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太子是个居士,多年修佛,素来清心寡欲淡女色,这件事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因此也没惹来几个侧目的。

又等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的样子,成安帝来了。

他五十多岁的年纪,身形消瘦,肤色白皙,看着稍显单薄了些,但在一身明黄色龙袍的衬托下,也是满身威严,不同寻常。

殿中所有人都跪下行礼,成安帝叫了起,才来到龙案后坐下。

之后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上御宴起歌舞,一派歌舞升平的模样。

期间成安帝和几个成年儿子,及一些亲近的宗室说了些家常话,还赐了酒菜,杯盏交错之间,似乎与寻常的家宴也并无任何区别,就是宫里的排场大些。

太子稍显冷寂了点,成安帝问过了齐王楚王,唯独略过了他,倒也不是没与他说话,就是场面的寒暄话,与和齐王楚王说话又是一种不同的味道。

其实宫里谁不知道太子没有齐王楚王燕王几个得宠,但他的太子之位依旧坐得稳如泰山,这就是宗法祖制的力量,只要太子不出差错,谁也不得多置一词。

宴过一半,成安帝似乎喝了些酒,提到让太子替他南巡的事,甚至还勉励了他几句。

这算是一个惊雷砸下来,知道这事的人没几个,知道的大多忌讳莫深,等着看笑话,也就不觉得诧异。诸如盘儿这样的,第一次听说的,自是吃惊不已。

场上有人羡慕,有人幸灾乐祸,至于出于何等心思,那就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齐王端起酒盏,对太子虚敬了一下:“那我这个做大哥的就先恭喜太子殿下了,父皇竟让你代他去南巡。”

别看齐王的口气钦羡,但眼神可不是这么表示,满是调侃。他而立之年,身为皇子自是气度不凡,就是面相稍显有些阴柔了些,笑起来给人一种冷测测的感觉。

太子又怎会不知齐王在幸灾乐祸什么,这次从中插了一脚坏了他事的,就有齐王的人。他若真是离京去南巡,成安帝前往泰山祭天,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齐王和楚王代为监国。

也因此二人早已有默契,齐王敬完太子,楚王就上了。

与齐王不同,楚王不光身材高大魁梧,五官棱角分明,看着就气势逼人。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了,此时敬太子酒,太子还没表示,他就一饮而尽了。

太子端起酒盏,被他打断:“老三,你这样可不行,哥哥们喝的都是酒,你怎么喝水?”

☆、第39章

39

这边一起动静, 殿中的目光都投注过来。

太子不喝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他幼年身体不好, 虽不至于多灾多难,但也是小病小疼不断。

傅皇后就着急了, 后来寻到护国寺的高僧慧明大师, 慧明大师看过太子后,说他与佛有缘, 既不能出家修行,那就做个在家修行的居士。

居士自然不如比丘的忌讳多, 但该戒的也得戒, 像五戒之中就有不饮酒这一条, 所以太子平时从不饮酒,这是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实在有躲不开的场面, 就以白水代之。

都知道的事,此时楚王故意纠缠, 若说他不是故意的,谁也不信。不过他之前就喝了不少酒,方才还让成安帝赏了酒, 再看他眼珠子有些红,也许是喝醉了?

下面正有人心里嘀咕着这个,就听见成安帝在上头说:“这个楚王,又喝多了, 明知道太子不饮酒,还要纠缠他。”

好吧,这下楚王就算没喝多,也是喝多了。

喝醉的人百无禁忌,于是一旁的宗亲和皇子们都乐呵呵地看着楚王对太子胡搅蛮缠,非要让他自罚三杯。

只有五皇子似乎有些为太子着急,还上前拦了下,却被楚王一把挥了开。

楚王脸颊微红,呼吸之间喷洒着浓重的酒气:“老五,我跟你三哥说话,轮得上你这个当弟弟的插嘴?今天难得兄弟们都在,父皇也在,还有这么多宗亲,都是自家人,都是姓宗的,老三你就不能破回戒?你再推下去,就是不给哥哥我面子了。”

坐在上首处的傅皇后面露一丝焦虑之色,攥紧了凤袍的袖口。

她看向成安帝,启唇道:“陛下,您也知道慧明大师说的话,再说琮儿确实不饮酒,这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

高贵妃听了这话,笑了笑道:“皇后娘娘说的那都多少年的事了,太子幼年多病多灾,慧明大师才让他多研习佛法,寻求佛主保佑。至于那劳什子居士,咱们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不过就是做个样子。再说太子现在已经成年了,都当爹的人了,男子哪儿有不饮酒的,楚王的脾气谁不知道,他一喝多了就犯浑,连陛下都拿他没办法,您说是不是啊,陛下?”

话题绕来绕去,还是绕到成安帝身上。

成安帝捏着酒盏,对傅皇后笑道:“难得他们兄弟高兴,别管他们闹腾。对了皇后,这道荔枝肉还不错,你尝尝。”

太监总管王瑾年做了个手势,旁边上来个小太监端了那碟荔枝肉,放在傅皇后的面前。

皇帝赏菜,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荣幸,必须要尝尝。傅皇后拿起筷子,夹了块喂进嘴里,待咀嚼完后对成安帝勉强地笑了笑,说了句味道不错。

明明吃进嘴里是甜的,此时傅皇后心里却充满了愤怒。

从来就是这样,嫡妻嫡子还不如做妾的和庶子,永远是别人讨他欢心,永远别人都是对的。打从一开始她和成安帝的这场婚事就是个错,人人都说她有福气,一个不得宠亲王的王妃,最后竟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可从来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

傅皇后心绪不平之际,下面的场面已经生了变化。

就在众人都以为太子估计要发作的时候,没想到他竟然接下了那酒。

“既然二哥都这么说了,孤就却之不恭了。”太子嘴角噙着温和的笑,饮完这一盏,又让一旁的太监倒了两盏,俱都喝了下去。

楚王一愣后,伸手想去拍太子的背,谁知太子往侧里让了下,让他落了个空。他眼中闪过一抹不悦,脸上却笑着:“好好好,不愧是宗家的人,老三你好气魄!”

开了这个头,后面就止不住了。

方才太子与齐王喝的是水,此时齐王自然要纠缠不能厚此薄彼,又是自罚三杯。再是燕王、六皇子,连五皇子都被推着让去敬太子一杯,还有几个宗室上来凑趣。

盘儿眼瞅着太子喝了那么多酒,心里十分担忧,那酒盏看着就不小,也不知他会不会醉。

这不过是家宴中的一个小插曲,不过乾清宫的家宴并没有持续太久就结束了,因为还有今日的重头戏——赏月宴。

*

赏月宴设在御花园的浮碧亭。

盘儿前世见多了宫里各种大宴小宴,也就不觉得稀奇,反而有些无聊。

既然是赏月宴,自然要以赏月为主,这种场合少不了吟诗作对,不过这和她们这些内眷们没什么关系,都是那些在成安帝面前得脸的大臣、宗亲及皇子们表现的时候。

十二岁的七皇子当众做了一首诗,迎来成安帝的夸奖和赏赐。连向来重武不重文的楚王都赋诗了一首,也博来了好彩头。

太子表现的中规中矩,既不过格又不会太差。盘儿坐在角落处,往那边的看着,也不过只能看见太子的侧脸。

整整一个下午没出现的胡良娣,此时倒是出现了,大抵是休息好了,格外容光焕发,和旁边的齐王妃楚王妃说着话。

太子妃没出现,她俨然一副代之的模样,不过盘儿看齐王妃和楚王妃那含蓄笑着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把她当成回事。

不过这种事就是当局者迷了,盘儿也没有多关注,小小的打了个哈欠后,又往太子那边看了一眼。

那个楚王估计抱着想灌醉太子的打算,来到赏月宴上也不消停。盘儿在心里咒了此人两句,心想太子可千万别喝醉,也免得当众出丑就不好了。

等赏月宴快结束时,已经是亥时了。

成安帝先离了场,紧接着傅皇后就离场了,过了会儿有人过来请太子。盘儿一直瞅着那边的动静,眼巴巴地心里念着什么时候她们也能走。

正想着,傅皇后身边一个叫腊月的宫女过来请她们。

出了天一门,就见不远处傅皇后正与太子说话,因为离得远,倒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一旁早已备好了三台软轿,两台是宫里的贵人们惯用的,还有一台稍微大点的,盘儿瞅着似乎是给太子准备的。

胡良娣上轿子走了,徐良媛跟着后面也走了,倒是盘儿没人安排。

过了会儿,太子走过来,拉着盘儿进了软轿。

随着轿子被人抬起,盘儿有些不适地动了动,打从上轿后太子一直没说话,只是捏着她的手。

“殿下,是不是胃里难受?”盘儿问道。

太子身上的酒味儿很浓,隐隐还夹杂这一股奇特的浓香,盘儿嗅了嗅才发现是他那串佛珠散发的味道。这最上等的沉香金丝白奇楠果然名不虚传,竟然能根据人身上的温度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香气。

可以相见,这会儿太子并不舒服。

盘儿有点心疼,将他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轿子很大,两个人坐都有宽裕,盘儿就让太子靠在她膝上,用手指给他揉着太阳穴。太子明明眼神很清亮,依旧听从了,被按了会儿,他笑了:“怎么?以为孤喝醉了?”

“难道没有?平时不饮酒的人沾酒就会醉,尤其您今儿喝了这么多。”

太子笑笑不说话,捏了捏她的手。

路上的时候,盘儿还心想,说不定太子天赋异禀酒量过人,毕竟他实在看起来不像喝醉了,等回到小院后她就知道,太子其实还是喝醉了,只是他喝醉了和寻常人不一样。

回去后,下面奴才就是一通忙碌。

也实在是累得不轻,盘儿就把太子交给福禄几个侍候,自己让香蒲她们服侍着去沐浴了。

偌大的浴桶,里面撒满了芳香四溢的花瓣,水温刚刚好,不冷不热,盘儿泡一下感觉舒服多了。

青黛给她捏肩放松,捏得她昏昏欲睡。

正迷糊着,突然她感觉脚下一空,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突然踩空了,她顿时惊醒了,才发现肩上的手有些不对劲。

青黛是双小手,如今换成了大掌,一看就知道这是男人的手。

她心里一惊,扭头看过去,竟是太子。

太子一头墨色的长发披散,只着了中衣裤,衣襟敞着,露出如玉石般结实的胸膛。他头发上还往下滴着水,打湿了他的衣裳,将那白色的布料濡湿成半透明状。

“殿下?”

“可是舒服?”

灯光下,他眉眼清俊温和,眸色深幽,又隐隐透出一种光。

盘儿被他看得有点脸红,忍不住拉过擦身的帕子将胸前挡了挡。

“殿下你怎么来了?你还是去把头发擦一擦,我马上就洗好了。”

“一个人沐浴没意思,我们一起洗。”

说着,太子踩上脚踏,进了浴桶。

浴桶挺大的,地方倒是够,就是水是按照盘儿的习惯装入的,突然多了个人进来,浴桶的水顿时溢了出去。

盘儿扶额,心想等会儿有的香蒲她们收拾了。同时心里又觉得太子有点怪,他平时可不会这么说话,尤其还是这种口气。

“殿下,你没事吧?”她端详了下太子的脸。

太子用手指挠了挠她脸颊:“你想什么呢?觉得孤喝醉了?”

他越是这么表现,盘儿越是觉得他喝醉了,只是喝醉的人不该是发酒疯,或者呼呼大睡,抑或是吐得昏天暗地,他怎么却是好像比平时活泼了不少?

是的,活泼,太子的语气和动作,都给盘儿一种换了个人的感觉,就是感觉这个人好活泼。

“既然你没喝醉,咱们就赶紧洗洗出去吧?”

“你给我洗。”

盘儿又受惊了,却是什么也没说,拿起搓澡用的帕子,给他假装搓着肩膀,实则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动静。

这一切太子并没有发现,他眼睛看着水里呢。

注意力被转移的盘儿并没有发现,她把帕子拿走用了,用来遮掩不就没东西了?

太子观摩了会儿,用手指摩挲了几下下巴,又伸出一根手指逗弄了一下,道:“你这里似乎大了不少,孤记得以前就是个小包子,现在怎么成大包子了?”

盘儿僵硬地看着太子,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太子脖子以下的地方,以及他那只作孽的手。再抬头,看他满脸饶有兴味,她就发现他真是喝醉了。

小包子,大包子?平时他可不会说这种话。

天呐,为何太子会说这种话?

盘儿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殿下,妾身也洗好了,我们出去吧。”

太子不理她,就是低头观摩,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你还没跟我说,为何变成了大包子?”

这不是包子!

再看他还拿手掂了掂,又道:“真的变了,重了不少。”

盘儿在想,自己要靠什么样的克制力,才能不一下把他手拍开?

“殿下,你看水都快凉了,我们快出去吧。”

他皱着眉,看她:“凉了不是正好,可以解解热。”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他身上,确实很烫,怕他着凉,她小声哀求着:“就算解热也不能泡太久,会着凉的。殿下你先跟我出去,等会儿去了榻上我再告诉你为何小包子变成大包子了。”

☆、第40章

40

显然这个话题很勾太子, 他老老实实从浴桶里出来了。

还站着让盘儿给他擦了身,又换了身干净的寝衣, 期间一点都没捣乱, 站得稳稳当当的。寝衣是白术抱进来的,白术本是想给盘儿搭把手, 被盘儿拒了, 太子现在明摆着不正常,就怕一个不好再刺激到他, 她就怕今晚要在这浴间里耗上了。

上了榻,帐子也被放了下来。

盘儿还没歇下, 拿着一大块棉帕子给太子一点点绞着头发, 本来他是不愿意的, 说盘儿骗他,为什么不说包子的事。

一旁服侍的福禄他们有点诧异,什么包子的事?被羞红了脸的盘儿挥退了, 于是这剩下的事就只能她来干了。等人都下去后,盘儿才悄悄告诉他, 头发擦干了才能告诉他包子的事。

太子也就老老实实让盘儿给擦头发。

真的很老实,双腿盘坐,两手放在膝上, 脊背挺直,让盘儿不禁想起前世两个儿子刚去上书房时,就是这般模样,规规矩矩的。

实在太乖了, 盘儿赶紧给他擦干了头发,又给自己擦了擦,才终于松了口气。

“是不是能说包子了?”

盘儿今儿快要被这包子噎死了,想了想,她忍着害臊,一本正经道:“其实这个很简单,我们平时吃的包子都是面做的,面在做包子之前要进行发酵,发酵后本来很小的一坨面,就会膨胀成一大坨,这样做出的包子才松软可口,所以小包子才变成了大包子。”

“原来是这样。”太子喃喃,又点点头。

盘儿松了口气,又道:“对,就像现在天黑了,殿下该睡觉了,今天累了一天,快歇下吧。”

她又去拉太子躺下,太子也就躺下了,本来盘儿心想他喝醉了也不难应付,谁知太子躺下后并不老实,一会儿动一下,一会儿又动一下。

她本来闭着眼睛装睡,无奈只能睁眼去看他。

眼睛一睁,才发现他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吓了她一跳。

“殿、殿下,你怎么还不睡?”

“我在想事情。”太子很认真的样子,眉心蹙了个小小的折。

“你在想什么事情?”盘儿的嗓音隐隐颤抖,实在经不起他这么一出又一出了。

“我在想,今天老大和老二逼着我喝酒的事。”

太子说得坦然,盘儿的心却在一下子收紧,克制不住地隐隐作痛,她偷偷看了太子一眼,发现他表情上并没有任何感伤的意思,好像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真是喝醉了啊。

她有点感叹,又有点唏嘘,胡思乱想了会儿,她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看着太子道:“殿下,你别多想,他们也就是逞一时的威风罢了。你想想,如果他们能奈何得了你,会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恶心你?”

这话是盘儿早就想说了。于她来看,只有那些没本事却只能吠的狗,才会人前人后吠得那么大声,一般会咬人的狗都不叫,就譬如太子。

好吧,并不是她拿狗去比喻太子,只是这么个意思,所以盘儿看今日楚王和齐王的种种行举,真被恶心得不轻。

这用一句市井哩语就叫做,瘌□□趴在脚面上,咬不死你,恶心死你。

关键你一时半会儿还拿他没办法,你与他计较,降低了自己的水准,不与他计较,心里堵得慌,唯一能做的就是无视。

无视他,然后打心底地去鄙视他,让他再也动摇不了你丝毫情绪,才算是真正地赢了。

“瘌□□趴在脚面上,咬不死你,恶心死你?”太子喃喃重复,盘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将心里话说出来。

既然说出来了,她也不介意多说几句,就把心里想的话说了说。

太子认真地听着,他头发还没干,披散在枕头上,像最上等的缎子,散了发髻的他,少了平时的沉稳内敛,多了几分洒洒扬扬和年轻的稚嫩。

“无视他,然后打心底地去鄙视他,原来你也是这么想啊?”太子的眼睛随着喃喃声渐渐亮了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就想恶心下孤,孤不恶心孤如了你们的意,看你们还有什么好得意的。吃惊了吧,诧异了吧,两个傻子。”

这会儿盘儿已经习惯了太子酒醉后的说话模式,也是心里心疼他,就想顺着他,也是他这个样子实在太招人喜欢了,也特别招人疼,盘儿看着他的眼神又爱又怜,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抱着他的头,在他额上印了个亲亲,就陪着他演。

“当时我在后面看楚王那脸色,真是够难看的,殿下做的真好,咱们不跟他们计较。”

“对,不跟他们计较,”太子也跟着点头,可很快他就皱起了眉头:“他们这么嚣张,都是父皇在后面给他们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