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些日子,我若得闲,就带你出来走走。”沈云殊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许碧瞄了他一眼:“好啊。只是,你几时才得闲?”听他说得语焉不详的,感觉不太靠谱的样子。

“这——”沈云殊苦笑。这还真没法回答。自打来了江浙,他和沈大将军简直没一刻放松过。总算这次得了些线索,后头自然更要花费心力,什么时候能得闲还说不准呢。

许碧看他那窘迫的样子,扭过头去偷偷笑了笑。沈云殊被她笑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干咳了一声,低声道:“你这些日子教的那几句话我都学会了,说给你听听?”

“好啊。”许碧笑眯眯地转回头来,先说了一句日语,“早晨好。”

沈云殊略想了一想,也回了一句“早晨好”。两人压低声音,就在车里把这几天许碧教的几句日常用语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横竖车里只有知雨伺候,倒也不必顾忌。

“你学得很快啊。”许碧把教过的东西翻来覆去地考了一番,发现沈云殊果然记得很牢,不禁夸奖了一句。

“也没学几句。”沈云殊却有些嫌进度太慢,“如今这每日也不过一个时辰…”小佛堂是设起来了,可许碧也不能整天呆在里头。他身边还有紫电青霜,也只能借着午睡的时候打发开她们。几天下来总共也只学了十几句话,几十个词儿,如此这般下去,几时才能听懂东瀛人的话?

“已经很快了,当初我学了好几年呢…”这个许碧也没有办法,时间就那么多,还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每天一个时辰就不错了。

沈云殊摇了摇头。好几年?好几年过去恐怕倭寇都被养得势大了,他可等不了。

“不如,我晚上去你房里再学一个时辰罢。”沈云殊盘算片刻,做了决定。他素来不用人守夜,晚上的确是比白天要方便多了。

“这也好。”许碧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夜生活,天一黑就有些无聊,许碧也不愿意就着灯烛做什么针线来坏眼睛,每天晚上腾出两个小时来教教日语也好。

知雨在车厢一角坐着,闻言几乎要从心里笑了出来。她不懂东瀛话,可沈云殊与许碧能多相处些时辰总是好的。何况这事情如此隐秘,只有大少爷和姑娘两人知晓,这里头…知雨不懂心理学,却直觉这是件好事儿!若是被紫电青霜那两个知道——自然,她是绝不会让她们知道的!

马车忽然轻轻一晃,马儿再走几步,便停了下来。沈云殊抬头看去,轻笑了一声:“真是巧得很,竟遇上了袁家。”

他说是碰巧,其实那个语气明明就不是这个意思。许碧也往外看了一眼,便见一个打扮体面的婆子站在沈夫人马车前说话,片刻之后红罗就过来,笑盈盈地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前头袁夫人请咱们过去说话呢。”

沈云殊在红罗过来的时候已经又歪靠在马车里,闻言便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知道了。”

许碧看着红罗走了,忙问:“你不是‘伤势好转’了吗?”怎么还要装有气无力?真要是这么惨,又何必出来游春呢?

沈云殊已经不知从哪儿摸出面两寸见方的玻璃小镜照了照自己的脸,还往脸上抹了点东西,口中道:“这你就不懂了。我这次受伤可真是不轻,便是好了也难免落下隐疾,如今不过是强撑着出来走动,以安军心罢了。其实若调养不好,只怕这辛苦练出来的一身武功都要大打折扣了呢。”

许碧无言地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

☆、第29章 刺探

西湖边上凡是绿草如茵之处,这会儿都已经被大大小小的锦帷给占上了, 远远看上去如同开了一大片花朵, 倒是十分热闹。袁家占了极大的一块地方, 又在紧靠水边的位置,可算是最好的了。

马车赶到近前,已经有个少妇带了丫鬟笑吟吟迎上来, 许碧瞧着眼熟, 略一回想便记起来, 成亲那晚在洞房里的就有她,还与沈夫人打趣过,听着就是个伶俐的人。

“这是袁家前年进门的大少奶奶,”沈云殊下了马车,一面伸手来扶许碧,一面低声说, “姓柳。”

他下马车的姿势倒是十分灵活, 但伸手把许碧扶下来之后,却又微微皱起眉头, 小心地活动了一下手臂, 似乎这个动作牵扯到了哪里,有些不适的样子。

许碧不动声色地往袁家那边瞥了一眼, 果然见守在锦帷外头的几个人里,便有人紧紧盯着沈云殊, 似乎要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牢记在心里似的。

也难怪沈云殊戏多, 实在是有看戏的人, 不演不行啊。许碧心里叹息,连忙伸手扶住沈云殊,一脸关切地道:“可是哪里不自在?”

沈云殊也应景地挺了挺腰:“哪有什么不自在,不过是活动一下。”

这会儿紫电青霜也从后面的车上下来。这一路她两个都没能沾着沈云殊的边儿,紫电尚可,青霜早就忍不住了,一见沈云殊在日光下脸色似乎有些苍白,连忙抢上来要扶他,嘴里还小声惊呼道:“大少爷这是怎么了?”

只是她才扶上,沈云殊就抬手将她挥开了,沉着脸道:“大呼小叫什么!我好端端的,哪里有什么!”

不过他抬手挥开青霜,自己眉头却又一皱,仿佛不自觉地又动了动肩膀,似乎这一用力又牵扯到了哪里。袁家那几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彼此对视一眼,有人眼里便露出点笑意来——这位沈少将军,看起来似乎是色厉内荏呢。如今沈家那边都说伤势已然无妨,只怕这话也就只好信个五六分。

知晴在后头看着青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险些就要笑出声来。今儿出门的时候,青霜就想往许碧和沈云殊的马车上挤,却被她给拉到了后头车上,这一路那脸真都能刮下霜来了,这会儿见着机会,可不是要赶紧往上扑?结果…

“姐姐方才说了什么?怎的大少爷好似生气了?”眼看沈云殊与许碧往前走了,知晴才施施然跟上去,故做惊讶地问青霜,“这明明一早出来的时候还好端端的…”

香姨娘可说了,这紫电青霜是沈夫人专门挑出来的人,明摆着就是要给沈云殊做屋里的人,那可就是许碧的对手!紫电瞧着倒还老实,这青霜却是恨不得整个人都能贴到沈云殊身上去,把她们姑娘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似的,活该她丢这一回脸。

今日沈家阖府出游,跟出来的婢仆自是不少,众目睽睽,都看见青霜被沈云殊下了脸面。青霜平日里也是个掐尖要强的,看她不顺眼的大有人在,便有几个捉狭的,彼此就交换起眼色来。

青霜看得清楚,脸上不由涨得通红,再被知晴这么一挤兑,顿时红了眼圈就想顶回去,却被紫电用力拉了一把,给拉到后头去了:“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在外头,难道要吵起来不成?

“她竟拿话来挤我——”青霜可真没受过这种气。虽说沈云殊不常回来,但她和紫电既在他院子里当差,又是沈夫人挑出来的人,满府里的婢仆见了少不得都要客气三分。这知晴算个什么?虽顶着大丫鬟的名头,可看那行事规矩都不大像个样子,显见得是下头二等丫鬟提上来充数的。她们不挑她的毛病已然算是好了,竟还容得她反回来挤兑自己不成?

“那是大少奶奶的丫鬟。”紫电叹了口气,硬把青霜拉到马车后头,“别说方才你做得不妥当,就算你占了理儿,在外头跟大少奶奶的丫鬟吵起来,也不像样子!”

青霜也只是一时冲动,自然知道在外头吵起来是丢了主人家的脸,没错也有错了。只是想起刚才沈云殊的举动,便觉得心里委屈:“我瞧着大少爷那伤还未好,只是想去搀扶——”她看得明明白白的,沈云殊定是扶许碧那一下子扯到了伤处,怎的她一片好心,反而吃了挂落呢?

紫电也不明白,只能劝道:“大约是大少爷心里有些不快,你且别过去了。”若不然能怎样?她们是伺候的人,难道还能去埋怨大少爷不知好歹不成?

青霜脚尖在草地上碾了碾,没吭气儿。要让她离沈云殊远些,那她也不情愿。

紫电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的心思,叹口气道:“既这么着,就快过去罢。”前头沈夫人已经跟袁家大少奶奶说上话了。

袁少奶奶人如其姓,不单腰身纤细如柳条一般,整个人也像根柳条,一会儿被风吹到这边,一会儿被风吹到那边,在沈家一群女眷当中展转腾挪,哪个都没落下。就算是许碧,也得暗叹一声这真是个交际好手。

“那天在新房里,我就瞧着沈少奶奶生得鲜妍,今儿这往日头底下一站,真跟鲜花似的。”袁少奶奶刚才还在沈夫人面前说话,这会儿又转到许碧身边,拉了她的手上下打量,“这衣裳也穿得好。这样的颜色,也就是沈少奶奶衬得出。”

旁边沈云娇便撇了撇嘴。袁少奶奶一眼看见,连忙又走过去两步也拉了她的手笑道:“二姑娘这一身更亮眼——原说您府上这两个姑娘鲜花似的,这会儿再添一个鲜花般的儿媳妇,过些日子府上的花再开了,恐怕您都分不清是人是花了。”

沈夫人便笑道:“我瞧着你这嘴啊,只怕那架子上的鹩哥都比不了。”

“可不是——”已经走到锦帷边上,里头袁夫人便搭了话,“有她在,这整日里都不用听那鸟儿叫了。”

袁少奶奶掩嘴笑道:“哪里怪我话多,只怪那鸟儿话少,我少不得多说几句,给您解解闷儿。”

袁夫人便指着她对沈夫人笑道:“你看这个贫嘴的,每日在家里聒噪得我头疼。”说着,又转过头来打量许碧,“那日府上喜事,我偏身子不好不得去。我家这个回来就直说新娘子如何的好人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且这份儿稳重劲我瞧着就喜欢,不像我家这个,没一刻安生。”

礼尚往来,袁夫人这么给面子,沈夫人自然要捧一下袁少奶奶:“看您说的。少奶奶不也是为了哄您开心?这份儿孝心我看就是最难得的。”

许碧假装害羞,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袁家众人。沈云殊已经给她讲过,袁家也是两子两女。长子袁胜青二十五岁,前年成亲;次子袁胜玄才十八,尚未成亲。兄弟两个都在军中,且都是有一身武艺,乃是袁翦的左膀右臂。

这会儿这兄弟两个也都在场,袁胜青使了个眼色,袁胜玄便走过来笑道:“听说沈大哥的伤好了,果然看着气色不错。几时能回营里来?我还等着你教我驯马呢。”说着抬手就要来拍沈云殊的肩膀。

沈云殊稍稍一侧身,旁边的九炼却笑嘻嘻地凑上来,正好挡住了袁胜玄:“袁二少爷,上回您在船上露的那一手浪里白条实在厉害,什么时候得闲,也指点指点小的们。”

袁胜玄才十八岁,生得也是斯文俊秀,若不是皮肤被海上阳光晒得黝黑,说不得就被当成个读书郎了。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完全就是个阳光帅哥的形象,跟沈云殊有得一拼。比起旁边略显阴沉的袁胜青,更为招人喜欢。

不过,也许是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许碧总觉得他那眼神跟袁胜青其实挺像的,只不过是用大大咧咧的笑容给伪装起来了而已。而且有他大哥比着,就更不明显。

九炼这一插上来,袁胜玄那重重的一巴掌就落在了他身上,拍得九炼一呲牙:“袁二少爷这手劲可真厉害,难怪能空手在海里擒到那般大的鱼!”

他都挡在中间了,又口口声声地恭维,袁胜玄既不好对他拉下脸来,又不好再绕过他去纠缠沈云殊,便哈哈一笑,抬手点了点九炼:“你这小子,拍马屁真是有一手。单会叫我教你,却把你家大少爷压箱底的功夫都藏着。这算盘,真是打得精刮!”

九炼把脖子一缩,笑嘻嘻道:“小的哪会打什么算盘。不过这边海上也用不到驯马,还是凫水的本事有用,打起仗来更是能保命的。小的为了活命,可不得盯着您了么。”

这几人嘻嘻哈哈,就把沈云安冷落在了一边。袁夫人却拉了沈夫人的手,笑道:“让他们小子们说话去,咱们女人家,不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你这根华胜做得精致,是玉宝斋的手艺吧?”

女人们果然还是对衣裳首饰的话题更感兴趣。一众女眷们在锦垫上坐下,这个话题便扯不完了。许碧一脸端庄地坐在沈夫人身边,一边做出认真倾听她们谈话的模样,一边打量袁家这些女眷们。

袁少奶奶爱说爱笑,袁夫人也是个颇健谈的,虽然嘴里说的都只是些家长里短的话,却是绝不会冷场的。相形之下,倒是年轻姑娘们那边,似乎有点不太协调。

袁家两个女儿,同样也是一嫡一庶。沈云殊跟许碧说过,年长的那个是庶女袁胜莲,今年十六了;年纪稍小的则是袁夫人所出的袁胜兰,只怕是要待选入宫的。只不过她如今还未满十五岁,太后正在那里把选秀的日子往后推,就等着她及笄呢。

这姐妹两个同父异母,相貌上却有三四分相似,都生了一张小圆脸水杏眼,只是袁胜莲看起来更纤弱一些,袁胜兰眉眼间却有几分盛气凌人的模样,大约是在江浙被人捧惯了的缘故。

这种气质显然是不会讨沈云娇喜欢的,毕竟她在西北那边也是被人捧着长大的,论官职,沈大将军还要更胜一筹。沈二姑娘又如何会去讨袁二姑娘的欢心呢?于是两人相看两厌,谁也不肯先说话。倒是袁胜莲细声细气,一会儿说说这个,一会儿夸夸那个,努力调节着气氛。

许碧心里惦记着沈云殊安排的“行刺”,又对小女孩儿们之间的斗气没什么兴趣,正有点儿心不在焉,忽听袁胜莲柔声细气地道:“听说少奶奶家里的姐姐,今年也是要参选的?”

许碧一抬头,就见袁胜莲柔柔弱弱地看着她,旁边的袁胜兰看似在品茶,眼睛却也往她这里看了过来。

“哦——”许碧点了点头,“我离开京城之时,家姐的确是报名待选了。”

“那——”袁胜莲一脸歆羡的模样,“少奶奶的姐姐,必然是才貌双全了。”

袁胜兰鼻子里轻轻地嗤了一声。许碧瞥了她一眼,心想若是单从外表看,许瑶的确是比袁胜兰强多了,要说才貌双全也是挨得上的,至于德性好不好,那就另说了,反正选秀大概也不看德行,毕竟又不是选皇后。

袁少奶奶在旁边陪着袁夫人和沈夫人说话,这会儿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接了一句:“看沈少奶奶这品貌,许家大姑娘自然是极好的了。”

许碧再次低头笑了笑:“袁少奶奶过奖了。”并不否认许瑶生得好。

袁胜兰心里就更不痛快了。因家里出了一个做皇后的堂姑姑,袁家又是本地大族,因而她走到外头,总是被人奉承的对象。女孩子家,无非是夸赞她生得好看,人又伶俐,衣裳首饰精致之类的话。

凡是女子,就没有不希望自己生得貌美的,袁胜兰自然也不例外。再加上那些人将她夸赞得天仙下凡一般,她也就真觉得自己果然生得很好。然而这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许碧往这儿一坐,袁胜兰便是心中不喜,也不得不承认她生得比自己仿佛是要好看些。

妹妹如此,姐姐想必也不差。袁胜兰知道自己是要入宫的,那若是许家大姑娘也中选,岂不就是自己的劲敌吗?

如此一来,袁胜兰看许碧就更不顺眼了,偏袁胜莲还在那里柔柔弱弱地说话,言语间净是奉承许碧的话。袁胜兰越听越不耐烦,忽然起身道:“坐着怪无趣的,我去湖边走走。”

袁夫人听了便道:“也是。你们小姑娘家,枯坐着确实无趣,不如就都去走走。横竖今日天气也好,只仔细不要离水太近了,跌进去不是玩笑。”

沈夫人也笑道:“正是。叫丫鬟们仔细跟着,都出去玩罢。”

许碧有点羡慕地看着袁家两姊妹和沈家两姊妹都起身出去,暗暗叹了口气。其实许二姑娘的年纪只比沈云娇大一点而已,可就因为成了亲,小姑娘们出去玩的时候,就没她什么事了。其实她真也不想坐在这里听人扯些家长里短啊。

她正想着,红罗忽然一脸笑容地凑到沈夫人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大少爷请少奶奶出去看水呢。”

沈夫人一怔,顿时看着许碧笑了起来:“倒是我疏忽了,你也还小呢,坐在这里也是无趣,快出去走走罢。”

锦帷里头的人便都笑起来。袁少奶奶打趣道:“到底是新婚呢,这一刻都离不得。”又自叹道,“可怜我在这里坐了半晌了,也没见谁来唤我,哪怕是去看根草也好呢。”

袁夫人就笑起来道:“小心沈夫人叫人撕你的嘴。这好容易娶进门的儿媳妇,被你臊着了,看她跟不跟你算账!”

袁少奶奶就往袁夫人怀里一倒:“沈夫人叫人来撕儿媳的嘴,儿媳就指着母亲护着了。”

锦帷里笑成一片。许碧很想应景地红一下脸,无奈实在是红不起来,只得低一低头,起身告罪。这种前院只差撕破脸,后宅还在把酒言欢的场面,她实在是觉得没什么趣,难得沈云殊来叫她,不赶紧出去还等什么呢?

沈云殊站在湖边一棵柳树下头,日光穿过已经生出柔嫩新叶的柳条落在他脸上,显得他面色又有些青白了。许碧看了一下,有点好奇:“这究竟是怎么弄的?”

“王家秘制易容膏。”沈云殊带着她沿湖岸前行,一本正经地回答,“可随心而动,想什么脸色就是什么脸色。”

“你骗鬼呢。”许碧嗤之以鼻。这种答案真是毫不走心,一点诚意都没有。

沈云殊哈哈笑了一声:“坐在那儿怪无聊的吧?”

“是。”许碧举目远眺。西湖她当然是来过的,但那会儿不幸正值五一小长假,西湖边上的人多得像要下饺子,想坐游船要排两个小时的队。沿湖走一圈儿,所有能坐的地方都被坐得满满的,组成了人肉地毯。最终她被挤得连一张照片都没拍,晕头转向地离开了。

眼前的西湖看上去比那时候空旷多了,即使是处处锦帏,那游人数量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许碧欣赏着碧绿的湖水,惬意地舒了口气——在这儿当然比坐在锦帷里头听袁夫人和沈夫人说话是舒服多了。

“马上你就不会无聊了。”

“什么?”许碧有点茫然地转过头去看沈云殊。这会儿两人已经离袁家所在的锦帷很远,走进了一片略有些阴湿的柳林里。

沈云殊冲着她一笑,忽然伸手就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拉。许碧尚未反应过来,就觉得一阵劲风擦着自己头顶过去,噗地砍进了旁边的柳树里。

一声尖叫,在柳林里响了起来。

☆、第30章 行刺

袁氏姊妹跟沈氏姊妹素来也没什么交情, 在锦帷里倒还能一处坐着, 出去了说不上几句话便各走各的了。

袁胜兰走了几步, 见沈氏姊妹已经走远, 便冷笑道:“你今日话倒多。怎么,难道也想着去宫里不成?”

袁胜莲像个影子似的跟着她,闻言忙道:“我只是庶出的,怎么敢想入宫的事儿。不过是听说那许家长女也要应选, 若打听清楚了她的脾性, 对妹妹大约也有几分好处…”

袁胜兰嗤笑道:“打听她做什么?一个五品闲官儿的女儿, 别说能不能选上, 就算是选上了,顶天也不过是个才人。我若入宫了, 至少是九嫔之位,还要将她看在眼里不成?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哪里是为了我, 怕还是为了你自己罢?”

袁胜莲两颊便浮起了一层绯红:“妹妹说的话,我不明白。”

袁胜兰最厌烦她这做作模样,冷笑道:“你不明白?我看你明白得很, 心也大得很呢。当初大哥不过是随口提过一句, 你就上了心——真是跟你那姨娘一样,也只想着给人做姨娘了!”

袁胜莲眼里顿时浮起一点水光:“妹妹这话是何意——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怎轮得到我说话…”

袁胜兰一撇嘴:“你知道就好。若是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来, 我可饶不了你!”她是要入宫的, 若是自家亲姊妹名声上有什么不好听的, 岂不要连累了她?

袁胜莲低着头, 看她转身走开,眼里便掠过一丝冷笑。袁胜兰说得她好似多么自甘下贱似的,可她自己入宫不也是个妾?不过是皇上的妾,说起来好听些罢了。

何况这事儿本是袁胜青提起来的,袁夫人若是不肯让人指摘说送庶女做妾,何不自己去打消袁胜青的念头,却来寻她晦气?若是能有好姻缘,难道谁是情愿做妾的不成?只可惜她命苦,若是自己不为自己打算,还有谁会顾着她呢?

只是,虽听说沈云殊这门亲事结得有些蹊跷,可目下看来,沈云殊对许氏似乎还颇为上心,不知是不是因为冲喜果然有效的缘故…若真是如此,那她嫁去沈家日子可就难过了。

袁胜莲正在思忖,忽然间就听远处一声尖叫,随即便有呼喝之声,似乎还夹杂着什么相击的声音,乱做一团。

“怎么回事?”

“好像,好像有人动起手来了…”她的丫鬟红衣连忙拉着她往回走,“姑娘,我们快回去吧。”

这动静实在太大,袁胜莲才走了两步,就听后头声音一路赶了过来:“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袁胜莲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一个男人重重扑倒在地上,露出背后一根入肉半截的□□。鲜红的血从□□周围渗出来,在衣服上晕开一个刺眼的圆。

“啊!”袁胜莲失声尖叫,仓皇后退,脚下不知绊了什么,扑通一声坐倒在地,晕了过去。

西湖边上顿时就乱了起来,没一会儿消息就传遍了:沈家那位伤刚好些的少将军,又遭了海匪刺杀!且当时他新娶进门的妻子也在旁边,险些就被海匪砍了头去,这会儿已经吓病了。

袁府在杭州城东边,经营多年,比沈府是大得多了。单是前院供袁氏父子说话的书房就独占一个园子,把门一关,说什么都行。

“…儿子赶过去看了一眼,那刀就嵌在柳树上。”袁胜玄比划了一下,“据说当时那许氏被沈云殊把头按下去了,不然或许半个脑袋就没了。”

他说到半个脑袋没了的话,神色自若,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两个当场就被杀了,还有一个被砍伤了大腿,跳到湖里想逃走,血流得太多也死了。”

袁翦年纪与沈大将军相仿,眉眼间却带着些戾气,沉声道:“确实没留下活口?”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跟沈大将军一样都在军营之中,并没人知道他竟然回了杭州城。

“没有。”袁胜玄摇了摇头,“沈大郎当时就发怒了,说总共三个人,竟然就能摸到他眼前来,还没留下活口,定然是有内奸。”

袁翦眉头就皱了起来。袁胜玄窥了一下他的脸色,低声道:“只怕这次留不下几个人了。”他们当然往沈家安插了眼线的,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沈家必定会关起门来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一通查下来,估计也剩不下什么有用的人了。

“到底是什么人!”袁翦有些烦躁,“不会是他们自己搭台自己唱戏吧?”

袁胜青一直没说话,这时候才摇了摇头:“应该不是。父亲还记得前些日子宣城驿的事么?”

袁翦眉头顿时一跳:“是东瀛人?”

袁胜青点点头:“儿子也去看了尸首,别的也就罢了,其中一个脸上那道疤——儿子记得是叫个什么平田的。”那道疤印象太深刻,他是不会认错的。

袁翦一巴掌拍在书案上,黄花梨木的几案被他拍得一震,笔架砚台一阵乱响:“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悄没声地去福建摸个道也就算了,毕竟那里不归他管,若是那边闹起来不可收拾,说不准皇帝还会令他兼管,如此他或许能做得到本朝第一个三边总制也说不定。

可是这些东瀛人却是贪心不足,先是在宣城驿劫了那许氏,偏又未做成,倒被当场宰了三个。如今这又去行刺沈云殊,莫非还是记恨上许氏了?

若他们能有这本事将沈云殊杀了倒好,偏又没这本事。幸好是不曾留下活口,否则岂不是大麻烦!

“父亲且不必着急。”袁胜玄连忙道,“沈家只当是海匪,并不知是东瀛人。想来这几个,那日在宣城驿不曾与许氏朝面。”毕竟当日从宣城打探过来的消息,就是三名倭人意图火烧驿站,并未提到还有同党。

“便是不曾朝面,他们也不该轻举妄动!”袁翦余怒未休,“再者——未必沈家不会想到!”虽然沈家来了江浙之后一直束手束脚,可那是因为这里是袁家的地盘,他们初来乍到不熟海战之故。沈文能在西北打得北狄人不敢进犯,绝不会是个蠢人。

袁胜玄便有些犹豫:“那些人用的刀倒是海匪惯用的…”幸好那几个倭人还没蠢到了家,若是带着东瀛□□跑去,可就真是昭告天下了。

袁翦阴沉着脸没说话。刀虽是海匪惯用,可沈文未必就会相信。换了是他,如果有人拿着东瀛□□来行刺,他才会怀疑这是要栽赃给倭人呢。想来沈文亦是如此,若没有个合理的解释,沈文只怕还是会有疑心。

“把那两个开茶棚的——”袁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把他们卖给沈云殊?”袁胜玄怔了怔,“可是他们是——”那两个人是袁家多年来与海老鲨最方便的联系,十分隐秘。这样的桩子需要数年乃至十数年的经营,要打下一个可不容易。

袁胜青却点了点头:“以后反正也用不到了。”等海老鲨完蛋,还留着联系的人做什么?

“且他们知道的也太多了,早晚是要除掉的。”袁家与海老鲨的联系,有一多半都是通过他们,一旦海老鲨被端了,这两个人定然也会要想想自己的退路。这人一生了别的心思,可就不好办了,须知只有死人,嘴才是最牢靠的。

袁胜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道:“也是。反正他们本来就是海匪,多活了这些年也该够了。既这样,我就着人把沈云殊引过去。听说他现在气得要疯了——啧啧,真想不到,他对那个许氏还挺上心的,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