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则安说:“略夸张,不过陛下肯定会信的,”他想了想,又补充一个更夸张的细节,“你还可以把手里的剑掉地上!”

燕凛:“…”

第156章

赵崇昭果然对燕凛的震惊深信不疑。一见着人,他又想起当年一起在东宫读书的悠闲日子。比起那时候,现在他过得苦闷多了,想到燕凛一个人在黑灯瞎火的校场练剑,赵崇昭脑补了很多。

大家都不容易啊!

赵崇昭没忘记自己的来意:“走,我们去找如柳吧!”

燕凛看了眼谢则安,抱着剑跟在赵崇昭身后出门。

秦如柳真的被吓到了。

秦老身体每况愈下,秦如柳这两年往外跑的次数都少了许多,一直伺奉在病床前。秦老本来还怨他“不务正业”,两年下来也慢慢被秦如柳的赤诚所感动,别人来了他都不见,平时只与秦如柳说说话。

这段时间下了几场雨,天气反复无常,秦如柳怕秦老撑不过去,搬了被褥守在秦老房中。听到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说赵崇昭在外边,秦如柳连忙从被褥里钻出来。别人都说他傻,明明和赵崇昭有同窗之谊却不往仕途上走,秦如柳却知道自己和赵崇昭之间的“情谊”比纸还薄。

当初第一次见面,赵崇昭还想杀他呢。

上回谢则安劝他远离京城,秦如柳听了,也照做了,日子过得清闲又舒心,要不是祖父病重,他简直有点乐不思蜀。秦如柳麻利地套上外套,正要往外走,秦老的声音忽然从床上传来:“如柳,谁来了?”

秦如柳没有隐瞒:“爷爷,是陛下和三郎他们来了。”

秦老心头一跳,说:“三郎?哪个三郎?”

秦如柳说:“是谢家的三郎还有燕凛,他们不知怎么一块过来了,爷爷你先歇着,我出去见他们。”

秦如柳匆匆往外走,并未注意到秦老神色已完全变了。秦老看着秦如柳消失的身影,朝左右吩咐道:“帮我穿好衣服,扶我到轮椅上。”

秦老虽卧病在床,府中却都是忠仆。这几年秦府失势、门庭冷落,该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哪个不是忠心耿耿的人?秦老一声令下,其他人再怎么犹豫还是依言照办。

秦老在别人帮忙下穿上正服,命人将自己往外推。轮椅的轮子辗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木纹洇湿了一片,地上的落花沾在上面,被一次又一次地压平,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

秦老看着黑黢黢的夜色,心头泛起一丝倦意。

他和阎王争命这么多年,已经快到极限,最后这几年他始终缠绵病榻,什么事都没做成。再看看膝下儿女,最出挑的竟是他最看不上眼的小儿子秦明德,其他的都是碌碌无为之辈,当不得大用。

孤注一掷想挡住姚鼎言的脚步,却只能眼看着姚鼎言一步步往前迈。

他撑这么多年,到底有没有半点意义?

秦老把手放在轮椅的扶手上,抚着那熟悉的纹路。忽然就想起了这椅子的由来,朝堂风云变幻,今天得意的,明天说不定就落魄了。“谢三郎”这个只算初入仕途,还未为人所知的半大少年,是不是真如孟元绍他们所说,将来能够一飞冲天?

秦老细思着谢则安现身京城以来的种种,不知不觉已到了赵崇昭所在的飞翼亭处。他抬眼看去,只见四人分坐亭中,赵崇昭虽坐在中间,四个人中心却隐隐往谢则安那边偏移。

这样的场景,秦老仿佛曾看过许多遍,仔细一想,竟与当年极为相像。那时他与那人是知己好友,曾经这样被那人带到圣德皇帝面前,也曾经看着那人将许多人引荐给圣德皇帝。

想到谢则安正住着那人的府邸,秦老抬头望向幽暗的天穹。

莫非这是冥冥中的定数?

秦老命人将自己推向亭中。

谢则安最先看见他,起身迎了上来:“秦太师,刚听如柳说您身体不太好,还想着去见见您。”

赵崇昭本来不太喜欢秦老,可谢则安语气恭敬,他也不好怠慢,站起来和谢则安一样尊称一声“秦太师”。

秦老说:“老朽身体不便,不能给陛下见礼,还请陛下恕罪。”

赵崇昭虽然混账,却也知道尊老爱幼的道理,赶紧对秦老再三问询,生怕他真的给自己行礼。谢则安永远是热场的人,他笑着说:“正好聊到秦老您呢,听说您年轻时去过南方海岸,我们都想知道那是什么光景。”

秦老说:“你倒是了解得多。”他还真加入了谈话,“那时候南方比如今更荒凉,不过我和当时最有名的一个人到了那边后,看着他一手把那边的海港建设起来。那时那人的号召力很大,无数商贾闻风而至,海港旁总是泊满商船,盛况空前。”

赵崇昭夸道:“那可真是个厉害人物!”

秦老说:“可惜后来大乱一起,一切又被打回原形。”他语带叹息,“依托于某个人的繁华,永远只是过眼烟云罢了。古来盛世之后必然逐渐走向衰落,原因就在于不是谁都能掌盛世之舵。就好比下一局棋,棋盘在桌上,自然是一目了然、成算在心;棋盘在十里之地,下起来便有些艰难了;棋盘在天下,难。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我们目极之地,能做的事太少。”

赵崇昭陷入沉思。

谢则安一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来下这盘棋?”话一出口,他便明白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这是皇权时代,哪一代的兴衰不是系于皇帝身上?秦老这话是明明白白的陷阱,等着他往里栽来着。

谢则安笑了起来,一副“我刚才什么都没说”的模样:“秦老这番话发人深省,我这种永远只会下一手臭棋的人听得头皮都有点发麻。”

赵崇昭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了,哈哈一笑:“三郎你下棋真的很臭,以前,以前——”他的笑敛了起来,“以前你和父皇舅舅他们下棋,每次都输得惨极了。”

秦老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则安一眼,淡淡地说:“人老了就是爱说胡话,污了陛下的耳。我有点乏了,先回去歇着,你们接着聊吧。”

秦如柳站起来说:“爷爷我送你回房。”

秦老摇头:“你在这里陪着陛下。”说完便向赵崇昭告退,命人将自己往回推。

夏季天气变得快,前几天还乌云密布,今夜却明月悬空,天色晴好得连星群都黯淡了。谢则安四人目送秦老离开,赵崇昭先开口:“如柳,你爷爷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

秦如柳说:“这几年爷爷想通了很多事,说话做事平和了许多。”

赵崇昭好奇:“以前他是怎么说话的?”

秦如柳说:“比如最后一句‘你在这里陪着陛下’,他会说成‘瓜娃子!送什么送?你送什么送!你爷爷我身体比铁还硬,用得着你送吗!留下来和陛下说说话,净说些没用的昏话!’”

赵崇昭:“…”

这更颠覆他对秦老的印象有没有!

赵崇昭兴致勃勃地问:“朝中那些大臣们都这样吗?在家完全不像上朝时那一本正经的模样?”

燕凛说:“当然,他们都是人,怎么可能永远那副模样。”

赵崇昭三人齐齐看向燕凛:“比如燕老将军?”

燕凛:“…”

在三道饱含期待的目光中,燕凛面不改色地编排起自己长辈:“我老爹的脾气挺表里如一,不过他有一个毛病,在家里吃完饭喜欢舔盘子。”他将燕老将军的怪癖娓娓道来,“据说是因为他小时候被踢出家门历练,饿得三餐不继,打那以后他每次吃完饭不舔一舔就觉得很不舒服。有了他这么个例子在,我和大哥他们外出历练才能把钱带上。我记得老爹送我们出门时两眼泪汪汪地说‘穷啥不能穷孩子啊’…”

赵崇昭哈哈大笑:“这话听着就辛酸!”

四人越聊越融洽,话题慢慢转到正事上。听到赵崇昭的安排,燕凛和秦如柳都十分欢喜,但秦如柳却有点犹豫:“我爷爷身体越来越差,我恐怕离不开。”

谢则安说:“我看秦老身边的仆人都忠心耿耿,秦老差遣起来如臂挥使。而且秦家你这一辈人丁颇旺,能侍奉在侧不止如柳你一个。尽孝并非一定要在眼前,尤其是对你爷爷来说,他所期望的并不是寸步不离守在病床前的孙儿。”

秦如柳想到从小到大秦老在自己身上倾注的期望,眼眶一涩。他知道谢则安说得对,秦老希望看到有人能扛起他没做完的事,希望秦家能再出那么几个才能出众的人。

不光为重振秦家,也为重昌国运。

只是为人儿孙的,在这种时候总希望常伴亲人左右。

谁知道这样的陪伴还能有多少回?

秦如柳犹豫不定。

谢则安也明白秦如柳的心情,宽慰说:“没关系,如柳你要是实在抽不开身,我再找别人去好了。”他看向赵崇昭,“说起这个,我倒是想到一件事,太医院那边的‘人体解剖’研究已经做得差不多,做过很多几次成功的缝合手术。这事儿听起来有点耸人听闻,陛下能不能批准他们搞搞宣传…当然了,宣传时不会把他们解剖过死囚尸体的事拿出去吓人。这本来是我怕我阿娘难产才找人去琢磨的,虽然阿娘生得顺利,这事也一直没落下。以后遇到难产的情况可以考虑‘剖腹产’,太医院已经派人把‘剖腹产’和其他生产要诀、婴儿护理方法一起教给各地的稳婆,坏就坏在一般人都不敢尝试,所以必须得宣传,大大滴宣传。”

赵崇昭说:“那有什么问题,三郎你决定就是。”

谢则安说:“还有一件事也和太医院有关,有句话叫病向浅中医,陛下应该听过吧?比如秦老当初会中风就是因为没有及时发现一些症状,做好相应的预防。我和太医院那边商量过了,想在每年或者每半年给朝廷官员还有在学的士子们做一次‘体检’。将来条件成熟了,还可以把‘体检’推广开去,普及到更多人身上。”

赵崇昭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他相信谢则安的决定:“没问题!”

谢则安不想赵崇昭就这么囫囵着答应,这看起来简直像自己在忽悠赵崇昭。他耐心解释:“这两件事,一件是为了提高出生率,一件是为了降低死亡率。几十年的战争和动乱对丁口的影响太大,我们现在缺人啊。”

这是谢则安以前从来没想象过的烦恼。

以前他只会嫌人多,哪会嫌人少?可如今看着那么多无主之地却没有人能派出去圈地盘,谢则安不开心啊不开心。

怪不得赵英能颁布类似于“强制结婚”“强制生子”的诏令——生得多,奖!到了年龄不肯嫁娶不肯生育,加税,加重税!不是赵英昏了头,而是人实在不够用啊!以前都夸寡妇守节棒棒哒,换到这儿来,官府会热情地挑选年轻力壮的汉子和寡妇再婚,榨取她们剩余的生育才能…

谢则安觉得怎么都不想出这种缺德主意,所以决定从生产和防疫两方面来保证人口增长。

谢则安这么一说,赵崇昭立刻懂了。他大掌一拍:“推广,必须推广!”

谢则安不知道赵崇昭到底懂了多少,却也只能当他真听明白了。他笑着说:“那这两件事交给我吧,我保证会办好。”

这一晚四个人都收获颇丰。

而这一晚过后,朝中很多大臣发现赵崇昭偶尔会穿着便服突然出现在他们家。有时也不让人通报,信步在人家家里溜达,遇上谁都聊上几句,问他们家官人平时啥样…

大臣们或惊骇莫名或受宠若惊,经常有人在下朝后朝赵崇昭哭着解释:“陛下,我脚真没那么臭啊…”“陛下,误会,都是误会啊…”

赵崇昭觉得这个皇帝当起来越来越有趣了!

第157章

朝廷中的风向莫名地变了点儿,表现不是很明显,但像春风一样到处吹开。赵崇昭以前横看竖看都觉得朝臣在挑自己刺,最近轮到他去挑别人刺了,心情简直不能更舒爽,看着上朝时那一张张老脸都倍觉亲切。

如今早朝时的议事过程有着从未有过的和气。

姚鼎言心情却不太好,他觉得赵崇昭现在不那么好忽悠了。以前赵崇昭只听他一个人的话,现在赵崇昭不仅听谢则安的话,偶尔还会笑哈哈地问起其他朝臣的意见,好像突然和他们熟稔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赵崇昭和朝臣的关系忽然大大拉近了,很多事情上甚至开始有了自己的意见。

听到近来的传言后,姚鼎言隐隐明白是谁在行动。谢则安是姚鼎言看着长大的,这家伙疲懒时他气得要命,这家伙突然积极起来,他还是气得要命。如果谢则安是为新法奔走,姚鼎言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偏偏谢则安的种种言行中明显流露出他对新法的质疑,并不愿意和他站在一起。

想到自己亲手教出这么个学生,反倒被这个学生处处限制,姚鼎言心里非常烦闷。

这个时候,姚清泽将吕宽带到了姚鼎言面前。

姚清泽最近表现得很好,以前的急进消失得无影无踪,做事稳妥无比。姚鼎言虽对这个儿子有些失望,却也不是完全不管不顾的,他早听说这是吕宽在旁劝导的功劳,对吕宽不由高看了几眼。

自己儿子有多自傲姚鼎言是最清楚的,能让他这个儿子言听计从的人绝不是简单之辈。

姚鼎言二话不说,答应与吕宽见面。

吕宽外貌特征十分明显,姚鼎言一眼认了出来:“你是那个吕家的人啊。”

吕宽毫不隐瞒:“对。”

吕宽的祖父当年与谢季禹的老师一同被请入京,也因为卷入谋逆风波一同被处决。其实当时并没有真正的证据,只是情况太危急,不得不杀了他们以平众愤。正是因为这一件事和当年圣德皇帝杀丞相稳局面的往事,不少有识之士对赵家皇室寒透了心。招揽时说再多大话有什么用?事到临头只会把你推出去挡枪。

傻子才会再信赵家人的话。

姚鼎言说:“当初吕家之案平反,你怎么没出现?”

吕宽淡笑着说:“先生怎么知道我没有出现?我当时一直在,一直看着柳家满门被流放南疆。”

姚鼎言面色一滞。他想到柳家,为了起用柳三思和柳慎行,他又向赵崇昭提出为柳家翻案。

如果说当年柳家出事和吕宽有关,吕宽接近姚清泽又有什么意图?

吕宽说:“我知道先生在担心什么,我并不在意您为柳家翻案的事。当年之仇,我已经亲手报了。只不过对朝廷我已失望至极,不想再踏入仕途,所以柳家被流放之后我没有现身。往日之吕宽,在旧事了结那天起早已死去,岂会再在意柳家人如何。”

姚鼎言赞道:“好心胸!”

吕宽说:“不及先生之万一。先生心系天下,不惧生前死后之名,一心为百姓谋福,实在让人钦佩!”

好话谁不喜欢听?而且这话说到了姚鼎言心坎上,也勾起了姚鼎言这么多年来无人理解自己的委屈。

姚鼎言当下坐下与吕宽聊了起来。

吕宽这段时间猛刷姚清泽的好感度,效果颇佳。要是谢则安这样与姚鼎言相谈甚欢,姚清泽一定嫉恨不已,换成吕宽,他不仅不会不高兴,心里头还有种“看你谢三郎还能得意多久”的快感,特别积极地加入对话,言谈之间对吕宽推崇备至。

谢则安当晚知道了吕宽与姚鼎言见面的事。

当时柳三思正在他家做客。柳慎行看着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实际上对亲情十分看重,上次柳三思打了他一巴掌,他还是好声好气地劝了柳三思一通。这一次柳三思上门,也是柳慎行带来的。

在那之前,柳三思已经找过谢季禹。柳三思是个好面子的人,这一次却豁出脸登门道歉。谢季禹一向念旧,柳三思一和他回想当年,谢季禹就心软了。心软归心软,谢季禹却没有擅作主张,而是提出让柳三思来找谢则安。

于是,柳三思托柳慎行为自己牵线。

柳三思到时,谢则安正在练箭。听到脚步声,谢则安搁下长弓,转身邀柳三思在一边坐下。

柳三思其实对谢则安的轻待有些不满,面上却极力忍耐。他笑着恭维:“三郎你的箭法越发精妙了。”

谢则安看着柳三思半饷,也笑了起来。他并没有接过话头,而是淡淡地问:“柳叔见过吕宽了吧?”

柳三思脸色一变。

谢则安说:“我想不明白,柳叔你怎么会答应和虎狼做交易。”

柳三思神色微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则安说:“吕宽这人野心很大,你和他凑一块只会是与虎谋皮,搭进去的比你得到的还多。”

对上谢则安了然的目光,柳三思的背脊已经被冷汗浸湿。

柳慎行霍然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柳三思。

谢则安说:“不要吃惊,你本性骄傲,这次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隐忍,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看着桌上的茶水,“吕宽做事还真是出人意料,你们两家本来是死仇,他却敢找上你。”

柳三思猛地望向谢则安:“什么意思?”

谢则安说:“照理说你不小了,应该不会对当初的事一无所知才是。当年你祖父亲自监斩了一位吕姓官员,吕姓官员的家人也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那一场大案中有一个小孩逃脱了,那小孩就是吕宽。他们家男丁有个特征,两条眉毛离得特别宽,非常好认。”他与柳三思对视,“吕宽就是是当初在你们家做事的徐婶认出来的。”

徐婶当初在柳府地位不低,柳三思和柳慎行几乎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听到徐婶两个字,柳三思怔立原地。

柳慎行说:“徐婶就在府中,哥哥你要是不信,可以和徐婶当面对质。”他深吸一口气,“我以为哥哥你真的想通了,没想到你会这样。”

柳三思抿紧唇,颓然地坐回椅上。

这一次,他又成了笑话,彻头彻尾的大笑话。既然吕宽和柳家有死仇,那吕宽对他许下的重利自然是假的,他为了那故意说来哄骗他的诱饵,又一次把柳慎行给他争取的机会往外推。

推得要多远有多远。

以谢季禹对他的了解,恐怕也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才让他来谢则安这边吧?如果他当场和谢季禹吵起来,翻脸走人,谢季禹反倒会相信他想改过;他忍下那口气,乖乖过来找谢则安,谢季禹不怀疑才奇怪。

柳三思叹了口气,据实以告:“他让我来接近你们,把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他。”

柳慎行到底还年轻,听到柳三思这话后涨红了脸,抡起拳头挥向柳三思。柳三思没有反抗,任由柳慎行把自己打翻在地。

柳慎行算是对柳三思失望透了,打了两拳后就收了手,咬牙说:“滚!你滚!当我没有和你说过任何话,你以后好自为之!”

柳三思坐在地上没有起来,他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与柳三思对视片刻,说道:“柳叔,你现在想的事应该和我想的事一样吧?”

柳三思说:“我也这么觉得。”

谢则安说:“柳叔与我到书房一叙?”

柳三思站了起来,神色多了几分坚定。

谢则安给了柳慎行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领柳三思走向书房。没走出多远,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眼前。

正是如今在谢府做管事的徐婶。

徐婶眼含泪光:“官人,你比以前瘦多了。”

柳三思唇抖了抖,说道:“徐婶,你在谢府过得很好。”这年头很多人——尤其是达官贵人家中儿女众多,对儿女的抚养并不上心,像柳三思他们有时和看着自己长大、时刻守在自己身边的仆人更为亲近。徐婶对柳三思、柳慎行而言非常重要,见了徐婶,柳三思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被击溃。

柳三思说:“我与三郎有正事要说,回头再与徐婶你说话。”

徐婶点点头,说:“我去给你们准备些茶点。”

谢则安引柳三思入内。吕宽可以出其不意地拉拢柳三思,他也可以将计就计,虽然吕宽绝不会让柳三思打入他们内部,不过他也不需要柳三思做这种事,柳三思只要“适时”地把这边的消息传给吕宽就可以了。

当然,吕宽生性多疑,绝不会全信。可正因为生性多疑,吕宽肯定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做出相应的反应。

很多时候怕的就是对手不作为。

什么都不做,把柄和证据都找不出来。只存在于脑海构思中的犯罪行为还不算犯罪,比如端王认真装闲王那么多年,虽然背地里谋划了不少事,可因为他做的事不仅没有害处,明面上看起来甚至还颇有益处,所以赵崇昭也根本拿他没办法。

柳三思这步棋,目前来说还没什么作用。不过埋棋什么的,为的从来都不是眼前。

为的是日后的全力一击。

谢则安淡笑起来。

如果吕宽是毒蛇,那他就要拔掉这毒蛇的牙齿。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他的风格,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第158章

双方都蓄而不发,朝中有了段相对宁静的日子。赵崇昭在接触过大半朝臣之后,慢慢有了自己的偏好,经常趁夜去那么几家散心,或者在他们值夜时过去闲谈,态度十分亲善,一来二去,不少朝臣对赵崇昭的态度和看法也悄然改观。

这是赵崇昭感觉最轻松的一段日子。

谢则安同样没闲着,他在百川书院组织学生们到各地县学、乡学“实习”。实习内容是向各地孩童教授新鲜出炉的《三字经》,教完一轮就算是完成“实习”,可以回京参加乡试。“实习”本来是姚鼎言革新科举的内容之一,不过那是在乡试之后、会试之前,而且内容不是当教书先生,而是佐理政务。

谢则安这个提议,在百川书院一石激起千层浪,早到了不小的反对。乡试资格也要由“实习”来决定的话,叫人怎么专心准备考试?

谢则安把每一个反对的声音都听在耳里。他还特意树了一张布告板,表示可以让士子们匿名发表意见,反对也好同意也好,都可以张贴出来给大伙看看。

第一天晚上过去,清早时反对那栏贴满了抗议的声音,甚至还有不少没有匿名的。还有人提出质疑,表示为什么是教《三字经》,分明是谢则安徇私行事。

谢则安正安然地与人饮茶。

坐在谢则安对面的是许久不见的国舅。方宝定和杨珣成亲后生了个大胖小子,国舅天天含饴弄孙,什么事都不管了。这次过来找谢则安,也是想讨谢则安给他弟造的那些玩具。

谢则安别的不行,有趣的东西却是信手拈来,别人想破脑壳都想不出来的主意他眨眼间就能说出口。为了宝贝外孙,国舅不得不厚着脸皮找上门。

谢则安为了百川书院的事要在这边待几天,国舅直接跟来了。

国舅看向围了一圈人的布告栏,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这种事怎么可能有人同意?”

同意那栏始终空空如也。

谢则安说:“不同意就不同意,有什么关系?”

国舅念头一转,露出明了的笑容:“原来你就是想他们吵起来,吵得越热闹越好。”

谢则安说:“舅舅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会那么想。”

这时一个士子挤开人群,往同意那边一站,张贴出一张大纸,上面洋洋洒洒地写明了自己的观点,语气里满是坚定不移的支持。这士子在百川书院似乎很有号召力,他一现身,陆续有几个人提笔写了起来,紧跟着那士子把文稿张贴到同意那一边。

这下更热闹了,一场笔辨正式绕着“该不该、要不要在乡试前去实习”展开。

到傍晚,战火烧出了百川书院,烧到了太学。太学大多是官员子弟,有不少都与谢则安交情甚深,一听百川书院那边闹开了,顿时向学政提出他们要去“实习”!今年才考完科举,再开考还得两年半呢,从现在就埋头苦读是想闷死在书堆里吗?果断要出去溜达溜达啊!

学政以前是徐君诚的学生,很快将太学士子的意愿传达给徐君诚。《三字经》是徐君诚亲自校阅的,一听闹出了这事儿,徐君诚立刻点了头。徐君诚和谢则安联名向赵崇昭提出“实习”的事,毫无阻碍地拿到了批文…

谢则安在百川书院消磨了几天,确定了主动愿意去的名单,连着太学学生的名单一同送上去,然后把人都召集到升平县那边的学校进行岗前培训。夏季正是农闲时期,这一年的差吏培训正巧也开始了,两批人中午坐一块吃饭,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交汇,只不过此时此刻的当事人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太学和百川书院最有进取心、思想最灵活的一批生员,并没有因为差吏没有功名而轻视他们——毕竟从踏进校门开始,他们的三观就一直在颠覆。

世界是圆的,他们生活在一个球上,大庆之外还有更广袤的大陆,比十几个大漠更为浩瀚…

造一个简单的滑轮就可以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轻松拉起比自己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东西,背一个简单的乘法表可以轻松应付无数复杂的计算…即使一直把这些东西当成“小道”,太学和百川学院的士子们还是目瞪口呆。不少人甚至觉得,这些差吏学的东西比自己学的更有趣!

这些东西恐怕连自己的长辈都不知道吧?

士子们除了听培训课之外都抓紧时间向来参加“在岗培训”的差吏们“偷师”。为了应付求知欲旺盛的士子们,差吏又不得不拼了命地消化自己刚学不久、还新鲜热辣的“新知识”。

双方都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两天用。

培训结束后,所有参与的人都兴致高昂,逮着人就问“你知道地球是圆的吗”…学政一度以为他们都疯了,满头大汗地去找徐君诚汇报。

徐君诚笑了起来:“三郎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唯恐天下不乱的谢则安下了步乱棋,泰然自若地进宫陪赵崇昭玩儿。

赵崇昭百思不得其解:“三郎你到底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