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采薇的光在他脸上转了又转,只见虽仍旧面无表情,但一双眼睛真真漂亮,跟他飞入鬓角的剑眉组合在一起,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俊美,采薇琢磨,这是不是就是书里的凤目修眉…

她这么明目张胆的注视,木萧就是块木头都有感觉了,更何况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他微微眯眼看过来,正和采薇对上。

木萧自幼习武,又跟着师傅游历天下,惩恶扬善,身上自然带着一股煞气,即便一张脸长得十分俊俏,敢这样跟他对视的人,也绝无仅有,更别提一个看上去才十来岁的小丫头,可她就是不闪不避,反而咧开嘴对他笑了笑,这一笑,木萧倒是不觉一愣。

只听师傅唐秉道:“既要跟我去,不定三五年也

不能回转,师傅便在这里等你三日,也全你母子兄弟之情。”

这样一来,唐秉跟木萧便在苏家住了下来,住在苏善学的南屋里,善学搬到了母亲房里。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一家,雪是停了,可西北风一刮,冷的地都要冻裂了,这样冷的天,一大早苏采薇还在被窝里,就听见窗户外头唰唰的声音,眼珠子转了转,一骨碌坐了起来,着急忙慌的往身上套衣裳。

明薇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还早呢,冷的紧,再睡会儿吧!”采薇摇摇小脑袋:“你听声音,南屋里的木头舞剑呢,我得去看看是个什么套路?”

苏明薇扑哧一声道:“他既是小叔的师兄,便是你我的长辈,木头木头的叫,提防娘听见数落你的不是。”

采薇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穿上鞋就跑了出去,穿过爹娘的屋子,刘氏正收拾被褥,一眼看见她,还没叫住她,已经早一溜烟的跑了出去,刘氏摇头叹气,这丫头越发有些神怪。

苏采薇跑到院子里,果见木萧正在院里的空地上舞剑,一把剑寒光闪闪,舞将起来,身体跟着闪转腾挪宛若蛟龙出海,真是帅的天怒人怨。

苏采薇看的津津有味,木萧一趟剑法耍完,只瞄了她一眼就面无表情的回南屋去了,一进屋就看见师父正看墙上的一副字,昨日进来已是掌灯时分,因此并未仔细瞧墙上挂的什么字,这会儿一看,即便木萧,也不禁微微有丝笑意露出来,不是什么诗词名句,只是一句最寻常的话,挂在这乡村土墙上,却颇得韵味:“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

财迷心采薇随父进县城

木箫这时候并不知道,这幅字是出自那个没事儿就喜欢看着自己发呆的小丫头之手,事实上,这时期的采薇之于他,虽然有些古怪,却不过一个乡下小丫头罢了,后来看到师弟的家书,才恍然,当年那副颇有韵味的字,竟然就是这个小丫头写的,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话说腊月初十这日,苏善学背了个包袱,跟着唐秉和木萧走了,舅舅刘大虎也辞别姐夫一家,赶回家去过年。

正赶上县城里的大集,苏善长便想进城去走走,也是想着先去看看行情,年后就要把茶庄开起来。

要说这茶庄开在京城自是最好,可京城是天子脚下,不说那铺面值多少银钱,便是出的起这个钱,京城官面上地面上那些事儿也打点不起,又是没根儿没叶儿的外乡人,更没有个三亲六故的门路可寻,买卖若不好,竟等着赔银子了,若好了,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倒不如从近便的定兴县先开个铺子试试,若生意好,再慢慢寻北边的门路,若生意做起来,手里有了银子,门路也就不愁了。

打了这个主意,善长便跟苏婆子和刘氏商量,也想问问他娘,看看有没有什么老亲戚在城里的,他一提,苏婆子真就想起了一个:“说起来倒是有一门可走的亲戚。”苏善长忙问:“什么亲戚”

苏婆子叹口气道:“这门亲戚提起来,你大约也还记得些,你有个大表姑是跟咱们占着亲的,原先就住在邻村的庄子上,你小时和咱们家也有来有往,你可还记得?他家小子原跟你一般年纪。”

苏善长道:“娘一说,我倒是记起些影子,赶是她家有个大表姐,卖给城里富贵人家当丫头的那个大表姑?”

苏婆子点点头道:“就是她,那时候我们私下里还说,你这大表姐的命不济,那几年连年闹灾荒,丫头还顶不上个牲口的价钱,那些富贵人家也不拿着当人使唤,卖进去,不明不白死的多了去了,但能有口饭吃的人家,都不舍得卖了闺女去当丫头,哪想到你大表姐那么个脾性的人,竟是个心高有本事的,在那富贵人家当了几年丫头,倒是没怎样,且好吃好喝的养着,肉皮也细粉了,模样也俊了,后来被县衙的师爷给瞧上了,求了家去当了个二房,第二年上就得了个大胖小子,这师爷正愁没后,这一来,乐得直摆了三天流水席,后来没过两年,师爷家的大房夫人不知怎的,得了个极重的症候,竟是撒手走了,那师爷便把你大表姐扶了正,成了正经的大房夫人,后来你表姑夫死了,家里没个顶梁的汉子,你大表姑便卖了房子地,带着儿子进城投奔她大闺女去了。”

说着,轻轻叹口气:“她跟咱们家虽然沾着亲,却是一表三千里的远亲,以前都是贫家小户的,来往走动着也还有些情面,后来人家富贵了,咱家也好去攀附,让人家知道了,说咱们攀高枝,一来二去也就生疏了,如今你既要去城里做买卖找铺面,不如登门去寻这个门路,却不能空着手去,寻常的东西也不见得能入她的眼,倒是你从南边带回来的那些精细布料和茶叶,挑了好的带去些,或可有些体面,若她真念旧认下你,你便说我老了,这些年越发惦记这些老亲戚,嘱你来走动走动也就是了,不管怎样,这钟啊你得去撞一撞,万一要是撞响了,岂不省事。”

因有这个缘由,腊月十五这一日,天刚蒙蒙亮,苏善长便起来了,刚收拾好,还未出门就见里面小间的门一响,采薇走出来道:“爹,我跟你一起进城赶集去。”被她娘瞪了她一眼道:“姑娘家街面上瞎跑什么,让人家笑话你。”

苏采薇瘪瘪嘴道:“娘,你看我,谁又瞧得出我是个丫头呢。”刘氏这才你发现,可不吗,这丫头这一年长得飞快,个头窜的,跟她姐明薇差不离高了,便拾不着明薇的旧衣裳,这丫头又是个淘气喜欢到处钻的性子,那些鲜亮的好衣裳做了,也等着年节时才给她穿,平时便把她小叔穿不着的那些半旧衣裳改了,给她磨着穿,穿破了也不心疼。

今儿穿的正是善学旧年间的一件青布棉袄,这丫头也不喜梳抓髻,只把头发归总到头顶扎起一个揪,用个青布头巾裹了,站在哪里,真就活脱脱一个小子,哪有半点丫头相。

苏善长笑着哄她:“你跟爹去做什么?集上乱的紧,有那专拐小孩去卖的坏人,回头拐了你去卖了换钱。”

苏采薇眼角抽了抽,心话儿自己看着有这么傻吗,眼珠子转了转,想着怎么也得琢磨个由头,让爹带着她进城去才好。

苏采薇真是憋坏了,这一年多,就在苏家庄这一亩三分地儿转悠了,至多去地里看看收麦子种玉米,再远就甭想,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她怎么能放过去,再说,这一回爹爹跟舅舅的生意这样成功,也给了她巨大信心,看来她那一套挪过来还是大有可为的,不过光凭空想也不是法子,得亲眼去瞧瞧才行,或许就让她寻到什么商机,也好提醒爹爹莫放过去。

以她看,这个爹虽然运气不差,可人真有些古板,说白了没有商人该有的圆滑机变,若以后银钱多了,还是多买些地,最妥当,想来地主家的小姐,过的日子也不赖。

苏采薇给自己设定的目标相当美好,但前提是得先赚来足够的银子,赚钱上面,她比她爹娘更急不可待,所以这一趟,她势必要赖着跟去。

苏善长看女儿大眼睛叽里咕噜转了不停,一张小脸粉妆玉琢,可爱的不行,不禁喜欢上来,抱起她道:“好,爹就带我们采薇进城逛逛去。”

刘氏道:“这丫头如今越发没个姑娘相,你还这样宠她,赶明宠的更不像样子了,看将来怎么结果?”“怎么结果?有什么大不了,横竖以后有我这个爹养活着呢,是不是丫头。”苏善长倒是想得开。

采薇不禁咧开嘴笑了起来,就是说的,干嘛非得嫁人啊!要是按照苏婆子跟她娘天天念叨的话,好像她一生下来除了嫁一个好人家,就没别的用处了似的。

看着这爷俩儿,刘氏也没辙,采薇这丫头在家最小,从上到下都不觉偏着她,偏到现在,就偏出这么个疯丫头来,不过这疯丫头也不是全无是处,针线上是不成,可鬼主意倒是挺多,写的字好,画的那些花样子也中看,有时候出个主意,也头头是道。

还别说,刘氏这一回还真有点信那个姑子批的八字了,明薇的命自然不用说,嫁到周家,富贵便全了,至于采薇,真是有些贼运道,就说丈夫跟大虎这回的生意,听了她的胡说八道,竟是错有错着,更赚了大银子回来,不然,也没有本钱去开什么铺子,若是按这样的运道,何愁不发迹,苏家真有那一天,这富贵绵长的批语可不就应了,不用指望别人,自家就富贵绵长了。

因此也不过略数落两句,便任着她跟着丈夫去了,爷俩儿刚到了村头,正巧赶上老苏头赶着牛车去城里送酒,便搭了便宜车。

这老苏头是个孤寡老头,没儿没女,原先有个婆娘也早死了,就一个人守着家里的几亩地和一个窖口过活。

苏老头酿的酒虽不算香醇,却十里八村只他这一个酒窖,有那婚丧嫁娶的事儿,都用他的酒,偶尔有城里酒肆图便宜的,也要他的酒,便送去一趟,即便如此,也赚不了几个钱,这年月能吃上顿饱饭就得念佛了,平常谁家还有那个闲钱打酒吃,婚丧嫁娶也不是天天都有,好在家里没什么人口,里外就他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叫上村里几个小子来帮帮忙,临了,给上一坛子酒就是了。

有这点儿酒勾馋虫,村里的小子们都巴不得来老苏头这里帮忙,麦收那阵子,善学把自家地里的活干完了,也过来凑了个热闹,帮着老苏家收粮食,发酵,做酒糟,正赶上老苏头在哪里发愁,想找个会写字的人。

村里头识文断字的就一个冯秀才,偏冯秀才一年到头不在家,以前苏老头都是把酒坛子上贴的招牌,赶在年时,求冯秀才一总写了,够一年上使的,可巧今年生意好,才过了半年,便用完了。

苏老头这边正着急上火,被善学知道后笑道:“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家小侄女就会写大字,我去叫她来帮你写就是了。”

老苏头自然也听说了,苏家二丫头跟着他亲家老爷念了几天书,可这写字是那么几天就写的好的吗,不过也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等采薇来了,帮他写了一个,他一瞧,虽不如冯秀才的好,却也齐整,便分外欢喜,有用的时候就寻采薇来写,一来二去,采薇倒是跟苏老头混的熟了。

看似假小子实是疯丫头

老苏头一个人过的年头长了,性子难免有些孤僻,是村子里有名的倔老头,家里养了头老黄牛,农忙时犁犁地,或套上车拉拉酒,平常白闲着,却也轻易不借人,村里人知道他这个脾性,后来也没人来找他借了。

因此他主动招呼苏善长爷俩儿搭车,苏善长还真有些意外,不好拂逆他的好心意,便抱着女儿坐上了牛车,刚坐上去,苏采薇就甜甜的喊了声:“苏爷爷。”平日轻易没个笑模样儿的老苏头倒脆生生应了一声,继而一老一小倒是聊的甚为热络,把苏善长反而撇到一边去了。

苏善长哭笑不得,仔细来听,竟都是些酿酒上的琐碎事儿,采薇跟苏老头套近乎,也是因为对酿酒有极大兴趣,上大学的时候,她们宿舍的人做过葡萄酒,梅子酒,米酒,就是没做过正儿八经的黄酒,那时候也没条件,不得她折腾,这回遇上老苏头,便勾起这些来。

有一阵子见天的去老苏头的酒窖,老苏头觉得她一个小丫头问这些有趣,便也没存没留,把那怎样制曲,怎样酿造,怎样成酒,怎样辨别,怎样勾兑…一一都讲给她听,原当个乐趣,哪想她倒是记住了,还巴巴的当个正事琢磨起来。

今儿遇上老苏头,正好把想的事说了:“苏爷爷,这些酒您总说有些涩,不够绵长香醇,我回去想了,是不是你用的水不对。”采薇琢磨了些日子了,这里的人都喝井水,井水打上来,有时候是混的,需放在水缸里沉淀几日,才能使,这样的水用来酿酒自然不是上上之选。

老苏头道:“老辈子传下来就是用这水,若不用这水可用什么水酿?”苏采薇语塞,苏善长拍拍她的小脑袋道:“别跟着你苏爷爷搅乱,小孩子家懂什么?”

老苏头却道:“可别小瞧了你家这丫头,聪明着呢。”手里的鞭子一甩,牛车走的快了些,正是腊月里的天,土道上还有未融的积雪,一阵北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剌一样疼,苏采薇暗暗叫苦,哪想到会这么冷,一张小脸被风吹的红通通,忽然脸上一热,她爹两只手挡在她的脸上,把她往怀里搂了搂小声道:“让你非跟着出来,回头冻掉了你的小耳朵。”

老苏头不禁笑起来:“哪就冷成这样了。”说着从腰间拽出酒葫芦递给苏善长道:“冷了喝口酒就暖和了。”

苏善长倒也没客气,灌了几口,酒一下肚,倒真不觉得冷了,一路晃晃荡荡,看见城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起来。

进了城,苏善长抱了采薇下来,又谢了老苏头,才领着女儿去了,因带着些东西,便想着先去亲戚家投投路,再出来逛也不晚。

苏善长听他娘说,那位师爷原先就住在县衙后街里,苏善长领着采薇到了县衙后街,先寻了个茶棚坐下,给采薇买了块热糕饼,要了两碗茶,跟茶棚老板扫听。

茶棚老板是个热心肠的老妇人,又见这父子虽是乡下人,打扮的也算干净,浑身上下也没见个补丁,尤其他家小子生的极齐整,又爱笑,嘴又甜,让人一看就喜欢,便跟他说:“你说的可是那位姓杜的师爷?”

苏善长忙道:“是。”老妇人道:“你这亲戚真是多少年没走动了,竟不知早已捐了官,如今是咱们定兴县的县太爷呢,衙门口向着南开,你去门上一问便知了。”

她这一说,苏善长倒犹豫了,若还是个师爷,算个白丁,他寻上门去还好说,如今贵为县太爷,门上看门的那些,看自己这样的乡下人,恐连传话都不会传的,这个高门槛可怎么攀的上去。

茶棚的老妇人一看他那为难的神色,就明白了一二,小声问道:“你是县太爷那边的亲戚呢还是夫人那边的?”

苏善长一愣:“这有什么分别不成?”那老妇人笑道:“有分别,有分别,一看你便不是经常进城的人,咱们这位县太爷可是有名怕婆娘,听说夫人还是个丫头起的家,不想竟如此有手段,辖制的咱们这位县太老爷死死的,若说是老爷这边的亲戚,尽早别寻这不痛苦,若是夫人那头的,你直接去门上一说,再没这样灵便的事了。”

苏善长再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光景,苏采薇也是好奇的不行,这样的传奇人物,简直就是女中豪杰,她是真想见识见识,遂拽了拽她爹的衣袖道:“那些门上的下人,多是爱财,爹不如舍几个钱给他们,让他进去通报,若是成了,便进去走走亲戚,若是不成,不过没了几个钱罢了。”

茶棚的老妇人笑道:“你家这小子嘴巧心灵,又生了这么个俊俏模样,赶明儿一准讨个漂亮的媳妇儿家去。”茶棚的其他人一阵大笑,苏采薇脸上有些挂不住,苏善长也笑了起来,恐采薇的皮性子上来,忙谢过茶棚老板牵着采薇走了。

到了衙门口,正赶上一个青衣小厮要从偏门进去,苏善长急忙上前答话,可巧这小厮不是旁人,正是夫人身边得用的人,唤做柳二,最是机灵会看眼色的,一听是夫人那头的亲戚,再略一打量形容,不像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况且他眼尖,一眼就扫到苏善长褡裢袋里鼓鼓囊囊的,猜着是来送礼的,便没拿大,反而分外客气的问了名姓,让他们在门外稍待,他进去通报。

苏善长倒是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眼瞅着这叫柳二的小厮就走了,被苏采薇下死力的拽了拽衣袖,才回过神来,忙取了半吊钱塞了过去:“小哥辛苦一趟,这些留着打酒吃。”

这人会办事儿,柳二得了钱,更是定了心,若是来打饥荒的穷亲戚,哪有如此大方给赏钱的,虽说瞧穿着不算多体面,可说不准就是个腰里横的。

柳二颠颠儿的跑进去报信,因府里只有一位少爷,且尚未娶妻,倒是没那么多规矩,后面他们这些小厮也可走动,他迈开腿直接进了后衙。

进了院,瞧见老夫人身边的婆子立在门外,就知道老夫人也在,想着这可正好,寻了夫人跟前的丫头报了进去。

因这位县太爷的夫人娘家姓赵,故此都唤一声赵夫人,赵氏一听,倒是半天没想起来,便转头问她娘:“可记得有这么个亲戚?”她娘道:“莫不是苏家庄的咱家那门表亲?”把柳二唤进来细问名姓,一听说是苏善长,老妇人道:“可不就是他吗,算起来是你的表兄弟。”说着便让人去那边府里寻儿子赵鹏过来,却被赵氏夫人拦住道:“娘您先别忙,不是寻上门来打秋风的吧!”

那柳二忙道:“奴才瞧着,倒不像打秋风的穷亲戚,穿的齐整,还带着他家小公子,好生稀罕人的模样。”

老妇人倒是一愣:“我模糊记的他就得了两个丫头,这一提我倒想起来,前些日子进府的粗使婆子便是苏家庄上的人,我还略扫听了一下,倒是说了一件奇事,说这苏善长救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定了门儿女亲家,这位举人家里是那富贵门庭,听见善长兄弟又跑南北的买卖,指定是赚了钱,不然,他家老娘那个性子,定不会允他上咱们门上来的。”

赵氏道:“若如此,倒可常走动。”让柳二把人带到前面花厅奉茶,想着让老娘和兄弟先去支应探探来意再说。

苏善长没等多长时候,便见柳二笑眯眯的跑出来,客气的道:“我们老妇人一听高兴地什么似的,让我赶紧请进去呢。”

苏善长暗暗松了口气,领着采薇从侧面的小门走了进去,头一回进到这样的府邸宅门,苏善长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更别提四处看了,只跟着柳二顺着廊子往里走。

苏采薇倒是不时扭头看看四周,心里不禁暗暗称奇,一个知县竟有这样体面的宅院,可见这位杜知县若不是个贪官,便肯定是个会经营世俗经济的能人,或许是那位河东狮的夫人也未可知。

拐了个弯进了一进齐整院落的花厅,很是精雅,一进来扑脸儿就是一股融融暖意,屋里的软榻上坐着一个衣着体面的老妇人,边上一个跟采薇爹差不多年纪的男子。

苏善长倒是还记得这个大表姑的样子,虽说变了不少,倒是也能认得出旧年模样儿,忙上前跪倒磕头。

老夫人让儿子搀起来道:“倒是你哪个娘的不是,这么多年才让你来走走,弄得咱们亲戚家都生分了,鹏儿,这是你善长兄弟,我记得,比你小一个月的…”

苏善长便把带来的礼物奉上,只说是他娘执意要带来的,老夫人倒是也没推辞,笑着收了,又说了会儿话,才让放了苏善学父女出府。

等他父女出去了,赵氏才从屏风后转出来道:“这个表兄弟看着老实倒是个有成算的,巴巴的找上门来,定是有事相求,却只字未提,只说来走亲戚,他家那个小丫头生的真真俊俏,扮成个男孩子,莫一看倒像哪画上的童子一样,且眉眼机灵,我倒稀罕的紧,若是咱们家的丫头就好了。”

逛市集采薇气愤惩势利

赵氏的老娘道:“我瞧着也好,虽是乡下丫头,却生的白净,不大认生,嘴也甜,心思也灵。透”。

赵氏翻了翻苏善长送来的衣裳料子,不觉颔首:“是个见过世面的,这是正经的杭锦,秋天那会儿,我跟老爷去了趟孙知府的宅院,他家内眷就穿的这个,离老远我看着就好,也是这样一个颜色,映着他家花园子里开的正好的菊花,黄橙橙的那么鲜亮,只是这样的杭锦都是南边的布料,在咱们这定兴县的绸缎庄里却少见,我那几件杭锦的衣裳都好生收着,平常轻易不舍得穿,等到了年节才让丫头拿出来上上身,更何况,这茶叶,我瞧着也不是那世面上的货色,想也是从南边儿带来的,他既送了这样的厚礼,所求之事定然不易。”

略沉吟片刻,扭身对他兄弟道:“你去置办些年礼,赶在年前带上两个小厮去他家走一趟,见了面,就说咱娘的腿脚不好,让你去瞧瞧表婶子,你在他家坐坐,探探他的口风,若是咱们抬抬手能办的小事儿,你就直接应了,若是难拿主意的大事,你便寻个托词,回来跟我商议。”

赵鹏应一声出去了,赵氏这才发现大半天没见着儿子,忙唤了婆子进来问:“少爷去了哪里,怎的这半天不见人?”婆子道:“跟着陈先生出去了。”赵氏知道陈先生是个稳妥的人,这才放下心。

不说赵氏这边怎样,单说采薇,跟着父亲出了县衙,小厮柳二直送出偏门到大街上,还说要派车送了家去,是苏善长推辞说还要去办点杂事,柳二才回转。

苏善长领着采薇走出老远,还不禁回头望了望,这亲戚是不是走到太顺畅了些,苏善长本来也没指望人家怎么帮忙,只不过是想求个安心,在城里开买卖,有个官家的亲戚震唬着,或许能太平些。

苏善长现如今倒是觉得,做生意也不是件多难的事儿,等茶庄开起来,以后的家计还愁什么,也不盼着大富大贵,衣食无忧平安和乐就是了不得的福气了。

一想到这个,心里越发畅快,伸手抱起采薇道:“咱们市集逛逛,爹给你买一套新的砚台笔墨使唤,再多买些大红纸回去,今年咱家的对子福字都交给你写。”

隔着几条街便是定兴县的市集,如今大年根底下,即便天冷也真热闹,那些挑着担子的货郎,沿着街口一直摆到前面的老牌楼下面,卖针头线脑儿,胭脂水粉儿,首饰簪环,还有各种玩意儿的,有铜丝编成的连环,也有烧好了胚胎,上了鲜亮颜色的陶土娃娃,更有那些吹糖人,捏面人,卖萝卜糖的…吃的,喝的,玩的,看的,各式各样传统而又鲜活。

逛市集的人更多,苏善学怕挤着采薇,进了市集,便把她背在背上,趴在爹的背上,视野正好,什么热闹都能瞧见,采薇东瞧西看,小脑袋左右扭着,眼睛都快不够使唤了。

其实采薇觉得自己现在的形象特傻,一进市集,她爹就给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捏在手里,走了一会儿,看见那捏面人的,又给她捏了一个猴子,她现在是左手猴子,右手冰糖葫芦,这形象真有点让人无语,好在集上的小孩多如此,也不太显眼。

爷俩个买齐了东西,也逛到了牌楼下面,转个弯就是一个书铺子,门上垂着厚厚的棉门帘,门口有个穿青布棉袄的伙计,一见苏善长爷俩往这边走,急忙挑起帘子招呼。

想来这里的东西忌讳烟火,因此屋里并没有放炭盆,只比外面强些,也不多暖和,柜台里就一个掌柜,一看有人进来,脸上的笑容还没堆起来又落了下去,扫了这爷俩两眼,扒拉扒拉手下的算盘珠子道:“糊窗户纸两文钱一张。”

苏善长性子憨厚,以前穷的时候,进城来被人小瞧惯了,尤其这些掌柜的,最是势力,瞧不起他们这样的乡下人,因此倒没觉得怎样。

苏采薇却怒了,心道狗眼看人低,最恨这样的人,有没有点儿职业道德啊,进来的就是客,即便穷,你就能知道人家穷一辈子吗,这样怠慢客人,怪不得生意这样惨淡。

苏善长刚要说自己不买窗户纸,就被女儿抓住手摇了摇,苏善长不禁笑了,知道这丫头又有了鬼主意,便也由着她调皮。

采薇踮着脚才够到柜台,仰着头看了看店里四下摆的东西,东面墙上摊开一架子新书,西边一张大大宽宽的木头案,里侧摆着各色纸张,镇纸砚台都放在外侧,一个老大的竹子笔海,置于角落,里面各色大小毛笔,柜台里头的架子上,想来是贵重物品,有成盒子装的湖笔,裁剪规整雪浪纸,还有几方看上去讲究些的砚台和方墨。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以采薇看来,也不像什么真品,苏采薇打量一遭的功夫,掌柜的已经更不耐烦。

大年根底下,远远瞅着市集上的热闹,心里越发别扭,就连那挑着担子卖针头线脑的小货郎,都比他这里赚的钱多,他这么大个门市支撑着,到了这会儿算上这爷俩儿,就进来了两拨客,还都是买窗户纸的,连本带利加一起,也到不了十文钱的买卖,他能不着急上火的吗。

一着急说话便更不中听,拽过打叠的窗户纸没好气的问:“要几张,买完了赶紧走,别妨碍我做买卖。”

便是苏善长的好性子都不禁皱眉:“掌柜的,我们来了就是客,哪有把客往外赶的道理。”“客?”掌柜的颇为不屑的上下打量他一遭道:“我这里不是你这样庄稼汉来的地儿,连个字都不认识,算什么客?”

苏善长被他一顿冷嘲热讽,也气上来:“你这个掌柜的怎么这样说话,你怎知我就不认识字?”掌柜的呵呵一笑:“还用我怎么知道?你一进来,我就看到你骨子里了,买了你的窗户纸回家糊窗户是正经,别在这儿跟我打饥荒,你若是识得字,喏,把这上头的字念出来,我这店里头的东西任你拿。”

苏采薇这里正琢磨招呢,一听他这话,眼睛一亮,这人要是非得找死,她就成全他,苏采薇扫了一眼,是一张竹林遇雨图,边上提有一阕东坡居士的《定风波》,苏采薇眨了眨眼问:“我念出来算不算?”

掌柜低头看了看她,哧一声笑了,看上去才不到十岁的小子,虽生的好,一身棉袄棉裤却是半旧的,即便家里有几个闲钱,送去村学里头念了书,这么大点儿年纪,也不过念三字经百家姓,又能识几个字,这张画原是人家送来装裱了代卖的,他还就真不信,这么大点儿个孩子能念出这个来,又是个乡下小子。

想到此,掌柜的摆摆手道:“你念出来也算。”苏采薇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道:“有道是口说无凭,你要是耍赖怎么办?”

掌柜的不曾想这小子这么个滑溜性子,刚也是想着,若是真被她侥幸念出来,他就不承认,又能如何。

苏采薇一看他那奸诈的表情,就知道这不是个讲诚信的人,苏采薇道:“须得找个中人,立个字据,以免你到时反悔…”这边正说着,门帘一开,进来一老一小。

老的一身酱色长袍,看上去颇有学问的样子,小的比采薇略大些,估摸也就十一二的年纪,一件墨绿的福寿纹的长袍,穿在他身上倒有几分小大人的书生气,头上青色纶巾,腰侧挂着一块翠玉佩,一看既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五官吗,比之小叔的师兄差多了,却也生的极端正,且小小年纪举手投注便有一种儒雅风度,这一比较起来,倒算各有韵味。

掌柜的一看这老小进来,忙堆了个大大的笑脸从里面迎了出来:“杜少爷,陈先生,这边请这边请。”一面对苏采薇父女道:“你们莫在这里纠缠,扰了我的生意是小,得罪了我的贵客,回头抓你们去衙门打板子,就知道厉害了。”

苏采薇却一步上来。抓住那个少爷的手道:“刚才正愁没个冰人,可巧就来了,就他好了,给我们做个证,写下个字据,若是一方抵赖反悔,咱们就去公堂上说道理去。”

掌柜的哪想到他这般难缠,不过是赌气说的话,哪里当的真,且他跟一个小孩子打赌,还立了字据,即便是赢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刚要让伙计把两人赶出去,却听杜公子道:“我刚进来只听了一半,什么冰人?”苏采薇便把前头怎么来去说给他听。

听完了,杜公子认真看了她一会儿,对掌柜的道:“人说做买卖最要讲究个诚信,既然掌柜的许下了这样的彩头,就此作罢,岂不失了信,我就做这个冰人吧!”

掌柜的哪敢不听,没好气的道:“既如此,你念吧!”苏采薇却一伸手道:“先给我纸笔,我要写字据。”

掌柜的一愣,原是觉得这父子二人就是来赶年集的乡下人,认定他们不识字,这会儿采薇一要纸笔,他心里不禁敲起鼓来,难不成自己眼拙。竟是看差了,可当着杜公子跟陈先生,这老虎他是骑上了,想下来可就不能了。

又一想,即便会写几个字,也不见得真念过多少书,不过是唬他呢,便让伙计去了纸笔来,放在那边案上,采薇三两下爬上椅子,提笔点墨,也不管旁人,一个字一个字写起来…

墨香斋采薇初见杜少卿

“兹有墨香斋掌柜与店内客苏采,以竹林遇雨图上之诗句做赌,老板言道:若苏采能念出图上诗句,墨香斋店内物品任其取之,绝不反悔,若有反悔,有冰人作保。”最后写上自己的名字,并且按了手印后,采薇跳下椅子,把字据递给掌柜。

掌柜脑门上的冷汗都下来了,到了现在哪还有不明白的,知道这次是自己打了眼,哪会想到这个么个不满十岁的乡下孩子,有这样大的本事,不说念那画上诗句,就这一笔颇有骨干的字,哪是寻常孩子能写出的,偏让他遇上了这么一个,真见鬼了。

待要反悔,瞧了眼坐在那边的杜少卿又不敢,采薇眼珠转了转,歪歪头道:“掌柜的,你不是现在就想耍赖吧!”

掌柜念头一闪,有了个应对,这小子毕竟是个孩子,又看着她爹是个最憨厚老实的汉子,便上前一鞠躬道:“请赎在下眼拙,不知令公子高才,还望高抬贵手…”

苏善长是个老实汉子,哪会干这样取巧的营生,刚要点头,不想被采薇扯住衣摆下死力的摇了摇,小丫头随即一叉腰挡在他身前,不客气的道:“掌柜的,跟你打赌的是我,跟我爹什么相干,便是我爹说不赌了,我也是不依的,况且,还巴巴的寻了这位公子当冰人,快快画押,我念来你听是正经,再磨叽一会儿,等又来了客,你的名声可就更坏了。”

掌柜的脸色一变,陈先生有心帮她,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道:“掌柜的,既然愿赌就得服输,须知做买卖要讲诚信二字。”

杜少卿目光扫过神气活现的苏采薇,不禁失笑,脸色一板也道:“既求我做这个冰人,便不能草草了之,若你果要反悔,就去县衙大堂上说个青红皂白吧!”

掌柜的一听,吓的脸都白了,不过小事而已,惊动了官服衙门可犯不上了,咬咬牙,暗道就当破财免灾了,这小子即便念过几天书,怎么也是乡下出来的,想来眼界不高,不见得就能拿什么值钱的东西去。

想到此,摊摊手道:“罢,罢,罢,算我今儿积功德,这字据也不用立,你也不用念那诗句,随着你挑一件东西家去也就是了。”

采薇哼一声,心道想得了便宜卖乖没门,张嘴道:“掌柜的,这功德可不是你积下的,是你秉势力之心小看我爹,且出言不逊,东西是小,是非曲直却要辩青白,现在你这样说,倒仿佛是我们的不是了,以后你若跟旁人说我们行骗,岂不坏了我的名声,不成,不成,定要立字据做证,过后才可有据可循。”

陈先生摇着头笑道:“这小子倒机灵的不行了。”心里也开始好奇这究竟是谁家的孩子,看打扮衣着,就是个最平常的乡下小子,现如今这世道,乡下的庄稼人便有几个闲钱的,至多也就把孩子送去私塾去认几个字,似这样的,若是家里请了西席,从小悉心教导却可能,但瞧着又不大像那请得起西席的富贵门第。

陈先生自是知道,也有那么一类天分极高的,就如他教的杜少卿,虽不至于过目成诵,那些书教过一遍,却也能知大概,难不成这个小子也是,且生就这么个善机变的性子,若是能好好习学,将来的前途…想到此,陈先生不禁失笑,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罢了,他想这些作甚。

当着杜少卿跟陈先生,掌柜的不好翻脸,又不能恼怒,只把一张老脸憋得红一阵白一阵的难看,最终是签字画押,递给她。

苏采薇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刘得财。”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以为多有学问,竟然起了这样俗气的名字。

把字据摊开在杜少卿面前,狗腿儿的把笔递给他,笑眯眯的道:“公子请。”杜少卿笑微微的看了她一眼,提笔写下杜少卿三字。

苏采薇不禁瘪瘪嘴,本来觉得自己练了一年多的字,该很拿得出手了,不想人家随便一个签名,就把她比的什么也不是了。

因凑得近了,陈先生忽而嗅到一股淡淡干净的香味,仿佛是从这个叫苏采的小子身上传出来的,不禁愣了一愣,又仔细瞧了瞧她,不觉莞尔。

苏采薇见字据立好,便头也没抬,把画上的定风波叽里咕噜背了一遍,然后抬手指了指柜台后面,高架子顶端的一块砚台道:“旁的我不要,我就要它。快给我拿下来,我们这就家去了。”

掌柜的脸都青了,杜少卿不禁笑出声来,暗道,倒真是个识货的,澄泥为砚,泽若美玉、击若钟磬、易发墨、不伤笔、冬不冻、夏不枯…这店里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恐也及不上这方澄泥砚,虽不是上品,也属罕见了。

掌柜的脸色青白了一阵,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公子您可饶了在下吧,那是在下店里的镇店之宝,若公子拿了去,在下,在下…呜…”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苏采薇不禁傻眼,哪想到这么大年纪之人,会这样输不起,苏善长却知,定然那是人家的命根子,虽他不仁在前,可采薇若真拿了去,却也有失厚道。

苏善长急忙扶起那掌柜的道:“不过小孩子家的玩笑罢了,掌柜的莫当真,莫当真,只记得以后来者是客,莫要再如此轻慢便是了。”说完,弯腰抱起采薇,对杜少卿师徒略略点头,转身出了店去。

陈先生叹道:“倒真是个良善之人!”对掌柜的道:“纵然人家心善,饶过你这一遭,你更当知情才是,依我说,让你的伙计赶过去,送人家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却也应该。”经此一番事,掌柜的也收了那势力之心,忙寻了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让伙计追了出去。

杜少卿坐上马车还道:“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聪明的,真不知是谁家的小子?”“小子?”陈先生不禁哧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小子?恐是哪家的淘气丫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