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胜青嗤了一声:“一个没长开的丫头片子罢了。”

袁胜玄嘻嘻一笑:“大哥,虽说是个小丫头片子,可真是比莲儿要生得好。大哥你那主意怕是不成了。”

袁胜青毫不在意地道:“原不过是想着把沈家拉拢过来最为省事,毕竟他们招了皇上忌惮,也该想想给自己另寻靠山。谁知道这父子两个都是一条死心眼!”太后娘家向他们伸手,他们竟然都能给推了,还真想着让皇帝看见他们的忠心不成?

“我看娘是不大高兴,兰儿也不高兴。”袁胜玄笑着说,“时常跟我念叨,说什么有了做妾的姊妹,坏了兰儿的名声。”袁翦和袁胜青在军营的时候多,袁夫人也只能逮着他唠叨唠叨了。

袁胜青笑了一声:“娘也想得太多。兰儿进了宫自有太后姑母照顾,姊妹怎样哪里碍得着她?兰儿也是被娘宠坏了,不必理她。倒是莲儿年纪不小了,若是与沈家不成,不如给她另寻个人家。”

袁胜玄沉吟道:“这边倒是没什么合适的人家了。”他说的合适,可不是指年纪人才门第之类,而是说江浙一带,已经没有值得袁家用一个女儿去拉拢的人家了。

袁胜青点头表示同意:“是没有了。我想不如往福建那边瞧瞧。这次那几个倭人,沈家未必不会摸到福建那边…我记得,福建都司仿佛还没有儿子…”

福建都司总管福建几个卫所,其指挥使职位其实与袁翦相仿,只是职衔没有袁翦这般高,听着没那么威风罢了。

袁胜玄嗤了一声:“他都快四十了吧?还没有儿子?”

“仿佛说是娶妻的时候答应了,四十无子才可纳妾。”袁胜青也笑了一声,“他那妻子又是个善妒的,自己生不出,也不肯给他房里放人。这眼看着就要四十了,连个闺女都没有。算算明年差不多他也就四十了,若是莲儿嫁过去,他那夫人该也不敢做什么手脚。若莲儿能赶紧生个儿子,后宅也能握在她手里。”

袁翦思索了一下,点点头:“如此你就再去打听打听消息,若当真他后院里没人,这事倒可以谋划起来。”

袁胜玄笑道:“爹只管放心。大哥是最精细的。”

袁翦嗯了一声,又道:“到底也是你们妹妹。”

袁胜青一哂:“爹放心。我早打听了,那李氏家里不过是个举人,说是,好几代都不曾有人出仕过了。莲儿嫁过去,虽说名头上是差一点,可那李氏不敢动她,好处却是实在的。”真要是李氏太厉害,能干出留子去母的事儿来,袁胜青也不会把人往那边送,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能捞到什么好处?

袁翦便不再说话了。这个长子办事素来精明,他也是放心的。至于袁胜莲——袁家的女儿多半都是这个用处,再说只是个庶女,给人做了妾也没什么大不了。若这门亲事真成了,正室无出,这个妾的日子也好过许多,已算是替她着想了。

至于袁夫人说的什么名声,袁翦并不十分在意。名声这东西自然是好的,可更要紧的是握在手中的权力。再说了,若是袁胜兰将来能有大出息,袁胜莲那边儿不是妻也胜似妻了。

袁胜青自然就更不在意了。对袁翦来说,袁胜莲是亲女儿,可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姨娘生的丫头罢了。若是将来袁胜兰能坐上那个位子,做妾的姊妹拖累了她的名声,那袁胜莲还可以去死嘛。到时候李氏也可以死,袁家族里再嫁个女儿过去做正室,这门姻亲也就延续下来了。谁叫这会儿他们用得着福建都司呢?袁家族里又没有别的身份年纪都合适的女孩儿,也就只好用袁胜莲了。

当然,那都是以后的事了,至少怕还需要个三五年,目下最要紧的,还是应付沈家人。袁胜青便转回正题:“若是这般,海老鲨那里就要抓紧了。”沈家逼得紧,还借着沈云殊重伤之事往京城里上了道奏折。虽然皇上并没说什么,可他们袁家也得拿出点成绩来了,不然难免有些个讨人嫌的御史要说歪话——毕竟沈家父子在西北战功累累,也还是有人替他们说话的。

想想也真是烦,好容易逮着机会动手,偏那沈云殊命大,竟没死成!害得他们白损失了人手。真是羊肉吃不成,惹得一身骚。

如果不是理智还在,袁胜青真想再杀沈云殊一次了。这么一想那几个东瀛人也是蠢不可及,沈云殊都受了伤,竟然还没能成功!

“对了,沈家那小子的伤势究竟如何?”袁翦也想起了这个问题,不免又有些疑心起来,“他可是真的伤了?”

袁胜玄就点头:“连我拍他一下,他身边那个叫九炼的小子都要上来挡住。何况他若真是装的,如何瞒得过宫里派来的御医?前日那里还送出消息来,说那王御医叫安排赶紧回京城去,说是沈大郎的伤势也就治到如此了,再要恢复如初那是万万不能,他得趁着这会儿赶紧走,免得沈家人拖着他不放,后头治不好难以脱身。”

袁翦哼的一声笑了出来:“难怪都说沈家小子的伤好了。我还疑心他怕是根本不曾重伤,原来是这么个好法…”倘若沈云殊真如眼线们所说那般重伤,如何会好得这样快?原来只是那王御医为了摆脱责任,将其夸大了几分。也是,现在回京他还能报个功劳,若等再过些日子沈云殊发现不能恢复如初,那会儿他恐怕就是出力还不讨好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袁翦大手一拍,下了决心,“海老鲨的事儿快些解决了,趁着这会儿沈云殊还上不得船。到时候这功劳,沈文也不好意思与我们争。”到时候沈文在“军中坐镇”,沈家无人能上阵,端掉海老鲨的功劳自然大半都是袁家的,而且,也方便他们行事。

袁家父子正对视一笑,门上轻响了两声,袁胜青的心腹小厮长青在外头低声道:“老爷,大少爷,二少爷,桑家来人了。”

袁翦浓眉一皱:“他们怎么来了?”

袁胜青的眉头也拧了起来:“这种时候来人,这些东瀛人也太大胆了!”

不错,所谓的桑家,不过是东瀛扶桑的代称罢了。凡说是桑家来人,便是海上那些倭人派人过来了。

“不会是为了那几个人吧?”袁胜玄猜测道。毕竟宣城驿那事儿闹得动静颇大。一来是驿站被火烧了,百姓都看见了;二来是宣城县令把这当成自己的功劳大肆宣扬,还趁机参了管辖宣城一带的卫所一本,说他们疏忽怠职,以至于倭寇潜入云云。弄得卫所里的千户被问罪贬职,据说是要从别处调个新人来上任了。

袁翦冷笑了一声:“当初信誓旦旦说不会惹出事来,如今可好,一个宣城驿站闹大了不说,还闹到杭州城来了!”江浙一带卫所里的千户他多少都有些交情,这会儿突然换了一个,多少总是有些不便。

长青低头道:“看那些人——似是有些神情不悦…”他这说的还是客气的,那些东瀛人根本就是摆着一脸来兴师问罪的模样。

“哈!”袁翦一拍桌子,“我还不曾找他们麻烦,他们还来兴师问罪?好,给我把院子围了,敢给老子摆脸子,惹恼了老子先剁了他们!”

☆、第31章 戏精

袁家关起门来议事, 沈家则关起门来审贼——哦, 审家贼。

当然,也不是像抄家似的禁了出入, 至少听闻了消息匆匆赶来慰问的孟夫人就进了门,还见到了沈夫人。

沈夫人身上还穿着出门游春的衣裳呢,孟夫人一见心里便是一紧:“听说有人行刺,可有人伤着?”自沈家来了江浙, 孟夫人记忆之中,沈夫人出来见人总是衣着整齐, 妆容得体, 这一点守礼极合她的心意, 是以二人才如此投机。可此时,沈夫人裙角上还沾着几片草叶, 发髻上只一根钗子并几朵珠花, 显然是回了家中这半晌,连衣裳都未换。

“唉——”沈夫人开口便叹了一声, “我和两个丫头离得远, 倒是无事, 大郎媳妇却大郎身边, 既扭伤了脚踝, 又受了惊。这会儿请了王御医来,正在里头诊脉呢。”

孟夫人微微皱眉:“少奶奶不在你身边伺候着?”做儿媳的, 难道不该紧跟着婆母?想当初她嫁进董家, 可是时时处处不敢离开婆婆半步。

“大郎媳妇还年轻, 难免爱玩。”沈夫人叹道,“又是新进门的小夫妻,大郎带她去看水,我也不想拘着她,谁知道就碰上这事。也不知她是撞了什么还是怎的,从京城过来,驿站里就遭了一回倭寇,险些被人劫了。这会儿又——”

她正说着,外头就传来一声惨叫,骇得孟夫人浑身一颤:“这是,这是怎的了?”

沈夫人脸色便有些不太好看:“大郎说,能摸到跟前行刺,家里只怕出了内贼,如今是在审人呢。”就连她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也提去问了,只留下红罗青罗两个跟她日子最久的。否则这会儿孟夫人上门,只怕都找不到丫鬟奉茶。莫不成还疑心到她身上去了?

“审一审也好。”孟夫人倒是有些心惊,“听说是海匪,若是真的,这也太猖獗了。若是能买通你们府里的人,只怕别家也未必没有…”等她回去,是不是也该查查家里的下人?这实在是有些骇人,他们家里可是文官,没有沈家这么多家丁呢。

“人都死了,只是那刀,听说是海匪常用的。”沈夫人好歹是嫁了这些年的武将,在西北也经历过些事的,还远远去看了一眼,“人晒得黝黑,果然像是在海上讨生活的。”

“那必是海匪了!”孟夫人叹道,“真是剿也剿不干净。依我说,朝廷还是该禁海。前朝那会儿,片帆不得入海,但是在海上见了必是匪,杀了便是。如今开了海禁,倒方便了这些海匪扮成百姓上岸。今日是你家,明日还不知是谁家呢。袁家说是镇守江浙这些年,这海匪还不是杀了一窝又一窝?真是不得安宁!”

“可不是。”这一点沈夫人颇是同意,“当初我们在西北,就有人往关外北狄人那里贩粮草铁器,我们老爷就是禁了关外的商道,抓着往北狄贩这些的,就地诛杀。杀了几回,就没人再敢如此了。”

孟夫人大起知己之感:“可不是!我家老爷也提过禁海之事,可都被袁家给驳回了。如今为了海匪之事,我家老爷也时常吃挂落。瞧着吧,这次的事儿,朝廷定然又要有申斥了。”董大人倒也不指望再升官了,可若三年考评太差,只怕杭州府也留不得。这可是好地方,董大人恨不得就致仕在这里,半点也不想去别的地方。

想到董大人的前程,孟夫人还是开口问道:“大少爷的伤势——究竟怎样了?”

“王御医说是已无妨了。”沈夫人笑了一下,“若不然今日也不能出门。只是这一下子,似乎又扯到了伤处,怕是还要再养一阵子。”她心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袁家上阵父子兵,沈家这边若只剩沈大将军一人,不免有些力孤。可沈云殊真的无事,她又觉得有些不大痛快…

“哦——”孟夫人得了肯定的答案,看沈夫人面有疲色,便不好再久坐下去,起身道,“原也不该在这时候来打扰你,只是实在担心——如今你和两个姑娘都无事,我也就放心了。不知这会儿,可好看看少奶奶?”临行之前,于情于理总该探望一下受惊的许碧。

沈夫人叹道:“我知道你记挂着我。只是大郎媳妇那里吓得不轻——我听大郎身边的小厮说,那刀就是贴着大郎媳妇头顶过去的,若不是大郎拉了她一把,怕是——这会子刚喝了安神药睡下了。改日家里无事了,我再请你过来,这院子里原有几株牡丹花,听说开起来还不错,到时请你来小坐赏花。”

孟夫人听得只觉得自己头顶上一阵发凉,一时也忘记了沈家大少奶奶是她最为不喜的“小妾相”,面露不忍之色:“这,这难怪——定是吓坏了。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珍珠母,据说安神定惊是极好的,回头就着人送过来。”

需要珍珠母来“安神定惊”的许碧,这会儿正窝在榻上听九炼回话。

没错,的确是九炼。按说这时候他不该出现在许碧的卧房里,但谁叫大少爷派他来回话,免得“少奶奶等急了”呢?

“…咱们府里从西北虽带了人过来,可到这边也难免要再进人。”九炼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少奶奶的神色,总觉得她不像是等急了,倒像是等着收拾什么人似的,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咬牙呢。

“进的这些人里,有清白的,也有别人家塞进来的眼线…”九炼看了两眼就不敢再看,低着头继续说道,“袁家的有,别家的也有。”倒未必都是恶意的,有些人家还会遣下人来跟沈府的下人结交一二,图的也不过是知道些沈府主人的喜好,打好交道罢了。

许碧哼了一声:“我知道。现在就是拔掉这些眼线的好机会了。大少爷就叫你来跟我说这个?”

九炼本能地觉得不妙,一缩脖子小声道:“不。大少爷是叫小的来给您说话解闷。少奶奶想知道什么,小的都能打听来。”

“都能打听来啊——”许碧拉长了声音,“那我问你,谁想出这个一刀擦着我头顶过去的主意的?”

当然这个主意挺好,而且效果十分逼真,连沈夫人看了那道刀痕都惊得面无人色,想来也能骗得过袁家的人。然而,这完全可以比着她的身高虚砍一刀啊,为什么非要真的从她头上过去?就算真的要搞得逼真,事先告诉她一声不行吗?害得她当时真的被吓得不轻,不光失声尖叫,还真的扭到了脚!

九炼支支吾吾,干笑了两声都没说出话来。这个主意其实是他想出来的,但他开始想的是比着少奶奶的身材往树上砍一刀就行了。横竖到时候他们要避开袁家人演这出戏,少奶奶主要是个借口,有个意思就行了。可他也没想到,少爷居然会让人来了这么一出啊。

少奶奶当时就险些坐到地上去,结果还是把脚扭了。连带着身边的丫鬟都吓得不轻。就那个叫知晴的,也不知是不是在驿站那次被吓破了胆,少奶奶现在还好,她倒是吓得要喝安神药了。

“是大少爷出的好主意吧?”许碧是磨着牙说出这话的。是,沈云殊的确跟她说过她要受受惊的,但她以为大约就是在马车外面搞点动静出来,顶多马儿受惊狂奔几步,她在车里被颠一阵子就罢了。谁知道竟然是这样的“受惊”!

“不不不。”九炼脱口而出,“这主意是小的想的!”

他一想不对,赶紧又补了一句:“但小的本来想的不是这样…”

许碧呵呵笑了一声:“所以还是你们大少爷安排的。”

九炼张张嘴,无话可说。这么说当然是没错的,但是——总觉得大少爷似乎有些危险似的…

门外有人咳了一声:“九炼出来吧。”正是沈云殊的声音。

九炼如蒙大赦,连忙向许碧行了一礼,逃也似地出了屋子。人影一晃,沈云殊已经从他身边擦过,进了屋子,随手还将门带上了。九炼吁了口气,一抬眼却见知雨狠狠地瞪着他,不由得苦笑着咧了咧嘴:“知雨姑娘——”

知雨一扭头,不想跟他说话。她跟姑娘一样,都以为会是在马车外头弄点动静出来,结果在柳林里突然有人蹿出来的时候,简直吓了她一个心胆俱裂,还当真是有人来行刺了。现下可好,姑娘脚也扭了,知晴更是直接吓得病了,这都是大少爷出的好主意!

当然,她一个做奴婢的自是不能去对大少爷横眉冷对,那就只能对九炼怒目而视了,反正这主意开始也是他出的不是吗?

“这,这事儿也实在怪不得大少爷——”九炼试图替主子解释,“那会儿远远的就有人盯着呢,若是少奶奶露了破绽,这,这戏就白演了。”

屋子里,沈云殊对着许碧的眼刀,也干笑着给出了两样的解释:“那不是——你胆子实在太大,怕演得不像被人看出破绽来…”

许碧对他微笑:“就是生怕吓不到我。我懂,大少爷有心了。”

“咳!”沈云殊以拳抵唇咳嗽了一声,想在床边坐下,才弯弯身又被许碧的目光逼得站了起来,“此事是我做得不妥,原该跟你说一声…只是袁家有人远远盯着,你——无甚经验,若是被他们看出破绽,只怕对你也会起了不善之心…”

袁家能行养寇之事,还能在背后对他放冷箭,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他们如今是没把许碧放在眼里,觉得不过是女流之辈,并不值得他们对付。可若是发现许碧有什么破绽——沈云殊倒是不怕袁家知道他们其实生擒了平田等人,毕竟袁沈两家早晚是要撕破脸的——他怕的是袁家丧心病狂,发现许碧与一般后宅女子有些不同,再对她下手。

许碧瞪了他一会儿,哼一声扭过了头。她得承认,论演技,她真的远不如沈云殊这个戏精。如果沈云殊事先告诉了她,她那会能不能破了调地尖叫出来,实未可知…

沈云殊敏锐地发现许碧变了态度,干咳一声,终于还是在床边坐下了:“脚伤得可重?”

“还好。没什么大事。”许碧扭着脸不看他,自己活动了一下脚踝。柳林里的地面起伏不平,她当时一惊,踩进了一个泥窝里。也是现在这时候女孩子穿的绣鞋太软,偏偏又是她被劫持时伤过的那只脚,于是就扭到了。

沈云殊伸手去握她的脚:“让我看看。王御医说脚踝这样反复伤到,怕会落下病根。”

“呵呵——”许碧皮笑肉不笑。这到底是拜谁所赐?

沈云殊又干咳了一声,假装没听见许碧的笑,低头将她的袜子褪了下去。脚踝已经冷敷过,现在贴了一块膏药,散发出苦涩的药味。许碧生得白,那黑褐色的膏药贴上去,越发衬得肌肤莹白,脚背上淡青的血管看得格外清楚。

前朝原是时兴缠足的,只是本朝开国皇帝登基之后,宫里皇后便是一双大脚,又不与公主们缠足,这风气便不似从前那般兴盛。不过江南一带本是缠足之风盛行,又总有些历经数朝的世家“遵古”,仿佛不管什么,只要是“传下来的”,就显得他们十分讲究似的,所以这缠足也就一直不曾断过。便是皇帝后来迁都至金陵,也并未能将南边这股风气彻底扭转过来。

沈云殊来了江浙之后,也见过江浙这边有些的女孩儿缠了足,称为三寸金莲,蹑着莲瓣似的绣鞋,在裙下看起来小得一手可握。

要说看起来倒确实显得精致,走起路来也如风摆杨柳一般,显得婀娜多姿。可是她们走不得几步就是一脸娇弱走不动的模样,更不必说登山爬坡了。

幸好许碧是一双天足。沈云殊握着许碧的脚,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许碧的脚其实也很小,还没有沈云殊的手掌长。不过五个小小的脚趾都舒展着,指甲修得圆润光洁,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不像他曾经有一次无意间见到的歌伎一般,脚趾紧紧并在一起,还向脚心扣着,似乎已经伸展不开了似的。

据说这样还是好的,乃是从小就缠起的讲究人家。有些半路出家的,因脚已生得肥大,竟有将趾骨硬生生折断的,好折到足底,再穿上那高帮的绣鞋,从外头看上去就显得小巧了。

老实说他这驰骋疆场,见惯血腥的人听了,都觉得后脖梗子发凉。再看那些尖尖的绣鞋,就不由心中惴惴,总要想到鞋子里裹的那双足,是不是已经扭曲变了形貌。

许碧脚被他握着,半天也不见动作,也不见他放手,不由得有点莫名其妙地用另一只脚踢了踢他:“怎么了?”

沈云殊抬头看了看许碧,只见她一脸疑惑,看起来正气凛然的,就是没点害羞的意思。

这年头,女子的双足乃是比脸还要隐密的所在。白日里穿着鞋袜自不必说,便是夜间也还有一双睡鞋裹着,除在自己夫君面前,轻易不得露出来。似这般被人褪了鞋袜握在手中,便是西北边关那些最大方的女孩儿家,也要有些羞涩的。

沈云殊想起在宣城外那马车上,自己才握握许碧的脚,知晴就张牙舞爪往上扑的模样;再看看许碧脸上单纯的疑惑,不禁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还是年纪太小了,才十四的女孩儿家,家里又不曾好生教导,懂得什么…

这么一想,他心里就不由得一阵怜惜,连忙自己就把刚才那点儿绮思狠狠地压了下去,握着许碧的脚轻轻活动一下:“疼么?”别的是不能做了,那稍微多摸一会儿好了,虽说年纪小,到底是他的妻子,这也不算失礼。

“不走路就不疼。”许碧不是特别担心。年轻人恢复得快,她以后再小心一些,不要反复伤到,应该是会没事的。

沈云殊叹了口气,替她拉上袜子:“这几日就不用去夫人处请安了。”

沈家规矩不算大,许碧又是个刚进门不久的新妇,身上还带着“福气”,这些日子沈夫人也没拘着她,每日不过是去正院问个安,说几句话就可以拿“照顾沈云殊”为借口回来了。不过知雨已经提醒过一次,说这样不大合规矩,有些太闲散了。

许碧实在是厌烦那些“规矩”。在原身的记忆里,许夫人就曾经说过,她当初嫁进许家,早晨要去伺候许老太太起床洗漱,白日里就陪着许老太太说话做针线,虽有丫鬟,一日三餐也要给婆母摆碗布菜,直到许老太太叫她坐下来一起用饭,她才能坐下。

这种日子没人愿意过。所以许夫人虽然是在标榜自己“孝顺”,却也能听出她的一点欣慰——许老太太过世之后,她的日子是过得舒服多了。

这样的日子,许碧想想都有点儿发毛。眼下脚这一扭伤,倒是个现成的理由了,顿时有点欣然。沈云殊看她脸上立刻露了点笑容,不由得自己也一笑,拿出个小瓶子来给她:“涂上。”

许碧有点奇怪:“已经贴了膏药了…”这怎么涂?涂到膏药外头?

沈云殊嗤地一声就笑了:“涂脸上的。王氏秘制易容膏。”

哦,原来是演戏用的化妆品!

☆、第32章 态

这“王氏秘制易容膏”不得不说是挺神奇的。许碧薄薄涂了一层, 再端了沈夫人给的玻璃镜子照一照,就发现自己的脸色变得苍白, 非常符合“受惊过度”的模样。

“果然好用。”许碧感叹了一声。

今日刚刚遭遇行刺, 她只要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就可以了。但到了明日后日呢?她总不能一直在屋里发抖吧?那不是受惊过度,是吓出神经病了。可是她只要一走出去,这脸色却是骗不了人的。现在涂上这个易容水, 她再提起这事儿便露一点儿害怕的模样, 那就没有破绽了。

“王御医家当真是做郎中的?”许碧不得不怀疑一下。他家该不会是做化妆师的吧?如此一来,不知他能不能连那些血淋淋的伤口都化出来呢?假如那样的话可就方便多了。

“那是街上的花子用的法子…”沈云殊对她的异想天开哭笑不得,“多是弄得十分肮脏, 人不细看也就过去了。若要多看两眼, 立时便能看出破绽的。你这话,可不能让王御医听见。”

他看许碧还拿着那面镜子左右端详自己,便道:“你喜欢这镜子?”

许碧想起这镜子是沈夫人送的,他大概会不太高兴, 连忙放下了:“只是觉得这个照起来清楚些,用着方便。”沈云殊没说过沈夫人对他有什么不好, 但她始终记得他说过的那句“常人常情”。听起来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里头的意思细品却颇有些沉重。

算算时间, 沈夫人刚嫁进来的时候沈云殊也才一两岁的样子。这么小的孩子能记得什么, 又哪有不想要母亲的?若是沈夫人有心好好对他, 未必不能养成亲母子一般。可眼下却只得一句“常人常情”, 再加上这次的亲事, 许碧想一想, 就觉得沈云殊也挺可怜的。既然他们是一伙的,那她自然要以他的好恶为好恶了。

沈云殊看她那镜子放在妆台的小屉之中,还用一块软缎细细包住,显然是十分珍视之物;这会儿因为他一句话,便又随手往床头小几上一扣,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里便不由得一阵温热,轻咳了一声道:“这东西是外洋来的,虽少些,这里也能弄得到。改日我给你弄一面大些的来,照起来也更清楚些。”

许碧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声好。

那软缎真不是她包上的啊!要按她的习惯,随手就把镜子摆在妆台的铜镜旁边了。那是知晴知雨都说稀罕,知雨又想起曾听说过这西洋镜子会照魂儿,小人儿魂魄不稳,怕照多了镜子会被摄了魂去,所以平日不用的时候就包起来放到小屉之中,也免得万一被碰落下来摔碎了。

沈云殊一面思索去哪里弄架穿衣镜来,一面总算想起了正事:“这次,家里这些下人也是要清一清了。咱们这个院子里也有两个眼线,虽不是袁家放进来的,我也不想留了。”

他这个院子平日都不回来住,所以没什么重要的眼线,只是有几个下人被别府里的人给了些好处,会透些话出去罢了。

从前他不回来住,这两个下人留着也无妨,横竖也透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然而现在许碧嫁了进来,他们之间还有了些秘密,那就不能再留了。

“等人打发出去了,再叫他们来给你磕头。若是觉得人手不够,以后慢慢补起来。只是再要挑人就得仔细着来,一时大约也补不了多少。”

许碧这才想起来,好像之前知晴是在她耳朵旁边嘀咕过,说一院子的人都没什么规矩,也不曾来拜过她这位大少奶奶,原来原因是在这里呢。

沈云殊轻咳了一声:“待他们来拜见了你,以后这院子就是你做主了。”

其实按规矩说,新妇回门之后,下人就该来拜见主母了。虽说许碧娘家远在京城,省了回门这一步,可下头人的规矩却是不该省的。之所以拖到如今,固然有他要清理眼线的想法在,更多的却是因为这院子里领头的人,存了那么一点私心。

想到这里,沈云殊微微眯了眯眼睛:“紫电和青霜——他们原是夫人那边送来的。”

“嗯,我听姨娘说了。”许碧听见紫电青霜的名字,不由得打起了点精神,“我得敬着点她们?”这个好像是她以前在哪本小说上看过的,长辈赏下来的人,要比一般的丫鬟尊贵些。

“这是什么道理!”沈云殊皱起眉头,“她们不过是丫头,怎的还要你敬着她们,岂不是颠倒了吗?”

“那个——”许碧有点底气不足地咳了一声,“你刚才说是夫人送来的…”沈夫人到底是他的继母,古代这个孝道是很压人的,虽然她不觉得连长辈给的丫鬟都要敬着,但这不是怕万一有什么做得不好,给他惹来闲话吗?

沈云殊却误会了许碧的意思,沉默了片刻才道:“夫人虽有些心思,但我常年在营里,并没碰过她们。”紫电青霜挑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十四五岁了,再看那副模样,沈夫人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不明白?

那会儿他已经十七了。沈大将军早就与他说过给他订了亲事,正想着要给他完婚。就因着这个,他把自己房里两个已经十八岁的大丫鬟都给找了人家嫁出去,想着妻子进门看着也舒心些。至于以后——这种事总是由妻子来安排更好些。

谁知他这边才把人打发了,沈夫人就借口他没人服侍,又放进来两个。且紫电也罢了,青霜那性子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这打的是什么主意,连他身边的五炼都看得出来:“只怕她们勾着少爷误了正事…”

从那会儿起,他就知道沈夫人对他是日渐提防了。尤其后来沈云安进了军营却吃不得苦,还让沈夫人装病将他唤了回去,他们这对继母子的关系,就愈加地紧张起来。

其实沈云殊也没盼着沈夫人真能拿他当亲儿子养。从沈夫人刚嫁进沈家那会儿,香姨娘就把他护得紧紧的,跟沈夫人也只是晨昏定省而已。到他年纪略大一点,又被沈大将军接到身边教导,就更不大往后宅去了。

这般的生疏,沈云殊自己都不曾拿沈夫人当亲娘,自也不会要求沈夫人以他为亲子。便是沈夫人一心为沈云安打算,那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横竖他少在后宅,又有香姨娘护着,沈夫人也苛待不了他,大家相安无事也就是了。

可是就从那回,他就发觉他虽想相安,沈夫人却并不觉得无事。她觉得有他在前,沈大将军便会一心扑在他身上,忽略了沈云安。

可是沈大将军对沈云安,原也同样是悉心教导的,亦是在与他同样的年纪,就带他进了军营。无奈沈云安却被沈夫人养得娇了,吃不得习武的那份儿苦,进了军营才一个多月就受不得了,送信回去给沈夫人叫苦。

这些,沈大将军其实都知道。他原是要着人回去跟沈夫人说,让她不要理睬沈云安,好生磨磨他的性子。谁知那会儿边关忽起战事,沈大将军带着沈云殊打仗去了,一时就没顾得上沈云安。谁知才半个多月回来,沈云安已经回家“侍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