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善学从外面走了进来,蹲在在地上的火盆子上烤了烤手,苏婆子忙问:“外面都拾掇好了?”“拾掇好了。”苏善学答的利落:“大哥正在南屋里看那周老爷给咱家写对子呢,周老爷说了,对子要贴在门上是咱家的门面,就他写,屋里水缸柜子上的小福字就让采薇写就好了。”

苏婆子一愣倒是笑了:“这话可是,二丫头快多写几个福字,来年咱苏家福气多多。”又小声对刘氏道:“我这么算着,周家老爷的家书早该到了,怎的家里还没人过来?”

刘氏道:“来不来的有什么打紧,咱家也没指望着报恩,媳妇儿琢磨着,纵是年前不到,过了年也该到了…”

正说着,就听外面一阵马嘶声传来,苏婆子一拍大腿:“听这动静可不是咱村里那些撅嘴的畜生,想是来了外客,八成就是周家的人,赶紧的,咱们出去瞅瞅去,今儿可都腊月二十九了呢。”

婆媳两人带着明薇采薇出了屋,刚行到院里隔着篱笆就看见外面停了两辆马车,车把式跟家丁一共来了六七个,具都穿着半旧的棉袄棉裤,从前头的马车里跳下一个十三四的少年来。

外面一件石青缎的棉披风,里面深赭色绸缎棉袍,中间花青丝绦,打了福寿如意结,还没看清五官如何,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了声爹,爷俩个抱头痛哭起来。

险些生死相隔,周伯升如今见了儿子就如那隔世重逢一般,最后还是苏婆子说了一句:“外面怪冷的,既已见了面,不如去屋里叙话。”

这才一并请到了周伯升落脚的南屋里,周子明见到父亲住的屋子破旧不堪,地上虽点了个火盆,却有些呛人的烟气,想在这样的屋里,爹竟然住了一个月,心里不禁一酸。

周伯升却道:“若不是你苏家叔叔救的爹爹回转,说不得现在你连爹爹的坟头都寻不到,还不跪下,给救命恩人磕头。”

儿子毕竟年纪小,周伯升是怕言语不妨头,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大过年的倒给人家添堵,周子明自来聪明,哪有不知道爹的心思,便隐下嫌恶之心,恭敬的跪下给苏善长磕下头去…

除夕夜苏周两家始议亲

苏善长哪能生受这样大礼,急忙伸手要扶,周伯升却道:“救命大恩,结草衔环不足以报,让子明磕个头罢了,善长兄就不要推辞了。”

硬是让周子明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方作罢,周伯升又给儿子介绍苏家众人,让周子明挨次作揖鞠躬,长辈都照了面,便指着明薇采薇道:“这是苏家的两位姑娘,明薇比你小四岁,采薇比你小六岁,都是你妹妹。”

周子明倒是楞了一下,如此偏远乡村,这两个丫头倒生的极好,尤其姐姐明薇,虽粗布旧衣,却细腻白净,细眉大眼,站在那儿,却不大像个乡下丫头,比姑姑家的表姐生的都体面,且年纪虽小,却自由一股端庄柔和,小的一个…

周子明的目光落在采薇身上,苏采薇却不跟姐姐一样认生,这些日子进进出出,见的就是这几个人,偶尔跟小叔去隔壁冯秀才家,也不过是冯秀才夫妻,跟他家半傻的闺女,再没见过旁人,这忽然来了这么多人,采薇自然要仔细瞧瞧。

周子明打量她的时候,她也正瞧着周子明,说句实话,这个周子明长的不差,加上衣裳好打扮的体面,又是读过书的,身上自然带着股子读书人的儒雅,倒是相当称头,不过也有读书人的高傲,这头是磕了,礼也行了,可不见得就是发自肺腑的。

周子明的目光在她身上只划过一瞬,便重新落回明薇身上,上前作揖道:“两位妹妹好。”明薇小脸红如朝霞,拉着妹妹的手,略有些扭捏的还礼,小声道:“周二哥哥好。”

周伯升道:“倒是赶得巧,明儿就是除夕,这个年,说不得我父子还要叨扰了。”苏善长忙应道:“只要老爷少爷不嫌弃乡下地方,就是我们家的造化了,孩子娘,快去张罗几个好菜,善学你去村头老苏家打酒,今儿晚上周老爷父子重逢,得好生庆祝庆祝。”

苏善长发了话,一家人都忙了起来,也知道他父子别后重逢,肯定有体己的话要说,便都托词退了出来,南屋里只留下他父子二人。

待到苏家的人都出去了,周子明重又跪在地上,正儿八经的给父亲磕了个头,周伯升扶起他坐在炕头上,把这别后种种一一与他细说了一遍,说到苏家的救命之恩,周伯升不禁叹道:“大雪封路,不知多少路人冻饿在外面,却只为父遇上了苏善长,虽是运气,却也是造化,该好好回报这救命之恩,你要切记。”

父亲殷殷嘱托,周子明惟有点头应诺,周伯升又问了家里诸事,知道自他去后,家里还平顺,才放下心来,忽想起一事,便对儿子道:“你把跟来的人,遣几个回去报平安,你我父子身边留下两个伺候的便是了,这里已距京城不远,既是你来了,索性跟

为父一起进京,去见见世面也好。”

父子商议妥当,便留了两个小厮,其余都遣了回家,即便就留了两个,苏家房小屋少也安置不开,好在隔壁冯秀才家人口少,西侧屋子原是置放些闲物的屋子,收拾了出来,让周家两个小厮晚上睡觉。

周子明跟着父亲扔住在苏家的南屋里,苏家来了体面的客,满村里都嚷嚷遍了,到了除夕这日,来来去去串门子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就没断过,至晚间掌灯时分方才消停下来,苏家的团圆饭今年尤其丰盛,虽冬底下没什么新鲜菜蔬,却有平日晒的菜干瓜条等物,放在炖的熟烂的肉里小火煨着,至饭时,已是香气扑鼻。

另外还有风干的腊肉,鱼干,干蘑菇炖鸡,炒熟了的花生,腌的萝卜干,豆角条…林林总总也是摆了一桌子。

炕下的火盆烧的旺,火炕也是提前就烧热了,虽外面又落了子,屋里却不觉得冷,苏善长把周伯升让到炕里头坐着,他自己坐在他旁边的炕沿上,周子明挨着父亲也做在炕里头,这边炕沿上坐着苏善学,底下伺候倒酒的是周家两个小厮。

头一回让人伺候着吃饭,苏善长哥俩儿还有点不适应,大约看出来他们兄弟的局促,周伯升挥挥手,让两个小厮下去了,屋里就留下四个人吃酒说话。

苏婆子跟儿媳妇儿并采薇姐俩儿,仍在苏婆子屋里吃饭,不一会儿吃过了饭,苏婆子隔着新糊的窗纸往那边望了望,对儿媳妇儿道:“我瞧着周家少爷这势头,定是锦衣玉食享惯了福的,咱们家这样的粗茶淡饭,不见得就能吃得顺口,你去用麻油多炒上几个鸡蛋,让二丫头送过去,给他们添个酒菜吧!”

刘氏答应一声,出去外屋,在锅台上炒鸡蛋,采薇被刘氏拖过去,坐在小板凳上帮着拉风箱,不一会儿炒得了,递给采薇,叮嘱:“过门槛的时候小心些,别摔了。”

采薇答应一声,端着碗去了南屋,刚撩开里屋的棉门帘,迎面就是一阵酒香扑鼻,苏善学一见她,忙把她手里的碗接过去,放在炕桌上,伸手一抱,把她抱进怀里坐在炕头上,捻了几个花生递给她,苏采薇摆摆小手,示意自己不吃,小脑袋却扭着去看炕一头柜子上放的一摞书。

周伯升目光闪了闪,拿过最上面的诗经道:“小丫头,你若能背出这里面的一整首,这本诗经,伯伯便送与你如何?”采薇眼睛一亮,采薇这里正愁呢,眼看过了年周伯升就走了,他一走,自己可再去哪里找书来看,若是有本诗经,至少能比照着练练字。

心里得了这个计较,眼睛转了转问:“当真吗?”周伯升笑道:“当真!”周伯升虽没教过她整首的,但平日里让她比照着练大

字,却都是从诗经上摘下来的,且好几次,见她翻看诗经,便心血来潮的凑凑趣,若是她当真背了出来,便把这本诗经给她也不屈,只是不知道她能背下那首来。

苏采薇歪歪头,装作想了一会儿的样子,然后开口:“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这是采薇名字的出处,她的名字是爷爷起得,很小的时候,爷爷经常把她抱在怀里,嘴里絮絮叨叨的念诵,后来爷爷去了,这首诗她也背的滚瓜烂熟,虽然长,且有许多生僻字,现在让她背出来却也不难,她最喜欢里面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觉得特有意境。

她想着这些,背诵起来便不知不觉中带了感情,虽是软糯童声,却抑扬顿挫破和韵律,很是中听,以至于她背诵完了,几个大人还没完全回神。

苏善学一向最不耐烦读书,第一个回过神来,抱着采薇摇了摇:“小采薇,听那些酸秀才念书,就跟庙里的和尚念经没两样,我一听就要睡着了,你念起来却好听的紧,比上次跟着你爹进县城赶集,遇上的那个唱小曲的丫头唱的都好听。”

苏善长忙呵斥一声:“善学,胡沁什么?”周伯升把手里的诗经递在她手上道:“当真一字不差,这诗经便送与你了。”

苏采薇接过书,小身子灵活的跳到地上,一弯腰鞠了躬:“谢谢伯伯。”扭身欢天喜地的去了。望着蹦跳着出去的小身影,周伯升侧头瞅了瞅儿子,忽然就升起一个念头来,望着苏善长道:“善长兄,伯升这里有个主意,想讨你个商议,你也知道,我膝下只有两子,长子子聪的亲事早已定下,子明的亲事却因故耽搁到现在,我瞧着你家采薇甚好,我想着,不如你我两家定下儿女亲事,以后也好常来常往,不知你意下如何?”

周伯升这一提亲事,倒让苏善长做了难,想来这是大事,他不好说应不应,便推说要跟母亲妻子商议。

到了晚间,诸事收拾妥当,便跟刘氏提起这事,刘氏也愕然半晌道:“怎的他自己竟提了?”苏善长道:“我原先虑着,咱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的,怕丫头将来嫁过去受委屈,如今我倒是觉得,有周家老爷这样明事理的公公,也不见得是坏事,只是他瞧上的,却不是大丫头而是二丫头,我这心里总有几分踌躇,二丫头过了年才八岁,年纪毕竟小些,若说般配,还是大丫头更妥帖些,再说,也没有越过姐姐,妹妹先定了亲事的理儿。”

那屋里苏采薇也在被窝里忙着点头,她可没想过自己就背了首诗,就让周伯升给看上了,非要娶回家当儿媳妇儿,说实话,她不大喜欢周

子明,身上那股子富二代的优越感,令她极度反感,还有,她才八岁,就把自己订出去,这未来未免也太不牢靠。

忽又听那屋刘氏道:“不如这样,你明儿就跟他说,采薇虽机灵,却是个淘气的没定性的丫头,年纪也太小,不若定了明薇,倒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亲事。”

亲事成种的善因得善果

周伯升之所以提这档子亲事,也是起了爱才之心,怜惜采薇聪敏却生在如此贫寒之家,若是将来嫁与莽夫,岂不可惜了上天这番造化之功。

周伯升这两日从旁瞧着,采薇虽生就些淘气性子,却很有些机变,这样的女子若读书识字,将来嫁到他周家也不会辱没了周家世代书香的门庭,何况苏家对他尚有救命之恩,苏善长虽是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却是个一心做得善事不想回报的良善之人,与这样的人做亲,比那些门户相对却为富不仁的强多了。

说到底,他周家也不是什么阀门氏族,更不是长子嫡媳,出身青白即可,贫些有甚妨碍,只是瞧着儿子仿似不大乐意。

周子明哪想到父亲会给他定亲,周子明年纪不大心却高,尤其读书上比大哥周子聪又强上许多,心里想着将来要在科举上试试运气,原先定的那门亲事还罢了,总算是个门当户对的,这苏家一穷二白,娶了这家的闺女,以后岂不让人笑话,尤其苏采薇那丫头,聪明是聪明,可再聪明也不过是个才八岁的孩子,且自那日他来,那小丫头就连个眼角都没给他,面儿上的礼虽没错,明明白白就是不待见他,若要是那个大些的明薇,或还好些…

周子明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敢露出来,等到苏善长过来便出去外屋,却没走远,站在门口听着里头说话。

苏善长进来略叙了几句闲话,便转到正题上:“这亲事本是想都想不出来的大喜事,又是周老爷亲口提的亲,论理儿我们就该应了,可采薇才八岁,年纪实在小些,虽聪明却是个淘气的丫头,倒是明薇自小性子好,针线活计里里外外也都能拿的起来,我日常听隔壁的冯秀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想来读书识字也不是丫头该会的正经儿事,周老爷说,我这话可有些道理。”

周伯升一听,哪还有不明白的,不禁笑了,心话儿别看这苏善长平日老实巴的,交关键时刻说出话来倒是有理有据,让人驳不开去。

周伯升仔细忖度,虽采薇是个少见聪敏的丫头,苏善长说的却也有理,如今才不过八岁,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长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儿,反不如姐姐明薇,性情已十分稳重,虽不念书识字,苏善长说的对,读书也不是女孩儿家的正经事,娶妻娶贤,这样说起来,明薇的确比采薇更合适些,且年岁上也般配。

周伯升微微瞥了眼外屋,明薇那丫头生的好模样儿,将来必然不差,想来子明更中意一些,想到此,便点头应了。

周伯升这一点头,苏周两家这儿女亲家便成了,虽匆忙,礼数却周全,周伯升让小厮去城里寻那最好的定礼,一色都置办了来,正儿八经,请了冯秀才跟乡里的地保里正过来,权做个中人,也证一证这门亲事。

苏家也特特摆了酒,请四邻八舍的乡亲们,这一起定亲的事儿,直闹过了十五,周伯升父子辞别周家上了路才算完。

过了正月十六,这个年就算过去了,家家户户都该为这一年的生计准备,苏家也不例外,刘氏是个有心的,周伯升置办下的那些定礼,她一丝没动,一总都细细的收进了箱底儿,想着将来原封不动给明薇填进嫁妆里去,另外也计量着怎样再生些银钱出来才好,除了明薇的亲事,这三五年间还有个小叔呢,这一娶一嫁,手里没钱怎么行,靠着家里那几亩田肯定不行。

她这里正愁着,可巧他大兄弟过来瞧他,要说这刘家人丁也不算兴旺,原也不是这边的家,隔着两个村的屯子里是刘氏的外祖家,刘氏幼时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她亲娘舅便把她接到外租家养着,后来外祖母病没了,又赶上那几年闹瘟疫,舅舅怕外甥女在身边有什么闪失,便送了家去。

刘家本来地就不多,日子过的不宽裕,弟弟刘大虎十五那年,又赶上了场大旱,地里头颗粒无收,那么大老远的,就指望着这边刘氏的舅舅接济着过日子,后来舅舅跟刘氏的娘商量,与其一家子守在这里挨饿,不如把丫头先嫁出去,好的歹的不至于饿着是真的。

刘氏这才嫁到了百里外的苏家来,换了两口袋麦谷回去,救了刘家的急,刘氏原想着给家里换嚼谷的亲事,必然不多如意,待到嫁过来,见丈夫虽憨实,却是个知冷着热的人,婆婆也不是那蛮横的婆婆,小叔也还是个不大的孩子,公公去了之后,一家子拧成一股绳的过日子,却也过的有声有色。

过了几年刘家那边好过了,弟弟大虎也娶了媳妇儿,谁想刘氏的爹娘一前一后赶着走了,刘氏的舅舅这边,那年上说出去做买卖,往南边去了,竟是几年没音信,就撇下刘氏的舅妈跟表妹在家里,前些年,表妹嫁的远处婆家,舅母也跟着过去了,一开头还有些音儿捎回来,这两年越发连个信儿都听不见了,刘氏让丈夫托人寻了多次,说表妹的婆家搬了地方,搬去哪儿了也不晓得。

话说远了,咱们再说刘氏的弟弟刘大虎,这个人天生有点钻营头脑,不知怎的,寻了门路做起了皮子生意,乡里人都说跑皮子,就是去那深山里的猎户

人家收了皮子回来,硝制了再卖,赶上好运气,获利颇丰,两年间,便把穷日子过的富裕起来,因念着亲姐姐,隔三差五便送些米粮东西接济。

今年刘大虎贪着多赚点儿钱,便多跑了几个地儿,年前就没赶回家,直等到初八才回家,过了年惦记着做买卖又跑了出来,特意饶了道来瞧他姐。

刘大虎还没到苏家,路过苏家庄前路上的茶棚吃了碗茶,就听见隔壁桌的几个人嘀咕议论着说姐夫苏善长,救人得了好报的事儿。

一个中年的汉子道:“怪道那姑子庙里的姑子说他家两个丫头是富贵命,那周家老爷来的时候,咱是没见着,可他家少爷可正巧从我家门前的道上过,好家伙,两辆青帷马车,两匹高头大马拉着,那皮毛都是油光水滑的,连着小厮家丁足有七八个人呢,呼啦啦就过去了,那派头都快赶上咱们县太爷了,苏家结了这门儿女亲家,不富贵才奇怪,你说,那晚上怎么我就没去外边溜达溜达,说不准也救个福星回来…”同桌的人一阵笑。

刘大虎自然知道姐夫是个什么人,却没想到他没来的这几月里,竟然生出这么大件事来,忙匆匆结了茶钱,往苏家庄行来。

到了大门口,还没进院呢,隔着竹篱笆就看见苏善学,手里拿着根臂粗的木棍子在当院里耍吧,你说没有什么章法吧,却也是虎虎生风,这样正月里的天儿,只穿了一件两层皮的薄棉衣,却满头腾腾的冒热汗,耍吧完了,一抬头看见刘大虎咧开嘴笑了,仰着脖子喊了一声:“嫂子,大虎哥来了。”

他大嗓门一吆喝,屋里的刘氏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屋里迎了出来,正好刘大虎进了院里,把手里一个蓝布包塞到姐手里:“我进家的时候都初八了,便没得空过来,年前剩下两块皮子头,不成个材料,也卖不出去,你掂量着给姐夫坐件皮背心子穿在里头,冬底下比棉的暖和。”

刘氏也没推辞,攥在手里,仰着头,从头到脚的端详了会儿自己兄弟,便让进了屋里说话,一边指使苏善学去村头的里正家里寻他哥回来。

现如今都知道苏家得了门好亲事,那里正地保的都高看苏善长一眼,也乐意找苏善长应酬些事儿,倒是比往年忙了许多去。因前邻出了正月便聘闺女,特特叫了婆婆过去,做些着急的针线,家里便只剩下刘氏跟两个女儿,还有个无事忙的苏善学。

刘大虎一进堂屋,明薇便拉着采薇脆生生的叫了声舅舅,刘大虎摸了摸明薇的头,从肩头

的褡裢袋子里,寻出一块亮粉的缎子搁在她手里道:“这块布料原是年前就买好了,想着年下给你和妹妹做件衣裳穿,不想没赶上,这都快开春了,做件夹袄穿也还使得。”

明薇甜甜一笑:“谢谢舅舅。”刘大虎伸手把采薇抱起来悠了几下子道:“皮丫头,今儿怎么这般老实,倒跟换了个人似的,这才几月不见,却跟舅舅认起生来,舅舅给你带了好玩意呢…”说着,抱着采薇进了里屋,从褡裢里掏出个皮子做的娃娃,放在炕桌上。

是用些碎皮子拼凑缝制的,难为拼的巧,且眉眼头发都用那细细的绒线缝出形来,活灵活现的,很是稀罕,即便采薇,都拿在手里摆弄了半天。

刘氏知道,这定是弟妹做的,便嗔道:“她一个小孩子家的,弟妹一个人带着大栓,家里的活计还做不清呢,却还做这些没用的干嘛,年前听说大栓那孩子病了一场,可好全了?”

刘大虎道:“早好了,没两天就满村里跑的没影儿了,不吃饭都见不着人,倒真不如生个丫头的好…”姐俩个正说着话儿,外面苏善长回来了,见了大虎也欢喜起来,把大虎让到炕上说话,听说这一路来了没得吃饭,忙让刘氏去操持饭菜…

作者有话要说:朋友的现言,喜欢的去瞅瞅:

《双人床》

别妻女善长离家求生计

填饱了肚子,刘大虎才细细问了亲事,刘氏夫妻少不得与他一一道来,刘大虎听了却道:“虽是件天上掉下来的好亲事,可周家这般富贵,来日明薇嫁过去,难免让人家瞧不起,说咱家攀高枝,与其将来落下这个口实,不若早做些计较才好。”

刘氏也长叹口气道:“我这里也正愁呢,心里算着,到明薇娶时,怎的也要四五年光景,日子倒也宽裕,只是家里的境况你是清楚的,指望着那几亩地,至多饿不死罢了,哪里还能有别的想头。”

刘大虎略沉吟忽道:“若是姐姐姐夫真有计量,我这里倒有个现成的营生,或可有些赚头。”

苏善长忙问:“啥营生?不是让我跟着你跑皮子去吧!”刘大虎摇头:“跑皮子这个买卖,得入了秋才能瞧见利,现如今穿的起皮毛衣裳的,都是那些大富贵的人家,平常的寒门小户能吃饱饭已经不易了,哪里还有这个闲钱,便是富贵的人家,也要到入了秋才会添置,那些猎户们得了好皮毛也团在手里等着好行情,这时候是不卖的。”

刘氏点头:“这话可是,我倒忘了问你,往年前半年你都在家里,怎的今年还没出正月就出来了?”刘大虎道:“这话却要从年前说起,年前我得了几块好皮毛,想卖个好价钱,便沿路进了京,不想被雪阻在路上,便寻了个店家落脚,正让我遇上一个跑南边的生意人,因瞧中了我手里的一块皮子,我给了他个公道价钱,他便请我吃酒,吃醉了,却跟我说,你做这个买卖能赚几个钱,横竖要东跑西颠,不若把南边的货运到北边来,这一来一去,管保你一年能赚这个数。”说着,举起一根手指头来。

苏善长猜度着道:“一两,十两?”刘大虎哧一声笑了:“姐夫真是个老实人,我跑几个月皮子也能赚十几二十两呢?”

刘氏有些不信的道:“难不成还能赚一百两,哪里有这样发财的营生,若有天下人哪有傻子,岂不都干去了。”刘大虎道:“这却不是常人能干的买卖,第一件南北这样远,路上难免有什么闪失,胆小图安稳的是不会干的,二一个,大老远的跑这么一趟,自然不能三五两的货,还不够拉脚挑担的钱,这本钱至少也要几十两银子,才使得,有了这两宗,跑南北的买卖人就少了七八成了。”

刘氏道:“这话虽有理,可也不知真假,醉了的话或当不得真也未可知。”刘大虎道:“我也虑着这个,从哪儿起,我便留心扫听了几个走南北货跑单帮的生意人,虽不十分准,瞧着石头却也可信,因想试试,便赶

着正月出来了,这次不去北边,却要往南走,头一回,路生,我这里正愁没个搭伴儿的人,姐夫若有意跟我跑这一趟,说不得运气到了,就能赚几个钱回来…”

三个大人商量事的时候,采薇正在炕下的桌子上练大字,却没写几个,支着耳朵听大人说话呢,一边听一边琢磨,这个便宜舅舅真有点沈万三的头脑,这个时候,真是那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时候南北并不如现代那样交通便利,交通不便利也有个好处,就是便宜了这些南北跑的商人,把南边的货倒蹬到北边来卖,再把北边的东西换到南边,这一折腾,利润哪会小的了,只是要倒蹬什么东西,才能短时内获得最大利润倒是个难题。

采薇正琢磨的入神,不妨刘大虎探过手来把她手下写了一半的纸抽出去,看了又看,不禁惊讶道:“不成想采薇这个皮丫头倒是个考状元的料,这字写的真真规整,你大栓哥白花钱上了村里的私塾,写的字跟那道士的鬼画符一样不中看,我一说他,他还摇着脑袋跟我装相,说我不识字,所以不知道他这已经写的很好了,二丫头,你再给舅舅写几张好了的来,等走时我带着,回家去好好臊臊你大栓哥,让他瞅瞅,他妹妹也没念过私塾,这字写的比他强不强。”

刘氏笑道:“这都是周家老爷勾起的事,教了二丫头念书写字,二丫头就当个正经事干起来,女孩家该学的针线倒连碰都不碰一下的,大丫头似她这般大的时候,都能给她爹做鞋了,二丫头如今捻个针都不会,成日只干这些没用的营生,要我说,也不指望她考个状元探花的回来,怎得就入了这一门。”

刘大虎却道:“姐姐这话却差了,你总在乡屯里呆着,不知道外面的事,举凡那些大门大户里头的千金小姐,都是自小跟男孩子一样,请先生念书的,虽不指望考科举,却为了懂得道理,兄弟说句不怕闪了舌头的大话,谁能知道以后的事呢,说不准,三两年咱们家的富贵就来了,二丫头既是喜欢念书,便由着她去,以后说不得就有大好处。”

刘氏听了也觉得有道理,更加上周老爷临去的时节,也叮嘱莫荒废了这聪明劲儿,还特特留下几册书,让采薇自己念,交代若有不会的,便去问隔壁的冯秀才。

周伯升走了以后,二丫头倒真比以前还用功些,日里夜里捧着书不放,每日几篇大字也从未间断,刘氏纳罕之余也凑上去翻了翻,只觉密密麻麻一行一行的字,她竟一个不识,便问采薇:“这些你都认识?”采薇大眼睛眨了眨说:“七八成

都是认识的。”刘氏暗暗纳罕。

这话采薇说的真不差,有些字古今的写法不大一样,算生字,不过联系上下文,也大约能猜出来,现如今刘氏听了兄弟的话,倒真把那想约束她的心思去了不少,横竖还小,针线活儿计过两年再学也不晚,这会儿先得愁怎样生银钱呢。

听了兄弟一说,刘氏两口子的心都活络了,刘氏琢磨着丈夫虽性子善老实,若是跟兄弟搭个伙彼此有商量有照顾,倒让人放心。

苏善长呢,也觉得是条生财的道,至晚间,两口子便商量起来,苏善长道:“先别说赚不赚银钱,我想着就跟大虎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只是这家里上下都交给你操持,却要累了你。”

刘氏听丈夫这一句难得的温存话,心里一暖道:“咱家统共就那几亩地,还有婆婆跟小叔呢,哪就能累着我,你放心去吧,只是千万记得,要捎信回来,免得家里人惦记,至于本钱,我想着,先把周伯升留下的那包银子使唤上,权作个借贷,你看可好?”

苏善长夫妻本就没指望周伯升报答,后两家又定了亲事,更不会沾周家什么,只是周伯升有意帮扶接济,临走把一包银子塞到了炕席底下,等人都走了,刘氏跟婆婆收拾屋子的时候才瞧见,足有五十两。

苏婆子便让刘氏好生收起来,留着等明薇出嫁的时候使唤,这会儿拿出来,也是没辙了,想着,若是生了银子回来最好,若是真赔了,以后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两口子商量定了,第二日又跟苏婆子说了,苏婆子哪有什么主意,总归家里的事儿也不多,若是儿子能出去跑跑买卖也是条出路,便也应了。

刘大虎说从这里赶着到码头也要半个月,到时候正好开了河,坐上第一趟船南下,早去早回,说不准今年能赶两趟。

听了他的话,刘氏忙着给丈夫收拾行装,把五十两银子一锭锭缝进了贴身内测的衣服里,叮嘱睡觉的时候也要警醒着些。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便送着两人去了,一家子连大带小只送到村头上,立在村头的土坡上,望着两人沿着蜿蜒的乡间小道渐渐去远了。

还在正月里,一大早正是最冷的时候,晨曦从天际透出来落在远处渐行渐远的两人身上,和着路上还未散尽的雾霭,仿佛结成了霜,直到阳光一丝丝露出来,再也看不见两人的身影,一家人才回转,这个情景给采薇留下了至深的印象,经年难忘。

r>采薇觉得自己没用透了,那些小说上都把穿越者形容的无所不能,随便伸伸手指出个主意就能日进斗金飞黄腾达,可是真正落实到自己身上,采薇才知道根本不可能,这几日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一个有建设性的主意,只能跟个旁观者一样看着。

很快家里便忙活起来,开了春,去岁种下的第一茬冬小麦,便开始提墒,锄划,施肥,浇水…因去年几场雪下的及时,今年的冬小麦长的甚旺,采薇自然不懂这些,但看娘亲跟祖母脸上喜滋滋的表情便可窥知一二,。

这些事正经都是小叔苏善学跟她说的,苏善学力气大,平常虽淘气,干起活来却不含糊,苏家那几亩地又都在村头不远,一家人分工合作,倒是事半功倍,。

苏善学干地里的活,刘氏在一边打打地边儿,除除草什么的,家里的事儿都交给了苏婆子操持,针线活计是明薇的事儿,采薇就被苏婆子指使着干些喂猪喂鸡的杂事。

说起喂猪喂鸡,苏采薇倒是挺乐意干的,刚出了正月,苏婆子便让苏善学在院子西边磊了个猪圈,一开春便买了两只小猪仔回来,每日里喂些灰菜猪草,看着小猪仔每天吃她打来的草,一天比着一天见长,采薇觉得很是新鲜,倒真把喂猪当成了个消遣,每日一睁眼就去瞧圈里的猪长了多少,弄得她姐姐明薇每每笑她说:“真是馋了,才春天呢,便想着猪肉吃了…”

七月七采薇乞巧卜巧拙

生活细细密密展开,采薇才知道原来是这个样子,有爹,有娘,有奶奶,有小叔,还有姐姐苏明薇,虽不富贵,一家人亲亲热热在一起过日子,却分外安详自在。

苏采薇很快便适应了这种毫无压力的生活,记忆里的喧嚣,仿佛已经是上一世的事,现在的她竟然异常满足,因为满足所以分外珍惜,珍惜这一切。

再说,既来之则安之,有了这样的心思,苏采薇倒是彻底看开了,不管是哪儿,生活总要继续,何必自寻烦恼。

采薇把打来的猪草倒进猪圈里,看了看两头虽然臭烘烘却粉嫩嫩的小猪,用手比了比大小,貌似没怎么长…

扑哧一声笑从她身后传来,明薇手里提着瓦罐,臂弯里挎着个竹编的篮子站在后面道:“你这样每日瞧着它,即便长了又能瞧出什么来,你只别理它,到了年根底下,自然肥猪拱门了,性子这样急,却怎的有耐心写那些大字,这个瓦罐里是水,竹篮子里是我烙的菜饼,你送到地里去吧!小叔肯定早就饿了。”

采薇点点头,从明薇手里接过篮子和瓦罐,扭身就往外跑,却被明薇一把拽住叮嘱:“慢些走着去,跑的急了回头又摔跤。”采薇嘿嘿一笑你,倒是听话,挎着竹篮提着瓦罐,颇稳当的出了院子,一拐个弯就撒开丫子跑了。

明薇忽然想起忘了给妹妹带去喝水的碗,急忙拿了追出来,却哪里还有她的影儿,只得把篱笆门掩上,也跟到地里头来。

刚到了地头上,就看见小叔苏善学扛着采薇在麦子地里疯跑,祖母一叠声的喊:“慢点,别摔着了…”虽爹爹不在家,却比旁人家更热闹些,不禁摇头失笑。

倒了两碗水,捧给娘跟祖母,伸手拿了锄头就要去锄草,却被苏婆子一把夺了过去:“这些地里的活儿哪用得着你干,回头手上磨出茧子,可就不好了。”抬头看了看天催她:“这就家去吧!大毒日头底下,晒黑了且缓不过来呢,快去快去,在房里做你自己的针线去。”

刘氏也道:“去吧,本没多少事儿。”苏明薇只得应了一声,侧头望了眼远处笑的欢快的妹妹,扭头往回走。

她知道母亲和祖母也是为了她好,因为她跟周家的亲事,说起这起亲事,苏明薇自然是愿意的,虽然才十岁,有些事还是知道的。

前邻的槐花姐今年才十三,就被父母赶着嫁了出去,婆家是三十里外的梁家营,那日姑爷来迎亲的时候,她隔着篱笆瞅了一眼,竟是

个胡子都有了的,看年岁比槐花的爹还大些。

明薇这才明白,那日她去瞧槐花,怎么槐花哭的那样凄惨,因兄弟多,便用亲事换了银钱粮食的女孩,村子里数都数不清,相比之下,自己跟妹妹何等幸运,没有兄弟,爹娘也没有错待她们,且定了这么个如意的好亲事。

明薇现在还记得,那日见到周子明的情景,一身天青的绸缎衣裳,笑吟吟喊了她一声妹妹,竟是那样的那样的…想到此,明薇不由脸上一阵发烫,一抬头已经到了自家的篱笆门前。

推门进到里面,把锅里的水掏出来,又喂了鸡,才去屋里抱了针线笸箩,坐在门前做针线活儿,她知道祖母是怕她把手弄粗,晒黑了,周家嫌弃,想到周家那般富贵门第,自家这蓬门农户的,苏明薇又有些惴惴不安,虽是门如意亲事,却也怕将来嫁过去让婆家的人看低了去,心里也跟娘亲一样,盼着爹爹跟舅舅这一去生意顺利。

想的太过入神,不觉已过了晌午,忽听远处传来小叔跟采薇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忙起来迎了出去,只见娘和祖母后面跟着晒得小脸通红的采薇,早晨梳好的两个抓髻,早就乱的不成样子,偏一边头上还插着几朵野花,颇有几分怪异,却目光晶亮,小嘴又说又笑的分外开心,就像祖母说的,这丫头是个没心没肺的,成日就知道疯跑瞎乐。

只不过实在聪明,这会儿看着跟个疯丫头一样,在灯下捧着书看的时候,苏明薇又觉得,她这个妹妹说不准真是什么文曲星下凡,投错了胎的。

苏婆子瞧着稳重大气的明薇,越看越觉得好,回头瞧了瞧采薇不禁摇头道:“疯丫头一样,看赶明儿哪个人家敢要你…”采薇做了个鬼脸,心话儿没人要更好,与其嫁给周子明那样的,还不如一个人。

人说三岁看老,虽然明薇这桩亲事人人都说好,可采薇却不觉得多好,俗话说齐大非偶,便是苏家跟周家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周子明一看就是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人,将来要是他爹当了官,或者说他自己当了官,还不知道怎么穷折腾呢。

偏这时候三妻四妾是法律允许的,明薇嫁过去就是富贵荣华享用不尽,又有什么意思,所以从现在就要好好谋算着,尽量杜绝爹娘把她嫁给富贵人家的念头,采薇还就不信,似自己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子,哪家敢要,都不敢要了,也就顺了她的心思了。

这番念头采薇想了好些日子的,别管有用没用,先这么慢慢阴着,苏婆子和刘氏哪

里会知道她的小心思,只说年纪还小,过些年再拘管也不很晚,等几年后,性子脾气都养成了,再想扳过来怎么可能,又是家里的老小,又不像这几年,穷的跟什么似的,便随她去了。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且说眼瞅着收了麦子就进了六月,掰着手指头算着,善长跟大虎从正月里走到如今可都半年光景了,却至今音信全无,刘氏跟苏婆子这心里都有些慌起来。

刘氏更是想起自己的亲娘舅,便是这样,去了南边这些年不见回来,也不知是死是活,越想心里越悔,悔不该贪那够不着的富贵,让丈夫出去跑买卖,丈夫那样一个老实人,哪里是做生意的材料,又一想,还有她兄弟呢,若是真有好歹,那边弟妹跟大栓孤儿寡母的,以后可怎生是好。

越想越后怕,偏又没个人扫听,越发连觉都睡不好了,每日里一早一晚得了闲便在院门外的土拢上站着,朝村头望了又望,就盼着能瞧见丈夫回来的影子。

眼瞅着六月要过完了,心里越发躁起来,一是急二是怕,又急又怕,赶上那天去地里回来淋了点儿雨,竟然就病在床上。

刘氏这一病,家里可更乱了套,苏婆子急忙让善学去请了郎中回来,抓了两剂药吃了却不见效,苏婆子哪会不知道儿媳妇儿这是心病,只是自己心里也搁不下,又怎么来劝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