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铎跟朱元璋一样都是布衣皇帝,建朝立制不谋而合,都废除了宰相制度,设内阁与锦衣卫,在林江月看来,皇权战胜相权,这是封建□□发展到顶峰的必然趋势,所以王守仁的心学应运而生,拥护者不在少数。

主/席的人都一一发言,而次席的人也争相发言,末席的年轻人都是冲着这个发言机会来的,更是见缝插针地发表一两句见解,林星河与顾宗瑾也不例外。

顾宗珵偷偷打量着林江月,发觉她正襟危坐,听得很认真,心中默默一凛,也打起精神聆听。

五槐社的文风浓厚,赴宴者争相辩驳,一个时辰下来,不少人吵得面红耳赤,方旃阳见状便提议休息片刻,然后让下人将热汤暖酒呈送上来。

林江月对热汤没兴趣,让平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先置于鼻下闻了闻,小口小口地品尝后,笑道:“这桂花酿不错,黏稠绵甜,口齿留香,喝起来像是三年陈酿。”

“说得不错!”方旃阳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林江月回头一看,立刻起身给方旃阳见礼,其余三人也连忙见礼,方旃阳仔细打量着林江月,哈哈一笑,道:“先前我看了半天也见到林小友,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不想你竟是这般打扮。”

“让先生见笑了。”林江月笑道,“还得多谢先生给清风这个机会,当面聆听大贤的教诲。”

“不必说这些虚的。”方旃阳直接道,“你看了我的字吧,如何?可想过改变主意?”

这方旃阳还想着收自己为徒呢,林江月微微抿嘴,然后向方旃阳介绍林星河与顾宗瑾二人,并未用什么过分的修饰语,只说两个都在读书上很有天分,噩日后定能红榜高中,方旃阳见状便问了几个问题,考的都是四书五经的问题,林星河与顾宗瑾的回答都可圈可点,方旃阳默默点头,然后将目光落在站在林江月旁边的顾宗珵身上,好奇道:“这位小友是?”

林江月轻描淡写道:“他叫顾宗珵,在通州茂林书院求学,资质一般,今日是送我过来的。”

顾宗珵又向方旃阳行了个礼。

方旃阳直觉诧异,从站位来说,这个叫顾宗珵的少年显然跟林江月关系更近,林江月言语上对其有些冷落,而少年也面无异色,倒是旁边的那个叫顾宗瑾的一脸愤慨,其中必有内情,但他不便深究,就把话题转到方才文会的讨论上,问道:“林小友来自南地,可知南地对时下政谈有何异见?”

“先生此言过誉了,”林江月谦虚道,“小女居于家中,鲜少外出,且无福得见南方诸位大儒,对先生的问题实在难以回答。”

“是我想岔了。”方旃阳怅然道,他虽然嘴上称林江月为小友,但心里却没真把她当作小辈来看,总觉得林江月面上是一个小姑娘,内里却藏着极成熟的想法。

“然听了在场这么多前辈的论谈,我也得到了一些感悟。”林江月对方旃阳抱歉一笑,“我若说得过分了,先生莫觉得我放浪。”

“文会就是让人畅所欲言的,何来放浪一说?你且大胆说来。”方旃阳鼓励道。

林江月学着顾宗珵那般行了一个拱手礼,然后说道:“臼山先生为我们阐说了许多伯安(王阳明字)先生的学说,但我认为臼山先生的见解过分流于释老,失了儒学本旨,与伯安先生之说正好相反。”

林江月说这话时半天没掩饰,而且因为方旃阳主动过来搭话,周遭不少人正竖着耳朵听着这边,她的话自然被人听到了,在这个时代,后辈是轻易不能质疑前辈的,不然很容易被冠上目无尊长之名,所以旁边的人,特别是那些年纪稍微长的人看向林江月的目光顿时充满了不善。

顾宗珵没想到林江月不止听得认真,居然还要发表见解,愣住了没反应过来,身后的顾宗瑾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着急地对他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拦着林江月,别让她再这么口无遮拦,而一边的林星河也面带急色,虽然他知道林江月肯定有所打算,但在一众大家面前论儒道,不啻于关公面前耍大刀,自不量力么?万一惹了众怒,以后在京中行事必是寸步难行。

方旃阳也愣住了,但他并不似他人怫然不悦,反而还问道:“听小友此言,莫非此前曾听闻伯安先生之说?”

“不巧曾拜读过伯安先生的大作。”林江月坦然道。

“我五槐社一向虚怀若谷,发言者无门第身份之别,皆可畅所欲言,直抒胸臆,小友既然对臼山先生之说有异议,不妨给大家辩上一辩。”方旃阳说道。

“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林江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方旃阳讶于林江月的爽快,愣了愣,然后转身回到主/席,向王堂老先生请示道:“小侄数日前于宴上结识了一位小友,因其年纪小去在书画上颇有造诣,起了惜才之情,便派了帖子给她,这位小友方才听了先生的讲学,心有驳论,想与先生辩上一辩,先生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自然是想拂袖而去,王棠自认为自己讲学多年,已然成为一方大家,备受尊崇,此次应邀返京讲学,本想再树新风,多手门徒,不想第一日便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挑衅了,这事要传扬出去,他的名声何在?更何况,一个毛头小子能辩出什么东西来?他认真辩起来不成了以大欺小了么?方旃阳这么耿直做什么?这种事找借口回掉就是了,弄得他现在骑虎难下,不答应都不行。

“既然小辈有心论道,那老朽便厚颜辩上一辩吧。”

周围的人霎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无不是在议论着林江月的狂妄自大。

方旃阳恍若未闻,对林江月点点头,林江月嘴角一弯,向方旃阳行礼道了谢,然后甩袖,将顾宗珵拉着她袖子的手甩开,迈出步子,走到主/席间,向王棠行了一个全礼,随后直接跪坐在地板上,抬眸,声音清冽,缓缓道来:“臼山先生师事伯安先生,自当明白伯安先生最重要的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四句话的意思是说,人之心本无善无恶,但意念一经产生,善恶也随之而来,能区分善恶即为良知,但知行合一才是正理,因此为善去恶才是格物之道,明善恶,去恶留善,坚守本真,恪守道德,才是伯安先生之意,但臼山先生方才却说,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意思便是说人心乃是虚无的,只要知道这一点,无欲无求,即是无善无恶,这不是与令师之言矛盾吗?”

林江月话一说完,旁边的人都陷入了沉思,大家都在想,方才臼山先生好像真的说了这么四句话,但此人坐在末席,只听一遍就能将臼山先生的话记得一字不差?而且听她提到伯安先生的那四句话,似乎对伯安之说确实有所研究。

林江月没看其他人,就盯着王棠不放,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当初去日本旅游时无意中见到日本明治时代被尊为日本孔子的明朝遗民朱舜水的雕像,好奇之余便去了解,得知朱舜水是王阳明学说的追随者,因此又去了解了王阳明的心学,才发现阳明学说根本就不是教科书上“睁眼,花在,闭眼,花不在”这等唯心主义这么片面,还暗道可惜王阳明不是高考范围,不然绝对能让更多人了解。

第四十五回 ...

王棠听了林江月的话,心中一惊,不说对方对先生的学说的了解,单说对方对自己方才发言的概述,就可见对方不仅才思敏捷,而且真的用心听了,至于林江月话中所指,此前巡游讲学时也曾有人指出,所以他并不意外,也早有应对。

“先生于学生固然有传道解惑之功,但不意外着学生须得全盘接受先生的全部想法。”王棠淡然道,“师授之,不为传承,而为传道,生受之,亦不是承袭先生之道,而是为自己的道。”

这句话谁都可以说的,但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先生既然如此说,那方才为何不明说是自己的主张,却要说是伯安先生之言?”林江月一针见血道,“先生学识渊博,博学高才,气度非凡,既是两榜进士,又曾任职二十余载,只要您开讲,必然座无虚席,追随者众,何必要借伯安先生之名?”

这句话不啻于直接指责王棠欺师冒名,王棠眼皮子动了动,旁边的人勃然大怒,立刻就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青人跳出来指着林江月怒斥道:“你不过是一介黄毛丫头,臼山先生岂容你随意质疑?”

旁人一听,更加炸了,原来这还是个姑娘家。

林江月并不意外自己的身份被人知道,这里少不了前几日同去刘家赴宴的人,更何况方旃阳给顾家送帖子这种事也瞒不住人,她对周遭嫌弃的目光视若无睹,盯着那名男子,反问道:“为何我就不能质疑?臼山先生方才不是说师授是为了传道吗?我对这个道不解,为何不可求问?”

“你一个内宅妇人,只需知晓如何相夫教子伺候长辈即可,论证问道乃是男子的事,”男子一脸正然道,“今日本就不该来此,更不该什么都不懂,就口出妄言!”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林江月心中暗喜,立刻反诘:“你的意思是因为我的女子,所以我说的话是妄言,那既然你是男子,是不是我只要证明我不比你差,那我先前说的就不是妄言?”

男子一愣,脱口而出:“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那我是女子与我今日向臼山先生求教又有何关系?”林江月冷声道,“难道求学还分男女?女子就不能求文问道?如此说来,东汉曹大家为次兄上疏,为长兄续《汉书》,后邓太后临朝又参与政事,这些在你看来想必都是妄言谬行吧?南宋易安居士的词作之论对你而言也不过女子闺中慢谈,上不了台面,不值一提?你对后人对武帝执政有‘贞观遗风’之评也是不以为然的了?如果可以,你是不是要在乾陵的无字碑上大斥一通?当初太/祖在外征战,苏皇后坐镇旧都,掌管一切军政要务,在你看来都是胡闹不成?”

“你、你你……你如何能与先辈巾帼相较?”男子怒道。

“自然是不能的,”林江月冷笑,“毕竟先辈们求学向上时可不像我这般被人奚落,孔圣人曾说过有教无类,什么人都可以追求学问,而你却将女子排之在外,有违圣人言,可见你心不诚!”

男子瞠目结舌,半晌才着急道:“自古以来,男为天,女为地,天主地……”

“自古以来?”林江月打断他的话,嗤笑一声,“乾坤之初,混沌玄黄,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女娲娘娘是女的,却是人之始祖,你竟敢对始祖不敬?”

男子真的是愣住了,怎么就扯到了女娲娘娘了?

“而你,”林江月对男子不屑一笑,“你母亲十月怀胎,以自身精血将你生出,含辛茹苦将你养育成人,你却不思感恩,竟敢轻视女子,将女子比做无知妇人!可见你心不孝!一个不诚不敬不孝之人,有何脸面指责我这个女子?”

林江月直接就将一个大罪名扣在对方头上,男子直接就被镇住了,心里不由害怕,名声对士子其为重要,若是旁人真的听信林江月的诬言,将此番话传扬出去,那他这辈子就完了,男子颓然而丧,无力再辩。

“三言两语就落败了,可见你并不擅文辩。”林江月见好就收,说道,“回去多学学再来出头吧。”

男子自觉被一个小女子言败十分自愧,当即掩面离去。

林江月环顾一周,目光所及,人人皆避,最后王棠睁开老眼,捋了捋短须,道:“小友果真机辩。”

“不过眼尖嘴利罢了。”林江月一点儿也不客气道,“我最看不得别人以貌取人了,女子男子皆是父母所生,为何女子就比男子差?只因男子可外出交友见识,可拜名师为徒,而女子只能困于家中学女戒罢了,若二者同等待遇,谁敢说女子不如男?”

“姑娘说得如此笃定,”王棠左侧的中年男子终于坐不住了,一双利眼冷冷地落在林江月身上,“可见对自己是极有自信的,那为何不肯穿自身的衣服,而要打扮成男子?”

林江月嘴角一勾,道:“无他,不过是男装更便于骑马罢了,说起骑术来,我敢说在场的没几人能与我相比,就算是其他方面,我也不也自信不输于任何同辈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这是公然挑战。

林星河双手紧攥,他大概猜得出林江月的意图了,不由为她的大胆捏了一把冷汗,而旁边不明真相的兄弟俩都吓坏了,特别是顾宗瑾,心里要把自己骂死了,他早该猜到那个人不惹事不舒服,方才就该拦下她了。

中年男人冷哼一声,问道:“你既敢夸下海口,不妨先自报家门,让大伙儿都见识见识。”

“恭敬不如从命。”林江月摊开双掌,点着手指,念道,“儒学经典精通,释老二道略有涉猎,善丹青,尤擅工笔画,能书,行书草书都不错,精算学、韵律,奇门遁甲亦有所学,医术初迈门槛,弈道略通,哦,对,我还会武,虽然不怎么样,但跟在座诸位相较倒是没问题的,算下来,君子六艺,我也通了五艺了,怎样?可有人愿意跟我一比?”

没人说话,中年人眼皮跳了跳,瞥了一眼方旃阳,方旃阳避开眼没看他,中年人一一巡视其他人,问道:“可有人愿意与这位姑娘一决雌雄?”

不是一较高下,而是一决雌雄,对方此话一落,不少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当即蠢蠢欲动,只要能打压这女子的气焰嚣张,就能出头了……

“在家刘舟尉,敢请姑娘对弈一局。”一个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

林江月看了方旃阳一眼,点头应下了。

方旃阳见状便让下人准备棋具,大伙不免嘀咕,这方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一点儿也不拦着?反倒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

棋具都准备好了,刘舟尉让林江月先执子,林江月选了黑子,旁边的人顿时一顿“果真如此”的鄙视,执黑先行,比较占利,想也知道她会黑子,林江月执起一子后,问道:“贴多少目?”

“什么贴目?”刘舟尉不解道。

林江月将黑子落在棋盘上,说道:“先行子效,黑子比白子先行,自然是要让白子几目的,让多少目?”

“让目?”刘舟尉惊愕,围棋是最难算计的,如何让?

“那就先让你五目好了。”林江月说道,她这才想起这时候的围棋还没有贴目的说法,是后面日本围棋开创的举动,但她对自己的棋力很自信,主动让出五目。

刘舟尉惊愕之余,将目光落在棋盘上,初手天元?他抬头看了林江月一眼,思虑一番,落子,林江月像是盯紧了一般,他刚落白子,她那边的黑子也应声落下,刘舟尉心一惊,脑袋急转,又落一子,而林江月依旧紧跟其后落子,他皱眉,匆忙下了一子,而林江月就跟没思考一样,跟着落了一子,逼得他也不能细想,而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不管他下得多快,她总是应声而落,两人越下越快。

旁边解说的人眼睛都跟不上了,更不要提解说了,还有人在一边摆弄棋局,想要复盘,结果根本就来不及落子,林江月和刘舟尉就走了好几步了。

因为林江月如此雷厉风行,本以为会很久的棋局竟然中盘就结束了,刘舟尉如丧考妣,他一个劲儿落子,根本无暇思索棋路,自己把自己堵死了。

“承让了。”林江月施施然道。

“再来一局。”刘舟尉不服气道,他只是不习惯林江月这样咄咄逼人的棋风,失了己心才这样的,若再来一次,他定不会如此了。

“好啊。”林江月并不拒绝。

刘舟尉打起精神,想要重振旗鼓,林江月依旧执黑,依旧先行,依旧下得很快,刘舟尉吸取教训,不管林江月如何施压,只管按照自己的步子走,思定后再落子。

林江月这次直接用了吴清源的“三三·星·天元”布局,打破刘舟尉对棋局的认识,逼得刘舟尉再次弃子投降——还有很多路,不是他不想下,而是他已经看到自己的生机都被对方斩断了,再下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自投罗网罢了。

“我认输了。”刘舟尉虽然不甘心,但还是老实认输了。

“多谢指点。”林江月回礼,然后看向旁边的人,挑衅道,“还有人愿意指点一番吗?”

“我来!”旁里跳出一人。

刘舟尉大惊,急忙道:“五哥,你可不要冲动。”

“少废话!”刘舟成推开刘舟尉的手,对林江月道,“不过我要执黑。”

“随君喜好。”林江月无所谓道,然后伸手一请。

第四十六回 ...

刘舟成的棋力在刘舟尉之上,而且他行先手,占了布局之优,因而林江月终于要停下来思考,不像先前那样快了。

“你先前莫不是把棋局背下来糊弄人吧。”刘舟成讥嘲道,“被我看穿了你的把戏,看你还怎么装。”

林江月抬眼看了他一眼,心想才下了几步棋就说这些话,这人是不是太轻浮了?莫非她先前说自己精算法,他当她说笑的?一会儿被打脸了看他还说什么,也没跟他逞口舌之能,拿着一枚白子,低头认真看着棋盘,思考得特别久,任由刘舟成在对面如何冷嘲热讽,就是不为所动。

终于,她把自己的棋路都想好了,将白子落在了棋盘的右边,开始布局。

刘舟成仔细研究这个子,但因为落子还少,看不出什么来,两人你一子我一子下了好一会儿,刘舟成见对方就要落入自己的棋局之中,心中窃喜,抬眼看向林江月,却见对方也抬头看他,冲着他莫名一笑,然后落入一子。

刘舟成心中咯噔一下,仔细看棋,发现对方下的不过是普通的一子,他心里一松,嘀咕了一句“故弄玄虚”,然后落下一子,不料林江月故技重施,不等他思考直接就落了白子,一反先前的谨慎,不断地逼迫着刘舟成。

刘舟成顶着林江月的气势压迫,不肯让步,寸步不让跟林江月争夺围地,林江月露出空档,刘舟成不上当,他看重棋局的厚薄,转而开疆辟土,林江月死咬不放,刘舟成的棋局被打得乱七八糟,连不成局,决心先封住对方的爪子,林江月避其锋芒,转走开路,刘舟成一鼓作气,连下几子,直接封住了林江月的腹地,他得意地冲着林江月一笑。

林江月开口道:“你要输了。”

“说大话呢你。”刘舟成冷哼。

“你看仔细。”林江月落下了一子,刘舟成没看出危机,觉得林江月在吓唬他,忍着怒意继续落子,而林江月也落了一子,道,“这次是真的了。”说完,将白子包着的黑子提起来。

刘舟成眼睛一睁,正要拿子的手就顿住了,此处黑子一提,就空出五个位置,有三处对她有妙处,如果他要封住此处,她下一步就可以提另一处的黑子……他脑门渗出密密的汗,她是如何在他的局中做局的?

刘舟成勉强走了几步,但林江月的关键子已经落下了,她的局中局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不管刘舟成想要杀哪个,她都还有其他两个,最后刘舟成被逼得无路可走,无奈颓然认输。

刘舟成的棋艺在京中小有名气,林江月力克刘舟成,这让其他不安分的年轻人都熄了那份蠢蠢欲动的心,而稍微年长的人看过也不敢断然挑战,因为她的棋路十分诡异,平生从未见过,不敢说一定能打败对方。

林江月将棋子收拾好,然后看向那位中年人,问道:“敢问先生,接下来要比什么?”

中年人感到十分棘手,这小辈压根就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人,换做其他人,讨了这点好,还不赶紧自谦几句,然后跟对手复盘棋局,把之前的话带过去么?她居然还要挑事!其他人看样子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难道真要他出面?想到这里,他看向旁边的王老,王老没什么反应,他咬咬牙,便说道:“今日既是文会,那还是要论文议道为上佳。”

林江月却不愿意了:“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论文之道,谁敢说自己的见解就是正宗本源?他人就是歪理旁道?”

“自是以圣人之言为本。”中年人反驳道。

“圣人乃是两千年前之人,说的话已经被后来的先贤辩了又辩,你我还能辩出什么新意来?”林江月一点也不客气,“我以为圣人之言如北辰之星悬于头,明于心,敏于行,已无须再辩。”

中年人心中暗骂,这人果真刁钻,一句话就给他下了一个大圈套,他坚持要辩文,就是心无圣人之言,可他不坚持他就是退步了么?

王老终于正视林江月,开口替中年人解围,说道:“圣人之言无须再辩,那我辈又有何物再辩?”

“自然是有的。”林江月的语气不是那么肯定。

“为何?”

林江月沉默片刻,抬眸笃定道:“觉民行道。”

自古以来,学而优则仕一直都是读书人的抱负,他们心中所有的政治理想都希望通过朝堂来实施,然而他们忘了一件事——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他们不过是为帝王服务的,而不是为了这个社稷。

正是这种想法禁锢了所有的读书人,禁锢住了社会的变革,让一个曾经是泱泱大国的国家最后差点沦为他们口中的夷人之国的殖民地,成为所有后来中国人难以言喻的伤痛。

林江月本不想说出这四个字,因为这四个字与当下的得君行道恰好相反,若是被朝廷的鹰犬知道了,会给她惹来麻烦,但她想到那段历史,忍不住就开口了。

“觉民行道……”王老沉吟这四个字,如此念了好几遍,忽然一拍椅背,如有顿悟,猛然站起来,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好一个觉民行道,不错,不错,确实如此……”

“先生!”中年人傻眼了,急忙提醒王老。

“莫打扰我,我得仔细想想。”王老挥挥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随后又恍然大悟,“不行,我得写下来,写下来……”说完也等其他人反应,直接步出正房,往书房走去。

方旃阳生怕老先生出什么大问题,赶紧跟了上去。

中年人恨恨地瞪了林江月一眼,王老是他大费周折才请入京的,今日才讲了一小会就被她搅了局,现在又来这一遭,他如何不恼?

“先生看我何意?”林江月一脸无辜,“臼山先生看来是从我的无知妄言中得到什么感悟了,可见我这个小女子也不是不学无术,一点儿用也没有。”

中年人终于发火了,道:“你纵然再博学多才又如何?又不能真如男子那般考科举出仕,日后也不过是嫁人生子罢了。”

“我的确不能参加科考,可不意味着我除了相夫教子就做不了其他事。”林江月嫣然一笑,慢慢地说道,“至少,我可以让人考上两榜进士,不说进士及第,二甲传胪绝对不在话下。”

纵然先前林江月说了再多狂妄的话,都没有这一句来得石破天惊,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家竟然敢说能弄出一个二甲传胪,除了陛下,天下谁人敢说这话?

“并非我狂妄自大,而是我的兄长,”林江月手一指,指向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的林星河,“叙州林氏星河,四川乡试经魁,才高八斗,心志高远,明年会试定能红榜高中,你们只管拭目以待吧。”

众人哗然,纷纷看向林星河,林星河不喜不怒,不卑不亢地站着,任由众人打量,心中却百感交集,林江月费了那么大周章,不惜得罪那么多人,就是为了要给他造势,给他增加筹码,让他高中的可能变大,真是煞费苦心了。

林江月又继续道:“若你们当中有人不服,尽管来挑战,我兄长能言善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君子六艺,无所不通,无所不精,比我只强不弱,随时恭候大驾。”

方旃阳折返回来,刚好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叹,先前林江月主动说要求问臼山先生时,他就在猜她打什么主意,所以前面一直没拦着,原来她的目的是这个……若她说的属实,那她这个兄长,倒是个可堪就之才。

“臼山先生人呢?”中年人已经无法再强迫自己跟林江月共处一室了,见方旃阳回来立刻问道。

“王老正在书房奋笔疾书,不想被人打扰。”方旃阳解释道,然后看向大家,问道,“王老先行离去了,文会还要继续吗?”

还继续什么?被林江月这么一搅和,谁还有心情再论文,今日发生的事够他们回味好一段时间了。

中年人拂袖离去,而其他人见方旃阳并无不悦,纷纷告辞,离去前,他们每一个都回头看了林江月和林星河几眼,而顾宗瑾也被几位相识注目。

待得所有客人都离去后,林江月拱手向方旃阳作揖致歉:“搅乱了先生的文会,清风向先生赔不是。”

方旃阳哼了一声,佯怒道:“你以为鞠个躬就行了?”

“我给先生准备了赔礼。”林江月说着,回头向顾宗珵伸手,顾宗珵立刻将林江月先前交给他的卷轴递过来,林江月接过,双手呈给方旃阳。

方旃阳接过,一边打开一边说道:“别以为一副画就可以了事,你以为我的眼皮子有这么浅……”

话戛然而止,方旃阳双目微睁,激动地看着林江月:“这是什么画?”

看吧,一副以白描打底,加入欧洲明暗画法的工笔画就征服了他,这就是艺术家的气节,林江月心想。

第四十七回 ...

方旃阳不愧是画痴,一见到林江月的画,立刻就看出其中画技的不同来,很快就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把先前自己想要好好说一说林江月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拉着林江月不断问。

林江月不可能老实告诉对方这是自己在未来学到的西洋画技,便全部都推到黄老先生身上,方旃阳不禁心生向往:“黄老先生果真妙手丹青,我当真是自愧不如。”

林江月呵呵一笑,祈祷着方旃阳可千万别犯抽要跑到四川去找黄老,否则黄老非拖着那老迈的身躯杀到京城来揍她一顿不可。

方旃阳又跟林江月探讨了许久丹青之技,然后意犹未尽道:“你们且在这里用了膳再回去,一会儿王老没准还有话要问。”然后吩咐下人去备膳。

林江月自然不会矫情拒绝,然后又麻烦方家的下人帮忙给他们过来的四个小厮也准备饭食,方旃阳见了,对林江月的好感度刷刷又高了几分,连带地对三位同来的少年也颇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