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薇珑笑着去呵柔嘉的痒。

柔嘉笑着躲闪的同时,手也向薇珑肋部伸去。

两个女孩子嬉闹起来。

春节自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今年亦然。

正月初四,夜,梁湛轻车简从,应邀来到周府,进到外院书房。

周夫人身着玉色褙子,坐在太师椅上,头上只有银簪、珍珠耳坠两样饰物。

她望着梁湛,眼色深沉,笑容似有若无。

梁湛拱手行礼,“夫人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周夫人素手落在放在茶几上的几页纸张,“查到了德妃娘娘一些前尘旧事,心中感触…已非瞠目结舌可言。”

“…?”梁湛神色一整,“可信么?”母妃的前尘旧事,引得周夫人瞠目结舌…不知是怎样上不得台面的事。

“我从来没有开玩笑的闲情。”周夫人将纸张递给身边的丫鬟,“请王爷仔细瞧瞧,上茶。”

梁湛落座,敛目细读,越看脸色越白。

周夫人双手安静地交叠在一起,敛目看着脚尖,静静等待。

等梁湛看完,周夫人抬眼望着他,玩味地笑了,“这些事,王爷应该也有耳闻吧?只是,你不愿意相信。”

梁湛默认。他前两日听付兴桂说了两句,就斥责胡说八道,再不肯听。

“由不得不信。”周夫人道,“这些事,知情人少不了,只是,没有任何人敢提及而已。”

已经进宫的妃子,传出闲话,在皇帝看来,等同于给他戴了绿帽子,妃子不得善终,知情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夫人继续道:“我这两日都在想,这笔账该怎么算?国公爷活着、死了,对周家来说都一样;我这些年,也几次生出过遁入空门的心思。只是,周家的后人不该因长辈陷入绝境——我不能宣扬这件事,虽然,我憎恶德妃。”

梁湛面色青红不定,恼怒于母妃的事情,此刻又真是无地自容。

“如果一定能将平南王扯上,我在所不惜。可是,人家清清白白,从没将你那个母妃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些年了,德妃只与我家国公爷来往。”周夫人讽刺地一笑,“知道了这些事,我才明白,我的儿女为了儿女情长犯浑犯傻所为何来。”

她也明白,梁湛之前为何能把周益安撇在一边求娶黎薇珑。

“上梁不正下梁歪,真是至理。”

梁湛听得出她的未尽之言,面颊烧得厉害。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周夫人意兴阑珊地道,“请王爷娶周家女的事,本就是强人所难。到了今时今日,你忘掉就好。”

“两家结好,不一定利用裙带关系表明诚意。”梁湛终于能说话了,“别的事情,我若能尽力…”

“免了。”周夫人轻一摆手,“我看到你,就会想到德妃娘娘,之后就会想到她暗地里得意了多少年。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从没这样厌恶过一个女子。”

“…我知道了。”梁湛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我与周家交好的心思,不会变。我母妃这些事情,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他抬眼,定定地迎上周夫人的视线,“夫人也清楚,对于您这样的人而言,清者自清并不是至理名言。如果程阁老相助,是因陈年旧事;如果程夫人知道,是程阁老求着您要帮周家,她会作何感想?”

“我的确曾为此犯难。”周夫人笑容冷冽,“但是,王爷不明白一个道理:无欲则刚。对于一个活着都嫌烦的人女子而言,她没什么不可失去。若想玉石俱焚,我随时奉陪。”

“夫人言重了。”

周夫人似是没听到一般,继续道:“对于一个生来就是名门贵胄的男子而言,除了至亲,没有什么能将他击倒——我指的是平南王。他这也是无欲则刚。

“我劝你不要跟他斗,不要丧尽天良——你有一个疯子一样下作的母妃,险些置他于死地,是你们母子欠他的。假若你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不如在我周府后园的歪脖树上吊死。

“我不知道黎郡主知不知道这些,但我相信,她就算知道,也会缄默。她孝顺,不会让双亲陷入是非卷入流言。

“说心里话,我是不得不与黎郡主为敌——我的儿子、夫君缺理在先,明知她不会放过我们,我就只能设法保住现有的地位,试着去将她推入弱势。但我不会用你们那种手段。

“请你务必记住。

“你母妃身死那一日,兴许是周家与你交好之日。

“言尽于此。”

周夫人站起身来,走向里间,吩咐丫鬟:“送客。把世子、国公爷请来。”

周国公像是斗败的公鸡。

周益安一副丢了魂儿的德行。

周夫人看了两个人半晌,强压下了心头的火气,遣了丫鬟,和声道:“这么晚叫你们过来,是有件事情让益安知道。”

父子两个都不说话,倒是很默契地同时喝了一口茶。

周夫人杀人的心都有了,面上却是不显分毫,对周国公道:“我说话的时候,你不要打断,多嘴说一个字,我就唤外面的护卫进来,服侍你喝一杯让你当场暴毙的送行酒。”

周国公这才抬眼望着她,眼神惊疑不定。

周益安与父亲的反应大同小异。

周夫人把德妃的事情详略得当地跟周益安说了,此外,说了周国公当年酒后无状、轻薄她的姐姐的事情。

周国公聆听期间,头垂得越来越低。

到这时候,周夫人反而笑起来,对周益安道:“你有个情圣父亲。我了解这些事情之后才明白,我一母同胞的姐姐因何有了那次的飞来横祸——她的双眼、笑容,与德妃娘娘有几分相似。”

周益安起初像是做梦一样,眼神茫然但是直勾勾地盯着周国公,慢慢的,眼里浮现恨意,越来越浓。

这是他的父亲?

辱没了姨母的清白,连带的葬送了母亲的一生。

现在他长大了,这个做父亲的又引导、纵容他去害人。

最可耻的是,这所谓的父亲,是受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的唆使。

哪里还算个人?

得不到的,就那么好?宫里宫外相隔,那女子又已为皇帝生下一儿一女,而且心里钟情的是平南王。

凡事都要讲个值不值得。

“你图什么?”周益安听到自己变得极为沙哑的语声,“嗯?你图什么?!”

“…”周国公无言以对。就算有像样的理由,面对着恨不得随时杀了他的妻子、对他满腔憎恶的儿子,又如何能够说出口。

周夫人惨然一笑。

是啊,这男人图什么?

她起初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是他与德妃有过一段旧情,又见梁湛是可造之材,便起了不该有的妄念——那已经很愚蠢了,所以当时她不想询问,怕自己听他亲口说出后气得吐血。

可是真正的原因呢?

是这样可笑。

小丑一样被一个女子玩弄于鼓掌的男子,是她的夫君,毁了姐姐一生的夫君。

对于自己,她倒是没什么后悔的。

路是自己选的,过好过坏都怨不得别人。

要后悔,也只能后悔一双儿女成了现在的样子,是她疏于管教,更是她迟钝——原本真以为自己心如顽石,真的不喜欢儿女,可在他们吃亏、落难的时候才发现,心疼,疼得厉害。

原来她也有慈母心肠,却迟来了十几年那么久。

周国公鬼迷心窍,她犯的错也不少。

周益安瞪着周国公,双眼慢慢发红。他的手死死地握成拳,骨节发出声声脆响。

“娘…”他转头的样子显得有些吃力,“这个人…这个人…”他想说这个人怎么可能是您的夫君、我的父亲?他不愿意相信,他情愿不曾来到这世上。

周夫人无法与儿子对视,低头看着脚下。

周益安双手撑着座椅扶手,费力地站起身来,“娘,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要么我走,要么——他消失!”

周夫人没说话。

周益安脚步踉跄地走出门去。

周夫人随之出门,缓步走在通往内宅的路上。

随行的心腹双晴低声询问:“夫人打算如何安置国公爷?”

周夫人停下脚步,抬眼望着清幽、黯淡的月色,“要给他安排个应有的下场。我倒是有几个法子,只是不知效果如何。”她苦笑,“无妨,又不急,逐个试一遍就是。”

第37章 更新(万更)

初五,上午,梁澈到访唐府。

他求唐修衡的事情,已经有了下文:两位总兵派人送来亲笔书信,答应开春儿时借着任免下属的机会,给他的人安排个像样的差事。

今日,他是前来道谢,亦是打开在明面上与唐修衡交好的局面。

梁湛已经被禁足,要是到这地步还敢派人盯着他,真就不能怪他翻脸。

顺王、宁王不会盯着他与哪位朝臣来往。退一万步讲,若是真有立长子为储君那一日,那兄弟两个是一母同胞,也不会窝里斗。他们对这一点看得很明白,一方面要听天由命,另一方面则要沉稳处事,不主动挑衅别人,也不会纵着别人挑衅自己。

这两日梁澈得空就进宫,陪着皇帝说话,话里话外的,想跟唐修衡请教一些看人、用人的门道。

皇帝就瞪他,说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还能闲得替唐意航回答你不成?有不懂的你去问他就是了,有正经事请教,他会以礼相待。

得了皇帝这样的准话,他不需再有旁的顾虑。

梁澈随引路的小厮走进静虚斋的书房。

室内静悄悄的,书香、墨香里交织着清新花香,氛围怡人。

唐修衡卧在躺椅上,面色带着宿醉的些许苍白,看到梁澈,温和一笑。

梁澈见他要起身,连忙道:“你躺着你的,我就是来找你说说闲话。”

“还真是懒得动。”唐修衡歉然一笑,指了指三围罗汉床,“王爷请坐。”

梁澈却自己拉过一把太师椅,坐到唐修衡近前,双眼亮闪闪的,“我托你办的事儿有了着落,赶着过来给你道谢的。”

唐修衡坐起来,喝了一口浓茶,“应当的,恰好又是能力之内。”

“你这几日没少喝吧?”梁澈打量着他的脸色。

唐修衡牵了牵唇,“就差泡酒缸里了。”

梁澈笑出声来,从阿魏手里接过茶盏,客气地道声“辛苦”,这才对唐修衡道:“我这几日却是无所事事,得空就去宫里晃悠,跟父皇说有些事要向你请教,父皇说有不懂的只管问你,跟他絮叨又没用,数落了我几句。”委婉地告诉唐修衡,皇帝允许我与你来往,你日后可别让我吃闭门羹。

随后,他接着道:“另外,父皇也提了两句,说有些将领进京来,少不得与你团聚一番,你这几日一定没少喝酒。我就带了些解酒的药材,起码不至于醒来之后头疼欲裂。”

唐修衡和气地道谢,心里苦笑。他喝完酒之后,该失眠还是失眠,酒精并不能麻痹他的头脑。这几日应承完回到房里,还是了无睡意,跟两个门客下棋消磨时间。

好在,心情不错。

梁澈知道唐修衡话少,但听人说话时态度很认真,让他心里有了底,接着说自己的一些想法:“父皇、母后对黎郡主,比对一些公主都要宠爱,柔嘉与黎郡主又是亲如姐妹,说句套近乎的话,黎郡主在我这儿,等于半个妹妹。你要是不反对,下午我就去平南王府一趟,母妃要我送她一些内务府新打造出的物件儿。”

唐修衡躺回去,笑微微地凝视着梁澈,目光清澈、柔和。

“行不行?给个准话。”梁澈因为对方的态度,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你要是心里别扭的话,我就让母妃找机会交给黎郡主。”

“行。”唐修衡颔首,视线落到别处,想到了前世的梁澈。

这是娶过薇珑的男子,要说他对此一点儿都不别扭,不可能。

那时期,他还不知道梁澈、薇珑都是梁湛手里的棋子,不清楚两个人都陷入了绝境。

最终,梁澈将手里的势力全部交给薇珑。有了他的帮助,薇珑在很多事情上才能从容应对。

帮过薇珑的,他都会尽力善待。

当然,实在有心无力或是梁澈自找倒霉的话,谁也没辙。

梁澈则细细地打量着唐修衡。

完全静止的时候,眉宇间有着似是与生俱来的忧郁。

略显苍白的面色不是那种带着病态的,反而如莹白的玉;垂眸思忖时,浓密且长的睫毛低垂,让人觉得似有千言万语,再凝眸一看,又似无悲无喜。

鼻梁高挺,上唇似一把线条完美的弓,唇峰、唇珠明显。

穿着纯白的中衣,与漆黑的剑眉、发丝形成鲜明的对比。

梁澈不是第一次这样打量一个男子,但这是第一次这样打量唐修衡。

他喜欢细看样貌出众的人,不拘男女——只要是五官有出彩之处的人,他都会满心愉悦地欣赏。

真正的美男颜,兴许比貌美的女子还值得细品。他是以貌取人的做派,身边的侍卫、管事,都得样貌出众,交朋友也一样,遇到仪表堂堂的,不说话就已有了三分好感。

这一点,没什么丢人的。他就愿意跟好看的人坐在一起议事或者扯闲篇儿,那样心情会很好,又不触犯刑罚,谁也别想让他改。

对女子,他的做派就很随意了。

女子若是又能欣赏又能得到,为什么要拒绝?若是他觉得好看的女子投怀送抱,他为什么要矜持地把人推开?

当然有坏处:头脑一热,女子不管提什么要求都会当即应下,事后根本做不到,到眼下,已经惹得好几个女子暗地里寻死觅活了。

可他能怎么办?他只想在皇帝眼里做个资质一般、有孝心的儿子,风流债传到皇帝耳朵里,一定会惹得皇帝嫌弃。

打量了唐修衡一阵子,想到薇珑绝美的容颜,梁澈笑起来。

再没有比这两个更般配的人了。

“你同意就行,我这就回府备好礼品。”梁澈起身向外走,“你跟郡主抓紧成亲,早早生个女儿。嗯,我也得抓紧娶个标致的妻子,生个儿子,过些年,把你家的女儿拐到家里做儿媳妇。”

唐修衡嘴角一抽。

他和薇珑都没想过要孩子,这厮倒先打起了小算盘。

就算添个女儿,也轮不到梁澈惦记。就他那个德行,生了儿子大抵也随他。

再说了,这才见了几面?也太自来熟了点儿。

转瞬之间心念数转,唐修衡蹙了蹙眉,摸到了一册书,卷起来抛出去,结结实实地砸到梁澈身上——也不跟他见外了。

梁澈哈哈大笑,“我这叫实诚,怎么想就跟你怎么说,在心里打这算盘的不知道有多少。往后啊,有你愁的,有本事就只生儿子。”说着已经加快脚步,扬长而去。

唐修衡把双臂垫在脑后,瞅着来回摇晃的门帘子运气。过了一会儿,唇角缓缓上扬。

梧桐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