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步惜欢问。

“人是被勒死的!”暮青没回身,这结论却令步惜欢挑了眉,眸底有亮色浮现。

“怎知?”他是看过尸单的,自然知道人是如何死的。只未曾想到,尸身腐了,她验骨还真能验出人是如何死的?

暮青回身,将手中三块骨头拼在了一起,连做一个蹄铁形,道:“舌骨断了。这骨位于颈前部,位于舌和喉之间,由于很薄,构造很脆弱,人在被勒住时,舌骨常会断裂。虽然有人的舌骨永远不会化为单一的弧形骨块,但这块的大角处有很明显的线形骨折痕迹,断得很明显!”

暮青忽然抬眸,眸底的亮光晃了人的眼,“凶手可能不会武,至少不是你们这等内功高手!”

步惜欢挑眉,见她忽然转头,看向离她最近的一名黑衣人,问:“如果你杀一个人,不用刀剑,而是选择徒手掐死她,你会怎么做?”

那黑衣人不答,望向步惜欢,待见他点头后,他才道:“拧断脖子。”

暮青点点头,“那就是了。这是人的逻辑思维选择,当有简单省力的方法时,很少有人会选择费力的方法。高手杀人很少会费力去掐死一个人,除非他与被害者有深仇大恨,或者一时愤怒失了心智,这才狠掐着人不放,直到把人掐死。可是…”

她略一沉吟,问步惜欢,“柳妃死的时候在哪里?什么时辰?”

“朕的龙船上,你爹推断的时辰在亥时到子时。”

“龙船上侍卫定然不少,又是夜深人静的时辰,她的挣扎会引来宫娥太监或者侍卫,稍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选择这种费时费力的方法杀人。”暮青沉吟一会儿,脸上有些疑色,问步惜欢道,“时辰再晚,她身边也该有宫娥太监吧?人呢?”

步惜欢闻言,眸底现出深色,唇边噙起的笑意淡淡嘲讽,“她没死在自己屋里,而是船上一间空屋里,身边的人都被她遣出去了。”

嗯?

暮青蹙了眉。

“那些被她遣出去的人呢?我想见见。”

步惜欢唇边笑意嘲讽更深,懒懒道:“见不着了,人都死了。不是朕杀的,是太皇太后下的旨意。”

------题外话------

验骨还没验完,费力煮尸煮出来,不会这么容易就验完,下章继续。

第三十五章 剖心

“太皇太后责柳妃身边的人服侍不周,致柳妃为刺客所害,除了她身边服侍的宫娥太监,还杖杀了两个当夜值守的侍卫。”步惜欢哼笑了一声。

暮青皱了眉头,“柳妃死了也就一个月,消息从汴河传至盛京,旨意再从盛京传回来,时间够?”

“八百里加急,汴河至盛京走一趟只需十日。你进宫前两日,懿旨便到了行宫。”

暮青眉头皱得更紧,“八百里加急?”

步惜欢六岁登基,至今无子嗣,传闻他十五岁好上男风后便没再纳过宫妃,太皇太后为此劳心动怒,奈何步惜欢性情荒诞不羁,盛京宫中的妃嫔,太后年年赐,人年年死,听闻都是受不住帝王的喜怒无常荒淫无道,生生被折磨死的。帝驾今年来盛京前,太皇太后又赐了位宫妃,便是柳妃。

柳妃不负太皇太后所望,一朝得了帝宠,随驾前来汴河游玩。太皇太后将延绵龙嗣的期望落在柳妃身上,未曾想人一到汴河便死在了龙船上。

太皇太后为此震怒,要责难宫人,这本在情理之中。可懿旨需不需要八百里加急下往行宫?若懿旨急下是为了督促缉拿刺客的,倒还能叫人理解,可下一道懿旨来就为了杀人?

宫娥侍卫都被怒杀,案子的蛛丝马迹还有法查吗?

暮青并不知道十八年前上元宫变的细情,她只听爹说过,娘的母家当时是盛京士族门第,钟鸣鼎食之家,一朝倾覆,男丁皆被诛杀,女眷落为官奴,娘从士族千金落入奴籍,被发配来古水县,险成了知县后院的贱妾。娘对当年之事所提甚少,爹一介仵作,身在江南小县,对朝中之事所知甚少,他所知的也就比天下间的传闻多那么一点儿。

天下事,朝中事,暮青一直觉得离她与爹的生活甚远,因此一直懒得问,今日倒有些后悔,她只能根据从爹那里听来的一点点当年事来推测了。

传闻当年先帝驾崩那夜,左相元家联合大兴属国南图发动宫变,以弑君之名斩三王、七王于宫宴,血洗宫城。太皇太后当时身在冷宫,宫变之后便自冷宫出来,主持宫中大局。当时,先帝膝下皇子虽只剩五王、六王,太皇太后膝下无子,便将六王嫡子召至宫中,抚养于膝下,力保其登基为帝。

当年时局,先帝尚有一姐一弟在,瞧着元家从宫变到把持朝局是水到渠成之事,实则暗流涌动阻力不小。太皇太后能在这等局势之下稳坐宫中,并挑了个先帝的孙辈,年仅六岁便保其登基为帝,并让元家辅政至今,其心思手腕定非寻常女子。

既如此,柳妃死了,太皇太后当真会怒到不问刺客,只一道懿旨杀了宫人侍卫出气?

暮青不信,这道懿旨怎么瞧都有问题!她瞧向步惜欢,他就这么让太皇太后把人都杀了?

但随即她便明白了,他是知道杀她爹的元凶是谁的,也可能知道柳妃的死是谁所为。既然知道,那些宫人侍卫留不留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但对她来说,这些人死了就等于线索断了。

暮青转身,望一眼地上的尸骨。费了一夜将尸骨处理出来,她还打算看看今日天气,若是天气好便蒸骨验伤,看看柳妃死前有无严重撞伤。若有,再将附近值守的侍卫或宫人寻来问问当夜有无听到或看到什么,许能看出有嫌疑的人来。可如今,人都死了,线索断了,一晚的忙碌只得了这么点结果。

看了眼手中断成三截的舌骨,暮青蹲下身,将骨合在一起归位,随即她便细细查看起了那些骨骼。

“还要验?”步惜欢挑眉问。

“验!”暮青细细瞧着地上骨骼,头也没抬。以往验尸,也并非一验就能有结果,线索断了,重新再验是常有的事。

她就不信,找不出新的线索!验完这骨,她想再去龙船上看看。

金乌初升,少年蹲在地上,明知线索已断,却偏细细查着面前的骨,仿佛一根一根地数,一根一根地看,便能看出爹沉冤昭雪的路。山林深处漫来金辉,渡到少年背上,忽觉坚毅。

背后,男子望着她,漫不经心的眉宇换了抹沉色。山风拂着那广袖,袖下手指夺了玉色,缓缓抬起,欲落去少年肩膀。

那肩膀单薄,肩上兰枝晨光里如覆着清霜,男子指尖触上,忽然一颤!

似被那清霜刺了手,他倏地将手收回,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方才,他想告诉她凶手是谁…

这本是一场交易,她为他所用,他替她指一条寻凶的路。

然而,为何仅一日,他竟险些…

男子定定望住自己的手,玉指浸了寒色,眸底惊起暗涌。

初见她,古水县官道,他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她让一个水匪替她送信,另一个无用之人竟也留了性命,如此心软,必难成大器。然而终究错看了她,刺史府一见,审时度势,隐忍蛰伏,一举而发!

女子之身,却叫他恍惚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他自己。

所以刺史府中放她走,想瞧瞧她能走出一条怎样的复仇路来。未曾想她撞进有他的这条路,从那时起便不想再放她走。

江山皇权,步步杀机,他需要她那察言观色之才为他所用。深宫寂寥,长夜漫漫,十八载春秋寒暑,从来只他一人,头一回想寻一人相陪。然而,亲手寻来的人,不过伴了一日,他竟险些放她走。

终究是那句“本是明君”入了他的心。

贪念也好,利用也罢,他告诉自己,以她的性子,若知凶手是何人定会冒险报仇,像夜探刺史府那般。与其落入他人之手丢了性命,不如陪他行这悬崖之路,待他君临天下,待她大仇得报。

男子望着那背影,那背影却忽然回身,晨光里眸中神色叫他忽然醒过神来,放下袖中的手。

听她问:“陛下可有宠幸过柳妃?”

他一怔,听她神色清明地问出这话,心中不知为何有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他一时不知那情绪该叫什么。

“不曾。”他答,心底竟升起淡淡喜悦,期望见到她亦欢喜。

她却一副理所应当的神色,语气有些古怪,“柳妃是太皇太后新赐给陛下的?”

“是。”他终于听出不对劲,“怎么?”

“可她…分娩过!”

她望着他,那眼神,他看懂了——你被戴绿帽了,陛下。

第三十六章 陛下不举?

步惜欢的脸没绿,只是背衬晨光,显得那脸格外阴沉些罢了。

暮青把那看起来像是胯部的骨捧了起来,给他看下方,“这里是耻骨联合,女子分娩时,这里会打开,胎儿会从此处娩出。孕后期和分娩时,由于耻骨间的韧带附着处被拉伤或韧带嵌入骨质,致使骨面留下永久的凹痕,称为分娩瘢痕,是女性生育史的典型骨性特征。”

她把那骨侧了个位置,对着晨光给他看那背侧边缘处,果见上面有黄豆粒大小的凹痕,看起来有些粗糙。

“虽然未生育过的女子也有少数会出现这种凹痕,甚至有极少数的男子也有此凹痕,但是这里有分娩沟。”她指了指手中那耳状似的人骨,对着晨光,可见一道沟槽,“髂骨耳状面前下方的这道沟槽,深而宽,边缘不规则,底部凹凸不平,这是妊娠期间骨质吸收所形成的,叫分娩沟。除此之外,耻骨联合面上端与骨嵴的部位也可见一些形态疤痕,所以我认为她有分娩史的可能性很大。”

耻骨联合、分娩瘢痕、髂骨耳状面、分娩沟、骨嵴…

步惜欢瞧着暮青,目光里多了些探究,仵作乃武德年间仁宗在位时定为朝廷吏役的,至今虽已两百余年,但因贱籍少有人愿为,如今朝中官衙尚有发了大案要从附近州城调用有经验的仵作验尸的情况,可见这一行人才甚少。他…年幼时曾见过仵作,但从未听过这些说法,总觉得她所说的这些格外陌生。

暮青的眼里也有探究神色,柳妃生过孩子,那她如何进的宫?

宫中选妃,先将各地官员家中未嫁之女的名单造册呈入宫中,宫中应会派人到地方上暗查入选之女的德行,德行有亏者是不能进京待选的。入宫前,单验身一关,其严格便非美人司里可比。听闻验身时,待选女子由女官领着入暗室,令其宽衣,摸其胸,探其秘,闻其味,察其肤,完璧之身是必查的一项!

柳妃未婚生子,德行与验身两关是如何过的?

先说她家中,她未婚生子,难道家中不知?怎敢将她的名册报与宫中?

再说宫中,步惜欢因好男风,至今未立后,后宫之事由太皇太后掌着。太皇太后既操心龙嗣,选妃定是后宫头等大事,她身在后宫多年,深谙宫闱之事,怎会让选妃出如此大的纰漏?

“柳妃出身如何?”暮青问。

“上陵郡丞之女。”步惜欢垂眸,眸下落一片剪影。

上陵,陵州治下,郡丞乃一城副官,正五品。

一介五品官之女,一入宫便被太后赐给帝王,未得宠幸便封了妃?

这事,可真耐人寻味…

昨晚步惜欢肯让她开棺验尸,她便瞧出他对柳妃并无喜爱之情,方才他也说未曾宠幸过柳妃。即便他喜爱,也宠幸过,在宫中以柳妃的出身也不可能一朝封妃。那太皇太后为何给柳妃如此大的恩宠?她可知柳妃并非完璧之身?

若知,她怎会将这样的女子赐给帝王为妃?

若不知,柳妃一死她便下旨急杀了宫人侍卫又是为何?

暮青皱眉,爹的死,怎牵出这许多疑云来…

疑云绕在心中,一时解不开,她抬眸,看向步惜欢。男子垂着眸,眼底落一片暗影,山风拂着衣袖,更觉幽静。

“陛下为何未宠幸柳妃?”暮青忽然问,她总算知道这古怪的感觉来自何处了。

无论太皇太后知不知道柳妃非完璧之身,柳妃自己是清楚的,她就不怕侍寝时被发现?给皇帝戴绿帽子,得有赔上九族的觉悟,何况眼前这位传闻中喜怒无常,荒淫无道,虐杀宫妃无数。若别他识破,下场定不会善终,柳妃怎敢?

步惜欢闻言抬眸,眸底暗影尽去,却更觉幽静,“你希望朕宠幸柳妃?”

暮青微怔,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刚才他抬眼时瞳孔微缩,眉毛略微压了压,这代表他内心有些不悦,为何不悦?

这跟她希不希望有何关系?她只是在推理案情。

见她这副“你莫名其妙”的模样,步惜欢自嘲一笑,他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太皇太后将柳妃给他时,她与他根本就不相识,何来希望与否?他转过身去,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半晌,他声音透过背影传来,和着山间清风,微微低沉,“不喜。”

但他的答案她并不满意,“陛下是不喜柳妃,还是不喜后宫所有妃嫔?”

步惜欢转过身来,那向来懒散的眉宇微蹙。

“换句话问,陛下有多久未宠幸妃嫔了?”暮青盯住他,晨光照着那清亮的眸,格外清澈。

“这跟案子有关?”他声音又低了几分,宫中从未有如此清澈的眸,但此刻他有些恼她这般清明。未出阁的女子,说起宠幸来,她倒脸不红气不喘。

“有!”暮青点头,“若陛下常宠幸妃嫔,那我便有些想不通柳妃为何敢入宫,难道就不怕侍寝时被识破?可若陛下久未宠幸妃嫔了,那倒说得通些。但…”

但其实也说不通。

久未宠幸,不代表永远不会宠幸。柳妃就不怕帝王心血来潮?

还有太皇太后,假设她知道柳妃已非完璧之身,难道柳妃就不怕侍寝时事发?

再者,步惜欢六岁登基,至今十八年,如今已二十有四,他可能久未宠幸过妃嫔?

虽然入宫那晚,她看出他的纵情声色不过是在演戏,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正常需求…

她还是有什么事情没有想通。

暮青望向步惜欢,等他的答案。此番验骨牵出的疑云太多,线索太散,她需要理一理,好知道下一步从哪里下手查。

步惜欢却只瞧着她,那目光说不清道不明,只抿唇看她,不答。

他该怎么告诉她,他从未宠幸过那些宫中女子?

嗯?暮青看他这神情,却一挑眉,目光落去男子唇上。那唇微粉,晨光里如山间枝头落了早樱,本是好颜色,却紧闭成一线。

紧闭唇,代表有压力,不想回答某问题,是有难言之隐的表现。

他为何有难言之隐?她不就是问他多久未宠幸妃嫔了吗?很难开口?

雄性生来有炫耀能力的心态,动物界中,雄性通过炫耀外貌等来吸引雌性,从而获得繁衍后代的权利。演变到人类身上,男性往往会通过此事来证明自己强壮、健康、有力量,仿佛如此便能获得女性的青睐和认同。所以很多男性乐意谈起此事,对此事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代表什么?

暮青一愣,突然想起天下间一个传闻来——元隆帝貌好若女子,性喜雌伏。

“陛下不举?”她忽问。

她前夜虽看出步惜欢纵情声色是在演戏,但这不代表他不好男风。若他在与男妃之事上喜雌伏,在与后宫妃嫔之事上又有难言之隐,最大的可能性不就是不举?

如此便说得通了!

一个无法宠幸妃嫔的帝王,给他一个非完璧之身的女子,他也不会碰,除非他在侍寝之事上借用工具。但他可能厌恶女子,连碰也不愿意碰。她记得在刺史府阁楼相见那晚,他问她的身手师从何人,她答顾霓裳时,他语气神态颇为失望。

他的喜好太皇太后应该清楚,既然不怕把柳妃赐给他会被事发,从另一方面也佐证了他根本不碰妃嫔的事。

但如果这样推测,柳妃入宫的目的就有待深查了。太皇太后也是,帝王不举,她再选妃也没用,那她把柳妃放到帝王身边的目的又是为何?

暮青皱眉,她知道,她的这一切推测很多是假命题,如果太皇太后只是在选妃之事上出了纰漏,确实不知柳妃非完璧之身,那她的很多推测就都不能成立。

果然这点线索要理出头绪来,还是太少了。

山风徐徐,少年半低着头,眉峰一会儿浅蹙,一会儿舒展,一会儿又蹙起,沉浸在思索中,久未发现气氛有些静。山风卷着男子华袖,晨光落去,似覆了清霜,清晨山间晨露微湿,冷浸了两袖红云。

不知多久,听一道隐含怒意的声音,“暮青!”

暮青抬头,见男子自昨夜促膝畅谈后,再一次褪了那懒散神色,脸上覆一片沉怒,眸光慑人得能杀人。她在男子沉怒的目光里只挑了眉头,面色清冷,“陛下何事?”

她懂他为何发怒,被看穿此事发怒很正常,不怒才不正常。

“你!”见她竟还问他何事,男子脸色逼出几分铁青,欲言又止了半晌,问,“你…验完了吗?”

“验完了。”暮青看一眼地上白骨。

宫人侍卫被杀,有些线索已断,不必再蒸骨验伤,只是就今早发现的新线索,她还需再理头绪,以找出下一步查凶的方向。

她垂眸,继续思索去了。步惜欢瞧了她半晌,忽然怒笑一声,红袖怒甩,大步离去。

“回宫!”

------题外话------

昨晚只更得少,让大家久等了,补两千字出来,再次致歉。

下章字数依旧饱满,望妞儿们轻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