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

“快!快去太医院!不要声张,悄悄地把刘太医请到怡情殿来。”十三阿哥低声吩咐着,“另外,赶紧再派人去趟阿哥所,找到十爷,让他想办法送信出去给九爷,就说人已经接出来了。浑身是血…伤势不明…”

“喳!”小太监飞奔着离去。

“吟秋!吟秋!”他轻轻地把我的头靠在他肩上,“忍着点儿,我这就抱你回去。”

“别…”我搜刮着最后的气息凝结成句,“德娘娘…不…不行…”

“不怕!这会子都在晚膳,甬道里不会有什么人来,我抱你到长春宫门口,再让人进去找温儿的人出来。”

说着,他将我拦腰抱着,站起身的一刹那,身体突然的起伏让胸口一阵剧痛,腥咸的液体从口中涌了出来,浓浓的,热热的,仿佛再也止不住,前襟顿时湿红一片…

“啊?”十三阿哥禁不住惊呼出声,随即加快了脚步,耳边是他心急如焚的低吼,“吟秋!挺着!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好累…

恍惚中,被放下,被架起,身体轻飘飘的…没有痛…只是…只是冷…

终于,回到了我的小屋,仿佛立刻与床榻相融,再感觉不到实在的自己,只有心还在微弱地跳着…

“天哪!这么多血!这么多的血!” 是敦琳…是敦琳…“她是不是死了?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十三哥!!”

“没有,没有…活着,她还活着!”

“吟秋,吟秋…”温琳哭泣的声音,“吟秋,醒醒,吟秋…十三哥!她,她的脉,我摸不到她的脉!”

周围终于是那亲切的声音,亲切的人,我的心突然放松,努力屏住的坚持瞬间垮掉,气息开始最后的流逝…

“太医!太医呢!”敦琳急得变了声音。

“我已经派人去请刘太医,很快就会到了。”

“十三哥,这件事不能声张,闹大了,吟秋怕就真的活不成了。”温琳似终于冷静了下来。

“不妨,刘太医与四哥私交甚厚,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心竟突然提了起来,眼中忽地酸酸的…

“十三爷,刘太医到!”

“快请!”

朦胧中,感到有人在为我把脉,轻手轻脚地察看伤情。

“如何?”

“不瞒十三爷,姑娘这是受了踩踏的酷刑,吐血不止,必是伤及了内脏!”

“啊?踩踏?!”

“如今这伤势,不能服汤药,只能先灌一些护心散,防止淤血攻心,再服些回生丹。若是今夜不再吐血,平安而过,明日臣可再开调理养护之药,康复有望;若仍是吐血不止…恕臣直言,即使华陀再世,也回天乏术。”

是谁…哭出了声…

“而且,除了踩踏的内伤,姑娘这手…”

“怎样?”

“手伤十分严重,臣自当竭尽全力,却…不敢保证痊愈。”

“…有劳刘太医了。”

“十三爷折煞臣了。臣这就出去配药。”

“好。”

一片沉寂中,只有止不住的啜泣…

“别哭了,”他的声音这么低沉…“给她换换衣服,仔细检查身上的伤,好好清理上药。至于脸上的伤,清理干净就好,不要随便上药,我会派人送药过来。”

“嗯。”温琳轻声应下,“十三哥,时候也不早了,你不能再留在后宫,回去吧,这里有我照应。”

“…嗯。”

“十三哥,”敦琳哭着拦住了十三阿哥,“若是,若是她挺不住了,该,该怎么办…”

“敦儿!”温琳低声呵道。

“今晚派人通宵守候,一旦再…立刻送消息给刘太医,他自会通知我。”

感觉他走过来,弯下腰,在我耳边轻声呼唤,“吟秋,吟秋,能听见吗?一定要坚持住,不能就这样被他们折磨死了。你听见了吗?吟秋…”

我微微睁开眼睛,虚弱的声音几乎消失在微颤的唇边,“十三爷…”

“吟秋!”他眼睛一亮,立刻贴近了些,“你醒了?”

“冷…彻骨…寒…”

“快!让人把火盆生起来!”

“…没有…血了…不行了…”

“不会!”他用被子将我紧紧包裹。“不会!”

“十三爷…幸…识…君…”

“吟秋…”他的声音突然哽住。

“…还想…还想…”

“想什么?”

“见…见…四…四爷…”

“四哥?”

“有…话…”

“四哥,四哥他前些日子出京办差了。”

…是了…还记得那天来告别…说我真是个小笨蛋…书稿整理得这么慢…我又顶嘴…惹他…生气…

“你别急,说是这两日就要回来了。…也许,也许四哥下晌已经回来了。明天一早就会进宫上朝,我会马上告诉他,让他来看你。”

我轻轻闭上了眼睛…

恍惚中,有人为我擦身,上药,换衣服。

身体恍若卧于冰窟,麻木了所有的伤痛,只残留了一丝气息,勉强支撑着唯一的念想…

突然,胸中又是一股浊气上涌,浓浓的血再次染红了雪白的衣襟…

“天哪!”

“姐姐!姐姐!又是这么多的血!又是这么多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努力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中是两个格格满满的泪…

“格格…”

“吟秋,吟秋…”温琳泣不成声,“你不能,不能就这么…”

“不…不会…”

“吟秋,你不能死!不能死!”敦琳哭着俯在我身上。

“…还有…心事…未了…”

“吟秋…”

“不…不会…死…”

心事未了…人未见…我怎么能这样离去…

残弱的身体,已是雨中风烛,魂聚魄散,挣扎飘摇…迷离的神志,也如梦中幻影,虚实不定,明暗恍惚…却仍是屏着一口气,奋力与死神抢夺时间…却仍是存着一心念,苦苦求上天施舍生命…

再求他,最后一次…

再谢他,最后一次…

我才可以…安心离去…

第五十三章 弥留之期盼 (下)

一夜恍惚,拼尽全力,不肯睡去,只怕这一闭眼,一入梦,再醒不过来…

窗外透进了金色的晨曦,小屋终于淡去了混沌的烛影。一夜疲累的人们,为我活到了新的一天而增添了欣然的希望。而我仍是通体冰凉,没有痛感,只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扇木门…

门被推开,心猛地一提…

“臣见过十三格格,十五格格。”

“刘太医!”温琳赶紧迎了过去。

“格格,姑娘昨儿夜里如何?”

“你走后又…又吐了一次。”

“哦?”刘太医紧锁了眉。

“不过,服药之后,再没有吐过。”

“我来看看。”

我任凭他们摆弄着,刚刚提起又沉下的心,说不出的焦急,目光透过人群的缝隙,重新牢牢锁在门上…

“如何?”

“伤及内脏仍有淤血,是否危及性命,定论为时尚早。脉象倒比昨日平稳有力许多,这也多亏姑娘意志坚强,如此重伤,能挺过昨夜实乃上天垂顾,堪称奇迹。”

“哦…”太医这一句仰仗老天让温琳越加忧心忡忡…

“格格不必太过忧虑,依臣看,张姑娘挺过了酷刑,又挺过了昨夜,求生之欲如此之强,再佐以医药,康复有望。臣这就去开方下药。这几日,姑娘必须卧床静养,除了喂药、进食,不能挪动,情绪也不易过激,以防淤血攻心。”

“知道了。”

“哦,对了,格格,这是十三爷让带过来给姑娘脸伤用的药。是藩王进贡给皇上的,愈合伤口有奇效,不易留疤。”

“好。”

“那臣告退了。”

“有劳刘太医。”

“哪里。”

送走了太医,温琳吩咐侍女去煎药,又叮嘱小心谨慎,不要声张。而后,走过来随了敦琳坐在了床边。

“吟秋,”轻轻帮我掖掖被角,“还冷吗?”

“格格…累…”

“不妨,守着你,心里踏实些。”

“…如何…使得…”

“吟秋,好好歇着,别说那么多话。”敦琳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湿巾轻轻给我擦脸,“你别怕,这世上不光有翊坤宫那帮人,还有我、还有姐姐和十三哥。老天不长眼,咱们可长着呢。”

“…嗯…格格…比老天…眼睛大…多了…”

“呵呵…”敦琳被逗笑了,笑着笑着,红红的眼睛突然涌了泪,扑簌簌地掉,哀求着,“吟秋,你别死,你别死…”

“敦儿…”

“吟秋,你答应我,你答应我…”她哭着俯身偎在我枕边,“只要你不死,我去,我去求皇阿玛,放你走,马上放你走…吟秋…吟秋…从此,你走得远远的,隔山跨海,天涯海角,再也…再也别回来了…”

“谢…格格…”

我努力…还她一丝笑…隔山跨海…天涯海角…这一次…我…我会走得…更远…

“敦儿!太医说不能让她再伤心动怒了。”温琳将她拉了起来,“回房去,你睡一会儿去。”

“姐姐…”

“走。”

守了一夜的格格们终于离去,留下温琳贴身的侍女嫣翠依然陪在身边。

“姑娘,疼吧?”嫣翠小心地给我的手换药,心悸的声音颤得难以把持,“你,你忍着点,血,血黏住了药纱,我,我得用些力。”

“嗯。”轻轻应了一声,并不多关心…早已血肉模糊…多一点,少一点,又能如何…

一分一秒挨着…目光一刻不停在窗和门之间游走…看窗外越来越艳的阳光,知道早已是日头高照,再看漠然紧闭的漆门,仍然是让人心焦的沉寂…

“什么…时辰了…”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

“巳时已经过了吧。”

巳时…早朝应该早就下了吧…怎么…怎么还没来…是不是…十三阿哥读书,没来得及告诉他…要不…就是还没回来…怎么…去了这么久…

“姑娘,你睡一会儿吧,总这么撑着,好人也顶不住。”

心越是急躁,却突闻门环有了声响,又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嫣翠,格格们让你过去。”

原来…是一个小宫女来找嫣翠…

“姑娘,你先歇着,我这就回来。”

我轻合眼帘,应她离去。她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带上,小屋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有些耐不住的焦虑…

身体…如苦寒之冰,丝毫没有解冻的迹象…心…没入凄暗的夜,苦苦等不到黎明的光亮…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惶恐,我要走了…要走了…等不到了…

生命的气息在一点一点的离去…心却被扯成千丝万缕…牵绊着,挂连着…最后的话…最后的话…一定…一定要留给他…

坚持…要坚持…坚强…要坚强…心中轻轻吟诵:落花…满径…月朦胧,夜静…闲吟…料峭风。烟外…烟外…

门被推开,心再次被揪起,我屏住气,直盯着门口。进来的是…十三阿哥和格格们…

“觉着怎样?”十三阿哥坐在床边凳子上,轻声问。

“四…四爷…”

“四哥他…还没回来。”

心猛地一沉,呼吸突然有些跟不上…

“你别急,我派人去过四哥府上,说就是这两日了。也或许明儿就回来了。”

“真的…”

“嗯。”十三阿哥重重地点点头。

明天…就在明天…好…好…我等着…努力…努力等着…

“吟秋,”旁边的温琳微笑着说,“一大早八嫂就来看你,太医说你需静养,所以,我劝她等你好些再来。”

“哼!”敦琳冷笑一声,“她这会子倒跑得快,昨儿干嘛去了?若不是十三哥,吟秋早就没了人了,她还看什么?”

“敦儿!”温琳轻声喝道,“看八嫂眼睛红的,怕也是一夜没睡。跟我问了半天吟秋的伤势,想来,八哥九哥也在急等着信儿。”

“他除了坐着等信儿,还会什么?他有什么用?他到底有什么用啊?”敦琳又耐不住提高了声音,“得着信儿又能如何?活着,他怎样?死了,他又怎样?”

“敦儿!”十三阿哥终于开了口,“…昨儿,是九哥去找的我。”

“嗯?”两个格格也是惊讶。

“昨儿我刚从皇阿玛那儿出来,九哥拖着我就走。脸煞白,手冰凉…”回忆的声音越来越沉…“一路只会说,‘十三弟,快!快!’…长这么大,我头一次见他那个样子…宫里眼看就要下钥,若不是我再三保证定会想办法送信儿给他,怕是就不肯出宫了…”

“这么说,九哥早就得了信儿,那他…”温琳轻声问。

“嗯,我进去一看,娘娘虽面色还算平和,可九嫂子哭得眼睛都肿了,想来,九哥这回必是硬了骨头,不肯在娘娘跟前儿说软话。”

“这是何苦?”温琳叹了口气,“已然如此了,还逞这强,连累吟秋险些送了命。”

“姐姐此话差矣!”敦琳接了话,“我倒觉得他这回还像个男子汉!已经做了负心人,若是再软了骨头,这辈子还活什么人呢?吟秋虽被用了酷刑,可我想心里必是安慰的,不枉为他死了一回。”

“嗯。”十三阿哥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远…“昨儿看着他,我心里也不好受,这一次…他们是一起受了刑…”

房中,一片静…

虚弱的身体…虚渺的神志…我再也绽不出一丝笑…心…却是欣然…没有遗憾了…只待…只待最后的心愿…

从那天起,我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奋力拖延着这残破的生命…

一口一口,咽下那苦浓的汤药…一分一秒,挨着那让人欲死的疼痛…只要能留着这口气,怎样我都可以…

每一次睁眼,只见屋中人影晃动,忽远忽近的模糊,再没有辨别的能力…所有的神经都牵系在门上,哪怕只是微小的吱嘎声,也能将我飘忽的魂魄瞬间唤回…

又是一天清晨…

门外传来淅沥的雨声,滴滴答答,缠绵细润,轻敲着窗,牵扯着难得清醒的思绪又飘回那些雨雪不住的日子…这一次,却不觉凄冷,眼中竟仿佛又见那落满梅瓣的院落…还有那支…温暖的烛…

门窗依旧…心…又是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