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鉴倒是小事,酒楼的人多,兴许也能打听些事呢。”

云朵这才知道,孟谦表面上水波不兴,心里那念头却一日都没断。他现今做的一切原来都是权宜之际。

“若是有一日,你知道了真相,有何打算呢?”她惴惴不安地问他。

“可能买块田地,半耕半读,或是离开京城再开个酒坊。祖父能酿出春风醉,我也试试酿出个名酒来。”太远的事他并没有想得很细致,因为变故太多。

云朵心里一动,半天又低声问道:“那,我呢。”

“你么,等我异日安顿好了自己,再安顿你。”他不去看她,也能感到她目光灼灼。

“你准备怎么安顿我?”她不依不饶要个答复。

“还未想。”他低声说着。其实他想了很多。

“你什么时候想?”她步步紧逼,已顾不得羞涩。

“你这丫头,越发地伶俐了。是买菜杀价杀出习惯了么?”孟谦扭头苦笑,想转开话题。他心里很矛盾。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过的好了就要我,过的不好就打发我走,是么?”云朵气哼哼地噘着嘴,看着孟谦一脸的无奈,又道:“你们男人自觉处处为别人着想,就是有担当,却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我今日告诉你,你休想有别的念头,做小还是做婢我都跟着你。”她说完,脸色已经红得如一朵彤云,却光彩照人,娇艳无比。

孟谦心头一荡,她的话象是一个大锤子,终于叫他铁了心,他将她一把拥在怀里,紧紧抱住:“你当我还是孟少爷么,还有钱娶好几个老婆?将来有了一堆儿子,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实是愁人!”

云朵又羞又喜,低声说道:“你不是要当铁公鸡么?”

“铁公鸡恐怕连老婆都是不舍得娶的。”

“那你还是莫当铁公鸡了。”

“你等我过了孝期,手里有些积蓄,再说。”孟谦看着云朵低垂的秀面,轻轻地说道。他如今才知道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他怎舍得让她无名无份。他已不是过去的少爷,终于也不必再顾忌什么身份,只希望琴瑟和谐,岁月静好,和她一起平安到老。

云朵在他怀里嘤咛了一声:“我知道,我有你一句话就够了。”

巷子里走过几个买菜回来的老妈子,对这一对紧挨着的璧人多看了几眼,又互相笑着点头,还不忘记再评论一句:“恩,是很般配。”孟谦与云朵听见动静忙不迭地分开,低头赶紧窜进院子。

掩上院门,两人都是脸色绯红,不敢互看。院子里的麻雀也不叫了,更显得静。

忍气吞声

翌日巳时刚过,孟谦拿着那封信到了太白酒楼。两层高的酒楼很气派也很熟悉。上面的雅间,以前与刘时也来过多次。想到刘时,孟谦心里被哽了一下。

太白楼的主人吕蒙楚倒是和吕大人长的很象。他看完孟谦递过来的信,抬头打量着他笑道:“怪不得有些眼熟,原来曾是孟家酒坊的少主。”说罢,很是热忱地接待,又将他安慰了一番。这一家人倒是很热心。

吕蒙楚放下信,叫来一个人,指着孟谦说道:“秋明,这几日你陪着孟公子,给他说说酒楼里的事,抽空领着他到后厨看看。”

秋明是个二十许的年轻人,看去上很机敏。他对着吕孟楚恭顺地答应,又对孟谦笑笑。

孟谦道了谢,辞了吕蒙楚,随着秋明在酒楼里先转了一圈。此时,酒楼里清净无人。秋明将孟谦领进楼上一个雅间,倒了两杯茶细细地说起来。几时来客人,如何招呼,如何上菜。挑剔的客人如何对付,找茬的客人如何打发,仔细听起来,倒也有不少窍门。

孟谦凝神听着,时不时被秋明的话逗得笑笑,的确酒楼里的趣事颇多,棘手的事也不少,说来说去,只管认准一个理儿:来的都是客,吃的高兴,留下银子就行。

孟谦与秋明闲聊了一个时辰,心里也有了个轮廓。秋明又道:“孟公子,这酒楼里最关键的是有个好师傅。做出的菜别的地方没有,吃了一次还想第二次,还非得来这里才吃得着,慢慢地传出了口碑,才能细水长流。”

孟谦点头,心说,我那里开的不是酒楼,乃是个小饭庄儿,讲究一个实惠。不过秋明一番诚心诚意的说道,倒是让孟谦觉得这个年轻人很经心。他虽然与自己年岁相当,到底是历练得多了,举手投足都带着世故与老练。孟谦越发觉得自己二十年的光阴虚度了不少,前十几年怀着高山仰止之心埋在圣贤书里,后来孟大人想通了不让他走仕途,他便从书堆里钻出来又挪进酒坊。虽然也与人打了不少交道,但他家境殷实衣食无忧,到底与秋明在别人手下讨生活不可同日而语。用的心思不同,是故,这差距也就有了。

又聊了一柱香的时间,秋明起身将头探出窗户看了看,说道:“这时辰,估计该有客人了,我领你去后厨看一看。”

后厨里几十个人正忙着,洗菜,配菜,生火,熬汤,井然有序。秋明领着孟谦转了一遍,又指点了一番,然后回到前厅。门口立着两个机灵的少年,正在迎客。酒楼里的客人已坐了半满,门口来的人呵着白气急哄哄地往里进。等着热菜美酒将一身寒气去了。

“哎呀,刘公公今日怎么赏脸来了,可是有一阵没见您老人家了。”

门口一声清脆亲腻的吆喝让孟谦心里一紧,情不自禁地抬头张望,棉帘子一掀,透过水晶帘已隐约可见一个瘦瘦的身影,微微佝偻,正是他。

秋明已急步迎上去,暂且将孟谦放在一边,孟谦眯着眼睛看着水晶帘子微动,刘公公走了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女子。再后面是两个随从,长相阴柔。

孟谦心里微动,犹豫片刻,便迎上去。

“呦,这不是孟少爷?”刘公公双眼一抡,一脸惊诧。

“见过刘公公。没想到在此巧遇。”孟谦微笑,心里有个念头开始膨胀。

“难得我今日有雅兴来太白楼,偏巧遇见你,真是有缘分。听徒弟说,你前些日子还去打听入宫的事,怎么不来找我呢,那里的人可都是我的徒弟。想净身,不过是打个招呼的事,真是见外啊。”刘公公的嗓子尖细,又刻意提高了声音,酒楼里的人大半都抬头看着孟谦,孟谦稍稍有些尴尬,却不动声色,说道:“当日是一时糊涂,忘记了自己的本分。”

刘公公哼哼干笑了两声,已经步上台阶。

孟谦随着他的脚步上了雅间,秋明在一旁早已奉上茶水糕点,刘公公对秋明哼了一声:“你去将我常吃的那几道菜做来让夫人尝尝。”

秋明愣了愣,眼光扫过那他身边的女子,顿时笑道:“是,小人知道了,一定精心准备,让夫人吃的满意。”

那女子微微动了动嘴角,神色淡漠。

“小孟啊,这是我新纳的夫人。哎,人老了,就怕寂寞,晚上睡觉盖得被子再多,也觉得冷。有个人可好多了。”说着,扭头拍了拍那女子的手背。那女子神色甚是尴尬,只能默默低头。

孟谦勉强笑着:“恭喜公公。”

“恩,你府里的那个丫头如今在哪呢?早知道,还不如跟了我,好歹我百年之后,那一片大宅子可都是她的,吃穿也不愁。你如今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恐怕也养不起人吧。“

孟谦仍是浅笑:“公公说的极是,是她没福气。”这句话让刘公公很受用,他点点头又道:“孟谦哪,好歹我与你父亲也是相识几十年,春风醉也没少喝,如今我府上帐房里还缺一个人,不知道孟公子可愿意屈就?”

“这……”孟谦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小人是个纨绔,帐房的事那里懂得。多谢公公抬爱,实在是担当不了。“

刘公公又干笑了几声,抿一口茶水,然后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恩,你不想问问你父亲的事?”

孟谦的心狂跳起来,却仍是静静地回道:“小人那里有什么通天的手段能知道宫里的事。只能一辈子闷在鼓里罢了。”

“哼,你倒是识时务,比你老子强。人哪,糊涂点好。”

孟谦默默点头,赔笑。他一脸的小心恭敬与无可奈何终于勾起了刘公公的得意与炫耀:“听我一个徒弟说,皇上本想邀林大人进宫赏月,等林大人进了颂音阁,片刻就宣太医了。太医进来一看,满桌子都是水果,只有一壶春风醉,你说,你爹是不是很倒霉?”

孟谦挑眉:“林大人没事么?”

“皇上用罢了才会赏赐给别人,林大人么,还没喝上。再怎么得势的人,在皇上面前都是奴。”刘公公撇一撇嘴,似是不屑。

“看来的确是因为春风醉。”孟谦言不由衷却脸带恳切,语气认命。

刘公公看他一眼,然后冷冷说道:“你生来好命,落在富贵之家,那里知道人世艰辛。”

孟谦却笑:“是啊,如今老天开眼,给小人一个机会。”

刘公公连声笑着,却突然停住,眼睛看着窗外。

秋明已经将菜上了,刘公公拿起筷子,一指孟谦:“过来,一起用吧。”

孟谦笑着辞了:“请公公夫人慢用。”

他慢慢一步步踱下楼梯,手指紧紧握住,指甲嵌进掌心。想让疼痛将刚才的低声下气忍气吞声都从身上剔除。父亲想必也是这么一日日熬着过的,所以才心灰意懒地吵着要辞官,回家卖酒。

酒楼里人声嘈杂,形形色色的百态,突然让他觉得寂寞。他等秋明从楼上下来,说道:“我今日先回去了。”

秋明见他神色有些不好,便也没有挽留,只说道:“公子莫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与咱们不同,心里长了刺,说出来的话都是带刺的。”

孟谦笑笑,这点刺倒是没扎着自己,他拍拍秋明的肩头,转身离去。

步出太白楼,举目不远处的微波湖,水波轻漾,湖边的柳树枝叶萧条,空瘦。

远远看见雷公巷,他步子更快了些。

敲开院门,云朵在门里惊异地看着他:“怎么回地怎么早?”

“这会正忙,我在那里反而碍事。”孟谦掩好门,回身轻轻将云朵抱住,深深嗅了一口气,她发梢上别着一朵菊花,清淡的香气将孟谦心里的浊气慢慢冲淡。云朵轻轻挣开,低声说着:“齐妈还在屋子里呢。”

“她见我们住一个屋子,眼皮都不抬的。”孟谦微哂。

云朵脸色微红,却抿嘴一笑。

孟谦回了屋子,将酒楼里的事细想了一遍,大致有了主意。而原打算能有机会打听些内幕的想法却在刘公公那里断了。

连他都不知道,也许只有林放秋知道一二。

云朵捧茶过来,见他愣愣地发呆,一脸失落,忙问道:“怎么了?”

孟谦回了神,语气惆怅一声长叹:“我若是女儿身就好了。”

云朵先是扑哧一笑,再一想便是生气:“少爷,你莫非又有什么胡乱的念头?”净身还有可能做到,想做女儿家,除非是死了再投胎。

孟谦一抬眼便是云朵的怒色,心说:这丫头果然是属炮仗的。我不过是发个牢骚,那里又惹你了。

“我那意思是说,若是个女儿家,还有机会接近林放秋,问问我爹的事。”

“那少爷就死心了吧。你做不了女人,林大人也不是个断袖。”云朵放下心,语带调侃。

孟谦苦笑,只能安慰自己,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另有隐情

孟谦去了三天太白楼,却和秋明成了朋友。他原本也生于富贵之家,家境却早早地就败落了,从十五岁起便在太白楼当小伙计,渐渐地提升到管事的,也不过是近两年的工夫。

孟谦知道他的身世后感喟,若是人生必有一劫,倒是来的越早越能磨砺人。想到此,他反而庆幸自己年方二十,一切都还来得及。

孟谦眼看三日来自己对酒楼里的事宜大致摸清,而侥幸能打听些消息的念头也被刘公公一棒子打死,再待下去也是无用。便上楼去辞谢吕蒙楚。

吕蒙楚仍是笑容和蔼,款待周到,言语热忱。这倒让孟谦很不自在,难道不是自己来打扰了他么?

“孟少爷,其实,我有个想法一直没说。”吕蒙楚端着茶杯,放下,又端起,欲言又止。

“请明说无妨。在下恭听。”孟谦个性爽快,看着他那个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的杯子着实替他急。

“这个,孟家酒坊几十年的经营,就这么白白放弃了么?”他语气很惋惜,神情更惋惜。

“这,虽然情非得已却也无可奈何。”

“我有个想法,若是孟公子将春风醉酿出来,重新换个名字,岂不甚好?”

“这的确可行。只是……”这念头他何曾没有过。孟谦犹豫着没往下说,心里有些酸楚。

“只是没钱么?银子的事孟公子不用操心,我这酒楼虽说不大,酿酒的钱还出的起,到时候,孟公子的酒我全包了。”

“多谢吕先生美意,可惜,我并没有酿酒的方子。”

“哦?酒坊的生意不是一直都由公子经手管着的么?”吕蒙楚紧紧攥着杯子,不可置信。

“的确是,可是春风醉的方子却是我母亲拿着的,她本打算等我成了亲就交给我,可惜……”孟谦想起母亲,嗓子哽着说不下去。

“你是说,你会酿酒,却酿不出春风醉?”

“春风醉的香气口味独特,是因为里面加了十几味药材。”孟谦叹了一口气,似乎那种浓香又在身边萦绕。

吕蒙楚神情骤然失落,他叹息着:“怪不得……看来,以后再也没有那种滋味了。”那种“佳人难再得”的惆怅倒比孟谦更甚。

孟谦起身告辞,吕蒙楚从怅然若失中站起身,挥挥手:“做什么都不容易,好自为之吧。”

孟谦又专程跑到吕蒙秦家里去道谢,他偏巧又不在。

诸事准备停当,又给齐妈找了个帮手小马,孟谦的小饭庄儿也就开了业。送走看热闹的街坊,他站在街头看着地上一片红色的鞭炮纸屑,倒是凭空多了些从头来过的豪气。

到了晌午,来了七个客人。分坐了三张桌子。齐妈虽然不怯做饭,到底是头一次,有些慌乱。她在后面忙的脚不沾地,云朵才端上来四盘菜。好在来的客人都是平头老百姓,性子温顺,没什么怨言,因为饭菜的价钱实在是让他们自己都觉得太过实惠,不禁替那柜台后坐着的年轻人担忧:这么着,能赚钱么?

孟谦走到厨房,见齐妈手忙脚乱的样子,笑道:“齐妈,你莫要慌张,只管象在家里做饭一般。”齐妈见了孟谦,好歹心绪宁了些,说道:“我也是个急性子,一见人多,就心乱了。”

云朵在齐妈身后说道:“齐妈今日的饭菜可比在家里做的还好,屋子小,能来十几个客人就不错了,齐妈不用着急。”

孟谦看着厨房里忙碌的三个人,被炉上的热气熏得脸色红润,神情却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架势,顿时心里也舒畅了起来,不管怎样,这小小的饭庄儿弥漫着人间烟火,让人温暖,给人希望。

待送走了客人,收下几十文钱。孟谦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微笑。他看着手里的铜钱,觉得以前的岁月都象是飘在云里,如今才是塌塌实实地踩在了地上。

云朵,齐妈,还有小马从厨房里出来,围在孟谦的柜台边,齐声问着:“如何?”孟谦笑笑:“能稍有赚头就行了。我们这刚开业的不起眼的小地方,自然要实惠些才有人来。不管做什么都要有耐心,以前孟家酒坊也是从个小酒摊子做起来的。”云朵与齐妈相视一笑。小马去后厨端了饭菜出来,四个人坐在桌前吃完,又在一起闲聊。转眼到了黄昏,又是一顿忙活,地方小,所以来的人也不多,不过六七个人而已。

送走这开业第一天,孟谦关上门,略在心里盘算了盘算,收支大致相平。

小马看店,孟谦三人回了雷公巷。齐妈有些累,早早睡了。云朵在孟谦的房里绣着一个深紫色的香囊。孟谦就着灯光翻了翻书,目光却情不自禁搁在云朵身上,她低头许久也未抬起,拿着绣针的手指状如兰花,在小小的香囊上婉转。他看了一会,按住她的手,说道:“莫要瞅坏了眼睛。”

云朵抬起头看着他关切的神色,笑笑:“我也是闲不住的人。”

“那就做些别的,绣活最是费眼。”她那一双春波样的明眸,他如何舍得?

“琴棋书画,我都不会。”她故意歪着头斜他一眼,带着小女孩儿的娇嗔。

“那些都是虚的,不会就不会吧,我倒是都会,眼下也没心境去弄了。”风花雪月的事情也都是应时应景的才美,稍稍有些牵强就没了韵味。

“我还会一样,不过多年未练,等以后,再让你看。”云朵突然语带神秘,说了一半又停住,然后抿着嘴看着孟谦,嫣然一笑低了头。

孟谦好奇:“哦,你还会什么?难不成是填词?”他嘴角噙着笑,想起她写的诗,稚气可人。

云朵扭脸一笑,不吭。任凭孟谦怎么问,仍是笑。孟谦无奈,这丫头倔起来,还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云朵见他干着急,收起香囊,俏皮地笑着:“少爷不是有个朋友叫方一鸣么,我呀,也等着一鸣惊人呢。”然后,笑着去了隔壁。

知恩图报

孟谦的小饭庄儿生意不冷不热,每日里的两餐饭也就招待十几个人,齐妈与小马应付起来也驾轻就熟,一日下来略有赢余,四人甚是知足。天渐渐寒了,来的客人就多有问起酒的,云朵怕惹起孟谦的感伤,一直未在店里置酒,而问的人多了,孟谦却自己放下心结,在雷公巷的院子里开始尝试着酿起酒来。

他回忆着春风醉的味道,开始一味味的试着往里加药材,可惜试了多种,出来的酒味都相差甚远,配进的药材融出的酒味有的涩,有的苦,有的甚至难以入口。孟谦并不着急,也不气馁,想着祖父都能摸索出来的东西,自己也应该能成,不过是个时间。云朵见他如此醉心于酿酒之事,便让他留在雷公巷,小饭庄儿的事由她打理。孟谦甚不放心,云朵自然知道他担心什么,便将头发挽成个妇人的样式让他看。孟谦看着她布衣荆钗却难掩丽色,心里涌起一丝内疚,他现在能给她的,实在太少。而以前,自己顺着母亲的心意去定亲时,诸多女子都看不入眼,心里总是团着麻似的一丝不快,原来却是因为她。几年的朝夕,她已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占了他的心。而他当时却恍然不觉。如今一点一滴的回想起来,所谓青梅竹马也不过就是他们这样,虽然身份不同,情分却一丝未少。

云朵见他痴痴地看着自己,顿时有些羞赧。孟谦从怀里掏出一枝银钗,插入她的秀发。她本想拒绝,却终是抬手抚摩着钗头上的那朵莲花,低声说道:“我会一直带着。”孟谦咬咬嘴唇,默然。然后,去屋子里拿过一张方子,递给她说道:“你去街口的药铺里买些回来。”云朵一看,是杏仁,人参,桂花,甘草等十几味药材,便点头微笑:“说不定,少爷能酿出比春风醉更好的酒。”孟谦知她安慰自己,也不说破:“正是,待酿成了,取个名字叫醉云间。”云朵听见里面一个“云”字,又见他眼中带笑,不禁脸色飞红,转身而去。

孟谦关上院门,静静地回忆春风醉的滋味。突然有一个念头,若是能有一个味觉嗅觉极好的人在一旁提点,应该比自己独自琢磨更有方向。这念头一起,一个名字便跃入脑中:方一鸣。但转念一想,他乃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在染香山清净惯了,突然叫他来沾染人间烟火,只怕他委实不习惯。再说自己眼下这住处,还是去他那里比较合宜。他生性好酒,日后自己与他一起在染香山琢磨着酿酒,倒是一桩极惬意的事。然而何时自己心中哽着的疑问才能有个水落石出,可以在父母的坟头前告慰他们?孟谦慢慢蹲下来,坐在屋檐下,青砖冰凉,他心头却是一团火。

他在屋檐下坐了半晌,心情平复些,正欲起身。听见门外有人叩门。孟谦开了门,惊诧地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人,刘小根父子。

“孟少爷,真没想到,居然你真在这里!”刘贵根激动地跨进院子。抓住孟谦的手又道:“我是今天才听说的,就让小根带着我来雷公巷找齐妈问问,没想到少爷在这。”他眼眶微红,孟谦一时无语,只能低叹一声,小根的眼泪已经落了满脸,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乃是不包括他的。

孟谦微侧过身去,片刻回头说道:“刘师傅是听客人们说的么?”

“是,我本想着最近就让小根来看看少爷的,这才多久的工夫呀,有这么大的变故,夫人多善良的人啊。”他说着摸摸小根的头,哽咽着:“还想着要报答夫人呢。”孟谦心里一酸,强忍着咽下去。勉强笑道:“小根在这里过的还习惯?”

“只要能吃苦,没什么不能习惯的。”这句话让孟谦很感喟,人生的确如此。三人进了屋子聊了几句。云朵捧着一包药材进来,见到父子俩愣了一愣。小根赶紧站起来叫了声“姐姐”。云朵见他父子的神情,料到他们已经知情。一时也悲从心来,默然无语。

孟谦打破沉寂:“刘师傅,如今,齐妈也是你的同行了,我也开了个小饭庄。全是齐妈主厨。”

刘贵根瞪着眼睛愣了半天,突然说道:“孟少爷,有用的着我老刘的地方,只管说。若是我辞了醉仙楼,不知少爷肯不肯收我?”

孟谦忙道:“我这里不过是权宜之地,刘师傅的心意我领了,千万不可。”说完,暗自懊恼自己刚才不该提起小饭庄的事。

刘贵根还欲再说,云朵也道:“刘师傅,少爷知道你来京城也不容易,断不会让你来的。”

刘贵根见孟谦一脸坚定,知道他的心意不会改变,他心里除了感动还有投报无门的焦急。刘师傅是个憨厚人,恩人落难,正是他一腔热血想报答的时候,可惜他的恩人也是个憨厚人,密不透风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让他无从下手。他愧疚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主意:“云朵姑娘,既然少爷体谅我不肯让我来。我也没什么本事,想将几个拿手的菜教给姑娘,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孟谦正欲婉拒,云朵却笑着答应了:“好啊,刘师傅这样做真是两全其美。”

孟谦想了想,这样对刘贵根也没什么损失,硬是拒绝,反而让他心里难受,便默许了。

刘师傅很爽快,即刻起身便让云朵领着他去买食材。

这一日的晚饭,果然精致。

刘师傅拿出平生最得意的几道菜,形色味兼具,看着赏心悦目,吃起来美味可口。让孟谦恍惚又回到昔日的孟家家宴。

四人用过晚饭,孟谦将刘贵根送到门口,甚是感谢。刘贵根走到巷子口对儿子说了句:“孟少爷人如其名,实是谦逊。你以后没事就来帮个忙,千万别忘了人家的恩情。”

云朵收了碗筷,在灯下寻了笔墨,写起字来。

孟谦凑上去:“莫非是吃了一顿好吃的,诗性大发么?”

云朵笑着瞥他一眼:“当我是谗嘴猫么?我是将刘师傅讲的东西都记下来,他一时说的多,我怕忘了。”她咬着笔杆,想想,写写,样子娇憨倒是象个学童。

“刘师傅真是实诚,当日帮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今日之事,我都有些受之有愧。”孟谦甚少领受别人的好处,有些不适。

“少爷,你镇日让别人领你的好意,如今也领领别人的好意,难道只许你做好人?”云朵笑道。

孟谦道:“我只说过做铁公鸡,可没说不做好人。”

“好人,那你来替我写字可好,你那小楷可是许久没见了。”云朵停了笔,笑意可人。

孟谦无奈,接过笔,云朵在他耳边柔声念着,她吐气如兰,他飞笔落字,灯花一闪,齐妈推开院门时见到窗纸上的两个剪影,正如一副画。

梅林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