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他为何…”

“他自己也许…还没有真的明白。”父亲的声音沙哑下来,好痛,好沉,听得人那么绝望… “为父是看着九阿哥长大的,他是一个十分聪颖好学、心思细密的孩子,虽然从小娇宠淘气,功利心却不强,人也很单纯。你说他是真心喜欢你,为父相信。只可惜…只可惜,这座皇城的大门早在你们出生前就已经把你们分开了…”

父亲的心痛都换作了我眼中的泪,一注注,像是泼乱了的雨水在脸上横流…

是这样吗,我们在没出生前就注定了不能在一起…天清…天清…心,忘记了疼痛,只觉得好怕…

“九阿哥他今年已经十六岁,按照旧例虚岁已经十七,最多不会超过明年,皇上就会指一位身份尊贵的格格给他,他不会,也不能反抗。到那时,所谓的承诺都散若纤尘,他什么也给不了你!这年少时的一小段□,很快就会忘记。他会继续他皇子的生活,娶更多的女人进门,生更多的皇孙!到那时,又有谁会可怜我的小艾比?”

“真的一点都不可能吗?也许,也许他可以…为什么不能让他试一试?” 跪在地上,我已经完全混乱,只知道汪着眼泪恳求,好像是疼爱我的父亲掌握着这一切,好像只要他点头,就能换来那张圣旨…

“孩子,我的傻孩子啊…” 父亲走过来双手将我扶起,掏出手帕给我抹着泪,“你要相信为父。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幸福,更希望你快乐…”

“可我,可我怎么能…”泪水突然汹涌,“父亲,父亲,我,我不只是喜欢他,我,我爱他…”

“孩子,”父亲轻轻拍着我的背,“为父能了解。少年情窦岂是那么轻易就能忘却…不怕,等这次塞外回去,就送你回法国,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

“啊?我,我不!”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永远分离的恐惧彻底打散了刚刚恢复的一丝理智,我哭着哀求,“父亲,我不,我不走!别让我走,别让我们分开,父亲…”

“艾比!”父亲的声音严厉起来,“不许再任性!”

“我不管!!我已经答应了他,怎么能就这么反悔?天清说了一定,他说了一定!我要等,我要等!” 我甩开父亲的手,顾不得再细考虑什么,只是浑不讲理地觉得要与任何反对我们的人作对。

“等什么?等着他抛弃你??”

“您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抛弃我?您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听话地娶别的女人?”

“听话??那是谁的话?那是圣旨!难道你以为他会为了你抗旨??”

“为什么不会?他喜欢的是我,他说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父亲气得双唇发抖,“抗旨是死罪!!”

“若真是那样,我就和他一起死!!”

“你,你放肆!!”盛怒之下,父亲扬起了手臂。

我狠狠抹了一把泪,挺直身子,倔强地等着那一巴掌落下。

“先生!”门外突然有传话声,“先生,九爷来访!”

“天清!”我立刻向门口冲去。

“回来!”父亲一把将我拉回。

“父亲!!”我急得直跺脚,却是挣脱不了。

“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帐中待着!若是再敢胡闹,为父明日就送你回京!”

感觉到父亲冰凉的手抑制不住地抖,我一时吓得怔住,不敢再争。父亲这才丢下我,大步走了出去。我赶紧奔到门口,仔细听着。

“九阿哥,有事找微臣?”父亲的声音在努力平静着。

“张师傅!里面说话。”

“九阿哥,恕臣失礼,只是小女此时正在帐中,不便见外客。”

“张师傅,我…”

“九阿哥若是有话要问臣,臣可否在此领受?”

“张师傅,你当真要这样将我拒在门外?”

“微臣不敢。”

“既如此,那也请张师傅恕我不敬!”

天清一步向前,要挑帘子进来。一帘之隔,突闻“啪”的一声钝响,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主啊,这,这是父亲吗?是父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张师傅?” 天清显然也被一惊。

“九爷,”这两个从父亲的齿间迸出,那压抑的愤怒和屈辱紧紧地攥痛了我的心… “求你放过臣的女儿。”

“张师傅,你,你…”

“九爷,念及微臣侍读多年,求你放了艾比。她是臣的仅有,自幼娇惯不知轻重,此番招惹九爷,罪在微臣。”

“张师傅!你误会了!” 天清的声音也急得发颤,“你让我进去!我有话对你说!”

“九爷若执意要进去,臣不敢拦,只是,臣恐怕无暇领受九爷的吩咐。”

“嗯?”

“臣要即刻去向皇上请辞,侍驾二十年,是微臣该回国述职的时候了!”

“张师傅!!”

眼眶中的泪再也屏不住,听着帐外天清终于不得已离去,我跌坐在地上…

那天之后,我被父亲留在了身边,帐中帐,我彻底没了自由。脑海中,梦境里,反反复复都是他…临走时,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那离去的脚步声让我惶恐不已…

我和父亲之间开始了冷战,一日三餐起居,我再也不肯开口。父亲倒似乎并不在意,依旧每天嘱咐厨房烧我爱吃的菜,依旧每天安排我的功课。我做,他改,有时真想把笔摔掉,可看他泛了花白的双鬓,我怎么也下不了狠心…唯一的反抗,就是叫如画带来了我的旗装,每天打扮成标准的清朝女孩儿出现在父亲面前,心里的期望都在他身上,他是天清,天清总会有办法…

“艾比!这是怎么回事?”父亲将习题本扔到我面前,“乱七八糟!”

我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新的题目真的这么难?一个都不会?”

我赌气地将头扭向一边。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声音竟然软了下来,“好了,吃完晚饭,为父再给你好好讲讲。”

看他站起身要离开,我气得将桌上所有的书本一把全抹到了地上。

“艾比!”

“我,我…”话没出口,泪已经掉了下来,“今天中午我听到您和白世伯说,说要回法国,说今年就要走,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父亲重新坐回桌旁,心平气和。

“啊?我,我不走!!”

“由不得你任性!”

“父亲!您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您不是想让我快乐吗?可我现在天天在哭,天天在哭!您,您为什么非要硬生生拆散我们…”

“你们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何来拆散?为父现在做的正是为了你将来能快乐!”

“父亲!您总是教导我做事要有始有终,绝不轻言放弃。这一次,为什么要凭一个揣测的结果就…”

“为父是教导你不能轻言放弃,可为父也曾教导你要懂得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

“我不懂!我只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天清,我喜欢他的时候他还是天清!他从未嫌弃我的出身,我为什么要在意他是不是爱新觉罗?那个姓氏从未给他增添过什么光环,也绝不会成为我离开他的理由!”

“艾比!九阿哥他根本不明白…”

“父亲!您曾说当今圣上的皇子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您也曾赞他聪颖、心思细密,可为什么这次您却非要认定他是在不负责任地妄语??他是皇子,那九五之尊是他的生身父亲,他究竟能有怎样的能量,究竟能做到什么,您是不是真的知道!”

“你放肆!!”父亲大怒,“你这不懂事的小丫头!为父不能让你亲手毁了自己!塞外回京,即刻送你回法国!”

“我说了:我不走!而且,我再说一遍:我爱他,今生今世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竟然不再哭泣,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原来,爱,要有承诺才可以变得坚强…

“你,你这个傻孩子!!”

正在僵持不下,帐帘突然被掀起,抬头看,是天清!!见他大步走了进来,我再也顾不得父亲,迎着他奔过去。他一把握紧我的手,看他泛着血丝的眼睛,我的鼻子又是一酸,“天清…”

“艾比回来!!”

他拉着我走到父亲面前,未待我反应过来,厚厚的毡毯突然发出一声闷响,完全惊愕中,我已经与他一起双膝跪地。

“九阿哥!!”父亲惊得立刻俯身双手搀扶,“这,这如何使得!!快,快起来!”

“张师傅,请您容我说句话。”

“你先起来!臣如何担当得起!”

“张师傅,”天清的声音沉着而冷静,我的心却像要跳了出来,“我听说您已经开口向皇阿玛请辞,若此番都是因为我断了皇阿玛与您二十年君臣之谊,胤禟在此向您赔罪!”

“九阿哥言重了,快快请起!”

“张师傅,胤禟自六岁入上书房至今,与您已是十年的师生,今日,胤禟想问张师傅,我可是那不学无术、荒诞顽劣之徒?”

“九阿哥何出此言?九阿哥自幼颖悟过人、才华出众,臣能侍读左右实乃三生有幸!”

“那胤禟再请问张师傅,我可是那言语轻薄、狂妄不肖之人?”

“九阿哥哪里话,堂堂皇子龙孙,言必信,行必果,岂是臣等敢妄自评论?”

“再或者,张师傅就是无原由而对胤禟心存恶感?”

“臣不敢!当今皇子们个个出类拔萃、德才兼备,微臣仰视不及,怎会生出恶感?”

“既如此,那张师傅,您为何…”天清的不解和委屈让我眼中的泪也不停地打转,“为何不肯让秋儿跟了我?”

“九阿哥,你…”父亲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搀着天清的手臂,“你误会了。来,起来,起来说话。”

父亲沙哑的声音透着许多慈爱和温暖,天清犹豫了一下终于拉着我站起身。依然与他十指紧扣,我的手心有些出汗,他的手指却冰凉…

“九阿哥,你对小女的厚爱微臣感戴不已,也懂得这少年之心是如何痴诚,只是…”父亲说着看向了我,“微臣求你静下心来,再看看艾比。”

我有些怔,不知父亲是什么意思,天清扭头看看我,也不解地微微皱眉。

“这个孩子,她不是卑微,是根本…没有身份!”

“张师傅…”

“九阿哥,你还记得早年臣书房养的那株秋海棠吗?”

“…记得。”

“那年,臣随皇上去了江南,你怕它无人照管晒不到太阳,结果呢?”

“…”

“人,也一样,受不起,一样会致命。你也不想她暴晒而枯,也不想她初绽即萎,放手,又何尝不是疼爱?”

父亲寥寥数语,却是字字锥心,让我一瞬间竟害怕天清就此被说服,双手紧紧握住他,别放开我,别放开…

他像是听懂了我心底的声音,越发用力握紧了我… “张师傅,找到秋儿的那天我就知道了她的身世,知道她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可她曾经是谁,因何是谁,于我又有什么要紧?我只知道她不是凭空多出来的,她是苍天造物的怜顾,对我的怜顾…”

“九阿哥…”

“张师傅,您的养育之恩,舐犊之情,胤禟诚心感念,只是,您不是她的归处,今后永远,是我与她为命。”

父亲拧紧了双眉,我的手却是抖得有些握不住…

“张师傅,您向皇阿玛请辞想今冬就起身,留给胤禟实在时日不多,挽留您父女二人,我恐怕是做不到了。今日一拜,十年的师生,恩净意尽,这之后,胤禟若有得罪处,还望张师傅体谅;万里之遥,也请张师傅放心。”

说完这番话,他没有再等父亲的回答,转而看向我,用力捏了捏握的手,又轻轻放开,“我走了,你别再拗着。等着,就好。”

“嗯。”我努力屏住眼泪,点点头。第一次,他给我的承诺,是等…

天清转身,大步离去…

三天后的傍晚,我飞一样奔回女眷营地,一把掀起帐帘。

“哟!”十阿哥腾地站起来,“你回来了!”

“姑娘!”

“他人呢?”

“九哥用过午膳就到草原上去了…”

未待他说完,我已经转身离开。

还是第一次他找到我的地方,停下急促的脚步,我努力平息呼吸,翻过小丘…无垠的绿,一点银白,我的眼睛突然酸痛…

“天清…”

他猛地回头,“秋儿!!”

扑向彼此的距离被他缩得好短,猛的冲力将我重重摔进他怀中,张开双臂紧紧抱着,泪再也止不住…

“秋儿!秋儿!不哭,不哭…”

耳边的声音有些抖,可那生疼的拥抱却好踏实,第一次,第一次,我轻声呼唤,“胤…胤禟…”

他突然红了眼圈,这伴随他十六载的两个字再也不同…

“胤禟,从今后,与君为命…从今后,以,以君…为命。”

他笑了,低头,眼中的晶莹滴落在我腮边,“我早知道…”

轻轻抚着他的脸庞,我的心疼得像被一点点揉碎… “我不过是才知道,你如何早就知道…”

“呵呵,你笨啊,总是慢。”

“哼!”冲他耸耸鼻,挂着满脸泪痕,我也笑了。

湛蓝的天空,低低地浮了几朵云,随着风儿,悠悠然地飘着,将太阳揽在其中,左遮右挡,在草地上投下飘忽不定的影子。与他相依而坐,近近地,静静地,享受着这风儿,享受着阳光,享受着这淡淡云丝遮掩的凉爽…

“秋儿,”

“嗯,”

“张师傅这是应下了?”

我想了想,轻轻摇摇头,“不知道…父亲没说,只是让我回来住。”

“那张师傅可说不许你见我?”

“也没有,父亲只说往后做功课要在他帐子里。”

“哦…”

“胤禟,咱们…”

“别怕,”他将我揽紧,“张师傅怕是还没告诉你,他走不了了。”

“啊?”心中一阵狂喜,“真的吗?”

“嗯。”胤禟点点头,“张师傅请辞后,皇阿玛虽不舍,却也觉得张师傅已经侍驾二十载,万里之遥,想回乡养老也在情理之中。”

“那…”

“后来,所有在上书房读书的皇子,从八哥到十四弟联名上书到皇阿玛跟前儿,极力挽留张师傅,皇阿玛遂又将他招至御帐一番恳谈,毕竟二十年的君臣师生,终于留住了张师傅。”

“难怪,父亲前一晚直到子时才回来,回到帐中也是一夜未眠。父亲他…应该能想到是你吧?”

“这一次,”胤禟笑着摇摇头,“张师傅又错了。”

“嗯?”

“联名上书确是我的主意,可那联名书不是出自我的手,也不是我递到皇阿玛跟前儿的。”

“那是谁?”

“十三弟。”

不知为何我的心竟突然一沉…

“那天他在皇阿玛帐中待了一个下晌,晚膳后,皇阿玛就召见了张师傅。”他低头吻吻有些发怔的我,“不管他是为了什么,这个人情,我记下了。日后,总会还给他。”

“…嗯。”

“虽然我断不会让你离去,可张师傅不走了,这是最好。他的心我明白,他的话我也听懂了,只是我的心,他恐怕还不甚明了。”胤禟苦笑笑。

“…也不一定。”

“嗯?”

“我临出来,父亲说…”

“说什么?”

“说…要教我骑马。”

“嗯?”胤禟一怔, “真的?张师傅说要教你骑马?”

“嗯。”脸颊有些红,小声回答,“父亲说…一定要学会骑马。”

“哈哈…”胤禟大笑,“张师傅这是应了啊!做我爱新觉罗家的媳妇,怎么能不会骑马呢?”

“好了!不许笑了!”我羞得脸通红。

“呵呵…”他开心地将我拥紧,“明儿我就给你弄匹好马来,要好好儿地学!等回了京,咱们到郊外去骑马!”

“哼,你想得美!这次回去,父亲一定会把我看得严严的,哪里还出得去。”

“你放心,如今是在塞外,人多眼杂,张师傅这么小心也是为了避嫌,回了京,我自有办法!”

“真的?”我也开心起来,“那早些回京就好了!”

“其实…在这里也好。” 他的声音忽地好温柔…

“嗯?” 我却有些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