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开门出去,丫鬟们悉悉索索地进来,悄无声息地撤换床褥。一个小丫头径直过来扶着我,轻声说,“主子,奴婢伺候您梳洗换衣裳。”

听声音既不是绿裳也不是红绣,小小的个子,像是只有十二三岁,开口不叫我格格却是主子?“你是…”

“奴婢翠儿,是四爷带来专门伺候主子的。”

“哦。”冲她微笑着点点头。

小丫头也很有眼色,待换被褥的丫鬟们都出去,她才小心地撑着虚弱的我,黑暗中麻利地帮我擦洗、换衣服。一切收拾停当,翠儿将我安置在松软厚实的床上,这才走到桌边,点亮了烛灯。

柔和的橘色撒满了房间,剧痛过后,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

“主子,您歇着,奴婢去去就来。”

“嗯。”

疲累中,我昏昏欲睡…亢奋的头脑却一刻也停不下来,眼前一遍又一遍,今天的,曾经的,是现实,是幻影…

门被再次推开,睁开眼睛,是他。

“我当你回去了。”

“今儿不走了。”他重坐回床边,握住我的手温暖着。

顿时觉得好安心,拉过他的手暖暖地贴着脸颊。他抚摸着我尖尖的下颌,刚刚舒展些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正要开口,翠儿端着托盘走进来,“四爷。”胤禛接过托盘上的碗,翠儿又悄悄退下。他盛起一勺,轻轻吹凉递到我口边。

“饿死我了。”实在是饿得心慌,急急地想吃,他却不肯急急地喂,撑着想坐起身,“我自己来。”

“别动。”

“不过是…又不是大病了…”嘟囔着顶嘴,根本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能随着他,细嚼慢咽。

边吃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温暖的烛光,勾勒出他脸庞英挺的棱角,眼前仿佛又是那一晚月光中的剪影,一年不见,他依然如是,深情的目光也丝毫未变,可是,我却为什么总感到他周身挥之不去的淡淡愁绪,消瘦的脸庞不见久别重逢的喜悦,难掩的竟似伤,似痛,我有些怔…

夜深了,白天的喧嚣没入一片寂静,昏暗中,味觉似乎变得更加灵敏,感觉那浓郁的熏香已经浸染了我的身体,却陌生依旧…这里,真的不是我的家,可身边有他,再也不觉得孤单。枕着他温暖的手,早已疲累不堪的我依然无法安睡,那并未完全散去的腹痛,还在纠缠…

“你也去歇着吧。”我轻声说,这一天,对他也不会轻松。

“嗯。”

小顺子送了热水进来,在胤禛耳边悄声低语,他点点头,小顺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随后胤禛站起身,简单洗漱,我有些不解,正要开口问他,却见他已经抬手解外袍的盘扣,我禁不住撑起了身子,“你,你要歇在这儿?”

“嗯。”

“这,这怎么好??”

今天的狼狈一定已经传到了费扬古夫妇耳中,他们现在是怎样看我,我根本不敢去猜想。我只知道,自己再不能有半点奢望他们真如四福晋所说,我与她姐妹相称,在他们眼中,我不是继承,是攫取…看着我,他们该有多恨…想起老夫人,这周身的香气让我越发坐立不安,我已经“存心”玷污了她精心准备的绣床,今夜,若是胤禛再留宿在这未嫁的闺房中,明日,我该如何面对那双泪眼?我又该如何解释我“狂妄之极” 的挑衅…

他却已经挂好衣袍,坐到床边弯腰准备脱靴子。我拉住他的手臂,“别…我,我已经好难做,你不要再…”

“秋儿,”

“嗯,”

“我想你。”

毫无防备,心猛地一颤,第一次听他主动说想我,原来,竟是如此心痛…

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揽进怀中,温热的唇在我耳边轻声安慰,“不怕。”

“…嗯。”

有他,一切,真的再无所谓…

看他放下幔帐,我从床里拖过一床新被,谁知却被他接过顺手放到了帐外脚踏上。

“胤禛…”

他伸手要拉我的被子,我赶紧按住,“不要…脏…”

“听话。”

“不要!”

他不再强求,顺势躺下来。看他穿着薄薄的中衣就这样睡下,我有些不忍心,“…夜里凉。”

他不搭话,闭上了眼睛,留我一个人紧紧抱着被子坚持着。不顾人言与他同宿倒也罢了,可自己这难言的隐私已经弄得如此狼狈,在心爱的人面前,女孩儿的羞涩让我再也放不下那仅存的小小矜持,更何况,这个封建的时空,他是还没有想到,还是真的不忌讳…

…可我却也知道,他的决定哪里会轻易改…已经入冬的天气,这样睡一夜,一定会着凉。咬着唇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打开被子,盖在他身上,自己则向床里挪了挪。他转身,将我拥进怀中。正想提醒他那也许被忽略了的尴尬,却感觉他温暖的大手轻轻捂在了我的小腹上…

鼻子一酸,眼睛热热的…他,是我的丈夫,天长地久的呵护,就从今夜开始…

“皇上说一个月后,那是什么时候?”偎在他怀里小声问。

“下个月。”

“若是下个月没有吉日呢?”黄历有准儿吗…

“不会。”

“万一呢?”

“不会。”

“这一次…”听他这样简单地回答,仍是有些不放心,“再不会有错了,是不是?”

“嗯。”

“那…我是真的要嫁给你了…”这一句话我盼了又盼,等了又等,可直到今天却依然说得小心翼翼,不由得酸楚不已,抱着他,泪悄悄滑落…“这一年…好难熬…从来没有离开你这么久,这么远…每多一天,我心里的怕就多一分,怕不能按时赶回来,怕真的再也不见,那我,那我可怎么办…”

埋在他怀里,窒息般的温暖…听着他重重的心跳,我不停地感谢天地,感谢轮回,感谢那封建的君王,感谢这…千载的奇缘…从今后,我要好好地珍惜每一分钟,我要好好地幸福…

“老天终是放过我了…”回想所有,这巨大的幸福变得越来越真实,噙着泪抬头看他,我欣喜得声音都禁不住发抖,“你知道吗,那天,以为有了孕,我心里好盼…现在,我,我是真的要做你的妻,要给你生儿育女…”

他笑笑,轻轻给我抹了泪,“还疼吗?”

“不了。”小腹那阴冷的痛确实减轻了很多,回想今天下午仍是心有余悸,不由得有些疑惑,“今天皇上给我喝的是什么?”

“一种苦茶。”他的声音平平稳稳。

“苦茶?”

“其实是草药,长在云南深山里,掩在树荫下,终年不见阳光,性极凉,原是用来治疗暑热的。”

“所以你才料定我一定会腹痛?”

“长途奔波,又没有吃什么东西,难免的。只是,没想到正赶上你的月事,才会剧痛至此。”

难怪…“那药…会死吗?”

“喝多了会的。”

那难耐的苦味,原来,真的是死亡的味道…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怕。” 他将我拥紧,“皇阿玛是不会让你死的。”

“不让我死?他给我的根本不是选择!”

“当然不是,皇阿玛要给你的是一个抗旨的机会。”

“啊??这是怎么说?既然想成全我,为何还要费此周折?”

“因为,皇阿玛不能让咱们的婚事成为一桩交易。”

“可实际,就是一桩交易,不是吗?若我带回的只是那副图,一样的艰辛,却不能有一样的结果,对不对?”

“不对。即便就是交易看的也是诚意,有图,怎么会没有仪器,孰轻孰重,西洋最应该知道,若是只带回了图,无论你怎样艰辛,却是西洋小视了大清,皇阿玛怎么会容忍?”

啊?原来如此…难怪姑丈会倾其一生心血来助我,稍有差池,真的就是灭九族的欺君之罪…

“皇阿玛虽料定你会抗旨,却毕竟不算太了解你,叫了我去,就是为了给你不死多加一个保证。”

“皇上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抗旨,若是我害怕了,答应了呢?”

“那也不妨。”

“嗯?”

“你若当真接下圣旨,他就活不成了。”

他平平淡淡一句,寒彻了骨髓,一整天的懵懂与疲累,此刻,我突然感觉到害怕…不…是恐惧…无辜的人,无辜的命,只凭乾清宫一句话,可以上天堂,可以入地狱,也可以,人鬼不是…

““那若是…我答应走呢?”

“你不会,我的秋儿为我万里跋涉,无视生死,此刻我已经在你面前,你怎么舍得走。”

“那若是…皇上不给我再做选择,直接送走我呢?”腮边的泪水变得冰凉,我仿佛又看到了那狭长的眼睛…

“那也不怕。”

“…为何?”

他轻轻吻吻我的额头,“你我此生相守,谁也拦不住。天地无边,也不过咫尺之间。皇阿玛,他知道。”

看着那可以将一切吞噬的眼睛,我终于明白,爱新觉罗,不是冰冷的宫殿,是沸腾的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绝然…原来,我生死抉择,几乎要崩溃了自己,只不过,是陪他们父子演了一出戏…

“只是,有的时候,想要,得先学会放手。还记得走之前为夫留给你的话吗?”

“记得。…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你都在。”

“若是有一天,”他低头,微笑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真的不在了呢?”

我一怔,心神只恍惚了一刻,泪落了下来,“不会…你不会不在。你永远也不会丢下我。天长地远,我会一直守着。”

他笑了,抬手抹干净我脸上的泪,“不管将来是谁告诉你,哪怕就是我,你也要记住今天你自己的话。”

“嗯。”我用力地点头。

“皇上他…后来又跟你说什么了?”这样的婆家,我怕是再也不能安心…

“皇阿玛赞你生死关头尚能顾及他人安危,小小女子如此担当,也确是当得起这嫡福晋了。”

“其实…那句话我不是在求皇上。”

“嗯?”

“我求的是你。你打算如何…处置戴侍卫?”斟酌再三,我还是不得不用了“处置”二字。戴铎,那个粗中有细,刚中带柔的汉子,带着胤禛的嘱托,一路上忠心耿耿,恪尽职守,却在归来后,应了我的苦苦哀求,第一次瞒了自己的主子,助我独闯乾清宫…此刻,我不是在为他邀功,而是,在为他保命…

他似并不意外,“戴铎的事你不必多操心,好好养身子。”

“你…你到底如何打算?”

“事如所愿,一切照旧。”

“事如所愿?” 我听得一头雾水。

他看我懵懂的样子,知道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能明白,却又一定不肯罢休,只好点点我的额头,“一路上,我一共接过戴铎两封信。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吗?”

“怎么回的?”

“第一封:好生伺候九爷。第二封:某月某日早朝后进宫。”

嗯?天哪…看他唇边了然的微笑,我顿然惊悟…一切…戴铎、我、西洋、乾清宫,一切的一切,尽在掌握…

原来,我在他面前是透明的,原来,他的世界如此苛刻,那世界里的人可以选择死,却决不会选择背叛,哪怕是为了他…怪不得她说,千万不要背着他藏心思…

他轻轻拍拍我的背,“不早了,睡吧。”

“…嗯。”

“闭上眼睛。”

“你明晚…还能歇在这儿吗?”

“今儿已是格外破例了。”

“那再见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大婚那日。”

“啊?”天哪…“那我不睡了!”

“累了一天,好好歇着。”

“不要!”

“听话。”

“嗯…那你去把灯熄了吧。”

“这样…睡不着?”

“呵呵…”听他迟疑的声音,我再忍不住笑出了声,轻轻咬着他的耳朵,“我…也想看着你。”

“那明儿…一定要好好歇着。”

“嗯。”我听话地点点头。

被他揽在臂弯中,近近的相视,目不转睛,温暖的指尖一点点抚过我的脸颊,泪水过后的温存,柔软得让人心碎…

“再说一次给我听。”

“说什么?”

“说…你为何今夜会留下…”

“傻丫头,”他轻轻碰上我的额头,“自有了你,难得安眠,那一句,又顶得了多少…”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被他弄得措手不及…

“又哭了?”他低声嗔我。

埋进他怀中,我闭上了眼睛…只有他的温度,他的味道…

“秋儿,”

“嗯,”

“抬起头来。”

长长思念的吻,好像他的怀抱,总是可以温暖我的全身,沉浸其中,仿佛每一处肌肤都被轻柔地爱抚…他的唇慢慢离开,我却不肯停下来,他的脸颊,他的耳根,他的脖颈…第一次,我享受得再无顾忌…

“秋儿…”

轻轻拨开他的衣衫,抚着他的肩头,喃喃地问,“…没有了?”

他笑了,“你当你是小狼崽儿啊?”

我没理会,抱住他,咬上他的肩头…他微微一颤,搂紧我,任我再次给他留下爱的痕迹…

“坏丫头!”看着那深深的印记,他将我一把按进怀里,“这么想我?”

我笑着不语,暖暖地贴着他的肌肤,看帐上朦胧的烛影颤动,没有了月光,我依然幸福得像初夜的新娘…

烛花燃尽,浓浓的夜色再也化不开去,窗外寒气轻扣,密匝的窗纸禁不住起了声响,偎在他怀中,静静地享受着温暖。

“我喜欢冬天。”嗅着他熟悉的气息,我喃喃自语。

他像是并不意外,轻轻捏起我的下巴, “一直都是吗?”

我有些羞,笑着埋进他怀里,真是的,在他面前还有什么能瞒得住…“你,你是不是?”

“是。”这一次,他没有让我等,耳边的回答如此清晰。

“那…能一直是吗…”

“嗯。”

还有一个月啊,好长…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开始走入大婚程序 ,撒点花花给他们吧 ^_^

第一百一十章 万里寻踪至

冬天的脚步越来越紧,一夜悄无声息,晨起推窗,竟已是天洁地白。

今天,是胤禛正式上门拜见岳丈的日子。我早早起身梳洗,安静地侯在了桌旁,看窗外雪花轻舞,盼着心底挺拔的身影…

待嫁的准新娘,我的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轻松,面对费扬古一家粉饰得并不高明的亲切,我总是忐忑,每天都拘谨得小心翼翼,强作轻松的应对,心累不已,只盼月上梢头,才能静静地享受思念…

那一夜相拥而别,相思变得更苦更长,一个月而已,竟像没了尽头…

辰时刚过,翠儿来报信说,府里来了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四爷的随行中有好几位着官服的大人,还有很多宫里来的侍卫和护军。我轻轻点点头,这样的排场,难怪两天前府里上下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忙碌。

皇子亲临升堂拜,这恐怕是与皇家结亲唯一一次享受平等,只是,冷眼旁观的我却还是有些看不懂,满清入关后为了统治汉民,尊奉儒学,康熙又昭示以仁孝治天下。在民间,百事孝为先,女婿上门要三扣九拜行大礼,今日之举即表示皇家娶亲也不能例外,可是又有三纲在先,翁婿之前首先是君臣,臣毕竟要以君为纲,这皇子登门便又成了皇家的大恩典,三扣九拜缩减成了三拜,却仍是不能真的双膝着地,而老泰山也要还礼三拜。想想可笑,这唯一的尊仪又扳了回来,看来爱新觉罗家毕竟不肯吃这个亏。

今天的礼到底是虚是实于我倒真没了所谓,那最亲的人早已化作了泥土,皇家是恩是宠,再也不为他知,忍不住有些心酸,人生真是多舛难料,曾经有人实实在在跪在了父亲面前,可那砸地的声响却与故人一样,随风而逝,作古化尘…

“主子,主子,”

“嗯?”回过神来,是翠儿轻声唤我。

“主子,这些也一同随嫁妆回府吗?”翠儿应了我的吩咐在整理从西洋带回的行李。

“嗯,”我走过去,将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捡出来,“这些另外打包,随花轿一起走,大婚那日会用。”

“哎。”翠儿应了一声,另找了包袱过来,又忍不住好奇地说,“主子,这盒子好香啊。”

我笑着拿起其中一个精致的小盒,“原本就这一个香,如今都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