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说:“你知道吗,你的眼神很美,身处乱世却又好像对周遭的污物全然不知,眼神又干净又有野心。”他喜欢她取悦男人的智慧,也喜欢她柔若无骨的身体,他甚至用了点小手段让大龙进了监狱,帮她除了一大心病。

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徐明美准备将南澄接到身边一起生活时,却得知南宇知道了南澄的存在,并将她接回了南家。

她晚了一步。

南澄上小学的时候徐明美去看过她一次,刚好遇见南宇开车和安萍、南澈一起接她放学,南澈一看到南澄就拉着她的手不撒,脆生生地叫着“姐姐、姐姐”。他们看起来是非常幸福又和乐融融的一家四口。

徐明美当时便想,既然女儿过得很好,那就不要打扰她的生活了吧。

她回到正哥身边,辞掉了夜总会的工作,安心做他见不得光的女人,他手心里的金丝雀。

随着时间的流逝,年纪越来越大,徐明美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越发觉得孤独。她想和正哥生个孩子,陪陪她,但一直未如愿。

越是得不到,越是挠心抓肺地想。

徐明美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但结果让她很失望一她的身体已极度不适宜受孕,且是高龄,生产会有很大风险。

而在她经受着内心的凄风苦雨时,大龙再次出现了。他因在狱中表现良好提前释放,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找徐明美,放话说不会让她好过。

那天晚上南澈在去游戏论坛网友聚会的路上看见徐明美,她正被个高壮的男人强拽着拐进路边的弄堂。

南澈因为好奇,也因为担心,跟了上去,谁知这一跟竟然跟出了麻烦。

那高壮的男人当然就是大龙,和徐明美在出租屋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像曾经每一次那样把她压在床上,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发出来,徐明美无力地抓着、拍打着对方的脸,尖利的指甲划出凌乱的红痕,但这一点也不能撼动男人强而有力的身体。

南澈怕出意外,破门而入,像一头莽撞的小牛撞翻大龙,痴心妄想以他的力量救走徐明美。

大龙从地上爬起来,像怪物一样喝叫着“臭婊子”,一巴掌打翻了徐明美,又将南澈踹翻在地。

南澈在慌乱中摸到一把水果刀,本想举起来威胁大龙,却没想到徐明美在反抗时踹到对方下体,大龙痛得直不起身,她又顺势狠狠蹬了他一脚。而大龙站不稳连连后退,倒在他身后的南澈身上一他手里的那把刀,无声地从后面插入了他的脾脏部位。

南澈吓得脸色惨白,手腕抖得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

“如果……如果当时送医院可能还不会死,可是阿姨,阿姨疯了一样抢过我手里的刀,在他身上又戳了好几十下……我会不会坐牢啊?我不想坐牢啊……”南澈边喃喃自语边浑身发抖,苍白的皮肤有一种诡异的透明感,细微的红色血管在其下清晰可见,他到最后几乎哭出来。

“你没有杀人,杀人的是徐明美!”南澄的脑海里乱成一片,但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南澈的想法让她逼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只片刻,南澄就有了决定。她双手紧紧按住弟弟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南澈你听我说,你好好听我说——你今天晚上和我在一起,我们去看了电影,看完又一起逛了逛商场,然后一起回家。其他一些细节,我们回家再确定……别再说你杀人了,你没有杀人,你和我在一起。”南澈是她唯一的弟弟,她初进南家第一个对她微笑的弟弟,处处维护她、总是跟在她身后喜欢撒娇的弟弟……也是因为她,今晚他才会单独出门遇到徐明美以及之后的事,她当然要保全他。

南澄让南澈把沾血的外套脱下,在绿化带后面的小树林里找了个地方把衣服埋起来之后,这才拉着他强装镇定地回家。

“姐。”在楼道口,南澈又发现了一件事,“我的手表不见了,可能是掉在那个出租屋里了……那块表是妈妈给我定制的,后面刻有我的生日。”他慌张得当即哭了出来。

“你冷静一下,等下给家里打个电话,说我们晚点回去,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我去帮你找回来。”要不是遇上这样的事,南澄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竟然能在这种情况下如此冷静,像是开启了小宇宙的战士,明知道是错的,却还是要将自己的弟弟维护到底。

他还那么小,他是南家的希望,她不会让他去面对任何风险。

南澄打车去了南澈描述的出租屋。她到了那里时才发现那是待拆的城中村,墙上画满了红色带圈的“拆”字,房子很旧,大多都人去楼空,成为流浪汉暂时的港湾。旧房子像耄耋老人,沉默而绝望地等待挖掘机轰鸣进驻,送它们寿终就寝。

南澄摸黑爬上楼梯,在南澈描述的那扇门前停下脚步,深深吸一口气一门背后应该有具冰凉的尸体,在这个没有人气的旧楼里,黑暗让想象力没有了边界,各种鬼怪故事和恐怖片里的场景朝南澄狠狠扑过来。鸡皮疙瘩瞬间爆满全身的皮肤,汗毛倒坚。她竭力制止自己想要尖叫的恐惧,轻轻推开了门。

手电筒所过之处凌乱异常,地上有大滩的血迹,却没有预想中的狰狞尸体。

情况比南澄想象的好一些,她偷偷松了口气,紧得发麻的头皮也略微松弛了些。

她从进这片城中村的区域前就在脚上套了塑料脚套,防止留下脚印,寻找手表的过程中也分外小心,还将可能留下指纹的每个角落都细心擦拭——她怕南澈有留下什么细微的痕迹。

手表在沙发底下被找到,玻璃面已经碎裂。她将之捡起放在裤子口袋里,又环视了一遍出租屋,披着夜色匆忙离开了那如同地狱一般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南澄和南澈一起回家,佯装无事,各自怀着忐忑的心情,昏昏沉沉地入睡。

五天后,拆迁队在拆了一半的废墟中发现了大龙的尸体,沪城晚间新闻当天播出了这条新闻。

那时候离过年只有四天,南澄、南澈和安萍边看电视边吃饭,新闻播到一半,南澈跑到厕所干呕起来。

安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开玩笑说:“你要是个女孩子,妈妈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怀孕了呢。”

南澄想笑又笑不出来,跑去拿纸巾拿到厕所。她按下抽水马桶的按钮,用水声压盖她的声音,对南澈说:“没事的,有姐呢。”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南澄的心里也不好过,她比南澈还害怕东窗事发。这几天她上网搜寻过许多资料与案例,关于误杀和自卫杀人的,还有未成年人犯罪的量刑。南澈的情况不算糟糕,但为了他的前途和南家的声誉,他们在第一时间选择了隐瞒,就不得不隐瞒到底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南澄没想到事情发生得那么快,但奇怪的是,警察上门竟然不是问南澈的事,只是问她案发当晚在哪里、与谁一起、做了什么。

南澄照着与南澈准备过的答案坦然应对,警察埋头记着笔录,也未曾多说什么,只在最后又单独向南澈求证了些问题。

“吓死我了。”警察一走,南澈拍着胸口松了口气,一转身就对上安萍的目光。

“你们姐弟有什么瞒着我?”知子莫若母,这些天南澈的异常已经引起了安萍的注意,而警察上门询问更点燃了她的怀疑。

南澈只被她问了几句就兜了底,把他误杀了大龙,南澄帮他隐瞒,交代他串供的事都说了一遍。

安萍气得转身就给了南澄一巴掌:“你这个灾祸,看你做的好事!”事关至亲,迁怒是多么正常的情绪反应——又或许,这句责骂她已埋在胸腔许久。

南澄只觉瞬间牙齿松动,她痛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左手捂着脸孔,肩膀缩成别扭的形状,心里委屈却不敢哭。

安萍在客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呼吸渐渐平稳,人也镇定了下来。她从冰箱里取出冰袋给南澄敷脸,对她说:“刚才是妈妈太着急了……你做得没错……接下来,你们还是当没事发生就好了,其他的,我和你爸会处理的。”

南澄含着泪,垂下眼眸点点头。

新闻里偶有关于那起凶杀案的跟进报道,但后来就再没人提起了。

因为案发现场已经遭到严重破坏,尸体被多处二次伤害,几乎找不到什么直接有利的证据。关于这起凶杀案的讯息少之又少。

和许多发生在这个城市的刑事案件一样,结果大约是要不了了之了。

南澄和南澈都松了口气,他们庆幸这次侥幸逃过一劫。

大年初二的晚上,南宇和安萍出去应酬,被突然而至的暴风雨困在外地无法赶回来。南澈洗过澡之后在南澄的房间玩电脑,磨磨蹭蹭到十点,突然跑到床上盖上被子说:“姐,今天晚上我能不能和你睡啊?”

“干吗?怕打雷啊?”南澄笑道。

“没干吗……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南澈用被子蒙住头,过了会儿才又道,“最近晚上常常做噩梦,一个人睡有点害怕。”

南澄望着床上把自己裹成一条毛毛虫的南澈,默默叹了口气:“睡就睡吧……我先声明,如果你睡相不好晚上蹬我,我会蹬回去的。”事实是那天晚上他们谁也没睡着,两姐弟头挨着头说了一夜的话,直到天蒙蒙亮,才各自入眠。

那个窗外风雨交加、室内温馨平静的夜晚,南澈和南澄分享了他与班上某个有好感的女生的故事。

南澈带着一点点抱怨的语气说:“……姐,你不知道她有多呆,我骂她是个死肥妞,她竟然真的信了,哭着把肉包子丢我脸上——好多油,很让人火大。”

南澈听了直笑:“你才让人火大吧,骂人肥妞,还是‘死’的。”“我随便说说的嘛……她不胖,肉肉的很可爱啊。”

又聊到徐明美,南澈对她始终抱有同情:“也不知道阿姨怎么样了……你真的一点都不想认回她吗?”

黑暗中,笑容从南澄脸上逐渐褪去,银色的月光在她眼底折射出微凉的光,她有短时间的沉默,而后才道:“有什么好认的。我并不喜欢这个世界,也不被这个世界欢迎,可她非要带我来……她现在没办法要孩子,想起了我,可是之前呢?她有没有想过没有自己亲妈妈在身边的小孩过得有多辛苦?我不恨她,可是也没有办法爱她,就像个陌生人一样。”

“为什么你可以对爸爸心无芥蒂,却不能原谅徐阿姨?”南澈不解。

南澄想了想说:“因为爸爸起先不知道我的存在,他知道后就算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个麻烦,但还是选择把我带回这里,给了我一个家,让我从此不用再担惊受怕。可是徐明美不同,她可以选择让我还是个胚胎的时候就无痛苦地死亡,她也可以在我出生后让我跟在她身边——我知道那或许会比在乡下更辛苦,但不至于觉得自己身似浮萍无枝可依……她都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了把我扔给别人。”

南澄不是不想接纳徐明美,也不是对她没有任何怜惜。徐明美的经历复杂多舛到让人怜惜,如果她只是个旁人,比如南澈,或许也会唏嘘不已,但只要想到十几年前她不负责任地生下她,让她从小就寄人篱下,看尽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无数次在睡梦中叫着妈妈醒来,拥抱她的永远是散发着霉味的棉被,无数次在学校门口眼馋地看着来接孩子的别人的妈妈,心里就一抽一抽地难过。

后来她慢慢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迎合大人的欢心,小心稳妥地生活……她可以不怨她的迟来,但无法说服自己心无芥蒂地喊她一声“妈妈”。

天光微亮,南澈已有了困意,他在迷迷糊糊中轻声问:“姐,你到底是憎恨阿姨,还是憎恨你自己?”

南澄没有防备,心里被猛击了一下,鼻腔酸意泛滥。

自河堤那晚之后,顾怀南再也没有联系过南澄,她打电话找他,也总是没有人接。

或许是他朋友多,活动也多,所以没时间找她吧。南澄这么安慰自己。

但,年少时的思念总是如百爪挠心般让人难受。在忐忑和煎熬中,南澄终于迎来了新学期开学。

报到那天气温回升,南澄穿着灰色的棉衣觉得有些热,搬新书上上下下跑了两趟,后背就出了一层薄汗,秋衣紧紧地贴在身上。

一上午都没有看到顾怀南,她心里有点慌。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南澄爬着楼梯走了神,没注意脚下被绊了一下,整个人朝前扑去,怀里的英语课本散落一地。脚踝钻心的疼痛让她当时就“哎哟”一声叫出了口。

临近中午的阳光从转角的窗户处晒进来,落在她的脸上,眼前金晃晃的一片。南澄拍打着手上的灰尘坐起身时,感觉身上的阳光被什么人遮蔽,他投下的阴影覆盖在她的身体之上。

但他只是稍一停顿,就绕过南澄继续往上走去。

“怀南?”南澄抬头看到男生的背影后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对方的冷漠让她以为可能认错了人。

顾怀南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南澄,语调冷漠地问:“有事吗?”

南澄愣了愣,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眼神冰冷得让她慌张无措,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他们彼此陌生的时期。

“没……没事。”她垂下脸,用手掌撑着墙壁挣扎着站起身。脚踝还是很痛,但是踩了踩好像没有伤到筋骨,她弯下腰把凌乱的课本重新整理成一沓,还要以防冲上跑下的男生踩到书页。

但那么小心,却还是有人莽撞地一脚踩在了南澄收拾书本的手指上。她疼得眼泪瞬间就迸了出来。

“对不起哈!”冒失踩到南澄的人是个短发女生,应该是新入学的高一新生,举着手连连道歉,青春洋溢的脸颊如苹果般芬芳光洁。

“没事。”南澄露出安慰的笑容,事实上仍疼得脸发皱。

好像是听到了莫须有的叹气声,然后明明已经视而不见地往上走的顾怀南竟又折了回来,默默地蹲下身帮南澄把课本整理成一摞。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就自顾自地抱起了所有课本。

“我自己来就好了……”

置若罔闻女生的话,顾怀南目不斜视地往上走,南澄只得跟在他身后。

教室在四楼,他们会经过三个转角,每个转角都有几秒钟能看到顾怀南完整的侧脸。女生有些看晃了眼,阳光在她眼底破碎成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

第八回只要一个明朗的态度,就可以说服自己为你披荆斩棘、至死方休

没有人比南澄更能敏锐地感受到旁人对自己的态度,她的敏感多思让童年时的她看起来无比乖巧懂事,因为这样才能少吃很多苦头,而对于少年时期的她来说,过分纤细的心思,最后折磨的却是自己。

“顾怀南,他开始讨厌我了。”

这是开学一个星期后,反反复复回荡在南澄脑海中的一句话,每想一次,她就仿佛又聆听了一遍自己的死刑宣判。

虽然报到那天他最后还是折回来帮她拿书,并且后来还和苡米一起扶着她去了医务室,但没待一会儿就走了,整个过程中也没有多说话。

开学一个星期了,顾怀南没有和南澄说过什么话,像是刻意视她不存在,这下连大大咧咧的苡米都看出了异样。

三月的天空湛蓝如洗,纯净如玉的蓝绿色绵延几十万公里。体育课后苡米和南澄去超市买水喝,在门口遇到顾怀南,他眼皮也没抬一下就走开了。

苡米忍不住问:“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

“奇怪,那顾怀南在践什么啊,每天脸都臭成那样。”

别说苡米百思不得其解,南澄也是一头雾水,她只是隐隐觉得可能和“口供”的事有关,但又实在想不通其中的关键。

“可能男生也有类似女生的‘大姨妈’周期吧。”她随口说。

“‘大姨丈’?”苡米说完后就自己踩脚笑起来,白色的校衫被风吹得掀起小小的一角。那时她的快乐还很简单。

“南澄,你觉得我有没有变胖?过年每天在家大吃大喝,我又重了很多呢,啊啊啊,我真是一个没有毅力的死胖子……”苡米噼里啪啦说着自己的烦恼,过年的趣事,同学间的最新八卦,南澄安静地听着,可听着听着她就走了神。苡米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她的神思飘得越来越远,满脑子都是顾怀南冷漠地俯视她的眼神,像在无声地谴责她,蔑视她,而她却不知道原因。

如果小时候接收到自己不被喜欢,或者大人正在生气的讯息,南澄的做法通常是竭力抹淡自己的存在感,放轻脚步,放低声音,有可能的话甚至是不说话,躲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尽量不要让对方看到,因为“眼不见为净”。

她最惊人的记录是为了躲避患有躁郁症的舅父,在阁楼的衣柜里抱着洋娃娃消失了两天两夜,等大人找到她时,她脚边是几个空的矿泉水瓶和一包空的饼干袋,出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人的眼神呆滞得像是个木头娃娃。

而这次顾怀南对她突然的“厌恶”,南澄的应对方式没有比小时候更为聪明和巧妙一些,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不主动招惹顾怀南,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在对方视线里让他有更生气的可能。

但顾怀南,好像完全没有要原谅她的意思。

阳光是暖的,风却是凉的。

刚才体育课跑八百米,南澄出了一身薄汗,可是想到顾怀南最近看自己的眼神,她突然就觉得冷起来,初春冰凉的风直往她的领口里灌进去。

连续几天,南澄放学回家时总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心里直发毛,可是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所有的人和物看起来都很寻常一路边的梧桐发出了新芽,下班时间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忙,不远处打响放课铃的学校里飞奔出快乐的孩子,人行道的花坛旁有蹒跚慢行的老人。

南澄以为是自己多心,但在文具店闲逛时,她从货架上的镜子反射中看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脸孔一是徐明美。

安静的咖啡厅里,南澄与徐明美面对面落座。透明落地的窗玻璃外有棵长歪了的橘子树,上面挂满了过年时的红灯笼,因为风吹日晒了几个月而略显陈旧,风吹过时轻轻地来回晃动。

女生点了杯香草拿铁,喝了一口,上嘴唇沾了一层泡沫,她用舌头舔舔上唇后,专注地用小勺子无意识地在杯子里搅动。

徐明美略显局促不安,将耳旁的发丝压了又压,双手一会儿放在桌上,一会儿又收到桌下。

“我不想打扰你……还是被你看到了。”她不安地解释,又一次摸了摸头发。

“你跟着我干什么?”南澄始终没有抬起头。

“我……很想你,想看看你,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妈妈。”

“妈妈?”南澄喃喃着重复这两个字,好像不明白它的意思。

“是啊是啊,我是你的妈妈!南澄……”徐明美伸出手想握住南澄的,女生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将手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女人脸上的失望之情显而易见,但又撑起笑容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可是我想告诉你,我真的一直很记挂你。”

南澄沉默地听着,却没有太多反应,她抬头看了一眼徐明美,眼前的女人比记忆里的黑衣女人好像又瘦了些,苍老了些,鬓角处隐约能看到白发的踪影。

“你最近,过得是不是不好?”初见时是时髦又有气质的女人,而这次,似乎境况大不如前。

“……是出了点意外,但没事,你不用担心。”徐明美突然自顾自地高兴着,露出小女孩一样欢喜的神情,“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

关心?南澄垂着眼眸笑了一下,可是笑着笑着,怨气就从身体最深处,她过去未曾察觉的角落里凭空升腾出来,粗暴地撞向她的心房,眼睛酸涩得几乎要睁不开。

原本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抓着裤子和它覆盖之下的血肉,越抓越紧。徐明美继续说着:“我前几天起来呕了血,去医院看了下,医生说……”

“你不会有事的。”南澄打断她的话,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看她眼底因为自己的话而涌现的欢喜和欣慰,而后残忍地将它们一一扼杀,“因为,像你这样抛弃自己孩子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一红颜薄命,坏人长寿,自古就有很多这种不公平的事。”

女人的脸色瞬间黯淡,她局促不安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南澄心里有一种解恨的快感,每一个毛孔都瞬间舒畅。

但痛快之后,不知为何,心始终是沉的,悲伤像乌云不断凝聚。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我也很想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些年我对你的伤害。”

香草拿铁太甜了,泡沫充满了整个口腔,芬芳的滋味在嘴里砰砰绽放,但它并没有拯救南澄沉沦的心。

“没有很多爱,当初能给我很多钱也行……”如果小时候她能记得准时打生活费的话,南澄的日子就不会那么难熬,“可是你什么都不给我,现在你年纪大了,不能生孩子了,就又想起了我。”

南澄仰头喝光了剩下的咖啡,来不及品味它的美好,就悉数咽入肚中,就像徐明美迟到了十几年后希望她照单全收的“母爱”——她没有为她“囫囵吞枣”的义务。

南澄推门而出,留给徐明美的是一个沉默又哀伤的侧影,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清晰的泪痕。

与南澄的压抑和失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顾怀南和司徒美娜的“绯闻”热度像春末的气温一样,节节攀升。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许仅仅是青春期少年心性易变?

她不懂,也不会厚着脸皮去问顾怀南为什么这样对她,只能小心翼翼拾起自己的伪装穿上,回到从前封闭、低调的生活轨迹。

午后的图书馆阳光特别充沛,南澄半蹲下身体在最下一排的书架上搜寻书目,两个女生交谈的声音从她后方书架间的空隙处清晰地传过来。

“喂,你最近和顾怀南……是怎么回事啊?”声音较尖的女生问。“什么怎么回事?”是司徒美娜的声音,带着笑意明知故问。

“什么嘛,还想搞神秘啊?你们最近在一起出现的概率也太高了吧,据说他昨天和人飙车,你就坐他后座。”

“你知道的也太多了吧。”

“原来传闻都是真的啊?你真的和顾怀南在谈恋爱啊?传说他的后座还没有女生坐过,你是第一个耶!”

从窗口透进来的阳光笼罩了南澄的全身,她觉得晒极了,因为蹲了许久又未曾改变动作,双腿又酸又麻。她扶着书架想要站起来,谁知腿一软,手碰翻了书架上的书本,动静大得那两个聊得起劲的女生朝她望过来。

南澄慌张地捡起书放回原位,想要离开,但,司徒美娜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偷听我们说话?”她盛气凌人地问。

“我不是故意的……”南澄的腿还是有点麻,她靠着窗台,后背被阳光烤得发烫。

“你就是故、意、的!”司徒美娜没有要压低声音的意思,不少安静看书的同学抬头朝这个方向望过来,还有的在小声交头接耳。

南澄不想与她针锋相对,腿好像不那么麻了,她硬着头皮想要绕过司徒美娜走出去,而后者双臂抱胸,女生往哪个方向,她就拦哪个方向。

“你到底想怎么样?”南澄问。

“不想怎么样。”司徒美娜笑吟吟地说,“我要你给我道个歉,就在这里。”

南澄抬头望向司徒美娜,余光看到顾怀南的身影在女生后方的位置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好像沉默地扭过了脸,专注自己的事情。

南澄忍不住咬住了下唇,耳畔回荡的是男生不久之前信誓旦旦的诺言:“我会保护你,从今天起。”

誓言从来都是最易破碎消散的东西,说者当时或许真心实意,但听的人,原本就当不得真。南澄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只是男生前后这样的反差,还是会让她忍不住觉得难过。明明半个月前他对她还……“对不起。”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对不起。”

“干什么,蚊子叫啊?大声一点!”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说清楚啊,别让别人觉得我好像欺负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