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为什么不早说,早点……”二夫人有些歇斯底里了,她平时可从不会这样说话。

早说又能怎样,再把人弄丢一次?更何况她也就是才知道。

陈皇后也知道这地方不太适宜说话,毕竟离赏月宴的地方并不远,她深吸了一口气,撇除杂念极力去安抚二夫人,又告诉她这是宫里,容不得失态,同时还把自己发现端倪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娘,你现在先别着急,她并没有想认回陈家的打算,你看今日宴上的那动静,就是陛下或是她自己,在给自己造势,弄出一个苏家,正好和陈家撇清关系。我今天告诉你这事也不是让你着急来的,而是让你帮我盯着家里,尤其是父亲那边……”

陈皇后顿了顿,拿着帕子拭着眼角:“父亲似乎还没跟家里说,既然他还没说,就别说了,他若是说了,女儿就活不成了。”

她这样,反倒让二夫人冷静了下来。

是啊,当年能设出诛心之局的人,怎么可能是傻子,只是陈皇后的话太突然,说出的事也太突然。

怎么?这是报应?现在报应回来了?

二夫人不信报应,若是有报应,那些作恶多端的人怎么没死,还都好好的活着?

而眼下最重要的事恰恰就是女儿所言,不管陈平武是基于何等原因暂时没把这事说出口,他都不应该再说出口了。

苏贵妃如今本就得势,若是让陈家人知道她其实是陈家的血脉,到时候她的公公和大伯小叔他们会如何?

就是因为嫁进陈家的念头久,所以再没有人比二夫人更了解陈家那群人。

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逐利而生,什么事都可以轻易因利益而动摇,尤其是这种可以左右陈家百年基业的大事。他们说不定会做两手打算,更不会下力气帮着女儿把太子立下了。

如果太子一直确定不下来,女儿会是什么下场?二夫人几乎不用多想就知道。

又看女儿哭得忐忑伤心,她抱住女儿,面庞抽搐中带着狰狞,安慰道:“你别慌,也别哭,娘当年能治死那对母女,现在就算她活过来了,娘同样也能治死她……”

陈皇后打断她的话,气急败坏道:“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死不死的?她现在是贵妃,还是正当宠的贵妃,到底是她治死你,还是你治死她?

“现在别提这些了,我现在也不跟她争什么宠,这都是以后的事,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别让爹把这件事告诉家里,哪怕是为了女儿,为了哥哥,为了你以后能成为陈家的老封君。

“娘,你不是一直羡慕祖母?等铎儿成了太子,陈家谁也不敢给你脸色看,你可是太子的外祖母,未来皇帝的外祖母,他身上流着您的血,您是他最亲的人,陈家又有谁敢不将你放在眼里?”

“你爹不会那么傻,怎么说你也是他亲生的,再说你可是中宫皇后。”二夫人眼神闪烁,似乎想起了什么,有点底气不足。

陈皇后扶着她的肩,直视着她:“是皇后,但还可以废。娘,你没看见陛下不过登基一载,女儿在这宫里都快没地方站了?姓苏的那个女人就是个妖精,跟她那娘一样,都是为了蛊惑男人而生。现在唯有把铎儿的太子之位确定下来,陛下才会为了大局,不会轻易动我。”

可能是陈皇后的眼神太深沉,也可能是她的表情太沉重,也可能是她咬牙切齿的说‘跟她那娘一样’的样子,让二夫人终于彻彻底底冷静下来了。

“好,娘明白了,娘回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哪怕是求你爹,也不会让他说出去。”

陈皇后点了点头,紧张的脸庞放松下来,露出一个缓和的笑容。

“若是铎儿能当上太子,全多亏了娘。”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你是我生的,铎儿是我外孙,娘不帮着你们,难道帮着外人去?你也别担心,你爹就算不看在我们母子的份上,还有你大哥和你弟弟,他总是要顾念他们。”二夫人抿了抿鬓角道。

母女俩又说了几句闲话,陈皇后就让二夫人先出去了,她晚点再出去,也免得落了人眼。

等二夫人走后,富春犹豫地看着陈皇后。

“怎么了?有话就说。”

富春想了想,还是说了。

“娘娘,这件事老爷本是不知道,如今二夫人主动戳破,不是明摆着告诉老爷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恐怕另有隐情还是轻的,明摆着是不打自招,就看她娘能不能在瞒住他爹的情况下,把这件事说圆了。

不过陈皇后现在也顾不得这些,只有让他爹放弃把这件事说出来,陈家才会一门心思来帮她。

至于她娘——

在大局面前,个人总是要让步的,就像她和她娘说的那样,只要等铎儿成了太子,谁又敢不将她们放在眼里?

按下不提,经历的这样的事,在接下来的赏月宴中,二夫人自然是没什么心思的。

陈家大夫人洞悉了二夫人的心不在焉,心想着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也没有多想,明显这种场合不是走神的时候。

等赏月宴结束,陈家男人和女眷都是分开走的,一直到宫门外才汇合。

这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二夫人只能按下满腔的忐忑,在心里琢磨回去后怎么和老爷说,才会让他既同意这件事,又不会对她猜疑。

显然她亲女儿今日给她出了个难题,可二夫人不得不硬着头皮上,这其中的轻重她还是明白的。

哪怕不是为了女儿为了外孙,为了她的两个儿子和以后。

☆、第128章

128

陈平武早就发现妻子的目光一直流连在自己身上, 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可刘氏能有什么话想跟他说?

回到府里,他本来准备回临碧轩, 却未曾想翡翠来请他, 说二夫人找他有事相商。

到了云霞院,陈平武一直等二夫人说话, 可她非但没说, 反而让丫头侍候她沐浴更衣。

他心里想难道这又是什么新招式,不过他身边最近可没新添什么姨娘, 二房后院里一直挺安静,也无人能与她一较长短, 越过她这二夫人去, 她弄这一出到底为何?

到底现在上了年纪, 若是以前陈平武不会有这个耐心,但现在他反而有耐心看看她到底又想弄什么幺蛾子。

二夫人是真的紧张,她已经在心里来来去去琢磨了许久, 都没找到太完美的说辞。

若是避重就轻,到时候出了什么漏子, 二夫人了解丈夫的脾气,他就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若是好好说也就罢, 若是让他发现了骗他,他绝对不会让她如愿以偿。

只能实话实说,可该怎么实话实说,说到哪种地步?

等二夫人从房里出来, 陈平武已经打算走了,她忙忙上前拉住他。

“老爷先别走,妾身是真有事情跟老爷说。要不老爷先去沐浴,我们进里屋说?”

陈平武皱眉看了她一眼,从她手里拿出自己的手臂,眼中透露出疏离。

“就在这里说吧。”

二夫人心里一疼,他总是这样,却也是习惯了,遂撇除杂念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她自然不会提那陈年往事,只是说皇后无意间发现白术让富夏托人带出宫的图,认出那是十妹妹的东西。后来白术经不起她的逼问,就实话实话了,道出了苏贵妃真正的身份。

陈平武有些错愕,也有些恍然。

他的行事确实经不起推敲,防得住外人,却未必能防住自己人,尤其还是皇后,不过他倒也没觉得此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不说,是有自己的思量,并不意味这件事不能见光。

二夫人装出感叹的样子:“我还以为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十丫头大抵……万万没想到她竟有如此造化。”

陈平武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可能因为他太过自责,也许十多年前的事别人能忘记,他却是历历在目,明明想起来觉得痛彻心扉,却总是控制不住去想。

他还没忘记当年她有多么不待见柳儿,花样百出地和柳儿斗,虽后来安分了,大抵有种先入为主的感觉,所以陈平武一直觉得她的安分带着一种刻意。

当时他还年纪,看不透其中的玄机,只觉得夫人终于学会大度了,可后来因为某些事,因为他克制不住自虐地回忆,所以记忆越来越鲜明,一些以前不懂的,后来也慢慢明白了。

可这时候也上了年纪,儿女纷纷长大,成婚生子,都是当祖父的人了,他不可能因为不待见她就休了她,那就只能这样过下去。

现在,一个厌恶柳儿厌恶到连孩子都不放过的人,竟然跟他感叹。

二夫人并没有发现陈平武眼中带着冷色,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感叹了几句,因此她又牵出皇后知道后的心情复杂,以及当下的局势,乃至不得不对立的局面。

甚至还帮着皇后许诺,若是大皇子能被封上太子,她以后一定会善待这个庶出妹妹,毕竟当年皇后还是极为喜欢十妹妹的。

为此,二夫人不惜一一举例,说的都是往年的事,说得十分有感情。

她哪知晓她的真实面目早已被人洞悉,之说以不说是事情过去了太多年,是事情牵扯了老夫人乃至三夫人,是顾虑彼此乃至儿女们的面子,并不意味陈平武就是个傻子。

所以她以为的动感情,在他眼里全都成了做作和虚伪。

陈平武算是陈家内房男人中唯一的例外,大抵他天生不屑俗物,对做官也没什么太大的野心,他骨子里反而有几分书生气,也就是所谓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一件让他如噎在喉多年的事,能这么忍下来,全是为了陈家的颜面,为了顾全大局,他甚至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去忍,去漠视。

因为这种忍耐和漠视的重量,加重了他的心结,致使他对那件事一直不能释怀,以至于他花了二十多年去回忆去怀念那个女人,企图用曾经美好的记忆去淡化心里的自责,却未曾想根本没用,反而让他更是忘不掉柳儿,忘不掉那一切。

这一切就像喷涌而至的洪水,他的忍耐和底线就像是被不断垒高却岌岌可危的河堤,现在因为二夫人的虚伪和做作,这道河堤轰然崩塌,洪水倾泻而至。

“你说这么多,到底是想说什么?”

二夫人的话被打断了,以至于让她酝酿好的情绪和感情竟一时接不上,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皇后心中很忐忑,怕就在立太子的节骨眼上,苏贵妃的身份曝光了,是时于铎儿立太子不宜,所以……”

“所以你今天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我,别曝光媛儿的身份?”

二夫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岔开了话:“皇后如今也为难,陛下本就不喜欢她,只宠爱苏贵妃,这当头若是事情被他人知晓,陛下更不会立铎儿为太子了,皇后就铎儿这么一个依靠,可苏贵妃不一样,她不光有宠爱,还有两个儿子……”

“陛下为何不喜欢皇后,难道皇后自己心里没有数?”

二夫人一愣,看向丈夫泛着冷光的眼眸。

有些事瞒得过别人,又怎么可能瞒过自己人,尤其是还是亲生父母,宫里的一些人手多数都是陈家通过陈平武交到陈皇后手里的,毕竟旁人也不适宜说这些私密事,虽是长辈,到底男女有别,还是亲生父亲更合适一些。

所以陈皇后刚入东宫那会儿,做的一些事,为何又折掉的一些人手,陈平武就算知道的不全面,也知道部分。

他当时是怎么和刘氏说的?

说太子妃身份在此,谁也越不过她去,当务之急是东宫必须要有子嗣,这样的太子的地位才稳固,别让太子妃把夫妻情分磨没了。

可刘氏是怎么做的?

陈平武就算没有看到整个过程,也知道她会如何和太子妃说,又会如何给她出主意。因为她在他面前义愤填膺地阐述过,女人没有嫡长子,地位不稳固之类的话。

没办法,他只能跟大哥商量,以后就让大嫂入宫,大嫂性格稳重,也能多教太子妃一些道理。可她却因为这事,在府里没少闹腾针对大嫂,为此大嫂心里也落了埋怨,索性丢手不管了。

她就是愚妇,还蠢不自知!

二夫人被丈夫的冷眼看得透骨生寒,她不自觉地喃喃:“你就算不为了女儿,难道不想想儿子?”

是啊,儿子。

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了皇后和立太子,长子次子又该如何自处,皇后又该自处,他这个做父亲的已经对不起了一个,难道还要再去对不起其他几个?

于事无补,影响大局。

所以他又忍下了。

偏偏就在他忍下的时候,有些人自作聪明偏偏来试探他。

“好好地待在这,消停些,不然我不保证这件事我能一直隐瞒下去。”说完,陈平武就拂袖而去了。

二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悲喜交加。

悲得是他冷硬的态度,喜得是他这是答应了?

*

陈家发生的一切,盘儿自是不知晓的。

婉婤和宗钤在知道自己有舅舅了,就缠着她问了很多关于苏海的事。

可她该怎么说?

说这个舅舅其实是你们便宜的舅舅,她和这个舅舅也不是太亲,正确的是说颇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味。小时候还好,长大后她颇有些看不惯苏海的一些坏毛病,尤其见得也少,所以每当好不容易见到,她总是会挑他的刺,以至于总会闹得很不愉快?

盘儿只能捡一些小时候的事说。

诸如你们娘小时候长得可美啦,是远近闻名的小美人儿,总有一些臭小子喜欢来欺负娘,你们舅舅总会领着娘去打回来。

婉婤和宗钤脑子里就会出现一副画面——一个穿着裙子的小姑娘站在旁边,场中是两个小子正在打架,打得尘土飞扬,小姑娘吓得瑟瑟发抖,小子打赢后虽然脸上受了伤,但却是得意一笑。

还诸如,苏家以前家境不好,都吃不起糕点也吃不起饴糖,每次你们外公偷偷藏几文的私房钱,都会拿来给娘买糖吃。你们舅舅就吃不到,外公说小子难道还跟个女伢子比。

然后两个小的就会斗气,扭头又好了。偶尔你们舅舅不知从哪儿弄来了糖,都会拿到娘面前显摆一下,但他也都会一边肉疼一边掰一块大的分给她。

类似的诸如还有很多,也因此婉婤和宗钤心中关于舅舅的形象越来越丰满。

宗钤甚至由己度人跟婉婤说,等他再长大一点,如果有臭小子欺负大姐,我也帮你打架。

婉婤嗤他,说他还没她厉害,她自己就能打回去。姐弟俩闹一通别扭,扭头又好了。

盘儿费劲脑汁和孩子们说着‘舅舅的事’,偶尔也会进入反思,其实苏海对她还不错来着,她为何懂事后总是会针对他?

可能因为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那时候又被娘寄养了,心中就压抑了很多的不忿,觉得不好的事情都得被女孩承受。苏江比她大很多,两人从小就不太亲近,反而是年纪相近的苏海关系更亲近一些。

苏海经常会去看她,时不时还会给她带点东西什么的,可她却觉得那是家里对她的补偿,越发心中不忿,于是苏海就首当其冲。

往事回忆起来,总是会让人感叹不已,盘儿也没想太多。

很快就到了献俘这一日。

作为天子脚下的老百姓,消息从来都是最灵通的,所以边关战事不利这事,最近没少在市井流传。

这种时候当然要稳定民心,也因此献俘的阵仗被做得很大。

盘儿处在深宫,自然是看不到的,倒是婉婤和宗钤闹着要去看,被盘儿给拒了,说到时候人肯定很多,容易出事。

姐弟俩无法,只能在献俘完后苏海进宫的时候,把他堵在宫道上了。

“你是舅舅?”

婉婤看着眼前这个黑黑壮壮的男子,怎么都跟舅舅挂不上边。

苏海突然被两个小孩堵住了,他挠了挠后脑勺,见两个孩子衣衫华丽,显然不是寻常人,能在紫禁城乱跑的小孩又有几个,还叫他舅舅。

那就只有一个结果,这是盘儿的孩子。

他不禁有些感叹,脸上却是笑了,一口大白牙在阳光下灼灼发亮。

他蹲了下来:“你是三皇子,你是五公主吧?”

☆、第129章

129

苏海本就高壮, 毕竟是做苦力的出身。

这些年在边关,每日操练跑马, 练得越发黝黑魁梧。配着一身黑色的轻甲, 看着就像一座小山,不过细看上去倒是挺英俊的, 气质刚毅飒爽, 与以往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他哪怕蹲下,也比两个孩子高。

不过婉婤倒是并不怕他。

“我是婉婤, 他是宗钤,”婉婤一本正经地介绍说, 又道, “我和弟弟就是来看看你, 你应该是要去见父皇的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苏海被眼前的小女娃说得一愣一愣的,明明年纪也不大, 好像也就六七岁的样子,说起话来却一板一眼的, 仿佛方才仰着头看他的小女娃是他的错觉。

他出身市井,去了边关后,打交道的也都是些大老爷们, 连京中的贵女都没见过,哪里见过宫里的孩子,自然不知道像婉婤这样的身份,即使才六七岁大, 也非常懂事了,而且礼仪也十分好。

他挠了挠头,站了起来:“那你们回去?要不要我送你们?”

“不用了,有宫女和太监。”说着,婉婤往不远处看了看,苏海顺着看过去,才发现那边站着几个宫女太监,显然是服侍这俩孩子的。

他这才放下心来,犹豫了一下,道:“等我见过了陛下……我给你们还带了点东西,只是这会儿没带在身上。等改天或者我抽空,让人给你们送去。”

显然苏海是十分不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的,尤其是这种长着一张稚嫩的脸,却看起来十分稳重的孩子,话说得也颠三倒四。另一个原因其实也是他不熟悉宫里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送东西,会不会不合规矩之类的。

婉婤点点头,端庄地行了一个礼:“那就谢谢舅舅了。”

说完,她就拉着宗钤走了,若是不看她捏着弟弟手腕的样子,其实已经有了贵女的模样。

苏海看着两人背影,失笑一摇头,离开这里。

“姐,你为什么不让我跟舅舅多说说话,他好高也好壮,比洪师傅还高壮,又会打仗,肯定很厉害。”宗钤说。

婉婤死死地拉着他:“行了,又不急这一会儿,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咱们偷偷跑到宫道上来,就已经过格了。第一次见舅舅,你就不想给舅舅一个好的印象,非要让他觉得你是个憨傻黑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