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今儿过来怎么没把晸儿带过来?你不在府里,他一个人如何是好?”

“哦,忘了告诉你,我来时把他送回你府里去了。”

“哦?为何?”

我停了手里的活儿扭头看着他,“为何?这次住了都快一个月了。”

“这不是他身子不适非要找你吗?天冷,你又惹他哭,再病了如何?”

看他理直气壮,我不免好笑,“哎,我们爷说了,若老这么着,你不如把晸儿过继给我们,也省得这么接来送去的麻烦。”

“过继给他?”胤禟哼笑一声,“让他来跟我说,他说,我就过继给他。”

“你…”我被噎得实实在在,一个说,他想过继给我就直说;一个说,让他来跟我说,他说,我就过继给他。哼,都像是自己最通情理,其实想来,这明明就是个死结!我可怜的晸儿…

本想再回他两句,可看那位爷,已经又低头忙活,小心翼翼的,像做什么大工程似的,竟消了气,也麻利地忙起来。

待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就等他的牛肉,看他忙得额头上都渗了汗,我不忍催,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又过了一刻,眼看天色渐晚,他还没有完工,心里不觉好笑,走过去,正要打趣他,却一眼看到那修长白皙的手指上赫然一道伤口,深深的,殷殷见血。

“这,这,这是何时伤的?”

胤禟抬头,赶紧将受伤的手指握住,“不妨事,我就要切好了。”

“你,你,”我一把拉过他的手,又有血渗了出来,汩汩的红,我眼一晕,头突然刺疼…

“秋儿!”他一把扶住我,“不妨事,不妨事的。”

我努力忍着头痛,从怀中掏出帕子,小心地给他包好用力结紧,“快,快回去,别再过来了。”

“这便是了,一点小伤而已。”他笑我大惊小怪。

“不行!切的是生肉,小心感染,你快去,快去上药!”一边说,一边推了他走。

“真的不妨。”

“走!”

“好,好,好,我走,我走。”看我真的恼了,他终于妥协,“不过,你先看看我切的如何?”

“都笨成什么样子了,还切的如何。”

“那我重新弄。”

“不用了!”我一把拉住他,“横竖也是要成了酱的,这样就成了。”

“真的?”

“嗯。”

“呵呵,那好。”

为了照顾琴雅的身子,晚饭摆在了一个小暖阁里。一张紫檀木的小圆桌,几道精致的菜肴,只有四个人,彼此相熟,少了很多客套,温馨简单的家宴。我的奶酪焗牛肉也隆重登场。

琴雅笑着说,“这西洋的东西真是怪,面糊糊的一层,底下是什么都看不见。”

“呵呵,你先尝尝再说。”

“胤禩先尝。”

大家都看着八阿哥,他微笑着拿起筷子。

“哎,八弟,这道菜得用勺子吃。”

“这是为何?”

“这样你才不会漏掉奶酪啊。况且在西洋,哪里有人会用筷子。”

“呵呵,好,就依四嫂。”

八阿哥盛了一勺放入口中,细细品着,点点头,“滑嫩酥软,奶香四溢,确实不错。”让八阿哥第一个尝看来是对了,无论好不好吃,他是绝不会驳我的面子的。

“真的?”琴雅半信半疑地也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味道虽然怪了些,细细品,还真是不错。”

“只能说还好。”胤禟一边嚼着一边说。

“得了,半盅都被你盛了过去。”琴雅白了胤禟一眼。

“总不好驳她面子。”

“就会说嘴!”

“呵呵…”

看他们真的满意,又斟了红酒,我的心也难得开怀。

“吟秋,这酒真的那么好喝啊?”琴雅看着我好奇地问。

“是啊,这红酒不比别的酒,日饮一杯,既美容又滋补。”

“真的啊?”琴雅来了兴致,“看把吟秋美的,我也来点儿。”

“琴儿,你不能饮酒。”八阿哥轻声劝着。

“就来一点儿。”琴雅坚持着。

胤禟笑着说:“你真信她说的啊?若真是这样,西洋岂不人人都美得赛貂蝉了?”

我斜了他一眼,“是啊,若是猪八戒,就是泡在酒缸里也不中用了!”

“嗯?哈哈…”

正说笑着,有家人进来在八阿哥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神色略一怔,转而恢复,轻轻摆手让他离去…

一顿饭吃的热热闹闹,就要结束的时候,琴雅握上我的手:“吟秋,不如今儿晚上就歇在我这儿,咱俩好说说体己话儿。”

“嗯?这怎么好?”

“这有什么不好?横竖就一个晚上,陪我解解闷儿吧。”

我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就见八阿哥府里的管家走了进来,“爷,福晋,四爷府上派人来了。”

“哦?”

“说是接四福晋回府。”

“知道了。”

“这就等不得了,他什么时候也这么性子急了?”琴雅有点儿不高兴。

“琴儿!” 八阿哥轻呵。

我起身告辞,“时候也不早了,我是该回去了。”

“秋儿,”胤禟开口叫我一声,似有话,忽又转身看向八阿哥,“八哥,把你府里的那些西洋酒和奶酪都给她带回去。赶明儿我再给你送些过来。”

“啊?这如何使得?”我赶忙推辞。

“说的是,我这就吩咐人给四嫂准备。”八阿哥已然应下。

“吟秋,就收下吧。”琴雅也站起身,“横竖这些西洋东西只有你最懂得品,留在我们这儿也白糟蹋了。”

看他们都坚持,我也只好点头应下。

三人一起送我往外走,夜空中零星地飘起了雪花。挽着琴雅的胳膊,我轻声说,“好生将养身子,别操那些没用的心,啊?”

“嗯,你要常过来。”

“嗯,得空儿我就过来。”

来到府外,正准备上轿,突然想起那块给胤禟包扎伤口的手帕,回头,看那受伤的手被他背在身后,我想了想,上了轿…

刚回到府中尚未下轿,管家便迎了出来,一边打轿帘,一边说,“主子,爷说让主子回来即刻到小暖厅去。”

“哦?”我不解,“有客?”

“十三爷和福晋在。”

“哦,好。”

一路往里走,心生疑惑,十三阿哥已是多日不见,今天怎么这个时候和燕宁一起来了?难道…又出事了?心一紧,头又闷痛…

进到小厅内,胤禛与十三阿哥正说着什么,两人神情虽严肃,脸色倒还好,心略略放下,未待喘口气,燕宁已迎了过来,猛见她两眼通红含着泪,我的心又是一提,声音都把不稳,“怎么了?”

“四嫂,皇阿玛今儿叫了我们去,说是,说是商量敦妹妹的亲事…”

“啊?皇阿玛,皇阿玛他怎么说?”

“皇阿玛说…要把她指给博尔济吉特台吉多尔济…”

第一百四十九章 无力愿难为

康熙四十八年正月。

窗外的雪越下越急,似昨日一夜的铺垫都不够裹住这寒冷,于是更使足了劲,为这已经开春的节气做最后的拖延…远处街道传来店铺陆续开张的爆竹声,繁琐的年节终于结束了…

独自坐在窗前,看雪花簌簌,头脑除了那钝钝的痛,只留下怯懦的空白…

乾清宫家宴,康熙亲自宣旨,封敦琳为和硕敦恪公主,婚配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台吉多尔济。这之前,十三阿哥来到怡情殿,兄妹二人闭了门,足足两个时辰,不知敦琳当时是何反应,只知道十三阿哥回府后,一夜枯坐…

接旨时,敦琳礼数周到,神色淡然。而张澜随着胤禛,年节过罢开始办差,据说,也与平日无恙…一切好似就这么归于平静,可我,却自那天起再不曾去过怡情殿,我知道自己不光是在躲,还在怕,内心里明白,敦琳不是温琳,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主子,”

“嗯,”

“管家说,年主子一早吩咐备了车马,这就要动身了,说是要过来跟主子辞行。”

“哦?这么大雪,她还是坚持今日上路?”

“嗯,说是昨儿已经辞过爷,况路又不远,不妨。主子,您看…”

长出一口气,“告诉管家,随她去吧,路滑,不必过来与我辞行了。”

“哎。”

头痛,抬手摁紧太阳穴…

一直都知道“妻”与“福晋”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一个意思,却没想到,原来,她们的每一处交集都在冲突…后院生活,我筋疲力尽…

女人们于我,唯有静怡最为亲近,她有弘时,每日胤禛都要亲自教导,一家三口,其景融融,我的存在与不能,恰是为她保住了这将来唯一的袭爵之人,姐妹相称,竟是难得出自内心…而玉淑,没有别的倚靠,于是,只有生事,首当其冲,便是她的娘家,不是那边来人,来东西,就是她回去,大事小情从无间断。于胤禛,替我安抚也好,真的需要这份联系也罢,他总是配合她的忙碌,一月之中,多半都与她相聚…

曾经坚定的相守在日复一日的“福晋”与“妻”的冲突中,变得连我自己都不再肯定,若不是他,我是否还在…

“四嫂!”

我一惊,抬头,一身寒气的燕宁已近在眼前,“这是怎么了?”

“四嫂,快!”她急得言语都不稳,“快更衣进宫!”

“进宫?出什么事了?”心中仿佛有什么预感,扑通扑通狂跳。

“敦妹妹,敦妹妹要出事了!你赶紧更衣,咱们路上说!”

手忙脚乱地换了衣服,大雪之中随燕宁上车往宫里去,路上,她告诉了我那个骇人的发现…

曾经伤了手被燕宁照顾的那个小宫女如今已是随身服侍在敦琳身边,今天,她悄悄跟燕宁说,昨夜敦格格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藏在内帐中,今早她留心格格的东西,发现少了两套平日常穿的里衣,首饰里少了敏妃娘娘的翡翠簪…

“啊?”我惊呼出声,“她,她要做什么?”

“四嫂,昨儿额娘留我和雅蓉晚膳,雅蓉说起出了正月敦妹妹大婚,趁着这几日,要多聚聚。额娘说是,可敦儿也是忙,宫里各处都要走到,她自己还说要出宫去辞别熙春园,日子就安排在明日!”

“什么??!”

“是啊!四嫂,明日她要出宫去熙春园!四嫂,咱们都知道若不是张子青,敦妹妹有多不待见熙春园!如今,张子青跟着四哥,熙春园都是些老学究,她到那儿去做什么?你说她会不会,会不会是倚着出宫要,要…”说到这里,燕宁不敢再继续,这可怕的结果哪怕就是想也是惊天的罪过…

狂跳的心竟然忽地平息下来,是了,这就是我一直在等的结果,我知道她不会就这样屈服。果然,在本该保护她的哥哥嫂子们都默然后,她决定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

挑起车窗帘,雪越发急了,白茫茫浓厚的雾,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碾压积雪闷钝的声音,快了,快要接近那座皇城,我该怎么办…曾经,我可能会不顾一切去放飞她,可是今天,我…已经不是张吟秋了…

嘱咐燕宁去守住德妃,我一个人来到怡情殿。轻声制止了通禀的小宫女,独自走进了她的卧房。敦琳慵懒地倚在暖榻上,手中握着一本诗集,神情那么安详,那么悠然,似窗外那急骤的风雪与她丝毫无干…

抬头,看到我,她淡淡一笑,“四嫂。”

“敦儿,” 走近,坐在她身边。

“我还当,再见不着四嫂了。”

她言语带笑,似与往日一般,可我看得出她眼底的冷漠…我让她失望,不仅仅是没有办到,而是…没有与她站在一起…

“敦儿,行装可都收拾好了?”

“也没什么,都是新的。”

“是吗?有些用惯了,还是带着,顺手。”

“不必了,再顺手,也有丢的时候。”

我点点头,假意不觉她话中有话,“那套西游记的小泥人,也不带?”

她似没有料到,微微一怔,只片刻,便又含笑带了戏谑:“不带。送还四嫂,如何处置,都由四嫂。”

“也好,晸儿最是喜欢。我也正说要求了你留下。”

“晸儿喜欢?申儿一直想要,你要留给弘晸?”她语气果然不同。

“是,我要留给弘晸。所谓物归原主了,不是吗?”

她的眼中终是透出不解,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物归原主?哼,果然这岁月磨人,曾经种种都不念了,只这如今,那边,又都成了好的了?”

“那边,本来就是好的。”我笑笑,“曾经种种,是我愚了。如今,我才学会体念。体念他曾经的苦,体念那不能出口的隐衷。”

“你…你说什么?”她那刻意的笑容终于隐去。

“若非他隐忍,当初,不堪设想…”头隐隐痛,心更痛,一字一句,我自己都不敢听…“我曾恨,恨他流连荣华富贵、皇权势力,恨他不肯与我挣脱这樊笼,远走高飞,哪怕一死,也是全了这相随一世的心…可如今想来,这个恨字,竟要改做谢…”

“谢?你,你…”敦琳气笑了,“他,他那么个…”

“怯懦之人,是不是?”我打断她,“可你怎知那不是怯,是忍…这把刀,如何锥心刺骨,唯有自知…当初,年少不经事,只思儿女情长,竟不顾老父年迈卧床不起,不顾万里出使两国结交,只想走,只想逃,怎知这一去,就是惊天之祸…我不敢想,若是牵连老父人头落地,若是牵连所有的使者锒铛入狱,若是牵连两国从此交恶,我与他,还能不能相守相随,相亲相爱…一身血债,如何自安?”

眼前之人,突然入定…

“我庆幸,他比我看得远。”轻轻握了她的手,“如今,我也感佩,你也能如此,为了他,独自承担…你做的对,子青他虽能与你生死相随,可他家中还有七十老父,还有众兄弟族人,上有白发苍苍,下有嗷嗷待哺,一家百余口人,都在牵连…更况,还有张廷玉张大人,九族株连,祸不能免,朝堂上,又会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紧紧攥着我的手,狠狠地掐入,她…浑身战栗…泪…滚落双颊…

“敦儿,敦儿…”心如刀割,我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敦儿不哭,敦儿听四嫂说…”

“我不想听!你走!你走!!”她哭着,喊着,在我怀中任意肆虐…

“你听我说,听我说。”我紧紧抱着她,轻轻咬了她的耳朵,“敦儿,你听我说,要忍,要忍,只要你忍得,四嫂对天发誓,接你回京!敦儿,分别,只是分别,一年,两年,十年…你懂吗?”

“你,你…你说什么?”她满脸泪痕,抬头看我。

“分别,就有再相聚,再相守,只要你忍,只要你等。我就能做到!”

“四,四嫂,你,你说什么?”

“你不需要明白,只要听话,好好保重自己,”我心疼地给她轻轻擦泪,“你放心,我和你四哥会照看好他,等着你们…再相聚的那一天…”

“我,我…”

“嘘,不说了,不说了。”抱在怀中我轻轻拍着她的背,“你听话,听话。”

“我,我不信,我不信…四嫂,我不信…”

“你不信四嫂,能不能信一个人?”

“谁?”

“张吟秋。”

雪住了,天地皆白,抹去了来时路,看不到归中途…

夜,那么深重,徒有双眼,却什么都不见,可心,却从未如此明亮…

“胤禛,”

“嗯,”

“从今日起,时刻将张子青带在身边,直至那日止…”

“哦?为何?”

“行吗?”

“行。”

偎在他怀中,抱紧我的夫君…

我不能让她走,不能让她祸及张廷玉!这唯一暗中支持胤禛的朝臣,这举足轻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