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琳轻轻歪了头,忽闪着大眼睛想了想,红了脸颊,放开我走到德妃身边,“额娘最疼敦儿了。”

德妃的笑慈爱而温和,“都疼,都疼!”

看她们其乐融融,我刚才的尴尬和急切也消失不见,躲在她们母女情深外,安静地等着…

又说了几句,德妃终于放我们出来。出了长春宫,两个格格都突然没了话,只是拉着我,一步紧似一步…

怡情殿,故人故念…

“吟秋…你,你怎么…”

握着温琳,我紧了又紧,怎么会忘了她的声音是这么柔软,虽然浸了泪,仍是拨开这许多的遮掩触到我心底…

“姐姐!怎么又是掉泪?” 敦琳看着我们,忍不住皱了眉,“吟秋都没哭!”

“敦儿说的是。”温琳赶紧用帕子擦擦泪。

“吟秋,人走了,再也唤不回来,你当节哀才是。成了张师傅的书稿,便是最大的孝了。”

“嗯。” 我微笑着点点头,只半年不见,她像是忽地长大了…

“至于旁的,事到如今,你也该认清了!”

“敦儿!”

温琳的阻拦让敦琳突然恨声,“怎么?难不成真像你和十三哥说的,再也不提了?咱们不提,她心里还是闷着,一个人要如何排解?今儿,我是一定要说透了!吟秋,你折磨成这个样子,人家那边,新婚燕尔,好着呢!”

心猛地一颤…已经是一百个日夜,每分每秒我都在努力把那些可怕的字眼咀嚼,咬碎,吞咽,反反复复…可为什么…为什么竟是没发觉那碎片早已刺在我的骨里,埋在我的肉中,随意拨动,都是钻心的痛…

温琳看我失了神色,赶紧对敦琳说,“他的心里是怎样的,你又如何知道?不要在这儿浑说!”

“哼!”敦琳冷笑一声,“他心里自是不能好受,毕竟,自己也搭了这些年,便是一样玩物,也要生出些情来!”

“敦儿!不能这么说九哥!!”

敦琳一把抚去温琳的手,“九哥??你还称他九哥?我没有他这等无情无义无颜无耻的哥哥!!”

“敦儿!”

“姐姐!张师傅殁了的那天,你是怎样的?你哭着说,张师傅怎么偏偏就殁在了他大婚的第二天…我知道!我知道!因为张师傅恨!因为张师傅怒!因为张师傅悔!!”

“敦儿!别再惹吟秋伤心!”

“我怜惜吟秋,我为她不值!可我,我更为张师傅不甘!我就是为张师傅不甘!!”敦琳越是激动,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年在塞外那一场难,吟秋刚从西洋来不懂规矩,又被他蒙了心思,可张师傅呢?御前侍驾二十载,谨小慎微,从无差错,他怎能不知私自给皇子用药的厉害??可他却横下了心,舍了自己,舍了爱女,冒这势必杀头的风险,只为了还他一线生机!!这份情意连老天都动了心,遮了所有的痕迹,护了他父女周全。老天都想成全他!!可怎奈,人无为,天又能如何??到头来…这边厢凄风冷雨,灯枯油尽…那边厢鼓乐宣天,洞房花烛!!”

我低头,抓了桌上的茶盅,茶盖与杯身颤着相咬,发出细碎的咯咯声,我握紧,握紧…

“敦儿,你,你让他能如何?他不能…”温琳对敦琳的失控已经没了主意,却仍努力在我和她之间,为那残破不堪的故事打着圆场…

“他不能什么?不能抗旨,不能忤逆,是不是?那既知今日,何必当初??”敦琳通地坐下急急地拉了温琳的手,“姐姐,你知道他是有奈何的,是不是?你把跟我和十三哥说的话讲给吟秋,讲给吟秋啊!”

“敦儿…”

“你说啊!”看温琳仍是犹豫,敦琳再也不肯忍耐,“好,你不说,我来说!白张二位师傅是为何万里之遥来到大清?从头一天起,人家就说得明明白白,是来传教!传的什么教?西洋的天主教!一夫一妻,那是他们口中、心里神的旨意,那是他们丢了性命也不会破毁的教义!!在上书房读书的皇子们哪个不知?就连皇阿玛也曾常与白张二位师傅论及。他又是谁?他和五哥两个是众皇子中西洋格致学读得最好的人!他与吟秋初识就知道她是张师傅的女儿,就知道她刚刚从西洋读了书回来,就知道她随了父亲一道笃信天主!既然做不到,何苦要用那山盟海誓一而再,再而三地缠了人家??”

“他如何知道他做不到,他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怕了?”敦琳冷笑,“怕丢了荣华富贵,怕丢了身家性命?那他可曾扪心自问,当初人家父女二人若是顾念这些俗事牵连,他如今身在何处?而他又是如何让人家女儿冒死与他在宫里私厢夜会?哼,那时他可不怕,即便被抓了,死的也是吟秋一个人,这么说,他是顾不得旁人的,倒是自己惜命的很!!”

无边的暗夜,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处依靠,挣扎,难以摆脱…冰凉的手紧紧握着茶盅,努力想把这一点茶水的温度握进自己的身体,至少,这是实在的温暖…

温琳再也没了辩驳的话,只是轻轻拍着敦琳的背,小声说,“别再说了,别说了,啊?”

“姐姐,”稍稍沉静些的敦琳忽地怔怔的,一颗大大的泪滴滚落腮边… “张师傅走后,我夜里常睡不着…我总是想张师傅早就知道他被指了婚,可他一直强撑着,强撑着…你说,他是不是也在等,他是不是不到那一刻也不相信,人,能就这么吞了自己的誓言…”

“我,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

“姐姐,我真不敢想张师傅临走前的最后一刻,看着孤伶伶跪在床前,从此再也无依无靠的吟秋,心里该是怎样的恨…怎样的悔…我真是想不出!我真是想不出…”敦琳终于哭出了声,“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负心的人?怎么能做出这么冷心冷血的事?姐姐,他怎么会是咱们爱新觉罗的子孙?他不配!他不配!”

“敦儿!不许这么说他!他没你想得那般…听十三哥说,他每天都求着四哥…”

“求着四哥什么?”敦琳狠狠地抹了一把泪,“张师傅缠绵病榻,含恨离世,他人在哪里?吟秋为他失了心,搏了命,痛彻肝肠,他又在哪里??事到如今,缠了四哥想怎样?想做什么?想去看看吟秋有多可怜,还是想再用他那花言巧语盟些誓,骗了她做妾??他怎么做的出?他怎么做的出??”

“敦儿!”

“张吟秋!” 敦琳突然又哭了冲我喊,“你听好了:你今后若是再软了骨头,应了他的纠缠,我再不认你!我再不认你!!”

心中的泪猛地决了堤一般,我再也顾不得尊卑,扑过去一把将她搂进怀中,紧紧地把她捂在胸前,听她哭,听她替我痛痛地哭…

第四十七章 白蝶黑漆门

午后 ,乐志轩。

“吱嘎嘎”,小屋的门发出干涩而老旧的声音,眼帘内,简单,安静,一切依然…正要抬步,房中忽地飘出一股幽香,甜甜的…是桂花…一阵心悸,我闭上眼睛,轻声祈祷着努力遮掩那迷醉的味道…

“在这儿站着做什么?进去吧。”

睁开眼,是那张阳光的笑脸,我感激地冲他点点头,一起走进房中。让了他落座,再看桌上依然是那曾经用惯了的茶盏茶壶,擦洗得干干净净,温暖的感觉终于没过那熏香,用手背轻轻碰碰圆鼓鼓的壶身,果然,满满的热茶,于是斟了递给他。这才转身在床上打开包袱,开始整理。

“这么多洋文的书?侍卫怎么通融了你?”

“是…随了四爷进来的。”

“哦。”

“这都是张师傅常读的?”十三阿哥捡了一本翻看着。

“嗯。”

我一边应着,一边掖了《圣经》在枕边,《莎士比亚全集》则按了悲喜剧归类摆放,看那熟悉的排列整整齐齐,心也像是被填满,有了着落,又略略犹豫一下,抽了《麦克白》也放了在枕边…

“吟秋,”

“嗯,”

“不忙收拾,你先坐,我有话说。”

转身看他,目光似越加亲近,我依了他的话,坐在了床边。

“上次去看你,人是见着了,可我看得出你不过是强应付着,所以有些话,我不便说。今儿再见,你人虽憔悴,倒像是回了神儿,我就把话说开些。”

我轻轻一怔,脸颊微红,点点头。

“我五岁入上书房就师从张师傅,十余载的师生之谊且不说,这些年四季寒暑常与他伴在皇阿玛身边,品诗作画,谈古论今,若说相处的时日,怕是比你还要多些。张师傅于我早已是至亲,如今他撒手而去,我心里也是空落,你…再不该与我生分才是。”

“十三爷…”

心实在承受不住他这刻意的怜悯,我开口想拦,却被他了然的笑意噎了回去, “我于张师傅又是如何,你恐怕更是知之不深。” 他低头从怀中取出一只绒面的扁盒,打开,我顿时瞪大了眼睛…

盒中之物,洁白晶莹,如阳光下初落蓬松的雪,轻盈柔细,似天边一丝薄纱的暮霭,淡淡的清香,那是万里之外天然的花露所凝,静雅的姿态,让人宛见那禽中脱了凡尘的仙子…

“当年张师傅去西洋接你,法皇曾亲赐了两支鹅毛笔,真正的天鹅飞羽所制,世上罕有。”

父亲说世间没有完全相似,每一支,都是唯一,可父亲也说,物品太过精致会失了它本来的用途,而事,太过完美,就只能浮在表象…

“回到大清,张师傅留下一支珍藏,另一支,转赠给了我。”

是的…父亲曾珍藏在书房的暗格内,说将来会留给我,可我却…心又是愧疚,来到父亲身边这么久,我每天都在忙着“自己”,从不曾用心去体会他,只知道他与康熙在君臣外有实在的师生之谊,却不知道皇城中他竟有这样一个忘年之交…

“现在,能懂我的话了吗?”

抬头,对了他的目光,我微微绽笑,“嗯。”

他嘴角的笑越发晕开,声音更觉亲切,“两个格格也早就与你交好,这一场…她们也是日日牵挂心肠,敦儿为了你,更是冲去了阿哥所…”

心一颤,想起那在我怀中为我哭红了眼睛的女孩,酸楚不再冷涩,淌在心里,像一股暖热的泉…

“吟秋,虽说这世上最难揣测的就是人心,此刻你也恐怕难以再信什么人,可我有句话还是要说给你,心,终归还是要心来暖,你抱着这些书,埋了进去,日子再久,天再长,心总还是空落。”

“嗯。”

“这就对了。往后,不必拘礼,从此,咱们就是四个人。张师傅若在天有灵,也喜见我们如此。即便有一天你回了西洋,若还能想起大清,念想也能有个去处。”

“…谢十三爷。”

“你看你看,说着说着又生分了。”他佯作生气,“往后要断了这个‘谢’字才是!”

我笑了,点点头,“好。”

他这才满意,“好了,不耽搁你了,先把这笔收了吧。”

“嗯?”

看我纳闷儿,他笑着掩了盒子递给我,“我知道张师傅那一支已经被你偷偷给送了人,这个,物归原主吧。”

被他说的,我又红了脸颊,却是不肯接过那盒子,“这是父亲给你的,父亲若是有知,他一定愿意由你珍藏。”

“可…”

“等有一天我走了,看到它,你也许能再想起我和父亲。”

“…好,那多谢了。”

“才说人就打嘴。”

“嗯?呵呵…”

看他将笔盒小心地又揣进怀中,我转了身,继续收拾行李。

包袱中的旗装是走的前一天四福晋派人送了来,我接了,口中自是道谢,却又觉得实在单薄,听起来倒像是敷衍,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去当面致谢。于是,洗漱更衣,在镜子前把自己打扮干净,要说的话也一个字一个字斟酌好,又在心里演了又演,甚至为一旦碰到也在场的侧福晋该如何道一句叨扰准备好了台词。

准备妥当,第一次自己打开了书院的门,谁曾想正碰上破天荒早归的四阿哥,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去福晋那儿,他问有事吗?我说该去道一声谢。他说是该去,可福晋这两日身子不大好,有这份心便罢了,不必再去打搅她。我想了想,只好点头应下,又转身回了房。

夜里,打开包袱,春夏秋冬,里里外外,一应俱全,正是感慨这当家女主人的细心,竟又发现两双薄绒的手套,试了试,暖暖的,又软又贴合,握了笔写字竟也不觉妨碍…心里的感激莫名地生出了不自在,如此无微不至,她真的是把我当成了她的责任…

目光落在身边正轻轻抿茶的人,心有些乱,赶紧抱了衣服走到衣柜边,打开来,才发现已是堆得满满的,我只好一手抱着衣服,一手在柜子里努力寻找着地方,不小心一拽,柜中的东西像突然松了闸的洪流猛地倾泻,我僵在原地,再也招架不住,任那一只只白色的蝶带了尖利的棱角,无遮无拦向我扑打来…

一地的雪白,心,轰然崩塌…

“怎么了?”十三阿哥赶紧走了过来,“这是什么?”他蹲下身,捡起一封拿在手里,“…这么多啊…”

有了人声,勉强还了魂,轻飘飘地跪下来,一封一封捡着…

“还收起来做什么?”十三阿哥拧了眉。

“总不能…就这么摊着…”

“给我吧。”十三阿哥说着,大把地大把地划拉着。

“给你?”

“我带出去,烧了。”

“烧?”

“没了用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

“不,不是…这么多,你,你怎么…”

“哼,他送得进来,我就带不出去?” 他走到床边,抖落了我的包袱,铺在地上,将信一摞一摞地放进去,扎好。

我跪在地上,看他把最后的一点点残留收拾干净,抱出门去,人,突然就空了…

不知呆了多久,起身时,才觉膝盖已是酸痛。看着这一地的狼籍,再也无心收拾,干脆出了门,往上书房去。

第一次,不需要跟任何人打招呼,就顺利地走出长春宫,站在门口,我还有些不敢相信,回头看,守门太监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仿佛我只是阳光下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为什么我曾经总觉得他们在盯着我?原来,这里的所谓自由,就是被人视作无物…

宫里的路都是横平竖直,绝不存在迷路的可能,却也总是穿梭在高高宫墙围就的甬道内,直来,直去,没有任何的风景,看不到周围的方向,只有路,在脚下延伸,仿佛噩梦中简单的迷宫,总也走不出去…

来到上书房,皇子们早已离开,院子仍是静悄悄的,只有一间师傅们的书房虚掩着门,想来还有人在。我轻手轻脚地走到父亲的书房,打开门,走了进去。

父亲的书案上,是他离开前几日的讲义和排课的日程表,除此之外,只有一本法文的《几何原本》。走到书架下,抬头望,书和资料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每一个书格下,都有法汉两版的标签和注释,归档的时间和资料大致内容也都有注明。书架的布置除少了文学和艺术类书籍外,与原来家中书房几乎是一样的,父亲严谨的风格为我头脑的条理省去了不少麻烦。

书房中好安静,只有纤细的羽根与宣纸沙沙的摩擦声,我认真地描了父亲的字迹,只誊下了法文。父亲的汉字写得很好,却似乎太注意章法而没了他自己的特点,而这手写体的字母,美丽,流畅,他连笔的小习惯,他细腻的心,都能看得到…

书架太高,上面书格的目录字迹太小,我看不清。垫了脚尖把墨水瓶放到高处的书格,又搬了椅子过来,挽了衣裙小心地踩上去,这花盆底的鞋子像是与这木椅不合,显得越发夸张,仿佛踩了高跷般摇摇晃晃,我扶住书架,努力稳住,沾沾笔,继续登录…

时间,一分一秒,安静,只有字和书…

静谧中,心突然一紧,像被什么狠狠地扼住,手中的笔僵硬,再也无法前进…

呼吸都停了下来,我不能再弄出任何声响…背后…那凝聚如火焰般滚烫,燎烤着我,从里到外,枯干…

突然目眩,我紧紧握了书格,指甲狠狠地啃入,人,就此入定,魂,离体远去…

又一次,坠入河中那翻腾的漩涡…

门外的青石地上,缓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了我的前世而来…

我猛地转回头,眼中的一切只有模糊,可突然的痛楚却将我生生撕碎…扔掉手中的纸笔,我不顾一切地跳下椅子,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地上,身体与青石碰撞竟是那般骇人的声响,门外的人急急地上了台阶,我奋力站起身,扑了过去,在他踏进房门的前一刻,重重地将门关闭,紧紧的,不错分毫…

黑漆的门,从此…我们阴阳两隔…

第四十八章 天之半命缘 (捉虫)

贴着门板,身体里刚才那巨大的力量突然耗尽,仿佛抽去了筋骨般,再也支撑不住,摔落在地上…

门外…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石阶上,纷乱的脚步匆匆而来。

“九弟!”

“九哥!你…吟秋!九哥他今儿一大早就守在这儿,一刻也不肯离开,你,你怎么能…”

嘶哑的声音…好刺耳…

“九弟,已经见着了,回去吧。”

“八哥!熬了这么些日子,好容易见着了哪能就走?吟秋!你开门!”

啪啪两记拍在门上,我禁不住一哆嗦…

“十弟!”

“别拦着我!”

“十弟!”

“八哥!那日我寻了她回府,就告诉她,九哥会来找她的!如今,只这一步之遥,我定要让他们见着,一定要见着!”

重重地叩,门板随了那力道,一下,一下拍打在身上,像是要将我震碎,我蜷缩着,蜷缩着,抱成一团,努力抵着这已是虚掩的门…八爷…八爷…心里不停地,不停地叫着这唯一的希望…

“十弟!!”终于被拉住了手…“别强着了!吟秋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再也不想见咱们!”

“不想见?”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可那嘶哑中竟透了心酸…“八哥,你不明白她,吟秋她倔,爱跟九哥使性子,可她心里其实就一个人,一个念想!”

“十弟,你…”

“吟秋,吟秋,你当是咱们这才来看你,这才来找你,这么多苦,都让你一个人受了,是不是?吟秋,咱们都知道你…你险些就…可你知不知道,九哥这边也是一场生死?从那旨意下了,他就一病不起…我日日去你们府门候着,等着,心急如焚,就是想着能早些见着如画,早些商量个法子,可谁知,张师傅病体沉重,一刻熬不住一刻,谁也不敢告诉你…张师傅殁了以后,八哥说看着你像已经失了神,怕是会出事,遂一直派人跟着你,可谁知后来你竟被接进了四哥府里,咱们的人再进不去!我三番五次登门,可四哥四嫂总说你身子不好,不能见客!九哥求他,也推说让回了宫再见…”

“吟秋,我知道你性子烈,受不得气,只觉得是他…他又‘骗’了你…可是吟秋,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他怎么舍得骗你,他怎么舍得?你呢…你又怎么舍得当真恨他,再不见他…吟秋,俗世名分,咱们不想了,也不要了,就像咱们当初,就当不知道他是皇子,就当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就当这世上没有阿哥、福晋,只守着你的天清,只让你的天清好好守着你,行不行?”

天清…天清…上世轮回中…丢了…丢了…

“吟秋!事到如今,我知道你恨,我知道!可是吟秋,天底下的事不是桩桩都能随了人愿,老天已经弄人,人,不能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些年你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门外…你,你开开门,开门看看他,你看看他的样子…那一场无名高热,至今连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人像中了魔障,痴痴傻傻,好些时,连话都说不立整儿了!如今,人虽在,魂儿早已去了一半儿…吟秋,你看看他,他是又受了伤,又是昏迷,不能自已,还得你来救他,照顾他,吟秋…”

混沌中,突然漫了那血腥的味道,刺入我的鼻,我的喉,我的心…血…到处都是…紧紧抱了双膝,默念,默念,“主引领我…主引领我…”

“九哥!你说句话啊!日里夜里魔怔了一样盼着见,如今,人近在咫尺,你说句话啊,哄哄她啊!九哥!”

无声…无声…

“九哥!你这是何苦?这是何苦?两人都是半条命了,还死拗着!!难不成非要应了那名分?若真是夫妻谁也拆不散,就是老天,他也不能!!”

“十弟,你不要再说了。九弟,咱们回去吧。”

“八哥!”

“就当吟秋…真的已经去了,想着她,念着她,都行,就是…别再烦扰她。九弟,你也答应了八哥,只是想看看她,如今,你也看到了,她虽是憔悴,却好好儿地活着。这些日子,她是怎样死而复生,又怎样鼓足勇气重新回来,都与你无关了。走吧,让她清清静静地完成张师傅的遗愿。”

“八哥!你,你为何非要拦着他们?九哥这个样子,你还不明白吗?他怎么能只看一眼就行?若真是那般简单,他何苦要天天住在你府上?难不成,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吟秋她,她也为了九哥,疯了,痴了,命都舍了!不能,不能就这么丢开手!!老天可以无情,人不能无情!吟秋!!你当真宁愿为了他死,也不肯再见他?拗这一口气,却生生苦着两个人,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吟秋!九哥!!”

门,忽地有了些压力…轻轻地,轻轻地贴了…抚着下来…隔着厚厚的门板,那熟悉…暖暖的,柔柔的…抚了我的背,抚了我的身,抚了所有的神志…

人,颤栗如梭…心,如烟如尘…

天,你饶了我…你饶了我…

“九哥,九哥,这门其实没有栓上,推开,推开进去!…你不推?我推!你放心,我绝不会伤了她。”

“九哥!你,你为何不肯?你怕她恼?你怎么会不懂她,只要见了,只要你们见了,就都好了,要见,一定要见!”

“九哥!!!唉!!!”

门外…再也没了声音…近近的呼吸…就在耳边…

门里…我凝固成一团…硬硬的,不能展,不能动…

门板…这一边…那一边…

时间…还在走吗…走啊…走啊…

“九弟,时候不早了,一会儿宫里要下钥,咱们得走了。”

一分…一秒…脑海中…又是那只老怀表…

“九弟,时候真的不早,赶紧起来。九弟!”

“不能再等了!十弟,拖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