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无异于巨石落水,在所有人心里掀起了一阵大浪。

事实上许多人都是冲着晏宁公主来的,赵英嫁女,谁敢不到?可在场的都是人精,谢晖给他们铺了台阶,他们怎么可能不顺着走?口里都大言不惭地说“应该的,应该的”,心里却飞快估量着谢晖回来后会让朝局如何变化,赵英将晏宁公主嫁到谢家又意味着什么?

莫非赵英要开始栽培太子了?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

当然,也有人顾不得想那么多,比如长孙将军。

这位老将听到谢晖说出自己名字时就腾地站了起来,等谢晖说完了,他扯着嗓子说:“你到底是不是老谢,先和我过过招才算数!”

赵英一听,恼了:“你个浑人,这种日子能动刀枪?”

长孙将军说:“陛下,咱不动刀也不动枪,就比划比划!”他看向谢晖,目光中透着难掩的激动与期待。

谢晖说:“好,来吧。”说罢他领着长孙将军到了外头的空地。

长孙将军没有犹豫也没有客气,双方一站定就开始朝谢晖攻击。谢晖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应对起来游刃有余。两个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即使不动刀枪,比划时仍然带着修罗场上沾染的杀戮之气。

长孙将军到底已经老了,很快落了下风。他停手时却并不觉得丢脸,反倒哈哈大笑:“痛快,痛快,还是这么痛快!”笑到最后,他竟潸然泪下。

那又哭又笑的模样让随行的长孙家子弟都惊诧莫名。

长孙将军顾不得失态,悲喜交加地说道:“老谢啊,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谢晖上前紧紧抱住老泪纵横的长孙将军:“对,我回来了。”

这时有人来报:“长公主到,国舅爷到。”

谢晖和长孙将军对视一眼,回身入内。

长孙将军站在原地抬手抹了抹泪。

二娘穿着男装随行,见众人的注意力转到了长公主和国舅那边,跑上前问:“爷爷你和刚才那个人很好吗?”

长孙将军一顿,说道:“以前军中就没有和他们不好的。”

二娘说:“那他们可真厉害!除了他还有谁?”

长孙将军说:“还有另一个…说了你也不认识。”说完长孙将军心里又有些发涩,这才过了十八年,他们也都还活着,能记住谢晖他们的后辈却少之又少。要是谢晖没有回来,他们是不是就那样湮灭无闻了?

这也不能怪这些小辈,毕竟赵英不喜别人提起那次惨烈的抉择,在那种时刻分兵无疑是让北上的人赴死——赵英怎么愿意承认、怎么愿意被人提醒他身下的皇座沾着至交的血!

长孙将军叹息着说:“那个人啊,叫临均,是个很厉害的人,连陛下都和他好得很。”

二娘怔了怔,牢牢地记下这个名字。她比同龄人聪颖,但也只是学东西快一点罢了,离能理解长孙将军此刻的心情还远着呢,只能先把长孙将军的话记下来。

这时长公主和国舅爷都已经进屋,听到刚才发生的事,长公主心头一颤,快步上前看着谢晖,眼底满是不敢置信。

谢晖见到长公主时心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却还是狠下心把它压了下去。他说道:“阿蛮,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长公主原本想问还有没有人活着,可一想到自己已经取回了驸马的尸骨,心中又一阵绝望。

过得可好?

自己做下的那些蠢事,怎么能向暌违已久、以前待自己如亲兄长的谢晖说出口?

“谢大哥,”长公主闭上眼,“我过得很好,我过得…很好。”

国舅爷迈步上前:“姨丈。”

谢晖朝国舅爷点点头,神色疏淡。

这十八年来他虽然不在京城,但妻子就是他的眼睛。十八年里国舅爷明面上不理世事,暗中的动作却绝对不会少。要不是心里发虚,他绝不会多年不入谢家大门!

国舅爷没有自讨没趣,自己找了个席位落座。

长孙将军找谢晖对打的举动看似蛮横,却一下子让所有人确认了谢晖的身份。谢晖和赵英齐齐说了几句场面话,喜宴上的气氛又恢复了最初的融洽,唯有长公主坐在原位出了神。

没过多久,迎亲队伍回来了。

东宫近卫在前面开道,整齐有序地分站两侧,恭谨地给他们清出了一条铺着红毡的路。

喜娘提着五谷蓝在他们身侧,边跟着他们走边洒下核桃、枣仁、榄子等等,一路入了门,就到了跨火盆的环节。晏宁公主虽然不在,赵崇昭却兴致颇高,拉着谢则安的手慢慢跨过火盆。喜娘唱道:“跨过火盆,红红火火!”

过了火盆就是碎瓦,赵崇昭拉着谢则安往上一蹦,瓦片喀拉一声碎成好几片,欢欢喜喜地去玩下一个“游戏”。

而赵英、谢晖、谢老夫人依次入座,谢季禹和李氏也尾随着落座。“张家椅”到底是新兴的东西,他们还是盘腿而坐,等着谢则安和赵崇昭入喜堂。

有两个“新郎”无疑是古怪的,可一看赵英泰然地坐在那儿,其他人只能把满心怪异感闷死在心底。

掌灯者唱了声“新人到”,在众人注视下把喜门打开。

一脸欢喜的赵崇昭和谢则安并肩走了进来。

一个是圆胖可爱的半大少年,一个是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儿,看起来倒是极为般配。

这个念头闪过许多人心头,他们立刻在心里自抽嘴巴。

呸呸呸,什么般配,太子殿下是替晏宁公主拜堂来着!

赵崇昭见屋子里黑压压一片,都是平日里见过的或者没见过的朝臣,不由敛起脸上过于明显的笑容,正襟危坐地和谢则安对坐在案几两边。

喜娘在一边唱礼,赵崇昭和谢则安都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安安分分地完成了拜礼。

听到“送入洞房”,他还想拉着谢则安直接跑掉。不过他到底只是代晏宁公主拜堂,还没跑出几步就被赵英喊了回来,开筵待客。

两个“新郎”都是半大小孩,也没人为难他们,满场走了一轮就被送进喜房。

喜娘往案几上摆上了一盘食物,让谢则安两人各吃三口,意味着同吃一锅饭、日后同甘共苦!食物撤下后又送上三杯酒,前面两杯各自喝尽,最后一杯则是传说中的“合卺酒”,必须对换对方的酒杯,意为交欢和好、白首偕老。

赵崇昭兴致很高,被一整天的繁复礼仪折腾下来,脸上居然毫无不耐之色。

颇为遗憾的是根本没有人来“闹洞房”,赵崇昭和谢则安大眼瞪小眼老一会儿,不知道该干点啥好。

赵崇昭想了想,笑呵呵地把下人都赶了出去,悄悄摸摸地把门一关,拉着谢则安说:“三郎,你知道洞房要做什么吗?”

谢则安:“…”

不管做什么都好,都不是跟你做!

赵崇昭却不那么认为,他都替妹妹忙活一天了,怎么能“半途而废”?洞房自然也是要的!

赵崇昭从衣袖里掏出几本画册,煞有介事地说:“你肯定不晓得吧?我跟你说,我已经认真地研究过了——首先,我们要把衣服都脱了!”

第71章

谢则安总算知道什么叫自食其果。

他硬着头皮说:“这就不用了吧?感觉怪怪的。”

赵崇昭自觉特别有道理:“哪里怪了?宗正说过要全部走完的。”说完他兴致勃勃地凑上去扒谢则安的衣服。

谢则安力气不如赵崇昭大,眼看他横了心要“洞房”,索性说:“我自己来,你不也要脱吗?”

谢则安干脆利落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剥光。

以赵崇昭的岁数,身体压根没发育,怎么都不可能闹出事来,估计他和谢大郎一样疑惑着那些动作为什么那么奇怪…

赵崇昭喜滋滋地把衣服脱光,拉着谢则安钻进被窝,掏出画册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幅说:“三郎,这个最简单,我们的腿叠在一起就行了!”

谢则安:“…”

果然。

谢则安的心刚放回原位,突然感觉自己的腰被重重地捏了一下。

谢则安瞪着赵崇昭。

赵崇昭振振有词地说:“手要这样放!”

谢则安还没反应过来,一条腿已经跨进自己腿间。

赵崇昭腾出一只手翻开画册看了看,认认真真地调整姿势。

谢则安:“…”

这家伙的两条腿在他身上动来动去,动来动去,动来动去…

卧槽,职业性骚扰升级了!

谢则安抢过赵崇昭手里的画册扫了几眼,快速按照那幅图摆出个百分之九十九相像的姿势。

赵崇昭说:“果然就是这样!这就完了吗?我们要不要试试别的?”

谢则安说:“…不用了,忙了一天你不困吗?”

赵崇昭说:“不困。”

谢则安被噎住了。

赵崇昭说:“我们再试试别的!”

谢则安一阵头大。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谢则安照着赵崇昭的指示一幅接一幅地摆了下去。

可这招使多了也不管用,赵崇昭很快就狐疑地问:“三郎你怎么就那么快摆出来?”

谢则安:“…”

赵崇昭凶神恶煞地把谢则安压在身下:“你是不是和别人洞房过?”他盯着谢则安近在咫尺的脸蛋儿,心里腾起一阵火气,“快说!”

谢则安实在不明白赵崇昭是怎么想出这种结论的。

谢则安皱着眉头说:“殿下,睡了吧。”

赵崇昭见谢则安不回答,马上想到了那天在谢则安房间里看见的谢大郎。他咬牙问:“是不是和谢大郎!”

谢则安一瞧他这模样,暗道一声“糟糕”,挣扎着退了退,无奈地说:“殿下你怎么会这么想?”

赵崇昭按住谢则安的手腕不让他后退:“以前就算了,我不许你再和他一起睡!”

谢则安说:“…好。”

赵崇昭见谢则安乖乖答应,火气小了些,伸手把谢则安牢牢抱在怀里警告道:“三郎,虽然我舍不得罚你,但你要是不听话的话,我可不会饶了你。”说完他又觉得这话太冷硬了,不太好,低下头在谢则安唇上亲了一下。

见谢则安瞪大了眼,赵崇昭兴致来了,像狗儿一样舔了舔谢则安柔软又好看的唇。

谢则安身体僵直。

赵崇昭意犹未尽地啄了啄谢则安的唇角,高高兴兴地说:“三郎,我最喜欢你了。”

谢则安:“…我困了。”

他决定装死。

他不得不装死。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以后这家伙懂了什么叫“鱼水之欢”、什么叫“真正的洞房”,会不会把他杀了灭口?

想想就觉得前途无亮!

赵崇昭见谢则安却是累得睁不开眼,总算安分下来——当然,他搁在谢则安腰上的爪子一直没挪开。

四更天一到,赵崇昭麻利地从床上爬起来,叫张大德进来伺候自己穿衣服。身为太子,赵崇昭一向起得早,四更正是鸡鸣之时,他虽然不用上朝,却得依着时辰离开被窝。

张大德早就把热水和衣服准备好了,赵崇昭一招呼就领着人鱼贯而入,伺候赵崇昭穿衣、漱口、洗脸。

等赵崇昭准备好了,谢则安还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熟睡。

赵崇昭有点不乐意,蹑手蹑足地跑过去,伸手捏住谢则安的鼻子不让他喘气儿。谢则安猛地惊醒,瞪着赵崇昭。

赵崇昭乐呵呵地招呼张大德:“小德子,快来帮三郎穿衣服。”

谢则安身上啥都没穿,一听赵崇昭又把张大德招呼进来就头皮发麻。他对张大德说:“大德,把衣服拿过来,我自己穿就成了。”

张大德说:“三郎你难道还害羞不成?”

百八十人挤着洗澡的大澡堂谢则安都去过,哪会因为这种事害羞?他摇摇头说:“这些事我自己做惯了,不习惯别人来。”说着他也没避讳那么多,直接掀开被子下床。

张大德笑眯眯地把衣服递给他。

等两个人都梳洗完毕,天边渐渐见了白。

想到又要经历一番折腾,谢则安头疼不已。他乖乖和赵崇昭一起行动,把“大婚”第二天应该做的事一一完成。

最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谢则安不耻下问:“殿下,我们接下来该干什么?”

赵崇昭说:“…我也不太清楚。”

谢季禹挥挥手赶人:“你们可以回东宫听徐先生讲课去了。”

谢则安:“…”

谢则安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变成了“已婚人士”。

更可怕的是他有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大舅哥”,这家伙一见到燕凛和秦如柳,立刻警告说:“三郎已经成亲啦,你们以后离他远点!”

燕凛:“…”

秦如柳:“…”

他们性别男、爱好女好吗!

赵崇昭终于找到了可以光明正大不让谢则安和别人玩的理由,高高兴兴地霸占了谢则安两天多。

晏宁公主醒来了。

谢则安在赵崇昭的带领下去看自己“老婆”。

谢则安觉得晏宁公主更委屈,他好歹是自己成的亲,这娃儿只不过是病了一场,一睁开眼居然成了别人的老婆!

谢则安乖乖站在一边看着晏宁公主。

赵崇昭兴奋极了,拉着晏宁公主说起自己代替她和谢则安成亲的事:“宁儿,以后三郎就是你的驸马了,我会帮你看好他的!”

晏宁公主花了很久才消化赵崇昭的话,错愕地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她自己理清楚这件荒谬的事情。

晏宁公主藏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握,垂下头咬了咬唇。她没有瞒过父皇,她没有瞒过去,三郎不应该当这个驸马,她随时有可能命丧黄泉,不应该…

晏宁公主眼泪盈满了眉睫,却压着声音说:“简直荒唐!”

赵崇昭一愣:“宁儿你不高兴吗?”

晏宁公主冷声说:“换了你,一睁开眼睛无缘无故就成了亲,你会高兴吗?”

赵崇昭错愕地看着晏宁公主,他想着谢则安那么好,妹妹肯定会喜欢的,没想到妹妹突然变回了以前那副对他冷若冰霜的模样…

晏宁公主又骂了一句:“还是这种出身不明不白的家伙!”

赵崇昭原本在“我又做错事”的懊恼之中悔红了眼,听到晏宁公主这话后却炸了毛:“什么不明不白,三郎就是三郎,关出身什么事!你不喜欢就算了,大不了我去求父皇让你们和离!”他抓住谢则安的手就要往外跑。

谢则安一顿,挣开赵崇昭的手说:“我和…宁儿说两句话。”

赵崇昭听到谢则安这声“宁儿”,整个人呆住了。他呆愣地看着谢则安走到床前和妹妹低语,心底不知怎地冒出种酸酸涩涩的感觉,好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咬着他的心脏。

不舒服,特别不舒服。

谢则安并没有察觉赵崇昭的异常,他拍了拍晏宁公主的手背,低声劝慰:“殿下不要着急,就算不走科举我也可以帮太子殿下…”

晏宁公主呼吸微滞,一抬头,盈满泪的眼眸猝不及防地与谢则安的目光对上了。

谢则安心里有点怜悯。

身体已经这么弱了,赵英还告诉她要把她哥哥这个太子换掉,难怪她时不时会病重。

身在皇家能有这样的兄妹情谊,也算是极为难得…

谢则安笑了笑,朝晏宁公主保证:“以后就交给我吧。”

晏宁公主知道谢则安误会了,但她要的正是这样的误会。

她以前没藏好是她的错,以后不能再犯那样的错误。

她的一生注定如梅花易凋、烟花易散,也许她的生命走到终点时谢则安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不能让谢则安知道她的心意,因为那对谢则安而言是一种负累。只有从来没开始过,才不会成为他日后的负担。

晏宁公主垂下眼睫,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谢则安伸手替她抹掉脸颊上的泪。

这娃儿和他妹妹一样大,平时却承受着太多的痛苦,压根儿没过过半天轻松日子。谢则安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但既然赵英已经用一纸指婚将他和晏宁公主拴在一起,他当然会尽可能地替她搬开悬在心头的大石。

谢则安说:“殿下,在你这个年纪应该快快活活地吃吃喝喝玩玩,太子殿下的事交给我就好…”

晏宁公主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赵崇昭正抓耳挠腮地想着该怎么上去把谢则安拉回来,突然听到内侍齐喊:“见过陛下。”

赵崇昭和谢则安齐齐转身,将赵英迎到晏宁公主床前。

赵英摆摆手赶人:“徐先生在等着你们,还不快过去?”

赵崇昭喜上心头,拉着谢则安跑了。

赵英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女儿。

晏宁公主一颤,停滞片刻后才对上赵英的目光。

赵英说:“晏宁,你不喜欢我给你指的驸马?”他怜惜地撩开晏宁公主的刘海,“还是觉得三郎可惜了?”

晏宁公主知道瞒不过赵英的眼睛,所以垂下头不说话。

赵英叹息一声,把她病倒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并告诉她杨老估算的“限期”。

晏宁公主先是愣住了,而后心中一喜。

十年、十年、十年…

十年对别人来说不长,对她而言却已经非常长久,她可以把很多事做完:包括稳住赵崇昭的太子之位,也包括…给谢则安找到更好的妻子。

过个几年,她这个兄长一定能成长起来。

到时有兄长相帮,肯定能让谢则安摆脱驸马身份。就算不能,她也要亲自为他安排好最佳人选,托兄长去求父王让他再娶。

就当是报答他愿意帮助她兄长、报答他愿意当驸马陪伴她…

主意既定,晏宁公主眼底多了几分雀跃:“父皇的安排我很喜欢…”

第72章

经过半个月的调理,晏宁公主能下床走动了。

赵英把谢则安找了过去,商量着把晏宁公主接到谢府的事。赵英心里是不愿意把女儿送到谢府去的,可要是一直留着吧,这婚事可真成了笑话。

女大不中留,如今女儿恐怕天天盼着驸马入宫,还不如圆了她的心愿。

谢则安正被赵崇昭撺掇着出宫玩呢,一听赵英要见自己,马上夹起尾巴跑去见岳父。

赵英见谢则安瞧上去精神奕奕,忍不住问:“你又拉着崇昭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