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子不好,又到前面来做什么?”他的手却牢牢的,纹丝不动。

“庄子上送了账目来,我正说要到账房去。”

“这些事往后吩咐静怡吧,你好生养着。”

“嗯。”四福晋依然微笑着,温顺地点点头。

四阿哥拉着我抬步离开,我赶紧又福了福身,随他离去。

“爷慢走。”

四福晋柔弱的声音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我却如芒在背,想离开他远些,却暴露了那紧紧牵着的手,想遮掩些,却似如影随行,亲密过常,左右都不是,不得不加快脚步,逃出门去。

马车中落座,我双手抱着书,尴尬地看着他,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抱歉地说了句,“四爷,对不起…”

他微微挑眉,像是不知这一句从何而起。

“我,我不是有意…往后,往后我自己知道抬起头走路了,不,不用您再…费心…”我努力斟酌着,“这么些日子在您府上,已经够麻烦您和福晋的。今天又,又让福晋…我,我对不起…”

他并没有应,没有出声,眉间,眼中,什么都没有…

郊外的风,煦暖柔和,和着远处滔滔的河水,早早复苏了漫山遍野的绿,空气中是一切解冻后浓浓的新草香和淡淡的水腥味。

父亲的墓前,繁盛的野草遮了黑土的坟头,虽是杂乱,却掩去了些许决然的凄凉。我走过去,跪坐在碑前,指尖轻轻滑过坚硬的石刻:慈父张诚,Jean-François Gerbillon…

父亲…一百天了…我终于又来见您…您在天堂好吗…能不能看到我…看到我…我不好…有人传了您的话给我…可我…我想听您说…

“要不要把野草锄锄?”

“…不要,难得的生命,让它们陪着父亲吧。”

“嗯。”

我翻开书:“父亲,昨天给您念到西凳来告诉麦克白王后去世了。麦克白说:她反正要死的,迟早总会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天。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轻声念完了一场,翻过书页,突然夹缝中掉出一张小字条,拿起来,展开,熟悉的笔迹跳入眼帘:康熙三十六年夏,艾比淘气,第一次罚抄书,《麦克白》…

眼前顿时模糊,晕开的字迹再看不清…

我努力抹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几个字,突然一阵疾风,颤抖的手没有抓牢,字条被风卷走,我跪起身,努力捕捉着,可谁知字条竟越被卷越高,越远,我起身追过去,那风竟像是在与我逗闹,总是眼看着到手,又偏偏脱离,我跑着,追着,跳着,气喘吁吁…

风力终于渐渐小了,字条飘飘悠悠落了下来,我想接它,却又是一闪,落在了一小滩泥洼地上。我立刻俯身捡起,雪白的纸上,一抹湿泥恰恰污了父亲的字迹,我赶紧掏出手帕去擦,泥被擦掉,可那一团乌黑的印记却永远覆盖在父亲这最后一句话上…

心突然酸痛,蹲下身,抱着双膝,泪,像终于找到了倾泻的理由,再也停不下来…寂静的郊外,我守着父亲,守着这被逼无奈的生命,再无所顾忌,声嘶力竭,狠狠痛哭…恨不能…将自己一起化作泪水…浇了父亲的坟茔…

有人轻轻拍拍我的肩,我红肿着眼睛抬起头,是四阿哥蹲在身边,递了帕子过来。我轻轻推开,拿起自己的帕子,“哎…”他似乎想拦着,可我已经擦起了眼泪。

扑哧,他笑了。

我恨恨地瞪着他,竟然笑?难道我的样子,我的境遇就这么好笑吗?

“呵呵…”他丝毫不顾及,笑得那么舒心,看我恶狠狠,他竟抬手点点我的额头,“傻丫头,成花猫了。”

“嗯?”我一愣,低头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帕子刚刚擦过泥污,在脸上这一通抹,天哪…

他拽起我,待我站稳,松了手。这个样子实在不能回去见人,于是一起往河水的方向去。不知为什么,他像在赶什么,步子迈得好大,走得好急,我小跑着跟着,依然急得有些喘,想来就要到了,可走了半天,还是只能听到河水的声音,却总是不见河水的影子。心里悄悄地纳闷儿,这附近到底有几条河啊…

终于来到河岸,低头看,天哪…

两丈高的陡堤,遍插着乱石獠牙般狰狞,奔腾咆哮的激流,漩涡遍布,每一个都仿佛血盆大口,随时等着掉入的猎物,连了骨头和着血,一口吞噬…

头一阵眩晕,不由得往后一趔趄…

他一把扶住,“怕吗?”

他的眼睛里,我避无可避,红了脸颊,点点头…

找了一处坡比较缓的地方,小心地下到河床。我在河边石头上坐下来,在河水中搓洗了自己的帕子,又洗了脸,擦干净,眼睛的肿痛好了很多,人也爽透了些。

“今儿可是哭够了。过两日进了宫,不要再让任何人看到你掉眼泪。”

“…嗯。”

“不管见到什么人,不管碰到什么事,都不许哭!”

“…嗯。”

一路往回走,太阳渐渐挪向正空,郊外的风越发柔和起来。青青的嫩草上,缓缓的脚步声,天地如此宁静…想着父亲的那张字条,心,似被轻轻拨开了一条缝隙,透进了久违的阳光,好温暖…

“四爷,”

“嗯,”

“您说等整理完书稿,皇上会怎样?”

“嗯?”

“还会留我在格格们身边吗?”

“这倒说不准。”

“若不是,就好了;若是…我去求皇上,不知行不行。”

“听你这么说,像是有了打算?”

“嗯。父亲的书得送回西洋去,那里会更有用。另外…父亲一直想让我回到姑妈身边去,我原一直拗着不肯去…现在,我想去了。”

他缓了一步,我随他停了,抬头看他,他却已经继续前行。

“世间万事,都有因果。你也说,凡事都有个缘故。偏这一场生死,无缘无由,就空了不成?”

我轻轻咬着唇,有些答不上来。

“还没弄明白就想走?”

“我…”

“这一走,万水千山,即使有一天想明白了,又如何回得来?”

“…”

“先放了这个念头,等整理完书稿,若是你还想走,我去求皇阿玛,放你出宫,放你走。如何?”

“…谢四爷。”

“嗯。”

第四十四章 四府的责任 (捉虫)

回去的路上,四阿哥问起了那张字条,说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怎么偏偏记得那一次?我说不是,其实,父亲后来常罚我抄书,可每次罚过,他都会主动讲和,而我就又有了耍赖撒娇的机会,所以,有时我会故意气他…现在想起来是太不懂事了…这么说着,心又是酸,可谁知,他听了却笑了,他说看那几个字笔调轻松,言辞诙谐,张师傅也是乐在其中,你的小伎俩他怎会不知,各得其乐罢了。我听了,翻出那字条,看了又看,好像…真的是他说的那样…

到四府时,天色已近傍晚,马车在府门口停下,正等着随他下车,他却坐着不动,神色如常地嘱我自己回去,说他还有公务要办。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惊讶又尴尬,目光一定是恳求又为难,可看他笃定定,理所当然,我也不敢说不,咬着牙跟他道了别,起身下车,却仍是磨磨蹭蹭地,慢慢腾腾地,只希望下一秒钟他就改变主意,走在我前面,带我回去。可是,毕竟,希望是我最不该有的…

被小厮扶了跳下车,上了台阶,站定,深呼吸,抬步走进府里。其实路是不大认得的,脚步却不敢踌躇,双臂抱了书在胸前,不至于紧张得无处安放。周围零星有人,都像是各有去处,没有人认真地看我一眼,心被抱着也没有跳得慌乱,可还是不敢大了胆子问路,只能凭了一点记忆,沿路走去。好在这府邸虽大,却建得方方正正,横平竖直,碰了三两处壁,我终于看到了那扇熟悉的门,那一刻,心竟是一热,顾不得旁边还有人,我急急地跑了起来,好像慢一步,就再也回不去…

为父亲扫了墓,我的心像是终于安了下来,开始平静地考虑进宫需要准备些什么。打开柜子,都是我的洋装,记得父亲病重我匆匆回府,除了随身的一套旗装,全部留在了宫里。可翻来找去,连那一套也不见了踪影,想来是昏迷时,李嬷嬷帮着收拾我的东西,落下了。还有两天就要进宫,看来还得再回府一趟。而且,除了那套旗装,我好像还落了什么东西…

“姑娘!”

我正在柜子前琢磨着,身后的门开了,回头看,竟是如画扶着四福晋走了进来,我赶紧迎过去,福身,“福晋。”

“快起。”四福晋扶我起来,握了手,“这两日就要进宫了,可都收拾好了?”

看她温和如常,又想起今天的尴尬,我有些不自在,口也拙了起来,“也,也没什么要收拾的,原先的东西都留在怡情殿,这,这些衣服都送回府里就是。”一边应着一边扶了她在椅子上坐下。

“我听如画说,姑娘的衣裳都是西洋的样式,这如何进得宫呢。”她拉我坐在身边,笑中含了亲切,“正巧前几日给府里人做衣裳,我想着,也就给你做了几套。知道皇阿玛准你素衣守孝,衣裳也都是素淡的颜色,虽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思,却是进宫时穿得的。明儿就着人给送过来。”

“福晋,这么些日子在府上叨扰,吟秋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再…”

“姑娘外道了。”四福晋拍拍我的手不让我再客套下去,“一个人可怜见儿的,伤心了这么些日子,哪还有心思去想这些?我也不过是随着府里,捎带添了几套而已。”

“那…那吟秋谢过福晋。”谢字在他夫妻面前,有些虚假了。

“嗯。”四福晋见我点了头,满意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又扭头看向如画,“如画,来时我倒忘了,你回去嘱咐小厨房,晚上爷要过来用晚饭,今儿爷吃斋,让他们别弄油荤了。”

“是。”

“哦,对了,”如画转身要离去,四福晋又叫住了她,“还一桩,今儿我娘家送来的两匹缎子,你回去取了,给静怡和玉淑送去,就说我嫌颜色不合,给她们穿吧。”

“主子,是给李侧福晋和年侧福晋各一匹吗?”

“嗯。”

“颜色可有别?”

“嗯…先拿给玉淑看看。”

“是。”

看着如画退出去关上了门,四福晋的目光转而落在我眼中,那笑越加添了暖意,却不急于开口,只是端详着,端详着。我心中有些纳闷儿,却也不好先开口,浸在她的目光中悄悄按捺自己的不自在,略略低了头,谁知她竟抬手抚了我前额的发,我略一怔,想躲又恐唐突,赶紧屏住,任她柔软的抚摸顺着鬓慢慢地下滑,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我越发不知所措,对上她的目光,更觉一怔,这温暖怎么…如此“母性”…

“吟秋,今儿我来是有话,只是不知当问不当问?”

“福晋于吟秋有再生之恩,有什么话,您,您只管问。”

“张师傅的书稿成了后,你有何打算?”

“我…”本是想好的话,到了口边却想起了在父亲墓前与四阿哥的约定,于是犹豫着,不知该怎么答。

“没有个可靠的去处,是不是?”我的反应像是她意料之中,微笑着接了我的尴尬,“别怕,张师傅与我们爷数载师生,情谊深厚,怎会让你两度成孤,没了去处。”

“哦,不,”想来她是误会了,我赶紧解释,“其实,不是没有去处,只是走之前要做的事太多,我说不准何时成行。”

“哦?是吗?”她是真的惊讶,细眉微挑,认真地问,“要去哪里?”

“回西洋,投奔姑母。”

“西洋?”这个词像是匪夷所思,她的眼中一闪掠过了什么,我没有把握到,转而她的表情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太远了,你一个姑娘家,如何去得了?”

“其实也…”

“更况,张师傅走了,那边厢的亲眷究竟于你如何,又怎么说的准,”她摇了摇头,“依我看,不指望为好。”

她的神色竟是凝重,握我的手也用力了些,像怕我即刻离去,受了颠簸,又错投了人家。我心里一暖,竟是觉得有些道理,毕竟,自我来到这里再不曾与那姑妈见过面,究竟是怎样,实在说不准。

看我也犹豫,她又带了亲切的笑,“你放心,我既收留了你,就一定不会半途撒手,定要给姑娘一个稳妥的去处。”

“福晋,您…”我开始疑惑,她反复地强调“去处”两个字,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吟秋,康熙三十八年,皇阿玛巡幸塞外,你可也去了?”

我猛地一怔…

“那年,爷和我也随了驾。倒记得十三弟有些日子常跟咱们念叨一个人,说是和她常说笑,又一起在草原上看星星,还感叹说,有的人万里之遥,一句话,却就是有缘…”

我的手不由得攥紧了衣襟…

“那个女孩儿,是你吧?”四福晋的声音不急不缓,仿佛在讲述一个与我们都不相干的故事,“那天,他和十弟打架受了伤,我派人去找,却哪儿都找不到。他,可是在你的帐子里?”

她的眼中是我呆然的脸庞,思绪飘飞凌乱,找不到她说的那段记忆…

“晚上我去看他,见他手臂受了伤,却仍是兴冲冲地在吹箫,还跟我抱怨,这雨怎么下起来没完,说是答应了要带她去骑马、吹箫。可谁知前后就一两天的功夫,这十三弟就再不提了,问也不说,只是笑着摇头。那时我也当不过是小孩子家,三两天的情谊。”

小孩子家…三两天的情谊…小孩子家…三两天的情谊…

“可那天,他来了,你笑了,又是手牵了手,又是一句话就随他走了,我才知道,这小孩儿家啊,也终是长大了。”说着,她拍着我的手,了然似地笑出了声。

我被她的笑声惊醒,“福晋…”

“吟秋,你今年也虚岁十六了吧?”

“…嗯。”

“我听如画说,张师傅在世时从未给你许过什么人家?”

人家…许过吗…

“这一进宫,一耽搁就又是两三年。不过,倒也不妨。”她又抬手抚着我的脸颊,这一次,越发觉得热了,“十三弟与你同年,也十六了,这几年越发出息,如今皇阿玛日日将他带在身边,喜欢得不得了。待他这一两年娶了福晋,出宫建了府,姑娘也正好孝满,到那时,我和爷做主,送你过去,圆了你们的心事,你看可好?”

“福晋!”心像被突然抽走,空落的身体竟腾地弹了起来,双唇颤抖,“福晋!”一声声叫着她,我却没了下句。

四福晋显然被我突然骇人的举动吓了一跳,坐在床边竟是一时怔住。

缓了口气,又看了看身处何处,我赶紧重坐下来,“福晋…您,您误会了,您误会我和十三爷了…吟秋自小被父亲娇惯,贪玩儿任性,不懂规矩,和十三爷玩闹实在是我不知轻重…可我根本没有…也不会…而且,而且十三爷他…他也不是…”

她平静地看着,任我语无伦次,直到我反反复复地说完那几句话,她才又开了口,“姑娘与我相识甚浅,又听说张师傅自收养了你以后,就是以西洋方式教养,这短短的时日,我是当真不得体会姑娘的心思,说我误会,怕是真的。”

我忙不迭地点头…

“可这十三弟,他的心思,我怕是还猜的准。”

“不,不…”

“你这么一口咬定他不是,可有道理?”

“嗯?”

“姑娘的心思难猜,难道爷的心思就是明摆着的吗?在你面前,他许是没说过什么,你是女孩儿家自是腼腆,更不会刻意去猜他。可自小到大,除了他四哥,他最亲近的人就是我,从他的眼里,我倒还能看出几分真切。这么说来,他是如何,你我谁更说得准?”

她摆出了家长的姿态,我着实没了道理,看她像是认定了十三阿哥与我有情,我左右尴尬,心烦意乱,“福晋,您,您别再说了,吟秋担当不起。”

“担当不起?”她轻声反问了一句,不知为何,脸上的笑竟忽地淡了,“‘担当’这两个字于什么都罢了,偏是遇着一个‘情’字,就都说不得了,无所起,无所终,不是人事可为…”

“福晋…”她的神情让我越加心慌,草草的,只想快些结束这尴尬。

“吟秋,女孩儿家怕是还没想过,只是,你记住我的话,这普天之下,想再寻出如十三弟这般的人物,不会有了。不要拗着一时的脸面,丢了终身…”

“福晋!”心慌难忍,我竟是大了声音,看她惊诧,又赔了笑,“福晋的好意,吟秋感戴不已。只是,十三爷,皇子龙孙,即便就是做个丫头,我…我也不配。”

“你不必说那些轻贱自己的话…”

“更况,”不待她说完,我急急地接口,“父亲离世,吟秋万念俱灰,如今苟活人世,只是为了父亲的遗愿。福晋口中的那个‘情’字,于我,已是隔世之愿,还望福晋…”

“你年纪小,父亲又去了,一时气盛,倒是难免,只是这人生在世,哪有那许多全美之事?你一个女孩儿家,往后日子长了,总还是要有个依靠。与其日后浑碰,不如身边这有情有义之人。”

“福晋!四爷和福晋的再造之恩,吟秋无以为报,但求早日离开府上,为您和四爷省去这一处烦扰。他日若是有缘,吟秋自当竭尽全力…”

“他日有缘?”她的笑竟有些发冷,耐心也似乎已经到头,“张师傅一去,你再度成孤,我既接了你来,就是应了张师傅的托付,如今,连皇阿玛都知道你在我府中。你进宫,是跟着我们爷完旨,出宫,我自然也要给你寻个妥帖的去处,怎能让你万里之遥,生死难卜?我禛贝勒府的颜面何在?今儿这体己的话,姑娘若是听着不入耳,就暂且撂下,姑娘有的是时日去想。只是,今生,你想与我撇清了关系,怕是不能够了!”

“福晋…”看她脸色竟是苍白,莫名中,我有些怕…

“你收拾行装吧,我不多留了。”她站起身,刚要抬步,又开了口,“进宫之后仍居怡情殿,十三弟常来常往,见面必是难免,我奉劝姑娘一句,没想清楚我的话之前,不要对十三爷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免得日后追悔莫及!”

“…吟秋送福晋。”

僵硬的膝盖,弯曲福身,清脆的骨节声…

看她仪态端庄地出了门,我跌坐在床上,拿起枕边父亲的圣经,紧紧抱在怀中,父亲,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昏暗的小屋中,我呆呆地坐着,努力搜寻这一百天的记忆,我和她,什么时候成了再也撇不清…

第四十五章 再是生离别

“吱嘎”门开了,是如画…

看到黑暗中发呆的我,她似乎并不惊讶,轻轻走进来,点了灯。橘黄的烛光,颤巍巍的,小屋又沉浸在柔和的光亮中。如画坐到我身边,轻声问,“姑娘,福晋跟你说什么了?”

“嗯?”

“从书院回去后,福晋坐着半天都不回神,直到四爷进了门,她才缓过来。自我跟了她,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

“是吗?”我木木地回了一句,忽地反应过来,“四爷回来了?福晋已经请了四爷去?”

“嗯?”如画一愣,“哦,不,不是。今儿轮到正房陪侍,四爷原该要和福晋一起用饭的。”

“哦…那福晋跟四爷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福晋只是问先生百日祭可还要再做什么,四爷说他已经诵了经文,更况先生信奉西洋教,这边的虚礼就免了吧。”

“还说什么了吗?”

“嗯…”如画想了想,“后来福晋伺候四爷净手,说今儿进宫给娘娘请安,说起了十三爷的亲事,说如今大了,虽说皇上那边必是也上了心,可娘娘这边还是备了些人选。”

心咯噔一下,四福晋真的在操心十三阿哥的婚事了,这原本跟我毫无关碍的事情,如今我却要格外留心,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他的“知心”兄嫂送给他建府的一份小贺礼…

急急地问,“那四爷呢?四爷怎么说?”

“四爷说,十三爷的事不急,听皇上的意思倒像是想让他先入朝历练,再建府成家。福晋听了就笑了,说这是皇上舍不得呢。”

“是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些,似乎只要拖着他,就有了我的生路…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福晋跟你说什么了?”如画握了我的手担心地问。

我轻轻摇摇头。

如画倒像是看出了什么,“姑娘,福晋这几日总跟我问你,她一定是说了什么了,是不是?”

心一酸,握紧了她的手,“也没什么…你好好服侍福晋,寄在人家,别多想别的。”

“姑娘…”如画红了眼圈,“不管她说什么了,你暂且忍忍…横竖…横竖就要走了…”

“嗯。”

“姑娘,等你…等你出宫的时候,咱们…咱们回家…”

“别说傻话了…”我努力笑着揽了她的肩,“我已经告诉四爷你和十爷的事。四爷答应我,只要他来接,四爷会放你走的。”

“姑娘…”她的泪终是掉了下来,“若真是那样,那就我去接你出宫…姑娘你放心,我绝不会…绝不会再让你…当初,当初我实在是没办法…府里,府里都没了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轻轻拍着她的背,“难为你了…四爷和福晋能收留我们已是大恩德,别的,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