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慕鱼。是我自己琢磨的,林大人喜欢就好。”

“临渊慕鱼,不如归而结网。”陶井源突然笑起来,贼兮兮地扫了一眼云朵。云朵脸色一红,却满含羞色的看了一眼林放秋,然后垂下眼帘。

林放秋心头一动,筷子却没停。

解忧的酒令行云流水般的让人不暇,云朵心事重重,自然是招架不力,幸好她酒量不浅,不然真要败于解忧。

几轮回合,诗音与丛婷已是半醉,丛婷借着酒力,偎依在林放秋的臂膀之上,无限娇柔。

陶井源见时机已到,扫了一眼云朵,道:“千梦,不是想要和林大人打一个赌么?”

云朵一惊,事到临头,她只有借着酒力豁出一切,她抬眼看着林放秋,道:“林大人,今夜酒醒何处?”

林放秋一愣,这样的话语若是一个风尘女子软绵绵,羞答答的说出,自是让人销魂。她却是这样坦荡荡,明朗朗的直言反问,反倒让惯见风月的他有些尴尬,一时无语相回。

“我想请林大人留在幽梦影。”云朵再道。林放秋的尴尬更甚。

陶井源罕见林放秋的尴尬与不自在,几欲笑出声来。林放秋看着面前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眸,竟无法玩笑,只能说道:“我回家去。”

“不要,奴家眼都盼得疼了,林大人才来。怎能轻易就回去呢?”丛婷明眸珠光,半是撒娇,半是依恋。

陶井源推波助澜:“是啊,林大人怎可辜负如斯良夜,如斯美人?”

“那你,夜夜辜负。又当何为?”林放秋看着陶井源的笑脸,不深不浅的来了一句,顿时让陶井源封了口。

“我这里有一方手帕,若是我能将林大人从头到脚都套住,林大人,你就留下,可好?”她终于露了一丝羞怯,语气也绵软起来。林放秋也终于可以自然地看她,心里被勾起了好奇。

她手里的一方红色丝帕,方方正正,很是小巧,最寻常不过的女子手帕,如何能套住自己,林放秋极想知道,也有些不信。所以,他点头。

云朵舒一口气,他终于答应。

她将手帕对折,拿起一把小剪刀,来回剪了许多趟,然后,她放下剪刀,对林放秋嫣然一笑。林放秋呼吸一窒,不知是紧张还是好奇,还是其它。

陶井源等人都看着她手里的那方手帕,她轻轻抖开,那手帕居然被剪成一个很大的圆环。她起身,站在林放秋身边,林放秋只觉得馨香萦绕,然后一个红色的圆环,从肩头落到膝上。

“果然,是套住了!”陶井源哈哈大笑。

林放秋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她手里的那一方小手帕居然还真是套住了自己!这样的一个女子,奇思妙想为了留住自己,他的心被更大的好奇勾起。

诗音佯做吃醋:“哎呀,林大人今夜名花有主,我们姐妹还是早早散场,独守空闺对月伤神罢了。”

解忧与丛婷只能附声一笑,奈何?他从来是片叶不沾身的,今日是大意失荆州?还是故意?不管怎样,千梦留下了他,这是桃花源里头一个留住他的人。

幽梦影。

“你为何要留下我?”

“林大人没听过一见钟情么?”云朵艰涩地开口,她这样骗一个人还是第一次,虽然情非得已却仍是有些愧疚,她只能低头细语,掩饰不安。在他眼里,却偏偏是出水芙蓉迎风一低头的娇羞。

“我不信。那日你在梅林中,对我很是凶悍。”林放秋情不自禁浅笑,印象很深,深到在提笔做画时,那一副图画似是早在脑海中成形,不过是信手捻来,从脑中移到纸上而已。

“林大人耿耿与怀么?那我陪个不是?”

“是,我的确耿耿与怀的很。”林放秋故意慢声说道。

云朵一惊抬头,神情楚楚:“林大人。”

“你若是说说你的舞从那里学的,我就原谅你。”

“林大人既然已经看出来了,我就实话说了,我十岁前都在庆乐坊学舞,是领班的黄嬷嬷亲自教的。”

“果然不错,那后来呢?”

“后来,黄嬷嬷又亲自将我赶出来了。”

“为何?你跳的不好?”

“我跳的是最好的,可是我不会笑。”

“不会笑?”林放秋不相信,他见过她笑,温婉动人。

“是,她说,不光脸上笑,眼睛和心都要笑,要么笑得妩媚如妖,要么笑得清淡如仙,前者因动人心魄而勾人,后者因不可得手更勾人。”

“我却是笑得象个孩子,舞跳的再好,也是给男人看的,所以,她不愿意再教我。

林放秋有些惊讶,黄嬷嬷他见过,一副圣洁女人的冰冷面孔,却没想到,她对舞姬的调教如此之极。也许,她说的对。

眼前的她落落大方,单纯明丽却妩媚不足。她正惴惴不安的看他,似是猜测他是否已经原谅她初见时的“凶悍”。他情不自禁挑起她的下颌:“千梦,你是为了见我,才来这里?”

“是,我知道你常来这里,我才来。你笑话我么?”云朵微一扭头,从他手指上转开。他的手指很凉,不似孟谦,什么时候都是温热。

林放秋明显一怔,却很快说道:“我当然不会笑话你,我应该受宠若惊才是,居然为了我让佳人如此!”

云朵舒一口气,仍是不敢看他,怕他凌厉的眼神,看穿自己的心事。

烛光下,她绯红的脸色染着酒意,失了人前的大方与坦率,一双秋水在长长的蝶翼下闪躲,看不见光华。林放秋有些急,他想要她抬眼看他,验证那一潭碧水中有几许真情。

他再次抬手,挑起她的下颌,她慌乱娇羞的眼眸不过电光火花般的一扫,他已明了。他却有些不甘心,想要再试一试,也许是自己这一次看错呢?

他略一迟疑,抱起了她,走到床边。反手一挥,银钩叮当,红幔四垂。她在鸳鸯戏水的缎面上慌乱不堪。却生生强压恐慌与绝望。她到桃花源就要走到这一步,过了这一步才有下一个开口。她没有后路可回头。

林放秋略一歇息,欺身上来,覆上她的樱唇。

云朵一阵眩晕,心里的绝望漫天铺地而来,锐不可挡的刺痛在心里蔓延。

林放秋突然起身,牢牢看进她的眼眸。

“你,并不心甘情愿。”

云朵娇喘吁吁却飞快应道:“我,心甘情愿。”

他眼眸深邃:“也许你情愿,却不心甘。”

“我不缺女人,却缺心甘情愿。”他起身挑开红幔,走到窗前,云朵只见一个红色的背影,烛光下很孤冷。

“我可以等,却不可以被骗。”

绝处逢生

桃花源的笙歌悠然飘荡在春风夜色中,象是一条迤俪的山路绕着青山绿水慢慢伸展。

陶井源有些失望,一柱香的时间,林放秋从幽梦影里离去,这样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又不短,若是发生什么也能发生,若是不发生什么,也可以不发生。他挠头,自嘲:林放秋他娘也没这么操心过。

算了,喝酒喝酒。姑娘们都很忙,只他闲着,一闲就瞎操心,果然是正理。若榴看着他忽愁忽喜的面容,很想钻进他心里去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对她很好很好,却仍是隔了纱隔了窗户纸,很薄就是点不透。

酒不过刚上,若榴就领了人来,方一鸣。

他行色匆匆,本来不修边幅的头发更显凌乱,见面第一句就是:“上饭!快!”

陶井源奇怪地打量他:“怎么,染香山过不下去了,下山讨饭来了?”

方一鸣先在嘴里放了块糕点,吞了,才说道:“那里话。我磨了一天嘴皮子,跑了一天腿,饿的。”

“什么事劳你大驾?做这般苦力?”

“是我那小兄弟,刚才牢里将他捞出来。”

“谁?”

“孟光禄之子是我小兄弟,我上次给你提过的。”

“哦,你让我找他,莫非是在牢里被你找到的?”

“说来话长,这已是两回事了。”

若榴已经麻利地摆好了饭菜,方一鸣奔波一天,着实很饿,风卷残云地塞进腹里,方喘了一口气,踏实许多。陶井源心里微酸,当年的他,宴席之间如何的风采,谈笑儒雅,举止风流。如今都被他抛却。

“其实我下山已经三天了,今日来又是有件事要交代。“

“什么事?”

“还是找人,不过这次找的是我那小兄弟的老婆。”

“他二位可真是折腾。今日不见一个,明日不见一个的。”

“废话少说,你一定要放在心上,我那兄弟都快急得疯了。那女子叫云朵,十七八的年纪,容貌很出众。”

“我这里,并不是寻人的场所。”

“我知道,你叫这里的姑娘留意客人的话语,万一有个线索呢。我这不是病急乱投医么。”方一鸣叹道。

“你救人,找的是谁?不怕传到他耳里又怀疑你与人勾结?”

“我找的这人,是刘公公。得罪的就是他。救人要紧,也管不了别人的口舌。”

“你呀,总是为他人忙活,当年若不是我牵连了你,你又何必如此呢。”陶井源苦笑。

“我感谢你才是,如今的日子才自在。”方一鸣打断他,笑容很诚挚。

“我要走了,你有信了就去雷公巷找一个叫孟谦的。”

“多留几日吧?”

“不可,不可,我这次下山在京城里晃悠了几天,他肯定心里不痛快。得赶紧回染香山避嫌,过些日子再下来。”方一鸣无奈地摇头,高赢对他的提防与戒心,是从两人同时被选进宫里开始的。十几年了,高赢累不累他不知道,他已经很累,不想再多是非。若不是为了孟谦,他不会在刘公公府上磨了三天。他心里很愧疚,当日云朵奔下山时,什么话也没撂下,他闲散惯了的心思便以为云朵是个急性子,等不及孟谦上山要去寻他。可是等了两天,两人都没来,他才有些急了,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他匆匆下山,知道一切,还好刘公公卖他一个面子,孟谦无事。可云朵又有事,失了踪影,他陪着孟谦找了一天,也没有下落。只得来陶井源这里放一个风声,其实他知道,期望不大,陶井源比他更谨慎,把自己禁锢在桃花源,除了朴贤寺,那里也不去。他们都是自愿剪了翅膀的鸟,为了让人放心。

陶井源也知道留他不得,送他到了大门口,直到夜色淹了他的身影,陶井源仍伫立在风里,若有所思。

若榴静静站在他的身后,轻轻说了一句:“我去转告诸位姑娘。”

陶井源关了石门,神情有些寂寥:“别告诉鸿影他来过。”

若榴点头:“幽梦影我就不去了,反正她们二人交际甚少。”陶井源点头,提着一盏灯笼朝豁然厅而去,若榴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幽梦影里格外静幽,云朵撩开红幔,人已离去。烛光依旧,似是不曾照过那人的身影。

她慢慢坐下,心里的悲伤终于化成两行清泪流下。窗前明月一泻千里的清辉却照不进他的牢房。而她,成败未卜。

鸿影的房间闪着烛光,云朵不敢再独自坐下去,她怕管不住自己的心和脚步,恨不得此刻离开这里,却找他。她匆匆起身,来到鸿影的屋子,想找一个人谈天让自己分神。

鸿影似有些诧异,她笑着请云朵坐下,又泡了一杯花茶,放在云朵的手里。

“林大人,让你伤心了?”

“没有。”云朵一愣,自己的伤感如此明显么?

“那你一脸的伤心又是为了什么?”鸿影轻轻的用手指拨了拨她的发梢,有些怜惜。

“也许是感怀身世吧。姐姐可有什么亲人?”云朵只能转开话题。

“没有,我从小就被卖到庆乐坊了。”

“姐姐也是庆乐坊出来的?”

“从庆乐坊出来去铭王府,又从铭王府来到这里。”她明明在笑,却透着一股沧桑。

云朵看着她的笑容,默默无语。

她还在浅笑:“小舟随波,一个个渡头停靠,却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她云淡风轻的一声轻语,云朵已是酸楚难耐,扭头不忍再听,她说的是她,可又何尝不是说自己。

鸿影端起茶浅浅喝了几口,说道:“今年的茶比去年的味淡,想来是雨水太多。”

云朵也喝了几口,终于说出:“姐姐,我也是在庆乐坊待过的。”

“是吗,怪不得觉得你面善眼熟。”

“不过,后来被赶出来,因为我能吃,又不会笑。”

鸿影扑哧一声笑出来:“那有这样的理由。”

“姐姐不知道么,黄嬷嬷从不让晚上吃饭的,她日日把身轻如燕挂在嘴边。我晚上偷偷吃馒头,被她打了好几次。”云朵想起来小时候的日子,有些感慨,后来到了孟府,才知道什么是温暖。

“我并不是黄嬷嬷教的,听起来比你好过一些。”鸿影叹息,学舞的女子若不吃苦,那

有台上入人法眼的惊艳。

“姐姐来这里多久了?”

“有两年了。”

“陶公子,他对人怎样?”

“他自然是对人极好的,不象是主人,倒象是个仆人。”鸿影笑道。

“真的?”云朵大奇!

“是啊,姐妹们都好欺负他,其实也不是欺负,有时喜欢他又不能说出来,又或者说出来,他也装糊涂,就只能狠狠心欺负他,让他记住,让他注意,小女子的心思都是这样的,你说呢?”

“我们这般私下议论他,也算是欺负么?”云朵实在忍不住有些同情他。

“不算,湘琴都是明目张胆地踩他的脚,容翘么,敢在他酒里下药。”

云朵羞怯又好奇地问道:“春药么?”

“泻药!”

渐入佳境

云朵顿时被泻药两个字逗得开颜欢笑起来。

“那,姐姐可欺负过他?”云朵俏皮一问,醉翁之意不言而喻。

鸿影也俏皮一笑:“我不喜欢他,自然也不欺负他。”

“那,姐姐想欺负谁?”

“那个人,我实是鞭长莫及。”鸿影眸光一紧,笑容有些僵。

云朵本想引她轻松,却不想点中她的心事,顿时有些萧然。

鸿影却潇洒一笑:“我知道他的心意,原先是不信我,后来是怕连累我。”

“妹妹的心上人又是谁?真的是林大人么?”

云朵看着窗外树影花间的如水月色,心思飘到孟谦的身上。鸿影的问话她不能说不是,又不愿意说是来骗她,只是低头笑了笑。

“我与妹妹很投缘,又住在一起,妹妹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鸿影以为她是害羞,便也不再问下去。

这样的夜晚,寂寞而又各怀心事的两个女子,心怀都象是打开了的扇贝,露出里面的珠光来。贝壳里的珠子甜蜜又痛苦。

陶井源将云朵的画像附在画册之上,眉开眼笑地合上。因为,林放秋差人来说,今日要来。

于是,他备好了一桌酒菜,在绿涛阁,叫来了云朵。他虽然不知道那一夜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不过他自信今日一看两人的神色,那是什么也瞒不过他的。

云朵看着绿涛阁下的水波,心里也是一波一波的涟漪不断。那夜他忽热忽冷的态度,似信非信的眼神,她到底有几分把握?水波随风起,心里更是纷乱不堪。

夕阳余辉尚不够夏日那般明媚,却染了水上一层金光,陶井源眯着眼看着林放秋从竹林中而来,近了,才发觉他眉间有事。

陶井源看着他走上绿涛阁,迎了上去,问道:“怎么了?”

林放秋却是先看向云朵,她今日一身白衫,十分素净。背对夕阳,她不声不响的微笑,象一朵山间的百合,即便无人来嗅,也是暗香袭人。

陶井源随着他的目光暗笑,他也有今日这般看人的时候,深深的看,不是往常淡淡的扫上两眼。林放秋坐下来,方才说道:“明日是他的生日,要老大为他作画,蜡燃一半,便要绘好一副八仙贺寿图来,摆明了是要他在众人面前出丑。”

陶井源有些失望,本以为他是为了她而来,却原来是心情不好,才来这里解忧。他叹了口气,道:“那是他的儿子,你操个什么心。”

林放秋揉揉眉心:“到底是我的学生,平时没一丝错处的孩子,怎忍心如此。”

“怎没有错处,投错了胎,若是从刘妃的肚子里生出来,那才叫一丝错处都无。”

林放秋看了一眼静静聆听的云朵,欲言又止。然后看了看陶井源。陶井源忙打住话题,说道:“来,来,千梦,给林大人斟酒。”他这才想起来,居然忘记观察两人之间的眉目传情了。云朵起身立在林放秋的身侧,奉上一杯酒,纤纤十指被翡翠色的酒杯衬得如玉般通透。林放秋接过,眼光在她手指上流连片刻,却没抬头。陶井源冷眼旁观了几次,两人都是你来我垂首,我去你扭头,竟没有眼神交汇的时候。

正空惆怅,干着急时听得一声婉转的央求:“林大人若是今夜不在桃花源留宿,明日清晨可否来一趟幽梦影?我,有样东西想要送给大人。”峰回路转,陶井源玩味地看着林放秋,且看他如何回答。

“一定要明日么?”林放秋剑眉一挑,问得极慎重。

“明日清晨。”云朵抬起眼眸,柔情脉脉地一笑,然后起身。

“公子与林大人想必有很多话要讲,千梦先告退了。”她微一欠身,再抬头时对林放秋淡淡一笑,提起裙裾拾阶而下,隐在竹林之中。

林放秋隐隐有些诧异,又有些好奇。以为她今日必定会比前日更热情留他,她却中途退却,空留了明日的悬念。

陶井源也有些好奇诧异,她明明象山泉一般的清澈,怎么突然又象是雾笼的奇峰,有了神秘?

明日,那就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