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着,寻月台上传来一阵笑闹声。

于闲止“嗯”了一声,一手抱起小胖墩子,往台阶上走。

李贤十分兴奋,拍手说:“凑趣凑趣,世子表哥,阿贤要去凑趣!”

小胖墩子趴在于闲止肩头,颇持重地点点头:“这就去了。”白捡李贤一个嘴上便宜。

栈桥头果然围了许多人,沈羽老远看见我二人,招呼:“闲止,小阿碧,你们快过来猜谜。”

今晚赴宴的人其实不多,除了世家藩王,便是一些与天家有瓜葛的臣子宗室,彼此之间都沾亲带故,免去许多俗礼,反而更像家宴。

桌上的谜面很简洁,一张红纸上画了一朵白春杏。

沈羽说:“打一句诗,想好了便用案头的青笔直接写在纸上。”

桌上还另放了一方玉镇尺,下头压着一叠旁人猜的谜底,我翻了翻,写什么的都有,挨边儿的写杏,写春,譬如“梅花已谢杏花新”,又譬如“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不挨边儿的连“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都写出来了,也不知是怎么猜的。

沈羽又道:“每个人都得猜,猜错了罚酒,倘猜对了,”他回身,指着内侍手上的手炉,“平西王备的彩头。”

手炉做得别出心裁,红铜为瓤,外皮裹着金,金上镂空雕了繁花春宴,最后密密实实地罩上一层品质极佳的暖玉,玉是明透,穿玉望去,金上繁花似要开满人眼,若在炉内搁碳,那温热宜人,长久不褪。

我在深宫二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别致的手炉,也不知是哪家匠人巧夺天工。

平西王李栟笑道:“别看这手炉精巧,谜可不好猜,每人猜一句,已猜了二十来句,没一个猜对的。”

李贤挠着头,十分苦恼地盯了谜面一会儿,说:“阿贤猜不出,阿贤吃酒。”

说着,接过宫婢递来的酒,一口饮了。

小胖墩子说:“阿青人小,也猜不出,跟七舅舅一起吃酒。”伸手就去拿另一名宫婢手里的酒。

沈羽先他一步夺过酒盏:“你是嫌抄经抄得不够,手指头又痒了?”

小胖墩子转头往于闲止肩头一趴,告黑状:“世叔你看,二叔又欺负阿青了!”

那头宫女又斟好两盏酒,预备给我与于闲止。

我有寒疾,向来是能不饮便不饮,但若略微吃一盏,想来也无妨,何况眼下这么多人在,若推迟,凭的堕了旁人兴致。

但于闲止的伤疾才是半点酒水都沾不得。

我盯着谜面思量许久,想着帮他猜一猜也好。

可谜面的线索太少,红纸上一朵白杏,眼下是寒冬腊月,杏是初春的花,我能想到最佳的,便是一句“梅花已谢杏花新”,方才已有人猜过,却是不对。

我摇了摇头,刚要去接宫婢手上的酒,于闲止抬手将我一拦:“等等。”

沈羽眉梢一挑:“怎么,世子大人心里像是有谜底了?”又对李栟道,“看来平西王的宝贝手炉要收不住了。”

李栟大笑:“倘是闲止猜出来,本王便是舍了这手炉又何妨?”

于闲止将小胖墩子交给一旁的莫白,提了案头青笔,忽地一顿,别过脸莫名看了我一眼。

我纳罕,还没辨出他这一眼是何意,便见他收回目光,下笔成诗,一句已落于纸上。

红尘有幸识丹青。

怎么是这句?

周遭已有耐不住性子地问:“对了么?答对了么?”

沈羽与李栟啧啧称奇:“不愧是远南大世子,心思奇巧,连这也能猜对。”

见众人还是不解,沈羽又提点道:“你们且看看这红笺纸,想想让你们猜谜时,我说过什么?”

让我们猜谜时,沈羽曾说,打一句诗,想好了便用案头的青笔直接写在纸上。

红笺纸上,一行“红尘有幸识丹青”风骨飒然。

我盯着这一句青笔写成的诗看了半晌,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原来如此,沈羽竟是在谜面上取了巧,这张红纸上的白杏,只是一半谜面,而另一半谜面,则是沈羽这句“青笔写在纸上”,纸为红朱,墨为青雘,提青笔写在红纸,而“杏”字与“幸”字同音,提青笔写在红笺纸上的过程,可不正是红尘有幸识丹青么?

我蓦地又想起于闲止在写下这句话时,看我的那一眼。

丹青二字,丹作朱,青作碧。

竟然是我的名。

耳根子倏尔一烫,我一时有些无措,只得接了宫女手上的酒,讪讪地道:“我没猜出来,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酒盏刚到了手上便被于闲止夺过,他顺势拿了平西王的宝贝手炉塞到我手里,清清淡淡地道:“这个你收着。”然后一口将我的酒饮了。

周围人见谜底已猜出,便都散了。

莫白喊了一声:“世子大人。”

于闲止摇了摇头,看向我,刚要开口,只听下头的内侍忽然通禀:“皇上到——焕王爷到——”

大皇兄免了我等的礼,往龙座上坐了,二哥往左侧臣子席上扫了一眼,大约是瞧见我二嫂竟还没到,脸一黑,沉声吩咐:“来人,把这一桌给本王撤了!”

一名内侍上前来:“禀焕王爷,这一桌的贵客是,是…”大约是不敢在我二哥面前提二嫂的名,支支吾吾地又道,“倘贵客来了,没座儿吃宴可如何是好?”

二哥冷笑:“有本事来迟,有本事不吃宴啊?”一拂袖,“没座儿就饿着!”

作者有话要说:

特地在文里想了个灯谜,建了个寻月台,给大家赏月猜灯玩儿,祝小可爱们中秋节快乐!

明天见~

看朱成碧 05

李嫣儿过来心不甘情不愿地与我行了个礼:“昌平公主。”

我“嗯”了声,任她将李贤领走了。

沈羽在一旁磨磨蹭蹭地收了半日谜面摊子,终于寻着机会,凑头过来:“小阿碧,你可得谢我。”

我只当是没听明白他这话,捧着手炉打哈哈:“是得谢,是得谢,手炉这么好,非但要谢沈三少,还该谢平西王。”

那头宾客已陆续落座了,大皇兄也没管我与二哥尚未入席,任人开了宴。

沈羽说:“你是揣着装糊涂?于闲止‘有幸识丹青’也写了,一杯赔礼酒也吃了,你竟还不肯原谅他?”

阶台下上来几个舞娘子,伴着琵琶曲,广袖一展抛来一蓬浓香。

两名内侍在这蓬浓香中,把我二嫂的座儿撤了。

沈羽没有适可而止,追问:“于闲止是因什么事将你惹着了?你二人那日在我的倚晖堂吵过后,他竟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许久,我从没见过她这样。”

我愣了愣,刚想开口,只听沈羽又说:“不过他这样,也挺有意思。”

我始知沈羽今日摆这个谜面摊子不单单是为帮于闲止解围,大约还藏了点看笑话的意思,谜面出得这样机巧,或许我与于闲止都猜不出,一同饮了酒,才最合他的意。

内侍将二嫂的座儿撤走后,二哥似乎仍不顺意,四下望了一阵,终于找到我,大步走来。

唔,他大约是以为我做了二嫂的伥鬼,任她来迟,要找由头与我发一通邪火了。

沈羽乐子上来了,便说:“于闲止怎么只写了一句‘红尘有幸识丹青’?既要致歉,不如写得直白些,提一句‘十里红尘,幸甚识卿’岂不更妙?”

我看沈羽一眼,抬起手,冲正向我走来的二哥打招呼:“二哥,二嫂呢?”

沈羽脸色一僵,一瞬间似失了滋味,折身走了,临走前,将一个事物塞到我手里。

二哥在原地定了一会儿,抬手指了指我,大意是骂我浑得很,亟亟也走了。

他就是这样,那些心思虽已昭昭然,却不能被人点破,倘一点破,便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的那些心思,说白了,就是我二嫂。

我一箭双雕,心中十分得意,落了座,舒心惬意地赏起歌舞,闲来将沈羽塞给我的事物翻来看,竟是于闲止方才猜谜时写的红笺纸。

那字迹真是好看极了,竹作姿,霜为意。

我不由朝他望去,他正与我大皇兄和平西王说着话,也不知是否因为先前吃过酒,眼底含着微醺的光,时隐时现的,像刚着了色的画,提起笔墨未干。

他垂眸去看他手里的茶,平西王似是说了什么,惹得他一笑,有月华在他唇边荡开。

可他再抬头,却径自朝我望来,目光坦然,像知道我在看他。

我心下一抖,险些碰洒了宫婢刚盛的汤,匆忙间将红笺纸收了。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细致对折,重新收好。

宴席过了一半,小三登终于来了。

他额角有细细密密的汗,胳膊肘还搭了身绒氅,我将身上于闲止的氅衣褪了,批上他为我带的,问:“不是让你去寻二嫂么?她是出了什么事,没与你一块儿来?”

“聂将军午过吃坏了肚子,腹痛了小半日。”

我一愣:“要紧吗?可曾传太医了?”

小三登道:“传过了,太医说大约是将军府的冬枣放坏了,聂将军吃了几颗,因此腹痛,眼下已服过药,没什么大碍,聂将军没让通禀皇上与焕王爷,是怕惹人担心,奴才守着她好了,才回天华宫为公主取氅衣。”

眼下已近腊月末,宫中到了这个时节,早已不备冬枣了。

我问:“冬枣是哪里来的?”

小三登哑然:“这个…奴才没问。”

正说着,二嫂终于也到了,她是来得迟,先过去与我大皇兄和平西王赔了个不是,径自到我跟前,讪讪地说:“小阿绿,我跟你拼个桌?”

她竟也能猜到我二哥早八百年前就撤了她的座儿。

我问了问二嫂冬枣的事,她说:“是慕央拿来给我的,我看着品相好,还道是你也喜欢吃这个,想拿些来给你,如今看来,幸好我替你先尝了两个。”

我又问:“慕央的冬枣是哪里来的?”

二嫂道:“听说是平西王送的,我也不大清楚,你问问他。”

但慕央今夜没来,我没处可问。

我觉得这事不对,可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却说不上来,正自心头思量,忽有一名宫婢急匆匆过来,说:“昌平长公主,不好了,李贤世子不见了。”

我心下一凝,移目望去,只见李贤那一桌果然空空如也。

四下望去,也不见李贤身影。

我问:“怎么不见的?什么时候不见的?”

宫婢答:“回长公主的话,是王妃方才发现的,三郡主已去寻了,王妃遣奴婢过来,看是要即刻通禀陛下与平西王,还是先去找找?”

今夜的筵席人来人往的,原就不怎么讲规矩,一个人没打招呼离席了,实属小事,这就通禀我大皇兄,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但平西王来京后,毕竟将李贤托付给了我照顾,他有痴症,趁着没人注意贪玩去了旁处也是正常,就怕遇到什么危险。

我一时想到今晚来赴宴前,他的侍婢硬是要给他喂催睡的药,隐隐觉得自己不该仅凭一念之仁就让人将药倒了。

“带上人,随本公主去找。”李贤不见是我失责,我该去找。

二嫂搁下筷子:“我与你一起去。”

可她刚站起身,便“嘶”地抽了一口凉气,捂住小腹,像是又疼了。

我将她一扶,吩咐小三登:“传人去请太医,你留在这儿照顾二嫂。”

我领着一行宫婢一行内侍下了寻月台,台下已有一列侍卫候着了,见了我,纷纷拜见:“长公主。”

我点了一下头,说:“四处去找,切记不要闹出太大动静,省得扰了皇兄与几位王爷的今夜兴致,七世子只是贪玩,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侍卫们领了命,两人跟了我,其余的四散找人去了。

我又问方才的宫婢:“李嫣儿往哪个方向去了?”

宫婢道:“禀公主,三郡主去了御花园。”

我往御花园去的时候,又朝寻月台看了一眼,隔得远,瞧不太清,只能看见楼台尽头,有几名舞娘子沿着阶沿舒展身姿,轻纱曼舞,楚楚动人。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似闪过什么,可倏然就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看朱成碧 06

御花园很大,有夏春冬秋四殿,曲径回廊,湖石流水,眼下又是寒夜,一旦有人误入,难寻得很。

李嫣儿细心,令一名婢子在桃花桥头等我。

婢子说:“昌平公主,三郡主人在春殿,奴婢引您过去。”

李嫣儿带的侍卫竟比我还多,都是这回随平西王进宫的,她十分焦急,对我说:“这花园太大,我带人找了许久还没搜完春殿,并不见七弟弟。”

我点头道:“本公主已命侍卫去别处找了,李贤虽痴钝,并不算傻,想来只是贪乐子,会自己留心不往危险的地方去,你不必担心。”

可李嫣儿听了我的话,眉间忧思不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