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这样感激有他在身边。

我听到袁宇开口:“这么巧,严先生。”

我也听到严子非的回答,在几秒以后。

他对我们微微点头,声音略微沙哑,说:“是,这么巧。”

袁宇看着程瑾:“这位是你的朋友?”

严子非点头:“程瑾。小瑾,这是袁宇。”

袁宇紧了紧揽住我的手:“幸会程小姐,这是常欢。”

程瑾对我们露出笑容,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而严子非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短短一瞬。

那是一对深黑色的漩涡,足以令我降落至万劫不复。

袁宇接过我手里的推车,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他道谢,向前走,我们擦肩而过,我缩在袁宇的臂弯里,想象自己是渺小的一粒尘土。

背后传来程瑾混在嘈杂人声里的模糊声音。

她说:“他们看上去真般配。”

我没有听到严子非的回答,想必他会给她一个微笑。

我甚至可以看到那个笑容,看到他温柔牵动的嘴角。

我知道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分开以后,无论曾经怎样亲密过,终有一天会变成路人。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我在菜市场里发挥了无与伦比的讨价还价热情,几乎没有停过嘴,拎着大包小包上车以后,我又一路不厌其烦地说着菜单,到走进他的家门口都没有停过嘴。

走进厨房的时候,我的嗓子已经哑了。

袁宇终于受不了了:“别说了,你不觉得口渴吗?”

我嘎然收声。

他问我:“喝水?”

我摇头:“不要,你出去吧,我很快就能弄好。”

袁宇转身走了,我开始洗切,两分钟后他又回到厨房,把一杯水放在我手边,然后问:“要帮忙吗?”

我连头都不抬:“你什么都不会,别来凑热闹。”

“你教我呗,你都说了一路了。”

“不用了,很快,你出去等我就行。”

“不就是洋葱土豆丝吗?我会切,你让开。”他捊起袖子。

我用一只手推他,怎么都不抬头。

袁宇不再说话,厨房里只剩下砧板上散落着浅紫色的洋葱衣被滴落的水珠击中时发出的细碎声音。

我扔下刀捂住脸,哽咽道:“洋葱。”

袁宇没有回答,我听到水声,他打开水龙头,把刀和洋葱都扔进了水里。

“好了。”他说。

我仍旧捂着脸,刺鼻的气味让我泪流不止——我真不该买洋葱。

“要毛巾吗?”他问我。

我摇头说:“不,让我一个人待着。”

但袁宇并没有走开的意思,我的手被他拉开,光亮让我红肿的眼睛无所遁形。

我看不清袁宇,他在我的泪眼里还是那么模糊的一团影像,而他执意地不肯放开我。

我听到他叫我:“常欢。”声音轻得像叹息。

然后他低下头,吻了我。

那是一个带着微咸味道的亲吻,十分温柔,甚至带了一点儿小心翼翼,这太不像袁宇了,我记得他曾经那样霸道地吻过我,不顾我的挣扎与反抗,我也记得另一个男人所给我的无数个温柔而持重的亲吻,在那许许多多个静夜里,那些耳边的低语,朦胧睡意中的拥抱与缠绵,最后都成了喧嚣尘世里简短的一个擦身而过。

袁宇的唇终于离开,我听到他说话,就在我耳边:“忘了吧常欢,一切都会好的。”

或许我应该再给他一个耳光,但我悲伤而软弱,再没有一点儿力气,而他收拢双手,年轻男人的胸膛坚硬而温暖,就连他的声音都是带着温度的。

他说:“我在这儿呢。”

两个星期以后,我与袁宇一同去了机场。

我的行李少得可怜,而袁宇只背了一只运动包。

我原本想把被子都带到加州去,但袁宇说相信我常欢,宿舍里什么都有,包括电饭煲,学校旁边就有亚洲超市,连粽叶都能买到。

我十分怀疑,但行李超重也是要算钱的,最后我还是妥协了。

机场人很多,一切顺利,我们到机场的时候已经有人替我们换好了登机牌。

、袁宇给我们介绍,说那是他姐夫,现在在海关工作,又嬉皮笑脸地抓着我的胳膊说:“常欢,我同学。”

袁宇的姐夫笑得很和善,说:“原来你就是常欢。”

袁宇的姐夫有东西要他带去美国,离开前我拉住他:“你的姐夫?”

“堂姐夫!常欢,我有个大家庭,以后你可得记清楚了。好了,在这里等我,别乱跑。”

我还来不及抗议,他就跟着他姐夫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人真多,我不敢走开,怕袁宇回来找不到我。

几个孩子跑过我的身边,后面跟着满头大汗的父母,我手忙脚乱地避让,最后还是没能避开最后一个小肉球。

三四岁的孩子炮弹一样撞到身上也是杀伤力十足的,我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而那孩子与我摔作一团,场面无比狼狈。

孩子的高分贝尖叫简直扯碎我的耳膜,幸好有人伸出援手,一把将他从我身上抱起,交还给堪堪赶到事故现场的他的父母。

然后那人转身,弯腰,又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又看到了严子非,如同在梦中。

孩子的哭声、父母的道歉声、围观众人的议论声包围了我们,而我眼前模糊,根本不能作声。

几分钟后,我坐在铁质的长椅上,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也在这里,这么巧。”

严子非微笑了一下,在这拥挤嘈杂的机场大厅里,他仍旧优雅而俊美,看上去如同一卷画。

他说:“不,我是来送你的。”

我哦了一声,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我想说“能够再见你一面太好了,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还有,希望你幸福”。

就像小施说的,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幸福吗?无论这幸福里有没有我。

可我说不出口,我的灵魂飘飘荡荡,已经不知去了何方。

我只听到他说话:“加州很适合你,看到你这样,我也很高兴。”

我们肩并肩坐着,隔着窄窄的一个扶手。

几分钟以后,他又开口:“这么久了,我都没能与你告别,对不起。”

我看着他,双眼一眨不眨。是的,他是来与我告别的。

他仍在微笑,就连那微笑都是遥远的。

然后他站起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这个短暂的拥抱非常用力,用力到让我无法呼吸,我们靠的那么紧,他每一次心跳都直接撞击在我的心脏上。

如果拥抱可以说话,我相信那一定是千言万语。

袁宇找到我的时候,我仍旧坐在那个椅子上,一个人。

袁宇急得气喘:“常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站起来,说:“对不起。”

他拉住我的手,拽着我跑:“被你吓死了,安检都要关了。“

我被袁宇一路拉着上了飞机,机上人很多,有小夫妻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坐在我们前头,一路都在哭。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起飞的时候闭上眼睛。

袁宇给我盖了一条毛毯,我每次睁开眼,都看到他在我身旁看书。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机舱里的灯都暗了下来,就连那不断啼哭的孩子都累了,只时不时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抽噎。

我真想问他:哪有那么多忧伤?就连睡梦中都不忘哭泣。

5

加州阳光灿烂,我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袁宇在第二年从UCB转到了UCLA读研究生课程,身体力行地把师兄这个词进行到底。

也是这一年的期末,我接到袁宇父母的电话,要我提醒他别忘记夏日家庭聚会,还对我十分热情地表示了欢迎。

我没有拒绝。我需要的时候,袁宇在我身边,所以如果他需要我,我也不能走开。

袁宇的父母都在国外长大,作风洋派,更难得的是待人十分亲善,简直让人无法不喜欢上他们。

至于夏日家庭聚会,正如袁宇所说的,他有一个大家庭。

聚会地点就在洛杉矶,我还见到了袁宇的奶奶,她已经九十五岁了,满头白发,真正鹤发童颜,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是那么可爱。

袁宇摩拳擦掌,换了衣服就去了网球场,要与他那些堂表兄弟开始据说是一年一度的网球赛。

球赛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了何琳。

人太多了,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与一个男人并肩站在花架边,两人不时轻笑低语,谁都看得出他们的亲密。

她也看到我,对我点头。

她的男伴很是体贴,礼貌地与我打过招呼之后就说要去拿些饮料,只留下我们两个人。

我先叫她:“何小姐。”

他笑了笑,问我:“常欢,你和小宇一起来的?”

我觉得她变了,以前的何琳一身锋芒,让人不敢靠近,现在的她却是一脸温柔,能够让一个女人有这么大改变的只能是她的爱人。

果然,她下一句就是:“我和我丈夫一起来的,我结婚了,三个月前。”

我诚心诚意地恭喜了她,她又说:“知道严子非的事情吗?”

我站在那里,外表平静如初,内里翻江倒海。

两年了,我以为时间已经抹平一切,但我错了,只是这三个字,就能让我身不由己。

她又开口,眼睛望向远处:“他结婚了。”

我觉得心脏抽动,无数个影像在我眼前晃动,我也听到自己的声音。

“是吗?”

“和程瑾。”何琳拨了拨头发,自嘲地笑了笑,“真是长情,我服了。”

我再次听到自己的回答,仍是同样的两个字:“是吗?”

那些我想要极力避开的,终于出现在我面前。

“不过他现在又是一个人了。”

我的大脑突然空白了一下,只能直愣愣地瞪着她。

“小宇没告诉你吗?”何琳看我,“已经是半年前的是情侣,结婚没多久她就去世了,器官衰竭。”

她顿了顿,又说:“严子非放下一切工作陪了她一年,葬礼我也去了,他很平静,应该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何琳说到这里,微微黯然,叹了口气。

“我也不甘心过。”

我动了动嘴,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抬起眼来,那点黯然转眼消失:“不过现在我很幸福。常欢,小宇是个好孩子。”

我看着她,机械地点头,身后一阵风,我被满头大汗的袁宇从后一把揽住。

“表姐!跟常欢聊什么呢?”

何琳对他笑,她跟袁宇一向很亲近,谁都看得出来。

“说你坏话呢!”她这样说,然后对我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