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我,重新落座,接了我手中的茶。

“四爷,去年腊月…多谢您和福晋收留了我。”想了想,决定这样开口。

他正抿着茶,听我这么说,微微挑了眉,“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四爷,当初是父亲的小厮书景把我送去托给如画,我听如画说您赏了他大笔银子,放他回乡侍母,是不是?”

“嗯。”他落了眼帘,依旧抿茶。

“我想问一问,您…赏了他多少银子?”

“三百两。”

“哦。”我赶紧从银票中拨出三张,捧到他面前,“谢谢您。”

他像是并不意外,放了茶盅,接了过来,“嗯。”

看他收下,我轻轻舒了口气,“四爷,福晋给如画的首饰和嫁衣,是…是多少银子?”

他没答,眉间却似突然舒展有了笑意。我有些窘,轻轻咬了唇,又等了一会儿,他竟又端了茶盅,我干脆自己估了一下,拨出一百两银票,只多不少了。

“四爷,如画的嫁妆,您…您给了她多少?”

“三百两。”

啊?天哪!这么多?他这是给如画的,还是给他贝勒府在十阿哥面前充门面的??我瞪大了眼睛,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可看他神色不像在开玩笑,我也只好拨了三张银票出来。

看看桌上剩下的银票,又想了想,“我进宫的时候,福晋给准备了四季换洗的衣服,都是新的。”拨了一张出来。

他没搭话,却将桌上拨出的银票都捡在了手中,数了数。

完成了这桩心事,他也像接受得并不反感,我的心稍稍放了下来。桌上还剩下四张银票。四百两银子再加上父亲的积蓄,应该足够做盘缠了…

“这就完了吗?”

他这一问,让我一惊,看他的脸色,无波无澜,却看得人心发慌,想了想,赶紧开口,“四爷,大恩不言谢,您和福晋的恩情,吟秋永世不忘。说这银钱,是有些俗了,可您别嫌弃,这是我力所能及,能报答一些给您。”

“人情倒罢了,既然是说到了银钱,总得清了,是不是?”他的声音听不出息怒,神色不冷不淡,我越发没底。

“您,您的意思是…|”

“张师傅的丧礼呢?”

嗯?天哪,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对,对不起,四爷,那,那是多少?”

“三百两。”

啊??三百两??不过想想看,父亲丧事的排场等同一品大员,中西双礼,更是费了不少银钱,三百两,应该只多不少…我又拨了三张给他,就剩一张,一张就一张吧,省着点…

他却不急着收,而是又开了口,“那老嬷嬷我打发她回乡养老了。”

“嗯?哦,那,那您给了她多少银两?”

“在你府上做了一辈子工,给她二百两,不多吧?”

“不,不多…谢四爷。”

把最后一张银票拨给他,“四爷,您先收着,还差…还差一百两,我,我日后还您。”

“嗯。”他没有多说什么,应了下来,捡了那四张银票,连同其他的一起收进了怀中。

起身告辞,我送他到门口,“四爷慢走。”

“嗯。”

看他走出门去,我忽地没了力气,瘫靠在门上,没有了,都干净了…府邸没有了…李嬷嬷也走了…不过还好,终于都安顿了…书景、如画、李嬷嬷、父亲的丧礼…嗯??我腾地起了身,不对吧?父亲的丧礼不是康熙给拨的银子吗?他,他怎么…

鼻子一酸,泪滚了下来…

第六十一章 难解局中局

六月,康熙带着大队人马开赴塞外。随行名单中毫无意外地添上了十五格格敦琳。这一次,虽然她已经明白跟着去绝不仅仅是轻松地度假,甚至还会比在宫中有更繁重的功课,但是草原的诱惑是无比巨大的,接到圣谕的那天,她的尖叫声几乎刺穿了我的耳膜。

临行前,十三阿哥来辞别,这一次他没有多在怡情殿耽搁,打了个招呼就转来了我的小屋。我起身行礼,他又嗔我一句,我笑笑,让了椅子给他,自己坐在了床边。两个人面对面,等了一会儿,他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近近地坐着,看着,这些日子,我实在是太熟悉他这个样子,不多在意,扭了头又开始练习双手。

他怔了一下,叠了双臂趴在桌上看我练习,那神情像比我还专注,可看着看着,几乎就发了呆。我继续着自己手里的事,偶尔瞥他一眼,悄悄在心里笑笑,哪有你这样儿的,锅架到了火上,才发现米还没有。慢慢儿看吧,早晚你得知道,爱情是不可以用来行侠仗义的…

敦琳走了,德妃走了,十三阿哥走了,皇宫一瞬间就空荡荡,那热闹启程后的突然静谧,让人遁入荒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我和温琳…

无聊寂寞的暑期,我每天依然是在与我的手做斗争。现在我已经可以笨拙地用筷子,甚至可以握笔,可以写字,如果,我写的叫字的话…为了给自己打气,我重新回到了上书房,坐在父亲的书案旁,哪怕就是鬼画符,也觉得已经是在为整理书稿做准备。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我每天早出晚归,有时连午饭都省去,拼命地写,拼命地练,手,一天比一天抖;字,一天比一天差,一天比一天慢…

这天早饭后,和温琳说了几句闲话,我回到房中,简单收拾一下,准备再往上书房去。门,吱嘎开了,我应声转回身,顿时愣在那里,眼前的人,端庄,娴静,恍如隔世…

“怎么?不认得了?”人还在门口,那高贵雅致的气势已随了她柔柔的笑逼近在身旁。

“福晋吉祥。”我赶紧走过去福身请安。

四福晋微笑着走进来,门外的小丫鬟没有跟随,知趣地将门轻轻关好。紧闭的门,狭小的房间,她的笑容,竟让我不由地紧张起来。她亲切地挽了我的手臂一起坐在了床边,温和的目光仔细端详着我的脸,眼神中的疼惜是那么自然,那么真切…

“可怜见儿的…”眼圈微微泛了红。

“不妨事,已经大好了。”我再承受不住,赶紧开口劝慰。

“小小年纪,吃了这么多苦。”她仍是感慨,轻轻用手帕擦泪。

“福晋…”

“吟秋,”她抬手过来想握了我,已经拆去了药纱,那疤痕纵横叠错,与她柔软细润的肌肤相比,我实在自惭形秽,一时顾不得尊卑礼仪,稍稍用力抽了回来,用袖子遮了…她似明白,没再强求,“这么些日子,没来看你,心里也是惦记的,只不过,一来是我身子不好,不常进宫,二来,也怕你心烦。”

“这大暑天,劳动福晋亲自前来,吟秋怎么敢当。”我屏足了气发声,尽量不让她听到喘息声。

“今儿我来,不单是看你,还有一桩事想听听姑娘的心里话。”

“福晋请讲。”

“原先在府里,我也提过,只是当时我确是误会姑娘了,今儿,真真地要给姑娘赔个不是。”

“福晋!”我吓得站了起来,她给我赔不是?这简直…

“呵呵,快坐下,”她笑着拉我重又坐下,“错了就是错了,我虽是个担不得什么事的女流之辈,可这个错字还是敢认的。”

她那么坦然,竟让我对曾经的那次对话有了记忆偏颇的不安…

“上个月赛龙舟的前两天,已是午饭时分,却见十三弟急急地进了我们府,一脑门的汗珠子,饭也不肯吃,只管坐下来就说。”提起十三阿哥,她的笑越加温暖,“我当是什么要紧的公务,谁知却是为了自己的心事而来。”

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听着,心里却想,今天她来得正是时候,有些话,我也该说了…

“昨儿还背着他四哥偷跑出去玩耍的十三弟,转眼就长大了,竟自己惦记着要娶福晋。我们爷问他要讨哪家的姑娘,他张口就道出了吟秋的名讳,痴了一样定要娶为嫡妻。听他说日日守在你的病榻边,心里总是害怕,我也忍不住跟着落了泪。这才知道,当初,竟是我误会你们了,这份心思原来是这般深重。”

说着,她竟真的含了泪,眼睛红红的,似比刚才看到我的伤,更多了一份切肤的体念。看着她,我微微一怔,她真是被十三阿哥那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窦给感动了?

“福晋,您…”

“吟秋,”她轻轻按住我,不容我打断,“你的心事,我懂。这皇家的媳妇哪是那么容易就做得,可是,今日这事却有个万里挑一的例外,这个人是当今圣上的皇十三子,再不比寻常。你的身世虽苦,身份虽低,别人三世休不来,五世求不到,他却能帮你办得到。十三弟赶来求他四哥,也是想多借一份力,以保无失。我们爷一口应了下来,定要成全你们。”

心里那盏烛光早已被风扑雨灭,今天再听到这些话,心静如水…

“这件事单是十三弟一人,十之八九也是要成的,如今加上我们爷帮衬着,再没有得不着的理。原是多么完满的一件事,可谁知…”四福晋目光在我的脸上停顿片刻,才又开了口,“龙舟赛后,我问十三弟,才知道姑娘竟是回绝了他。我今儿来,就是想问问姑娘,是不是有什么心里话不好说给他做爷的,不如说给我这做嫂子的听听?”

“福晋!吟秋怎么敢当。”听她在我面前自称嫂子,我被这天大的荣宠惊得哭笑不得,“吟秋残命能活到今天,多亏了各位爷和福晋。如今只想快些养好伤,早日完成父亲的书稿。不敢再有别的非分之想。”

“姑娘这话几个月前也说过了,那时张师傅刚走,你一个女孩儿家孤苦伶仃,想得绝苦些也是有的,如今进宫这几个月,日日一处,又一起经了生死,怎的还能用此话搪塞?”

“我…”四福晋这一次像是定要要个结果,让我准备好的托辞越显得虚假,定了定神,决定实话实说,“我不能嫁给十三爷。”

“姑娘不愿意?这我可真是不明白了。”她虽挑了声音,皱了眉,可那眼底的平静却告诉我她其实…并不意外…“十三爷,这般的模样,这般的才气,这般的尊贵,普天之下,哪里还寻得出第二个?多少王公贵族挤破了头,巴望着眼,等着盼着十三爷择妻成婚。他却认准了你,许了你嫡福晋的位子,将来无论再有多少妾室,都再越不过你去。姑娘这到底又拗得是哪一道?”

“福晋说的是,十三爷,普天之下,哪里还寻得出第二个。只是,这样的人,该有我这样的妻吗?”我略顿了顿,低头,轻轻撩开袖子,主动递了到她手中,与她重重地握在一起,她一怔,立刻感受到那累累斑驳,这触目更触心的伤痕终于让她有些动容,她的脸颊微微一搐,眼神也软了下来,我却不肯就此放弃,越离近些,逼着她的眼睛,“福晋,您当真,想有我这样的十三弟妹?”

她的眼神有些躲闪,扭了头,“吟秋,身子…”轻轻吞咽一下,润了润喉,“身子可以慢慢养,十三弟一片痴心,定会…”

“福晋!十三爷的心,他的心,恐怕您…没真的明白。”

“嗯?”

“他痴了一样是要我做十三福晋,不是想要…娶我为妻。”

“你,你说什么?”这一句她像是根本没听懂。

“福晋,十三爷,他…”我的话突然打结,原本以为就在口边的话,原本以为就在眼前明摆的事实,原来要承认它,要自己说出口,是这么…艰难…

“嗯?”

她紧问一句,我只得狠了狠,咬碎那一个一个字…“他是,可怜我。”

她没立刻搭话,却是轻轻叹了口气。看她像是明白,我松了她的手想抽回来,谁知,她却不肯放我离去,反握了我,这一次,那手的力道那么紧,那么真切…

“吟秋,女人在世,能有人真心疼就是天大的福气。你说他是可怜你,咱们就当他是可怜你,可这份怜能生出这般的情谊,难得还不够吗?”

“够。”我毫不犹豫地答了,目光看向窗外那明媚的阳光,就像他,那么坦荡,那么热烈,那么真挚…“对吟秋来说,足够了,太多了。”

“那你…”

“可对十三爷不够,太不够了…他要的,今生今世想要的,我给不了,我根本给不了,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她!总有一天,他的情谊会只剩下怜…那时,我该怎么活…”

“吟秋…”

“父亲曾说,他要我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如今,我人卑微,身子也残了,可我却敢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和他说话,听他吹箫;若当真嫁给他,我恐怕…”

我没有再说下去,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怜悯中,那份耻辱和羞愧不是奴婢两个字可以尽绘…

她似终于了然,没入沉默中,眼睛慢慢地褪去了装饰,那片深静,像极了他…

“福晋,”我轻声打破了这寂静,“吟秋心里还有话,不知…能不能讲?”

“你说吧。”

“父亲在世时被皇上尊为御师,二十年的师生,情谊笃厚。父亲走后,皇上挂念旧友遗孤,曾嘱四爷和福晋好生安置。福晋也曾说,今生一定会给吟秋一个妥当的归宿。吟秋今天想跟您说的就是将来的安排。”

“哦?你…”

“不知福晋可否知晓,吟秋八岁那年被父亲送回西洋,教养在姑母身边五载春秋,启程回大清时吟秋痛哭难别,足可见母女情深。如今,父亲虽离了人世留下吟秋一人,可吟秋并不孤伶,西洋彼国有我的姑母,有我的家。父亲临走时也曾一再叮咛,要我一定回西洋去。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嘱咐…吟秋不能违背…待成就书稿,吟秋会去求皇上允了我父女二人的心愿。四爷和福晋的再生之恩,吟秋永世难忘,今生无以为报,只求再不给您和四爷多添烦扰。”

我落了话音,再看她,那神色已经远远地去了,仿佛随着我的话,走了万里之遥…

良久,一声轻叹,“吟秋,你的心,我懂了。只是,你经了这一场生死,还是没有明白,这人世,何时能随了人的心愿?总是会…一波百折,造化弄人…”

“福晋…”

她回了神,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你想走,我不拦,若当真求来了皇阿玛的旨意,我助你万里西行!只是,我想再问一句,若是…你走不了,是何打算?”

“走不了?”我一怔,怎,怎么会走不了?难道…“您,您是说皇上他…”

看我懵懂,她笑了,这一笑,遮隐了那汪深潭,重饰出福晋的高贵柔和,她没有答我,而是站起了身,“我会告诉十三弟,这嫡妻他选得好,不过,他得好好加把劲儿,哥哥嫂子怕是帮不了他了。”

“嗯?”我一时愣住,不明白为何我的话竟有了这样背道而驰的结果。

“我走了。”

直看着她走出了房门,我仍是有些僵,冰凉的双手颤抖着相握却不能相互温暖。想自嘲地笑笑,嘴唇却哆嗦着不听使唤…

呆坐半天,终于想起来还得去上书房。站起身,走出门。

寂静无人的甬道内,轻抚着暗红的宫墙,留下一长道弯曲无痕的手指印。炎炎夏日,终于听到了蝉鸣,一声声,不厌其烦的嘶鸣,仿佛脑海中的那个声音:破碎…破碎…

第六十二章 蝶儿再起飞 (小修)

直线来去,无处折转,花盆底鞋子敲出的声响,左右回荡,终越不过这两面宫墙,无奈地,又悄悄消失在脚下…

上书房,一片静谧。

走到父亲的书房前,推开虚掩的门。嗯?原来书桌前已有人端坐,正仔细地看着我练习的纸张。

“四爷。”屈膝福身,走到桌前,给他斟茶。

“今儿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昨儿夜里睡的晚了。”轻声答话,目光落在桌上鼓鼓的一个包裹。

“这是十三弟从塞外给你捎来的信。”

手指轻轻按了按那一包信,棱棱角角,厚厚一沓。捧茶递给他。

“这才去了一个多月,”他接过茶, “如此看来,也是一日一念了。”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可今天却再不似往昔那深沉的温暖,一字一句,浅浅地飘过,像福晋的话,要耐了性子,才可以入耳…

“赶紧写好回信,我给你递到塞外。”

手一颤,茶壶一沉险些摔在桌上,好在立刻回了神志,勉力不弄出声响,轻轻放了…

回信…回信…好兄长啊…为何于我,就…轻轻摇摇头,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还不知省事!”,深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硬气些,可泪却悄悄蓄满了眼底…

“不,不劳四爷费心,我…”话哽在喉中不敢继续,抿紧了唇。

“嗯?”他微微挑眉看向我。

“哦,我,我写不好字。”不想迎他的目光,低了头,搪塞一句。

“不妨,一页纸能写几个就写几个,看这情势拖久了怕会生事。”他双眉微蹙,深邃的眸中透出隐隐的担忧。

“嗯?”我转回头看着他,有些没听明白。

“十三弟虽执拗,却生就一副傲骨,断不会强人所难,回信时话不宜多,点到为止,不要伤着他。”

心突然一紧,不敢立刻相信耳中所闻,更不敢找寻这话中零星隐闪的希望…

轻轻润了润干涩的喉,将他的话翻了个直白,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说…让我回了他?”

他诧异地看着我似乎也有些吃惊,“怎么?你不想回他了?”

“不,不是!” 我赶紧摇头,却还是疑惑,“你,你当真…你,你不是来…”

看我纠纠结结不知所云,他眉头一舒,眼中含了一丝戏谑的笑意,“你当我是来做什么?保媒的说客?”

话又让他这么直接给说透,我窘了个透红,目光彻底没处安放,可眼底的泪…却悄悄散去…

看我羞臊,他笑了。

“哼,”小小的尴尬转成了羞恼,急得有些结巴,“哼,你,你当我不知道,你原本是应了的!”

他并不否认,笑慢慢收在唇边,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声音越沉在喉中,“就是为了这个,这么些日子连个笑脸也不给我?”

淡淡一句竟让我鼻子又一酸,轻轻扭了头…

“那天十三弟来不是要征得我的同意,我应或不应,都拦不住他。可他答应我一定会等你点了头再去找皇阿玛。我知道你不肯,可这个不字必须出自你的口,懂吗?”

原来…原来是这样…

“嗯。”我忙不迭地点头,却没防备眼中的泪竟跟着滚了下来,赶紧用手背抹去…

“先回了他,往后的去处等出了宫…”

“不劳四爷费心!”想起四福晋的话,我赶紧打断他,“我,我已经决定了,完了书稿后,即刻启程回西洋!”

“哦?”他像是十分惊讶,认真地看着我,“你还有银钱做盘缠啊?”

嗯?这副明知故问的样子真可恨!“怎么没有?”说到那天的帐,我立刻理直气壮,也不打算再给他留面子,“你还欠我呢!”

“我欠你?”

“那天你从我这儿拿走的银子,其中父亲的丧礼钱根本就是多算的,那原是皇上给拨的!”

“那是爷自家的银子,何来多算少算?”

“自家的银子?”天哪,他无耻起来竟然也可以这么笃定!我急红了脸颊,“那,那是我卖宅子的银子!”

“你卖宅子的银子?有何凭证啊?”他端了茶盅,靠进椅背。

“嗯?”我一愣。

他拨着茶,神色淡然,不急不缓,“可有过契文书?可有移交字据?”

嗯?文书?字据?天哪,我怎么可以这么糊涂??当时只顾了想跟他撇清,既没问如何交接的买卖,也没记下还钱的账目,白花花的银子,就那么一张一张数给了他!!懊恼不已,悄悄在袖子里狠狠捏了自己一把。恨过了自己,再看着眼前的人,心不免又暗自庆幸,好在是他…

“横竖…横竖卖了银子,也还了你,你做爷的总不会不认。”

“我认不认又能如何?”他不抬眼,依然品了茶,“什么都没安置,你就把祖产卖了。卖得的银子也悉数尽出,如今,可当真是一身孑然、了无牵挂了。”

“原也都是些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

正想轻轻松口气,却不防备他啪地一声把茶盅掷在桌上,吓得我一哆嗦,再看那脸色,天哪…

“没了就没了?你好大的口气!那宅子是当年皇阿玛亲自选址命人督造,中西合璧,精心设计!开府之日,太子爷亲临道贺,又赠皇阿玛亲笔书写的镇府之匾,悬于中堂!你倒好,一句话,就给卖了!御旨亲赐,流落市井,这欺君之罪,你可担待得起?”

啊??欺君之罪??我,我…

“张师傅书房的紫檀木书架原自乾清宫东暖阁而来,曾跟随皇阿玛十载有余,前厅的玻璃屏风是太子爷的贺府之礼,你也一句‘一并家什’就给稀里糊涂地处理了!”

脑袋嗡的一声…天哪,这可真是闯大祸了…

“还有张师傅的字画收藏,到底有多少,你不曾亲自点验,其中又有哪些是皇阿玛御赐你也不知道!就这么一股脑儿地让送到白师傅府去,白师傅如今人在西洋,何年何月而归尙不得知,若是一去不归了呢?可知落入何人之手??”

嘴唇哆嗦着,心再承受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看我哭了,他终于不再继续。安静下来的书房,刚才的话回荡在耳边越加凌厉,如一记记重锤敲砸在心头,欺君之罪我不怕,可…父亲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这么被我一手毁了,我,我…这世上哪有我这么不孝的儿女…泪,再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