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知张师傅是自何处接了你?哪一宗?哪一族?”

“吟秋不知。”

“哦。”她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眼中却隐带了笑意,“可曾读书?”

“读过。”

“读过什么书。”

“汉文书读过《论语》、《大学》。”

“可曾读过《女四书》?”

“没有。”

“哦?自小而大,仅此而已?”

“吟秋自八岁赴西洋就学,学习西方礼仪、文学和音乐。”

“西洋就学?”她笑了,指着我看向身旁的人,“你们看看,这可是奇事?本分之识不解分毫,这么一副皮囊倒揣了些隔山跨海之琐碎,可是不东不西?不伦不类?”

九福晋早已入了定,一双眼睛只顾将我碎尸万段,一时竟没接了话,倒是那老妇立刻谄媚带笑,眯了老眼极尽奉承,“呵呵…娘娘说的极是。什么东西!”

我正待答话,却见她斜身,舒服地靠在了扶垫上,看着我,满脸的笑意更浓,“这倒让我想起前些时的一桩事儿。不知何人敬了一只鸟儿给惠妃姐姐,说是外海岛上极珍的凤头鹦鹉,能说会唱,倒比咱们宫里纯种的金刚鹦鹉强了些,遂不究底里,竟是到处宣扬了去。传到太后耳朵里,说是请了来看看这稀罕物儿,谁知,众目之下,一句正经话没说,竟暴了脏口儿!太后大怒,立刻宣人来验,才知道别看它披了凤头冠羽,内里不过是只串了种的八哥儿!”

话到此,她脸上的笑忽地冷了下来,两道寒光毫无遮掩直刺我眼底,像是要将我的心攫了出来…“这脏口儿原本就在血里,又怎么遮得住呢?除非,它死了。”

“太后老人家仁慈,虽是动了怒,却仍是放了生去,”抵着她的目光,只觉得自己冰凉发颤,努力遏着那齿间细碎的颤抖,听她的声音突然褪去了甜腻,一字一顿,曝出刀刮锥刻般的狠,“若我说,似这等杂种,本就不该活在世上,合该扭断它的脖子才是,你说呢?”

“回娘娘,”我终于握紧了自己的怯懦,平了声音,静了眼神,和了她的语速,一字一句,“天生万物,各有其伺,学语说话那是人之本能,鸟儿无奈,不过是求生而已,脏了它的口儿的是那背后的人!可见,人若是脏,血也遮不住!”

扶垫上的手猛地攥紧,嘴角微搐, “哼!张吟秋,你倒是生了一张巧嘴!那你可曾想过,那鸟儿虽是个杂种,却还有所出!天地间,草木山水皆有源,老天为何偏偏忽略了你?落得如此野生野长、无根无源?”

“娘娘此话差矣,吟秋自襁褓就被父亲爱如掌珍,宠若至宝,养身之恩,恩大如天!父亲就是吟秋的根,吟秋的源!”

她猛地坐起身,“哼!你的根源?怕是老天都不耻!!普天之下,为人父母者,无不怀有舐犊之情,能将女儿生而弃之,定是那不体面的人做下不体面的事,生下你这个不体面的种!!”

“吟秋只知道,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结草衔环,难报万一。当今圣上以仁孝治天下,百善孝为先,娘娘金口玉言,吟秋敢问,这体面二字从何而来?”

“放肆!!” 尖利的声音完全剥去了伪饰,先前的那股冷静的狠厉被狂怒所替代,“一个无父无母的野丫头,也敢在本宫面前妄论孝道!!”

不待她喘口气再起话头,我立刻接了过来,“娘娘此言,更让吟秋恍惑不已!世间万物,皆是天生地长,吟秋自襁褓成长至今,十五栽青春,清清白白!娘娘口中那粗鄙蛮野之名,更是不敢自认!恐有辱父亲多年的悉心教导,也有负皇上特谕侍读格格的圣恩!”

“你!” 她的脸已经完全褪去了血色,眼角边曝出的深皱抑制不住在抖,连了那厚重的脂粉,越显苍老衰颓,“既是如此清白女孩儿,知书明理,又怎敢媚惑皇子,妄想攀附皇族?既是这般感戴圣恩,恪守圣训,又怎会陷皇儿于不忠不孝,枉顾皇家体面?!”

“情之所起,无关风月,心之所属,焉有贵贱?富贵荣华,无益虚名,人世无奈强作合,又争如花间草丛双飞蝶?吟秋愚念,至死不渝,岂会贪恋俗尘名利,又何来媚惑攀附?”火山爆发前的死寂中,我让自己踩上那最后一根导线,“不忠者,非诚于君王;不孝者,忤逆于父母。顶礼叩拜,恪行圣旨,何来不忠?舍弃私心,顺应父母,哪里不孝?既是忠孝两全,仁义皇子,又怎会伤及皇家体面?可是,他还是错了!他毕竟是错了!!他错得遗恨终生!他错得万劫不复!都只因为,他相信了他承欢膝下十八载的生身之母!!!”

“你放肆!!!”那迸出的声音仿佛她已经被从中撕裂,完全失了心性的愤怒让她腾地站起了身!

“野丫头!!你有几条命胆敢冲撞娘娘!” 她身边的老妇疯了一样向我扑来,脸上拖沓的横肉颤动扭曲着,咬牙切齿出一副可怖的狰容,高高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重重落在我的脸颊,“今儿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翊坤宫的门槛硬!!”

那骇人的力气几乎将我一掌扇倒在地,我趔趄着努力挺正了身子,口中忽地一热,腥咸的液体顺了嘴角流下,我刚抬手要擦,她已经再次挥起了手臂!

“桂嬷嬷!!”

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从角落里响起,老妇猛地住了手,回头看,是九福晋!此刻,正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看着她,我的心猛地一紧,眼中那充血的疯狂,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和我…

轻轻捏起我的下颌,对上她浓妆的脸庞,她的眼睛突然呆滞,一眨不眨,抬了手,尖尖的冰凉的指套一点点抚过我的额,我的眼,我的鼻,我的唇…喃喃地,她吐了几个字,“肤…若…凝…脂…”我一怔,她的手却已经离开,慢慢地,慢慢地抬至发间,轻轻拔下一根金簪,手指捏了,用那尖尖的端再一次一点点抚过…她的眼神随了那簪在我的脸上,痴痴的,像是着了迷…

簪子…终于停在腮边,她的眼神突然疯狂,我的心一慌,那尖利的刺痛已经落在脸颊上,疼得我浑身一颤,她的眼中立刻闪了光,像是在欣赏自己的画作,唇边泛起一丝满足的笑容,手,越狠,簪子,越深,一点,一点,慢慢地刺划,火辣辣一条长长的仇恨的血痕,眼中那诡异的火焰仿佛顺了她的手刺进我的身体,将我从里到外,彻底的烧毁…

痛,被我咬碎在口中,眼睛却是凝若静水,迎了她,看入她眼底,翻出她发抖的绝望…

“不要这样看着我。”她皱了眉,疯狂的眼神中有了一丝慌乱,却又对自己“作画”被打断十分不满,“我说了,不要这样看着我!”

脸颊上热热的血淌下了脖颈,我的心却越静…

“张吟秋!”她捏了那簪子到我眼前,咬牙道,“再这么看着我,我就让你从此再不见天日!”

“你可以,可是,从今后,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是醒,是梦,你都再逃不开,我这双眼睛!”

她猛怔一下,越加发了狂,“张吟秋!这是你自求死路!”

一寸之距,那尖尖的簪带了鲜红的血珠儿,越来越近…

第五十一章 生死翊坤宫 (下)

“佟鄂颜玉!!!”

一声怒喝,万钧雷霆,火浆迸裂般震彻整座宫殿!!

所有人顷刻之间仿佛都被侵魂夺魄,点化成石!

身后大步如风,九福晋眼中的狂热瞬间冰冻,极度惊恐中她呆若木鸡,一把被攥住了握簪的手,一片山崩地裂后的死寂中,只有那骨节被死死钳碎的声音…

“啊!”她终于耐不住疼痛,一声惨叫,滴血的簪子应声落地,用力一甩,她腾腾后退几步,重重地跌坐在地上,顿时起了抽泣声。

他立刻弯下腰,目光落在我脸颊上,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煞如霜雪,小心地想扶了我,又不敢触碰,只得张了双臂虚拢着,颤了声音说,“来,起来,来,快起来。”

“哟,”长长的,冷冷的,缓了神儿的宜妃远远抛过来一句,“禟儿今儿不是问过安了,怎么舍得又返了回来?”

没有回头,他紧咬了牙关,努力克制着自己微微颤抖的身体…

“想来也不是为着我这额娘,倒是又有什么人牵了你的心来,是不是啊?禟儿?”宜妃又端端落座,一声唤儿,柔声软语,多少宠溺,只是那刚刚撕裂的声音怎么都隐不去那蚀骨的寒意…“你看看你,一进门就大呼小叫的。额娘只不过是叫了人来问句话,就是不曾想到她是何等尊贵的人物,给我这大清的皇妃下跪,倒委屈着了?”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几步走到了宜妃面前,努力压了自己的声音,“额娘,她此次进宫是奉了皇阿玛的御旨来完成张师傅的书稿,并未再与儿子瓜葛。得饶人处且饶人,求额娘不要再为难她。”

“呵呵,”宜妃笑了,“今儿可奇了,我原本以为你口中除了‘安好’二字,再没别的了呢。只不过,这么一通话却是没个来由。这丫头能说会道的,额娘喜欢得紧,疼还来不及,哪里会为难她?正想着要常叫她过来说说话,也解解平日的烦闷。”

“额娘!”大了一声,又赶紧回转,“额娘,您若是闷,儿子往后找人来陪您说话,给您老解闷儿。”

“哼,”宜妃冷笑一声,“是啊,我是个无人理会的,总得特意寻了人来!”

“额娘…”

“可本宫,偏偏就看上了这一个。”宜妃脸上的笑突然满面晕开,连了那丹凤眼眯着都翘弯了梢儿,那喜悦再看不出半点虚假,我心一紧,脸上火辣的痛都似乎突然凉了下来…“别的都乏味,偏这一个,野生野长,来的莫名,倒真是有些趣儿!我心中的烦闷,除了她,旁人,还真是解不了。只是,她如今住在长春宫,每日往来也是麻烦,我想着明儿就回了皇上,让她搬来翊坤宫住。”

他的双手慢慢握成了拳,寂静中,听到那声音,仿佛一个个骨节在碎裂…

宜妃的笑越加暖意融融,一字一柔再次开口,“从此,额娘跟前儿,天天有人解闷儿,天天有人逗趣儿,这舒心适意的日子,天长地久。”

“额娘!!您已经摘走了儿子的心,难道,非要要了儿子的命不成?!”

这一句,仿佛晴空之雷,阴晴喜怒顷刻混乱,“要命?摘心??这么一个贱人,怎的就勾去了你的三魂六魄!!我宫里下三烂的奴才也比她高贵些!为了这么个货色,你竟不念这多年的养育之恩,对额娘不理不睬,视同无物!婚典之日,当着整个皇亲族人大闹婚宴,丢尽了脸面!你这不仁不孝的东西,今天又为了她出手伤了你的嫡妻!!你究竟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要疯到什么时候?!!”

“额娘今日才知道儿子会为了她闹?为了她疯?!”他竟笑了,笑得好大声,嘶哑…凄厉…我的整个人都仿佛被紧紧捏成一团,再不敢分辨那其中的痴癫与绝望…“当日我就曾告诉您,若不是她塞外舍命相救,儿子根本就活不到今天!她是儿子的命,前世今生注定的命!!此生一心一念,只盼着能与她长相厮守…可您…却亲手撕碎了儿子的心!为了您,为了这皇族地位,儿子叩天拜地,迎娶了别的女人…冰雪天,舍下她一个人守着我的承诺,苦苦相候…那一日,是儿子今生最大的耻辱!!从此后,我再也无颜面对!可为了我这薄情寡义之人,她竟投身冰河,绝然而去…我怎当得起这情深意重?怎当得起这再三舍命相随?!我不配!我不配!!可老天有眼,让我孤苦伶仃的秋儿安然重生!从今后,儿子的每一天,就是要为了看她好好地活着!”

震怒之下,她歇斯底里,“苦苦相候?舍命相随?她一个无根无源的野丫头妄想做皇子的嫡妻本就是自做孽,不可活!老天没有劈死她已经是格外开恩!!只有你这油脂蒙了心的傻孩子才相信她为你徇情、为你去死!这种狐媚子手段我见得多了!通惠河,腊月里的通惠河,那般酷寒险峻,她是怎么死而复生又好端端地进了宫?!若真是个刚烈的,跳河不成,还有的是死法,又怎会挨到了今日?!哼!话既到此,今儿,我就好好儿地成全成全她!!桂嬷嬷!”

“老奴明白!来人!”

我未待反应,身后突然窜过两个宫人,铁钳般攥了我的手腕,用力拉开我的双臂,父亲的书稿顿时散落一地。

“我看谁敢!!” 他大步过来。

“越发反了你了!”宜妃怒不可遏, “来人!给我把他拖到一边去!”

几个宫人上前作势要扭他,可毕竟心虚,在他骇人的力气和拳掌前,根本不能靠近,他更是一脚踹开了缚我的人,就要拉我起来。

“这帮狗奴才!!!”宜妃气得大骂,“今儿稳不住他,统统给我杖毙!!”

这一声要命的威胁,终于让人们使了浑身力气,下了狠手。他拼了命奋力挣扎,却再也动弹不得…

“哼!”宜妃扭曲的冷笑,寒彻骨髓,“今儿,就让你好好儿尝尝这伤透了心,疼透了肝肺是个什么滋味儿!桂嬷嬷,动手吧!”

“喳!”

啊!!!这是什么?是什么??是簪?是钉?是刀?是剪?狠狠地刺入指尖,所有痛的神经仿佛被突然扯断,排山倒海而来,我顿时浑身战栗,剧痛吞噬了呼吸,叫喊没来得及出口就被死死扼在喉中,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神志都仿佛被刮离了躯壳…

“额娘!!额娘!!!”已经完全嘶哑,每一声都像是将心撕裂…

“桂嬷嬷,这可人儿十指如葱,不知勾引了多少男人,你可别落下一个。”

“老奴明白!”

痛…为什么再不会麻木?皮肉…一点点撕扯着剥离…骨头被戳刺着在快要失去意识的头脑中竟有了清晰的声音…

心…颤栗,痛…已经强过了死亡的恐惧…再没了极限,没了尽头…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

“住手!住手!!都给我住手!!!”

地狱般的嘶喊听起来那么遥远…

“额娘!你到底要怎样?!到底要怎样?!儿子都答应你,我都答应你!只要你放了她,我全都答应你!!放了她,放了她!!!”

“桂嬷嬷,先住手。”宜妃慢条斯理地叫了停,满意的声音又有了笑意,“你们也放开九爷吧。”端起茶,抿了一口,“额娘又能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呢。你只要跪地请罪,亲口告诉额娘,自己是被她狐媚了心肠,鬼迷了心窍!从今后,再不为了她顶撞额娘,羞辱娇妻!答应额娘,今天就搬回你堂堂的大清皇子府,跟你的嫡妻好好过你的皇子生活。”

整个世界突然静了下来,只有我…滴答的汗水…只有他…重重的呼吸…

“既是如此为难,那就算了。”宜妃大度地为他解围,“桂嬷嬷,你也别再等着了,一会子就要传晚膳了。”

“慢着!!”

这一声屈服,撕心裂肺,生生震碎了我最后的一点点希望…

满脸冰冷的汗水依然滴答不住,用尽全身力气,我抬起了头,将所有的力量集中在目光中,向他投去…此刻,他已经撩起了袍脚,眼看就要跪倒在地!猛然一顿,转回头,终于,终于接到了我的目光!

胤禟…胤禟…如果…你还能看得懂我的眼睛…请为了我…站直你的脊梁…

胤禟…胤禟…如果…你还能听得到我的呼唤…请为了我…留下这最后的尊严…

他的眼睛突然充血,紧咬的牙关,咯咯铮响…

猛地甩开袍脚,“嫡妻??我爱新觉罗胤禟此生只有一妻,那就是张吟秋!今生无缘,我待来生相守,来生无分,我跪求千年!!!”

心,酸楚的释然…

“你!!!”一声绝望,那女人似已经完全疯狂。

“额娘,儿子告退!”

又是清朗如昔,不再慌乱,不再犹豫,只有平静的坚定。转身离去,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转回身。宜妃的眼睛立刻又闪现了一丝亮光,却见他走到了我身边,蹲下身,小心地整理着那染了斑斑血迹的书稿。

“谢谢…”气若游丝,我吐出了也许是今生最后的两个字…

他突然一僵,却并未再抬头,快速整理好,站起身,头也不回走到门口,又站定,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一句话,“我以爱新觉罗的名义发誓,今天若是秋儿不能活着走出翊坤宫,我定要用佟鄂一家九族的血祭奠我的秋儿!!”

他,大步离去。

“啪!”一声骇响,宜妃狠狠地将茶碗摔到了地上,瓷片迸裂一地,她疯了一样冲着门外嘶喊,“桂嬷嬷,打!给我狠狠地打!今天,本宫要看着她死!看着她死!!”

背后重重的一脚,两边拉着我的人立刻放手,我毫无防备地扑倒在碎瓷片上,薄薄的衣衫下,割裂的刺痛…

“慢着!”绝望的哭腔,九福晋扑倒在宜妃脚下,“额娘!额娘!!不能打死她,不能打死她!爷他,爷他绝不会放过我!!”

“你这没用的东西!!”宜妃一把推开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什么女人占了他的心吗?你看看!看看这个硬骨头的丫头!!你拿什么跟她争!她一个眼神就能让我养育了十八年的儿子扭头离开我,若是留她活命,我郭络罗一族刚烈之名何存?我大清皇妃的威仪何在?!”

“额娘!不要!额娘,爷他会灭了我九族!为了这个女人,他做得出来!”

被仇恨燃烧着的宜妃已经再听不进去任何的劝说,咬着牙下了我的生死令,“桂嬷嬷,让她死!让她死!让她死后鬼都做不成!!”

“老奴遵命!!”

坚硬的花盆底,狠狠地踏在了我的后背,庞大的身躯,将我死死地踩踏在地上,刚抬起来,又是重重的落下,仿佛千斤的重锤,用力敲砸着我脆弱的身体…

多了一个人…又多了一个…

痛…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的层次…一级又一级…总在攀升…仿佛被踏碎…被砸空…被碾成了粉末…依然痛…依然痛…

胸中的郁结猛地上涌,再屏不住,腥咸的液体从口中喷薄而出…

神智渐渐飘离…气息慢慢消失…

眼前…竟看到了翩翩起舞的蝴蝶…那么绚烂…那么自由…

…又看到了那慈爱的笑脸…父亲…父亲…

第五十二章 弥留之期盼 (上)

恍惚中…飘来一个粗哑的声音…

“主子,主子,她怕是快不行了!”

“额娘!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就算不为了儿媳着想,您也要想想爷啊!您还看不出来,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他的命!他的命!!今天,若真是被您活活打死了,您就再也没有这个儿子了!再也没有了!额娘!!”

“主子,老奴也觉得不能打死这个丫头。九阿哥今儿能撇下她走了,就是下了死狠的决心!若这丫头真出了事,他怕是要惹出天大的祸来!到时候,皇上就不只是罚跪、禁足,怕只怕…”

“唉!”宜妃仰天长叹,“千不该…万不该啊…”

那千斤的重踏终于离去…我却再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是几缕丝,一口气…散乱在冰冷的地上…

“回娘娘,十三爷求见。”

“哦?”

“主子,这早晚他怎么来了?”

“哼!”宜妃冷笑一声,“我这翊坤宫冷清了几个月,今儿倒真是热闹了!连这皇上跟前儿的大红人儿都登了门,可见,我还真是有了宝贝了!”

“主子,这丫头…”

“拖到一边去!”

“喳!”

我被胡乱撕扯着架到了一边…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连站也不再是力所能及,浑身的血污泛着浓郁的腥味儿,两边的人厌恶地将脸别向一边,我的心虽想强着,可瘫软的身体却只能卑微地贴靠着她们…

“请十三爷。”

“喳!”

珠帘挑起,十三阿哥满面带笑,带风而至,打千儿见礼,“儿臣胤祥给宜妃娘娘请安!”

“哟,”宜妃亲热地问候着,“十三阿哥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可用过晚膳了?快赐座。”

“儿臣刚在皇阿玛那儿用了些点心,谢娘娘惦记着。”十三阿哥坐了下来。

“快上了热热的普洱来。”

“谢娘娘。”

“这才几日不见,像是又长高了好些了,是不是?”

“呵呵,是高了些。”

“人长高了,也越是英俊了。”

“娘娘夸奖了。”十三阿哥笑得有些难为情。

宜妃笑了,话语中越发透着疼爱,“听你五哥说,这些时十三阿哥书读得越发出色,布库也强过了十阿哥,你皇阿玛更是喜欢了。”

“呵呵,皇阿玛每日亲自指导,儿臣哪有不长进的道理。”

“说的是啊,除了太子爷,皇上亲自教导的就只有你一个,是要多用功,多长进,才不枉费他的心思。”

“娘娘教导的是。”

“呵呵,咱们娘儿俩难得见一次,今儿就留在我这儿用晚膳,好好儿说说话。”

“谢娘娘,只是,儿臣今儿来一是给娘娘请安,二也是有事要求娘娘呢。”

“哦?”宜妃佯作惊讶,竟是戏谑一句,“我能有什么帮得了十三爷的呢?”

“娘娘取笑儿臣了。”十三阿哥有些不好意思,脸庞微微泛了红。

宜妃笑看着他,目光越加宠溺,“有何事?只管说。”

“哦,是这样,儿臣今儿在皇阿玛跟前儿说话,想起当年实斋师傅课上讲的一个西洋典故,却怎么也记不全了,皇阿玛笑说,儿臣年纪轻轻倒是忘性大。儿臣遂想着赶紧找了张师傅当年的讲义来看看,可到了张师傅书房,门已经落了锁,遣人去找张姑娘,却遍寻不着,这半天才知道是让娘娘叫了翊坤宫来。儿臣原也不急在这一时,可偏偏皇阿玛叫我一会儿就过去用晚膳,怕误了时辰,这才急了来找她。”

“哦,原来是为此事而来。”宜妃神色丝毫未变,笑盈盈地抿了口茶,“我也是早就听闻张姑娘也曾到过西洋,今儿可巧碰上,就请了来说说话。”

“原不想扰娘娘的安,只是儿臣急用,要不这样,让她先随我去找了东西,而后再过来陪娘娘?”

“那倒不必,也聊了会子了。我也乏了,你这就带她过去吧。”

“谢娘娘,那胤祥就不多耽搁了。” 十三阿哥笑着站起身,对着角落里的我,“张姑娘,随我走吧。”

我轻轻点头,架着我的人猛地松了手,我立刻向前扑去,慌乱中,想用手扶住前面的高几,可仅仅是一触碰,十指竟是锥心般的疼痛!眼看就要扑倒在地,十三阿哥一个箭步,一把揽住了我的腰,稳稳地将我扶住。

“呵呵,”宜妃笑了,“这丫头也娇嫩得很,略跪了跪,竟站不住了。这爷们岂是你靠得的?桂嬷嬷,派两个人送送她,免得脏了十三爷的手。”

“娘娘不必费心,”十三阿哥的脸上再不见了笑容,“儿臣自会送张姑娘回去。”

“十三阿哥,”扶着我正要抬步,又被宜妃叫住,“如今,皇上日日带你在身边,是多大的荣宠,十三阿哥也要识得好歹,别被什么人迷了去,一味地贪玩儿,辜负了你皇阿玛一番苦心。”

“娘娘说的是,自从张师傅殁了,白师傅又回了西洋,儿臣这格致学确是落下了不少。前几日皇阿玛还笑说,我竟不如温儿她们姐妹了。看来儿臣真是得跟着她们的师傅学着些才好。这几日忙,倒忘了,打明儿起,得常向张姑娘讨教才是。”十三阿哥顿了顿,听宜妃不再有任何回应,才又开了口,“娘娘也该用晚膳了,儿臣这就告退。”

我拖着脚步,一点一点向外挪动,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锥尖,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刀刃,痛,心颤不已…

十三阿哥紧皱着眉头,终于再忍不住,想要将我抱起。我看着他,不要…不要…努力再迈大些脚步,强撑着走到了门口。

“张姑娘,”宜妃的声音再次冷冷地传来,“今儿咱们聊的可真是投缘,虽是你总想进我这翊坤宫,可也得等我回明了皇上。这几日就先回怡情殿,我自会派人接你过来。”

十三阿哥闻言猛地一僵,立刻想要回身,我轻轻摇摇头,走吧,带我走…

翊坤宫的宫门重重地关闭,我再也撑不住,摔向冰冷的宫墙,滑落在地…

“吟秋!吟秋!”十三阿哥立刻蹲下身将我抱在怀中,焦急地喊,“你,你怎么浑身是血?怎么浑身都是血?!她们到底怎么你了?吟秋,吟秋,你醒醒!你醒醒!小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