钻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乃们不收藏我么~?真的不收藏我么~?很好很方便的呦,更新有提示,收藏作者包养还随时通知新坑~~

顺手收藏一下嘛,乃们是想活活饿死我没人写文咩~~~卖萌撒娇打滚中~~

番外 浮生一曲,梦靥三生(四)

一扇门是拦不住莲九笙的,可惜,他却也不能走。

那些红斑蜘蛛越来越近,莲九笙响起潇潇的话,索性先虚张声势一下。勾起淡色的唇笑得不动声色,“即使它们咬了我,也未必会有效果不是吗。还是你希望我被它们咬烂?抓回去摆着也不会好看吧。”

苗人女子听了他的话反而笑得很开心,她在一束束蛛丝上行走如同飘在半空,靠近了莲九笙眯眼瞧着他“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嘛,中原美人。我倒是越来越中意你,当然不舍得你给孩子们咬烂。只是你就这么自信自己心里会一点阴影都不存在,还是认为自己藏的很好我会抓不住?别担心,给它们咬,一点都不疼的”

这些红蛛和其他的不同,只是用来挑选猎物的罢了。只有“合适”的人,才会对蜘蛛的毒液有反应。

它们可以是最毒的毒素,直渗进心里,揭开人最痛的伤疤最深的恐惧,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了逃避内心的痛苦而陷入她所编织的梦境。

莲九笙猜对了。

看起来他即使被咬中也还有一半机会,有潇潇这个先例,的确有可能被咬了也平安无事。

但如果不幸中了另一半那无论是心高气傲的七秀公子还是邪傲风骨的莲九笙,要承认心里居然会有不被人所见的伤口,没事躲着哭一哭,他一世英名可真毁了个彻底。

他手腕一翻银袖横扫,一股气劲顿时银袖翻飞让爬近的蜘蛛一个个掀飞撞在墙上。

他半张银狐面具下淡唇一勾,“那就试试看,它们咬不咬得到。”

讨厌,真是越来越叫人喜欢了。

苗人女子眯起双眼,那双漆黑琉璃的眼里反而越发的兴致高昂起来。

虫笛一响,屋顶上竟然响起虫足划过瓦片的声音,声音之大刺耳不已,却已不是那些细小而繁多的虫子所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