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我微微睁开眼睛,父亲有遗嘱?是什么…

“张师傅生前,留下四部书稿,二十年的讲义和日记。其中只有《满文字典》已经完成,剩下的三部都还只是以笔记的形式存于上书房。张师傅临终前向皇阿玛请旨,要你代他完成。”

父亲的书?留给了我?我,我怎么没听父亲提起过…可我…又怎么来完成?心已死,力也无余…

“嗯?”他略略提高了声音。

第一次开口,声音嘶哑微弱:“我,我做不到…”

“既如此,那你要如何处置?”

“给…给白世伯…他是父亲的挚友…”

“白师傅已经启程回西洋。”

什么…白世伯也走了…都走了…

“那…那就给其他的传教士…”

“这几个传教士中,只有白张二位师傅精通汉语。张师傅的书稿留下了法汉两版,能胜此任的除了白师傅,只有你。”

“我…做不到…”

“既如此,那我就回皇阿玛,张师傅的女儿不允,好在圣旨未下,倒也不妨。”他的声音淡而平静,听起来更像是松了口气,仿佛无论结果如何,他总算是完成了传话的使命。 “吩咐上书房的人清理掉就是。”

我慢慢回过头,他站起身,弯腰对上我的眼睛,“现在你可以死了,不吃不喝,不肖数日,就可以毙命在这张床榻上。爷不嫌,既然能给张师傅料理后事,再多搭把手料理你的,也不费什么。”

说完,他起身离去。

“四,四爷…不能…不能等白世伯回来吗?”

“能,白师傅许是三年五载就能回来。这一年到头的忙,还要整理张师傅的书稿,想来再有个几年也必是完得了。只不过,这书十年八载后还有没有什么大用就未可知了。”

十年八载…欧洲如今每天都处在大的变革中,科学技术的发展更是日新月异,父亲的书都是自然科学,拖个一两年也许还好,若拖个十年八栽,即便是能结稿成书,也不过是一盘过时的冷饭,父亲“国王数学家”的名誉怕是就…

四阿哥看我仍犹豫不语,转身开门。

“四爷!”我用尽力全身力气阻止了他即将迈出的脚步。

他终于回头,可那一声呼喊已经耗尽了力气,再开口,气息弱得像是在耳语,“叫…叫如画…”

“叫如画做什么?看着你死?”

“我,我…渴…”

他关上门,转回身,倒了茶,递了一勺到我的口边,我尴尬地看看他不敢张口,他却动都不动,冒火的嗓子终于抗不住清凉的茶香,凑近勺子迫不及待地喝下,也许所有的器官依然封闭,只是一口清水,我竟立刻被噎住,“咳,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干裂的感觉,像是在胸口狠狠地割开…

口中突然泛咸,嘴角湿湿的,我抬起手想去抹,被他拦下,掏出帕子轻轻擦拭…

茶又被递到了口边,这一次,他托起我的头,用手臂垫着,我终于可以一点点喝下,喝了好久,尽了一碗茶,嗓子好受了许多,胃却痉挛般痛起来,我不由得皱起了眉…

“饿了吧?”

“…嗯。”

他放下茶,端了粥,一勺一勺慢慢地喂…

力气终于恢复了些…

“既是应了张师傅的嘱托,那我明儿就向皇阿玛去请旨,如何?”

三部书稿,二十年的笔记,这样一来,我又得在这个时空拖延几年…

“嗯?”

“…嗯。”我轻轻点点头。

恍惚中,听到那声疼爱的“小艾比” …那声音,穿透轮回,隔了阴阳…

没有了…再也没有父亲了…

我疯了心,搏了命…天底下最最不孝…

他牵肠挂肚,万般不舍…一行浊泪…呕尽了最后的心血…

泪,突然开了闸,再也止不住,我用被子蒙上头,紧紧咬着手腕,却仍是抑制不住的呜咽声…

哭,痛断了肝肠,却生生唤醒了所有死去的感官,再无处逃避,任凭记忆冲垮,揉碎…任凭泪水和着血,一遍又一遍…

失去了一切…从此,只有一个人,在这地狱般的世界…

哭泣,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里的力气终于再一次枯竭,虚弱地,渐渐止住了呜咽,只剩下混沌的啜泣。蒙在头上的被子,被人轻轻的拉开,一头的汗,满脸的泪,狼狈于我,已经不再是难堪,他递了帕子过来,我接了,将脸埋在里面…

“好些吗?”

我摇摇头。

“嗯?”

“头,头疼…头好疼…”

“高热了几天,又哭成这个样子,怎么能不疼。”

他俯身,两手给我按压着额头和太阳穴,顿时,竟真的减轻了许多。

“若是支撑得住,坐起来,会好些。”

“嗯。”挣扎着,身子却不听使唤…

他握住双肩,撑起全身瘫软的我,安置好靠枕,半卧着,我也算坐了起来。

“四爷,谢谢您…”

“这又是谢的哪一遭儿啊?”

淡淡的语气,似乎毫不领情。我轻轻咬着唇,也不再说话…

“如画如今在福晋房里,这几日让她到你这儿来,日里夜里,身边总得有个人。”

“不,不用。”他能收留如画已经是帮了我的大忙,又怎能再把她留在我的身边。

“过几日你身子好些了,就让她回去。”

“四爷,我休息一两日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

“是…是回府。您放心,我,我不会再…”

“你府里的人已经都遣散了,只留了一个年老的嬷嬷,和一个打扫庭院的,你回去做什么?”

“那不妨,我…”

“先养着,等我请了皇阿玛的示下再做商量。”

“四爷…”

未待我话再出口,他已经站起身走到了门口,“我这就让如画过来。”

“…嗯。”

不一会儿,听到如画急急而来的脚步声,一推门,看到靠在床头的我,她扑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眼泪扑溯溯地掉,“姑娘,我,我不该离开你…你跟四爷说,让我回到你身边,让我回到你身边…从今后,咱们相依为命,我哪儿也不去了…”

“别哭了。”看她泪如滂沱,我的心却再也没有力气起什么波澜。

“姑娘,让我回到…”

“他们…” 轻轻给她擦擦泪,“对你好吗?”

“嗯,”如画一边抽泣着,一边说,“四爷把我安排在福晋身边,每日只伺候福晋用药,其他的一概不用我管。”

“那,福晋她…”

“福晋就是身子不大好,人最是和善,对下人们都好。”

“哦,那就好…”

“姑娘,我…”

看如画还想争取,我强挣着转移了话题,“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是,是原先跟着先生的书景救了你上来,想回府可已经没了人,又怕误了给姑娘请大夫,就来找我,福晋得了信儿,说人命关天,就做主把姑娘收留下来。”

“哦…书景他人现在何处?”

“四爷原说要留下他,可他想回乡奉母,四爷赏了他大笔银子,放他走了。”

“多少银子?”

如画摇摇头。

“罢了…往后再说吧…”

“姑娘,我伺候你梳洗?”

“嗯。”

如画将水盆端在床榻旁,帮我擦脸,梳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干净清爽的睡衣,是我自己的,怎么会?

“四爷吩咐人把姑娘的衣服首饰都搬过来了。” 看我疑惑,如画在一旁解释。

“何苦费事…”

“府里已经没人了…姑娘,你就先在四爷府里住下吧。”

“住下?”我苦笑笑…新年在即,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堂堂禛贝勒府中,却有我这样一个全身重孝之人,该是怎样的晦气…

“等四爷跟皇上请了旨来,我就回府。”

“姑娘,你…”

“如画,”我靠回枕上,“今儿什么日子了?”

“腊月十五…”

日子果然这样难熬,死而复生,却仍是在这个冬天纠缠…

第四十章 四府百日囚

自从昏睡中醒来,如画日夜守候在我身边,四福晋也特意吩咐了人每日给我端汤送药,悉心照料,心里虽是过意不去,可我也没再有任何推辞。大恩不言谢,此时的我还有什么语言和能力来感谢他们夫妻?只能努力让自己快点好起来,每天尽量多吃饭,浓浓的苦汤药也总是一饮而尽,只盼着能早一天康复,早一天完成父亲的遗愿,也好…早一天解脱…

几天后,我已经可以下地,可以自己梳洗,换衣服,也可以在房中来回走动,只不过,仍是没有踏出房门一步。藏在这一身惨白的重孝中,不想再接触更多的人,更多的世界…

又是一大碗苦汤药,我大口大口地咽下,漱了漱口,如画照例递了颗话梅过来。

“每次都难为你还准备这个。”

“这不是我准备的,厨房送药的时候一并送过来的。”如画一边答着,一边收拾了药碗和茶盅。

“哦…”我靠在了床头,“如画,这几日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姑娘,身子还虚得很,说话都喘呢。”

“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现在我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你今儿就回福晋那儿去吧。”

“福晋身边有的是人伺候呢,又不少我这一个。”如画走过来坐在我身旁,“原本也不过是应个名儿,我又真正做什么了呢,还是跟着姑娘吧。”

“即使福晋让你每日里闲坐着,也不能再待在我这儿了。咱们毕竟是跟四爷说让你到他府上作丫头的,哪能又应了名儿,又不作实呢。”

“姑娘,我,我不想离开你。”如画眼圈儿又有些红。

“你放心…”我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着,“你放心过去吧。这里比不得咱们原先,人多,别让人家说出什么来。”

“哪有人敢说什么,四爷规矩严着呢。”

“即是四爷规矩严,就更不该造次。四爷已经帮了咱们这么多,又收留了你,咱们不能再没眼色。今儿吃过午饭,就回福晋那儿去。”

“…嗯。”如画看我坚决,也只好点了点头。

正说着话,听到门外有掀帘子的声音,如画迎了过去,打开门,福身,“福晋!”

“姑娘好些了吗?”一个小丫鬟扶着四福晋走了进来。

“福晋,”我赶紧扶着床棱起身,“已经大好了,谢福晋惦记着。”

“快别多礼。”

四福晋走过来,拉了我一起坐在了床边。

近近地挨着,可以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水粉香,和着她的身体竟是暖暖的味道。一身居家常服,百蝶恋花,发间简单单一支凤钗,雅致而高贵。软软的手,浅浅地握着我,姿势如此亲近,却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力道,我莫名地生了紧张,低着头小心地只沾了一点点床沿,生怕缟素的自己污了这份暖意…

“听这话音儿,身子还是虚,还是要好生将养。”

“这些日子多谢四爷和福晋照应,吟秋感激不尽。”我轻声道谢。

“姑娘言重了。爷向来与张师傅交好,逢此大事,怎能不出手相助呢。” 她苍白的脸颊带着笑,淡淡的,温温的,一如初见时,只是这一成不变让我每次的应对有些揣摩不到的无措…

“你小小年纪就经此一难,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只是这身子却是受了大苦,好容易好些了,千万要当心,日后回了府中,也要好生养着才是。”

“嗯。”我点点头。

“我听如画说,你们府里的人已经都遣散了,只留了一个年老的嬷嬷,这要是回去,可如何使得?”

“不妨事,原先我房里也就如画一个,平日她也要照应父亲那边,如今…都不用了…我一个人,就简单。”

“话是这样说,房里多一个人,总是个伴儿。既是你想留如画在我这儿,那我也送你个丫头,最是手脚麻利不多话的,这样,我也放心些。”

“不,不用了。我和如画是从小一处长,说是丫头,其实是姐妹,我不惯用丫头。谢福晋了。”

“这可怎么好?”

“福晋,您能收留如画,吟秋已是感激不尽。只是回府后,只想静心为父亲守孝,一个人倒自在些。”

话说得多了,我又有些喘,却仍是坚持不能再受他们的恩惠。

“既如此,那我就不强着你了。如今到了年根儿,你一个人回去也冷清,索性过了年,大家一处也热闹些。”

“吟秋谢福晋。只是热孝在身,实在不便多打扰。大年下的,府里也忙,吟秋想着这两日就回去了。”

“身子还弱得很,不急在这一时。多歇息两日再说。”四福晋微笑着拍拍我的手,这一次,有了实在的感觉…

“谢福晋。”我再次道谢。

又问了如画几句我吃饭吃药可好,四福晋起身告辞。我撑着送她出门,止步在门槛内…

回到房中,如画纳闷儿地看着我,“姑娘,送个丫头给你为什么不要?好歹有人陪着你。”

我苦笑笑,“如画,帮我收拾行李,等四爷回来辞了行,明儿我就回府了。”

“明儿?”如画惊讶地看着我,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四福晋的嘘寒问暖竟让我越发想要离去,“为何这么急?福晋不也说过了年再走吗?”

“福晋…好心,可你看我这一身的重孝,哪能留在人家家里过年…”

“姑娘…”

“好了,帮我收拾吧。”

“这可真是的,早知道这么早走,何苦把一柜子的衣服全搬了这儿来。”如画说着打开柜子,收拾起来。

我靠在床边,竟是松了口气,这样也好,也省得辞行麻烦了…

午饭后,我劝如画回到了四福晋房中。自己又把剩下的一些零碎东西整理整理,放进包袱。收拾好行李,已是又有些喘,靠在床头歇着,不经意看到枕下露出的一角。拿出来,是那块淡青的帕子…那天痛哭一场,四阿哥递了帕子过来,当时也没来得及细看,就鼻涕眼泪地抹得乱七八糟。等洗干净,收过来,才一眼看到那只淡淡紫罗兰的蝴蝶,心中一阵紧,顺手掖在了枕下。这几天倒忘了,今天要辞行,总不能再错过…

小屋里的时间总像是与外面的世界不相连,一分一秒,熬得很是艰难。想用睡眠昏昏地混过去,却又害怕…那冷汗如洗的梦境…

索性起身坐到桌旁,抬头,窗,近在咫尺,除了那偶尔开启的朱漆门,这是外界与我唯一的联系…永远紧闭着,却仍会透进风,透进光,悄悄地提醒我一天的开始和结束,提醒我…一切都还在继续…我怔怔地看着,仿佛能透过那密密的竹篾纸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云,一定连成了一片,厚厚地掩了太阳,低低地,捂住这一冬的寒冷…

时间,毕竟还是要流去…

直到小屋完全暗了下来,才听到院子里有了脚步声,熟悉的轻叩,我起身开门。看到是我应门,他有些惊讶,“怎么不掌灯?如画呢?”

“回福晋那儿去了。”

迎他进来,我点亮了灯,小小的烛苗在他带进的寒气里挣扎了几下终于平稳,房间的一切浸在柔和的橘色中,又都有了轮廓。

我倒了热热的茶递过去,他接了,也示意我落座。

“谁让她回去的?”

“是我。我已经大好了,她也该回去了。”

他没再坚持,眼睛却又落在桌上堆的包袱,“这是做什么?”

“四爷,我,我明儿想回家…回府去了。”

他低头抿茶,没有接我的话。

“四爷…”叫了一声,我竟也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顿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要过年了,我热孝在身…不好再在您府里…”

“我也正要跟你说,”他放下茶盅,打断了我的话,“皇阿玛今儿下了旨,许你整理上书房张师傅所有的书稿。”

“嗯。”我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那我就更得赶紧回去了。”

“只不过,皇阿玛口谕,张师傅的笔记和书稿如今存在上书房,不得私自带出宫来,等截稿成书后,所有的书稿依旧交还上书房存档。”

“嗯?”一直纠缠的头痛让我的反应慢了许多,他这句话我听清了每一个字,可为什么竟是糊涂得分辨不出其中的意思,心突然跳得慌了去…“那,那…”

“皇阿玛许你素衣守孝,进宫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