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不该在那里,听到你们说话。”

“哎呀呀,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污蔑了你似的!”司徒美娜一脸不高兴地边说边推搡南澄的肩膀。

她们像这样“道歉”与“不接受道歉”几个回合后,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司徒美娜从不在乎众人的眼光,相反围观的人越多她越兴奋,越想好好戏弄南澄,出一口当初被顾怀南逼迫道歉的恶气。

南澄也发现,对于像司徒美娜这样的人来说,道歉是软弱,是没有用的,他们对弱者没有同情,只有欺凌的快感。所以她闭紧嘴巴不再说话,只是垂着头,任她推搡。

南澄不还手,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敢。她的不敢不是因为害怕对方的强势,而是害怕事情闹大后学校要请家长的话,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南宇和安萍——她不敢冒任何的险,任何可能失去现有这个家庭的险。

她和司徒美娜,和顾怀南,和大多数出生在健全家庭、被宠爱着长大的小孩不同,她是没有靠山的人。

“干什么?欺负人啊?”苡米不知从哪儿冲了过来,推开司徒美娜,挡在南澄身前,扬着下巴瞪着她道,“你别欺人太甚!”

“哎哟——”司徒美娜拍着胸口装作惊讶的样子,“哪里来的胖子?吓死我了,这双下巴吃的,一抬头一低头都能夹死蚊子了!”她身旁的“七朵金花”成员个个苗条高挑,闻言哄笑出声。

苡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胖又怎么了?我胖关你们什么事?”虽然还是嘴硬,但是因为被说中自己也颇为介意的事情,苡米的气势弱了许多,委屈得眼眶泛红。

“是不关我们的事……但是胖子,你这么站前面,都挡住我的阳光了。”司徒美娜说完,紧接着又是一阵更为响亮的哄笑声。

南澄拍了拍苡米的肩膀,然后握住她的手,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看司徒美娜,又看了看她身旁的女生,不疾不徐地说:“胖了减肥还能变美呢,就你们这些人,虽然是瘦子,却每一个都那么面目可憎——不过和你们的心相比啊,原来脸还算是漂亮的啊。”

“你说什么?”

“贱人,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南澄骂人不带脏字,但是成功地让“七朵金花”气得直跳脚,个个怒目而视。

司徒美娜怒极反笑,她看着南澄,随手从旁边的书架上拿下一本精装版的硬壳书。

“每一个人,都要为她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负责任。”

南澄微微侧过脸、闭上眼睛,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司徒美娜抓着硬壳书要砸向她脸孔的手停留在空中,图书馆管理员老师的声音像凭空炸开的惊雷:“干吗干吗?图书馆里不准吵闹,都给我各回各位!”

四十岁的中年女人嗓门奇大,一开口就震慑全场,看热闹的迅速归了原位,而“七朵金花”也讪讪地散去。

司徒美娜放下手,她盯着南澄和苡米,当她们经过她身旁时,她在女生耳边轻声说:“你等着,我会让你好看的。”嘴角勾起弧度诡异的笑容,像日光下连绵盛开的罂粟花,又毒又美。

南澄直到踏出那间阅览室的门才松了口气,手心里全是濡湿的汗。

她在图书馆门口看到了顾怀南,男生站在那棵老老的桂花树下像在等人,女生出来时,他的眼神像来自东部海洋的季风,带着咸湿的温暖湿气,遥遥地递过来。

可这一次,南澄先一步选择了扭开头装作没看见。

南澄和苡米肩并着肩走回教室,一直走到教学楼下她们都没说话,但是一踏进楼道里,苡米突然捂着脸哭起来,有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照过来,落在她乌黑的发顶。

她说:“南澄,谢谢你。”苡米平日看起来爱笑爱闹,叽叽喳喳的样子,但毕竟是个女生,心思的柔软纤细不比南澄少几分,而青春期的女生对外表又是分外敏感的。

“傻瓜。”南澄拥住她软软的身体,声音有点哽咽,“说这些干吗。”她皱着眉头望着屋檐外湛蓝的天,晴空万里,可她的心却一点点往下沉。

她那么害怕惹麻烦,可是麻烦好像一直找上门来。

司徒美娜从来都是行动派,南澄承认是自己掉以轻心了。

春末的河堤旁郁郁葱葱,下过几场雨,草叶茂盛,高及脚踝。她用尽全力奔跑,不时慌乱地回头看看身后追赶她的男生和女生——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发出怪异的笑声和骂声,有一种猫咪逗弄掌下老鼠的快感。

今天是周五,南澄约了苡米放学逛街后再回家,但才出校门走出一个街口,她就感觉到后面好像有“尾巴”。

南澄一开始以为是徐明美,但几次不经意地回头,她看到几张陌生又故作成熟的脸孔,司徒美娜新染的浅咖啡色长发在其中分外显眼。

为了不拖苡米下水,南澄找了个借口取消了逛街,然后想直接坐公交回家,但被司徒美娜他们看穿了想法。

几个人,几台摩托车,把她围在路中间。司徒美娜坐在一个穿黑色夹克的小胡子男的车后座上,大声说:“南澄,别怪我没给你机会,你可以跑,我数一百下,你能跑多远跑多远,可是如果还是被我追上的话……哈哈,别怪我。”

南澄没有时间想什么,扭头就跑,那些人开着摩托车跟在她身旁,怪叫、拍打,有时还故意堵她的路,伸出手抓她的头发或者捏她手臂。

慌不择路中,南澄越跑越偏,竟到了河堤这一边。

包围的圈子渐渐缩小,南澄像一只困兽般团团转,被人推搡来又推搡去,最后司徒美娜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力气之大竟让女生扑倒在草地上。

“靠,我手都打疼了。”司徒美娜甩着手笑着说,“你们快帮忙上啊。”她知道南澄和顾怀南已经无故交恶,她终于有机会好好出一口胸中恶气。

男生吹着口哨,几个女生已经有的扯头发,有的打耳光,欢呼着围了上去。

南澄侧着身体躺在草地上,突然吃吃笑起来。

“你们就这点能耐吗?一点创意也没有。”一年之前的女厕所里,司徒美娜她们就是这么欺负她的,一年之后,同样的戏码再次上演,只是地点换成河堤旁。

南澄的笑容激怒了司徒美娜,她大叫着:“臭婊子!找死!”冲过来就往她的胸口狠狠踏了一脚。

男生们发出兴奋的吹哨声。

南澄痛得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她努力地向后爬去,想离那些丑恶的笑脸远一些,但收效甚微。

“走开!”

有个留小胡子的瘦子想要靠近南澄,被她用书包砸得脸颊上出现红印,他怒得扇了她一巴掌,然后有人抓住了南澄的手,又有人抓住了南澄的脚。

“放开我!快放开!”南澄拼命挣扎,右脚获得短暂的自由,脚踹在一个穿白色T恤的男生胸口。

“小言你逊毙了!”众人大声嘲笑那个叫小言的男生。

小言平头,身材颀长,左耳戴一个闪闪的耳钉,在一帮气质粗鄙的男生中,竟然意外的清秀好看。

南澄的右腿很快又被人压住,那个小言居高临下地望了她一眼,退到了旁边,像是突然对这个游戏失去了兴趣。

南澄狼狈惊恐的样子让司徒美娜觉得心里痛快极了,什么气都出了。

她拍拍小胡子的肩膀说:“我们走吧,吃饭去!这贱人已经受到教训了。”她的本意不过是想吓吓南澄,挫挫她的锐气,并不想把事情搞大。

“走?走什么走,爷还没开心够呢!!”小胡子甩开司徒美娜的手,脸上露出变态凶残的笑容。

“不用玩这么大吧?”司徒美娜有些忐忑地挡在他前面。

“玩多大由我决定,你算什么东西?”小胡子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司徒美娜,啐一口,“碍手碍脚的。”

女生像是没想他会这么对她,愣了一愣,而后“嗷”地大叫着扑上去与他扭打成一团。

就在周围的人都看傻了眼,不知道这场面如何收场时,大马力摩托的“突突”声在僻静的河堤旁突然响彻云霄。

顾怀南连头盔也没有戴,骑着他的摩托从堤坝上直冲了下来,把小胡子一伙人逼得不得不避让。

“上车!”

南澄没有犹豫的时间,拽着书包和衣领,仓皇无措地爬上摩托车后座,还未坐稳,男生便一脚油门,摩托像神话故事里的神兽般一跃而起,飞速冲上河堤,绝尘而去。

所有的事情,发生在数十秒之内。

司徒美娜反应过来之后踩脚大骂:“顾怀南,你不是说……”

南澄紧紧隔着书包抱着顾怀南的腰,侧脸贴在他的后背,耳旁是呼呼的风声,司徒美娜的咒骂声被抛在了远远的身后,未说完的话语模糊成虚幻的空气,同时远离的,还有那些无法想象的险恶。

幸好他来了。

他说过,他会保护她的。

每一次她遇到麻烦,他都会像神只一样出现,带着周身白色的光芒,撕裂笼罩她的黑暗。

顾怀南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不断地传递到南澄的身上,她的慌乱和惊惧像有了依靠的飞鸟,慢慢收拢了翅膀,安静地停留下来。

摩托在学校后巷的一家叫“后海时光”的甜品店停下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顾怀南把摩托在红色的小铁门前停好后,和南澄一样冲到屋檐下。

屋檐很窄,放了一排绿色植物,茂盛的绿萝被雨水冲洗得越发油绿发亮。南澄抱着书包缩着肩膀,春末的雨仍是凉的,打在皮肤上好像会渗进身体深处。

“进去吧,我哥们的店。”顾怀南推开玻璃门,侧身让南澄先进。女生浑身都是湿的,怕踩脏店里干净的地板,在门口的地毯上反复踩了许久。

“行了。”顾怀南对南澄说,“你先找地方坐一会儿。”

“……你去哪儿?”南澄仍然很不安,害怕男生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顾怀南望了她一眼,顿了几秒,语气不自觉地放柔:“我去给你找块干的毛巾,再给你冲杯热饮,顺便——”他指指柜台旁貌似很认真地在擦玻璃杯的男生说,“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

柜台后的男生闻言,似笑非笑地斜睨了顾怀南一眼,然后从柜子下方拿出一条白色的干毛巾抛给他:“得了吧你,照看好你的朋友,那些事不劳小少爷您费心。”说完后他还对南澄露出一个和气又充满善意的笑容。

南澄后来才知道他叫阿卡,爸爸曾是顾家的司机,所以和顾怀南算是发小。他年龄略长,高中毕业后追寻梦想去当了几年“北漂”,去年才回到沪城。顾怀南把近年的所有压岁钱都借给他,帮他实现梦想开了这家叫“后海时光”的甜品店。

阿卡说:“怀南啊,虽然他算是我老板,可我还是要说他可不是让人省心的小孩。不过他有时候是故意惹些麻烦好惹人注意的,看着很强悍,其实幼稚得一塌糊涂……”

“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了。”顾怀南没好气地打断他。

“好啦,我走远点,你好好照顾你的小女朋友。”

“我不是……”南澄下意识地否认,因为怕顾怀南不喜欢被人这么调侃。而男生慢了几秒钟才说:“她不是……你还不走?”

阿卡耸耸肩,去招呼店里别的客人,顾怀南和南澄的这一方角落彻底安静下来。

女生捧着厚实的马克杯喝了口阿卡为她特制的香草奶茶,温暖柔顺的口感让身体里寒冷的细胞一个接一个苏醒过来。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停了,灰色的暮霭之下,黑色的鸟群飞过天际。

顾怀南的手机屏幕亮了几次,都被他按灭。

“是不是你家里人找你?早点回家吧。”

“和我在一起时间很难熬吗?想要快点摆脱?”顾怀南眯着眼睛望着南澄,语气还是很坏。

“不不……我怕你家里人为你担心。”南澄急忙解释,“如果你可以不用回家吃饭当然更好,我请你吃饭当道谢吧,今天如果不是你……”

女生的尾音停止在男生突然握紧的拳头上。

“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南澄下意识地阻止:“不要这么做,也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让自己陷入任何危险的可能里。”

顾怀南望了女生许久,才问:“理由呢?”

“不必为了我做这些事,你做过的已经够多了……别人伤害了我,你再去伤害回来,然后他们再找机会报仇,也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反而会让家里人担心,而我……”南澄避开男生灼灼的目光,低垂着头说,“我担不起那么大的责任。”

顾怀南撇开脸,他无法掩饰自己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只是害怕担责任吗?我对于你而言就是这样吗?”

顾怀南的心情因为南澄的态度再一次失足踏空。

而第一次踏空坠地,是年前他卷入了那场发生在城中村的凶杀案,当他从公安局局长杨叔叔那里知道南澄的口供竟然与他完全不同时,他真是又惊讶又困惑。

那天和南澄在公交车站牌分手后,顾怀南并没有回家,他先去安栋姐姐的店里转了一下,然后才骑着他的摩托踏上回程。好巧不巧地经过那个城中村时,他看到南澄神色惊慌地从那里出来。

他隔着长街大叫南澄的名字,可是隔了太远,女生没有听到。他穿过马路来到城中村门口时,南澄已拦下出租车绝尘而去。

顾怀南向城中村张望了几眼,他实在想不出应该在家的南澄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几栋旧楼在黑暗中静默,周围的高楼闪烁着华丽的灯火,映衬得这一区越发阴暗。他往里走了几步,因为听到远处传来的狗叫声而止了脚步,最后放弃好奇心,折回路口回家。

他没有迈进那里,却被路人看到在案发时间前后在事发地徘徊而被警察询问,他坦然相告了那天晚上所做的事情——可警察找南澄得到的口供,却和顾怀南的截然不同。

原本只是照例询问,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审查。要不是他父亲顾乔正与杨叔叔在其中斡旋,又证据不足,他或许还因为南澄的“假口供”而被关在看守所里。

那是顾怀南记忆中最混乱和慌张的一次跨年,心脏在焦虑和心慌的海水里时起时伏,而最令他痛苦的还是南澄的“背叛”一她为什么要撒谎呢?在她心里,他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和警察说,那天晚上你和你弟弟去看电影,并没有见过我?”

顾怀南问得突兀,南澄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而等她清楚他问题的指向后,又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她要怎么回答呢?

“你怎么知道我对警察说了什么?”南澄突然想到了问题的答案,抬头望向顾怀南。

男生平静地回望着女生,南澄的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起来,双手无意识地撕扯着用过的纸巾,显露心绪波澜起伏,竭力压制想不到这世上真有这么多的凑巧,她为保全南澈而说的谎言竟然牵扯进了顾怀南,也许已害他在警局里面对种种怀疑的眼神和莫须有的质问。而男生素来就心高气傲,怎么受得了这种侮辱……南澄对嫌疑人受审的情形与环节并不清楚,她只是以自己十七岁之龄的想象力拼凑了故事的真相,并猜想了她不得而知的每个细节,想到她爱的少年可能受过的屈辱,心里就如被一刀一刀剜过一样痛。

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南澈就不会认识徐明美,不认识徐明美就不会跟着她而去然后错手杀人,如果南澈没有错手杀人她也就不用说谎,她不说谎顾怀南也就不会蒙受不白之冤……南澄越想越恨自己,越恨自己就觉得越对不起顾怀南。

“你是不是因为我的不诚实,而被冤枉了?”

顾怀南的沉默就是回答了。

南澄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眶,后悔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她慌乱地擦着眼泪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是个祸害,我对不起你……”她语无伦次地道歉。

顾怀南的眼神在橘黄的灯光下慢慢地柔软下来。

南澄还是没有将她做伪证的真相坦白,但这些好像突然不重要了,因为他确定她并不是故意要让他蒙冤一好像他气了这么久,就只是为了确定这一点。

或许女生永远都不会知道,只要她一个眼神的肯定,多大的委屈顾怀南都甘愿为她背负。

甜品店当时的背景音乐是五月天的《超人》,阿信在唱:“最凶狠的怪兽也不能与我为敌,那为何害怕,你的泪滴?”

明明想硬着心肠不理南澄,可是在看到她脚腕受伤、手指又被踩后,还是忍不住去帮她;在图书馆看到她被当众欺负,他虽没有出手,却找人去喊了图书馆老师;在听到司徒美娜扬言要给南澄“好看”时,他又第一时间飞车赶去,一路上心急如焚——他失望过,怀疑过,愤怒过,可是这些好像都没有真正动摇他想要永远陪伴在她身旁保护她的心情。

顾怀南只要南澄一个明朗的态度,就可以说服自己再次披上盔甲成为女生的骑士,为她披荆斩棘,至死方休。

“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当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南澄不能告诉顾怀南事实的全部,因为这还牵涉到南澈,她很努力不触及事实全部地解释自己说谎的原因,但言语苍白,无法恰如其分地表达她的歉疚。

“算了别说了,我原谅你了。”

“我一定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一直是别人的麻烦……”南澄像是重新回到被人嫌弃、无人疼爱的童年,而她自己也认同自己不配被宠爱,因而分外伤心,“对不起,实在非常非常对不起,虽然我知道这三个字很没有用。”

“你不是我的麻烦。”顾怀南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我只是有点困惑……但,没事了。”

顾怀南再三保证南澄并没有给他惹太多麻烦,而他也已经原谅她之后,他骑摩托车载女生去别处吃饭——免得阿卡多嘴,泄露他之前过得悲催至极的新年。

南澄抱着安全帽,望着摩托车后座好一会儿都没敢坐——司徒美娜曾说顾怀南的后座只有他的女朋友才能坐,刚才在河堤旁是事况紧急,那现在算什么?

“快上车啊。”顾怀南不知道南澄在想什么,跨在车上回头催促。“哦,好。”南澄坐在男生身后,与来时的慌乱的亲密不同,冷静之后,好像再没有办法不管不顾地抱紧对方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只敢小心翼翼地抓着车座两旁的把手。

顾怀南骑得非常快,像一阵风一样。下过雨的路面上,积水如一小面一小面的湖泊。顾怀南冲过那些积水时将车速提到最高,那瞬间激起的水花像玻璃屏障,又像绽放的水晶,美得像空灵的歌。

这一刻美好得就像一场华丽的幻觉,南澄坐在顾怀南的身后望着他温暖又单薄的背影,不由自主将握着把手的双手环到男生身前交握。

她终于勇敢地环抱住了他的腰,却始终不敢把她的脸孔贴近男生的后背。

这样就很好了,那么近,近得能闻到男生身上的气息,近得能感知到他温热的体温,近得闭上眼睛也知道他就在眼前。

第九回我真正爱了,真正难过了,原来也就只有那几年

解开了阴差阳错的误解之后,南澄和顾怀南是有过一段好时光的。

那段时光那么轻那么甜,像一朵过分膨胀的棉花糖,南澄后来无数次回想时都会忍不住怀疑它的真实性。她甚至还想,如果没有过那么快乐的一段时光,或许他们最后形同陌路后就不会那么痛苦。

可是无论后来的分离有多么痛心,她想她还是不后悔和顾怀南相遇,不后悔曾和他在汹涌如潮的人海中惊慌失措地碰了碰手指,又飞快地收回——那短暂却强烈的甜蜜像一次猛烈的电击,让人一生难忘。

高三的下半学期,不知是顾怀南使了什么手段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班主任调整了全班三分之一同学的位子,他们成了同桌。

班里仍有些关于他们过于“要好”的风言风语,但这时候大多数人已把他们看成理所当然的一对,异样的目光少了许多。

南澄还是觉得有压力,讨厌被瞩目,但看到顾怀南总是理直气壮的样子,她渐渐也卸下了心里的包袱。虽然在有人的时候,她还是尽量和顾怀南保持距离,甚至很少和他说话。

顾怀南可无法忍受她的疏离和冷淡。

不能说话就写字条,不能开玩笑就请教功课,不能看不厌般盯着她猛看就多回头喊几次安栋,假装和对方说话时眼神轻轻地跳过女生的脸颊。

有时候男生也觉得自己像个臭流氓,还像个小心翼翼的地下工作者。以他的性格,他是绝对接受不了这种憋屈的相处方式的——可是因为对方是南澄,所以他愿意配合。

最好的午后,他耐着性子坐在教室里陪南澄一起做题,虽然眼馋窗外的阳光,但转身看看身旁专心致志的女生就又觉得一切是值得的。

南澄的成绩原本是可以被保送的,可是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分比她少了一分的女生顶替了她的位置。

结果公布那天南澄有些失落,背了十分钟单词也没有记住一个。后来她干脆放弃,主动开口和顾怀南说话。

“你有想过考哪一所大学吗?”她问。

“随便,只要和你一个城市就行。”男生大大咧咧地说。

“喂,认真一点,我是很严肃地在问呢。”

“你哪里看到我不认真?”顾怀南很无辜地指着自己的脸反问,“我真是这么想的。”

“你没有自己的梦想吗?你没有想过未来做什么吗?如果你有梦想的话,未来考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都是直接相关联的呢。”南澄太过少年老成,可是有时候看着她明明还很稚气的样子,却板着脸孔说出家长老师才会说出来的话,也有一种特别的可爱呢,所以顾怀南笑嘻嘻地回答她:“我啊,当然有梦想了。我的梦想就是和你结婚,和你生孩子,和你过每一天。”

南澄愣愣地望着顾怀南,她不知道他的梦想竟然每一件都和她有关,听起来是那么的……没出息。

她涨红着脸扭过头说:“这算什么梦想啊,太儿戏了吧?正常人的梦想,不应该是出国,或者当科学家,或者做漫画家,或者成为成功的商人这种嘛……”

“我迟早会成为成功的商人。”顾怀南语气平静地说,“不管我书念得一团糟还是名列前茅,都不会改变我最终要接手家族事业这件事,更不会改变我会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这件事。关于职业部分的我的未来早就写好了。我没有觉得讨厌,也不觉得欣喜,因为从小就知道,所以就接受了这件一定会发生的事……只有你是例外的,南澄,你是我所有美好梦想的中心,我那么那么希望我的未来里会有你参与,我也那么那么想参与你的未来。”

那或许是顾怀南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告白,他没有说一个“爱”字或者一句“我喜欢你”,但那些话几乎相当于求婚的承诺了。

刚刚迈入十九虚岁的少年,对刚刚十八虚岁的少女,发自肺腑的承诺。

南澄像被千百朵柔软初绽的樱花包围,鼻息间是粉红色的清新香气,心里绵软如一颗透明的糖。但嘴上却逞强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答应你?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不会分开?”

顾怀南单手托脸,侧身回望着她,高大的身体遮蔽了一些从窗外漏进来的阳光,光线在他的肩膀上汇成一道亮眼的边。

他的眼睛熠熠发光如星辰,像是小宇宙被开启,他说:“南澄,我怎么会让那样的意外发生呢?”

十八岁刚刚到来的初夏,高考迫在眉睫。但顾怀南还是把周末下午的电影票塞在作业本里递给了南澄,并且强调:“一定要来哦。”那天下午南澄在家里背书忘了时间,离电影开始只有五分钟时才赶到两人约好见面的地点。顾怀南——看到她就拽着她往电影院跑。

路两旁是粗壮茂盛的梧桐树,庞大的树冠在离地五米的空中汇聚成不分你我的绿荫,黑色的柏油路上是无数枚金色的圆形光斑,风吹过树梢发出哗哗的声音,光斑就像鱼群一样一会儿游到这儿,一会儿游到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