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槐已经知道了德妃那些事儿,心里膈应得不行,正色询问薇珑:“郡主作何打算?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王爷?”

“爹爹应该已经知道了。”薇珑一笑,“他让你专心打理我的事情,自己要查的事情,便会交给别人。”

“这倒是。”

“这件事,你帮我张罗着办最稳妥。”薇珑取过一张笺纸,推到吴槐近前,“这是我的法子,但是需要一个合适的人。”

吴槐看过,不动声色,“小的明白,抓紧物色。”

薇珑颔首,用小铜剪慢慢地把笺纸剪碎。

梁澈过来的时候,薇珑并没犹豫,转到待客的暖阁相见。

如今薇珑心里对他的情绪,像是一个相识已久的友人。

见礼、落座之后,梁澈言明来意,“也不知道你何时进宫,我母妃便让我替她把东西送过来。一些小物件儿,你别嫌弃。”

薇珑笑道:“劳烦王爷了。改日见到淑妃娘娘,再好生谢恩。”说着就有了主意,“淑妃娘娘喜欢绣品,我其实也给她备下了一份薄礼,是一副双面绣的屏风,胜在料子分外轻软。正寻思着哪日送进宫里去,恰好王爷来了,临走时能否受累带上,转呈淑妃娘娘?”

梁澈笑道:“郡主实在是客气了。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小丫头只是特别会说话罢了,如果他不主动来送礼,她根本不会主动与他和淑妃走动。

他和淑妃也一样,要不是瞧着薇珑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不会跟平南王父女二人礼尚往来。

怕出事,没那个胆子。

万一皇帝以为他看中了薇珑,意图自己谋划婚事,那他现在过的兴许就是梁湛的日子。

之后,梁澈与薇珑拉起家常来,询问柔嘉的公主府几时动工,又说起五皇子梁洛的趣事。

薇珑一直态度温和地应承着。

梁澈说话期间,偶尔会凝眸细看薇珑,荷风给他续茶的时候,他也会笑笑地凝视一眼。

那眼神很直接,但不会引起人丝毫的反感。

他看着女孩子的神态,是人陶醉在美景中的样子。

当然,换个一相见就对他有好感的女孩子,之后的情形就不好说了:他看到漂亮的女孩子,会让女孩子觉得特别受尊重、被看重,不搭理他的,他就一直把对方当风景看;若是两相里有意,他就不管不顾了。

他这性情,薇珑是有所了解的。

要说好色,也是真好色;薄情起来,也是真薄情。

今日瞧着这个美得不成样子,明日再遇到一个样貌出众的,先前遇到的人就一并扔到九霄云外。

前世他临终前,对薇珑算是无话不谈,毕竟也知道,他死之后,康王府就要由她当家,宫里的母妃也需要她宽慰、照顾。

说完了至关重要的事情,便是他那些风流债。

大略数一数,就有十来个对他一往情深却始终没得到名分的女孩子,出身有高有低,样貌是各有千秋。

薇珑当时每日都是满腹无名火,却被他这些破事儿引得好几次发笑。

他笑着说,你笑归笑,帮我给她们个交代。

薇珑说怎么交代?出身低的,多给些银钱、产业,出身高的,不稀罕钱财,要的只是名分,难道要都封为侧妃么?

梁澈想了想,说那我就见见她们吧,不,你跟我一道见见她们。

薇珑不想掺和,但他坚持,便同意了。

第二日见到一名闺秀的时候,梁澈和颜悦色地给两女子引荐,后来对那可怜的女孩子说:“这就是我的王妃,你看到了吧?我要娶的,是她这样貌美绝伦的人。我对不住你,王妃也不会计较我们以前做过的糊涂事。”

薇珑当场傻眼,心里直骂他真不是个东西——都快死了,还摆了她一道,用她做挡箭牌,让别人死心。

那名闺秀当场落泪,只说他能早日痊愈就好,别的都不打紧,又赔罪说以前都是自己不懂事,让薇珑千万不要放在心里。

薇珑听着实在是不好受,避了出去。

等人走后,梁澈语气苦涩地跟她说:“我能怎么办?不管她们是不是死心,也得想法子让她们真死心吧?瞧见你,不会自惭形秽的人不多,虽然在我眼里,她们也不差——你这种人,不是能过日子的,只能供在家里每日瞧几眼;她们不一样,她们是实实在在、有心有情意的人。”

一番话,把她说成了没心没肺没感情的人。薇珑失笑,自是不会跟他计较。

就这样如法炮制,梁澈解决了那些风流债,能帮的都让她吩咐人去帮衬一把。

偶尔他难受的厉害,什么事也不理会,只让薇珑和王府里几个貌美的丫鬟坐在近前。

“看一看,心情就好了,身上也就不疼了。”他说。

最让薇珑啼笑皆非的是,后来他叮嘱她:“那几个丫鬟你也要善待。你懒得搭理我的时候,都是她们尽心服侍。”

让他饱一饱眼福,他就愿意善待。

薇珑只惋惜他生在了帝王家,又惋惜他不是生来就能被立为储君的出身。

他这样的性情,做帝王就挺好,后宫里莺莺燕燕环绕身边的日子,他一定如鱼得水。

梁澈也有遗憾:他从不曾为哪个女子神魂颠倒,不知道长情、痴情为何物。

他知道她心里有人,后期也知道梁湛因为得不到她而胁迫,总是疑惑:“你说你们至于么?”

未尽之言是梁湛固然像疯子,她也实在是一根儿筋——嫁了梁湛,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也只是不理解,倒是没迁怒她。不管是因为认命还是斟酌利弊之后不迁怒,做到都不容易。

这个人总的来说,优点不少,开朗、聪明、有自知之明,处于绝境都不会消极。

他的弱点是女子,谁要是对他用美人计,百试百灵。

这一点太要命。不管他处于怎样的优势,都随时可能因为美色前功尽弃,就像前世。

但这是她有心无力的事情,只盼着唐修衡能潜移默化地让梁澈警惕一些。

梁澈没久留,坐了半盏茶的工夫就起身道辞。

薇珑送到暖阁门外,转身唤荷风代自己送客,回到房里,取出自己的钱匣子。

她与唐修衡说过数钱的话,并不是随口一说。闲来真是得空就算算放在自己手边的钱财。

那过程可以带给她很多憧憬,要么是想自己建个像模像样的园子,要么就是计划着再开个铺子。

每次想的都不一样,每次都不会去办。

越是在当时计划得很周密详尽的事情,她越提不起兴趣去办。

就像有些书籍,寻到手之前特别想看,等到书安置在了书架上,兴许一眼都不看——仿佛书到手之后,书里的学问也就到手了。

能有个正正经经并且打心底喜欢的一技之长,她自己偶尔都觉得不可思议。

说到底,是小时候的性情才是真的单纯,对什么事都是一头扎进去,不问结果。性子定了型之后,动辄与自己较劲不说,其实也懒得厉害,喜好之外的事,没有像样的理由,一概不肯沾边。

转过天来,宫中设宴,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携带女眷、子嗣前去。

薇珑以前不出席这种场合,都以年纪小为由;而现在已经定亲了,不便赴宴,理所当然地留在家中。

黎兆先虽然不喜这种场合,却不能不出面。

唐家那边,赴宴的是唐太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

德妃和安平公主都在场,得知薇珑不来,神色才缓和几分,想到被禁足的梁湛,便又有些颓然。

柔嘉先与梁澈凑在一起说话,询问淑妃给薇珑的是怎么样心思奇巧的物件儿,又替薇珑邀功:

“那个双面绣的屏风,你看不出门道,可在喜欢绣品的人眼里,当真是极为名贵的。你是不知道,那料子说薄如蝉翼有些夸大其词了,但真是很薄很薄的。你自己就想吧,用那样的料子做出双面绣的屏风,不知道花费了绣娘多久的时间呢。”

梁澈笑道:“我知道。送到母妃跟前的时候,凑趣看了看。母妃懂行,赞不绝口,她那个高兴劲儿可是做不得假的。”

柔嘉喜笑颜开,“知道就好。我怕你误会薇珑小气。”

“我怎么敢。”梁澈失笑,顺道夸奖妹妹,“那可是你的好姐妹,料理什么事,绝不会出岔子。”

柔嘉很受用,拉着梁澈去见过黎兆先,寒暄一阵子,又去见唐家婆媳三个,坐在一起叙谈多时。

安平公主远远地望着柔嘉,眼神有点儿冷。这个丫头,还有黎薇珑,只要能寻到机会,她就会给她们点儿颜色看看。

被害得掌掴的羞辱,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当日,她称有些头疼,早早回宫,随后装扮成小宫女的样子,溜出宫去见梁湛。

在宫里被皇帝、皇后发落,没三两个月的时间,人们都不敢与受罚的人走动。她也不例外。在今日倒成了好处,人们都当她不存在,又都顾着在宴席上应承,更不会有人留意她的动向。

梁湛在书房闭目养神,听得安平来了,眉峰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继而却是挂上了和煦的笑容,唤人快请。

安平走进门来,除下斗篷,坐到他对面,先赔礼道歉:“都怪我,自己被人羞辱了一通,还连累了你和母妃。”

皇帝这些年本就不怎么理会嫔妃,去后宫只围着皇后、柔嘉转,现在连见都不愿意见到德妃。

“已经这样了,多说无益。”梁湛一笑,“日后机灵些才好。”

“我记住了。”安平颔首,随后忍不住告起状来,“我当日也实在是被气坏了,你是不知道,黎薇珑话里话外的,说的都是你我是皇室庶出的人,比不得唐修衡。”

梁湛微微扬眉,笑意更浓,“就算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可那些难道不是事实么?”

“…哥,你怎么会这么想?”安平愕然,“父皇只是让你禁足三个月而已,小事情,你不至于变得这样消沉吧?”

“这可不是消沉。”梁湛温声道,“皇室里嫡庶分明,只是没人整日挂在嘴边。我们的处境,本就与权臣没得比。”

在皇室里已经成年的四个皇子,哪一个的处境不是特别尴尬?哪一个又不是谨小慎微地过日子?他们不敢给权臣脸色,权臣很多时候却能由着性子来。

所为何来?

因为皇帝打心底就不喜欢庶出的儿子。

皇帝是嫡出,登基前后,却没少受庶出的兄弟折腾。

以前没法子,元皇后干政,皇帝根本不回正宫,元皇后担心嫔妃先于自己有喜,没少用歹毒的手段。

皇帝有一阵完全是跟元皇后赌气,一堆嫔妃雨露均沾,三四年的光景,后宫四个皇子、好几个公主相继出生。

随后,元皇后被废,皇帝终于找到了意中人——现在的皇后。

五皇子出生之前,皇帝对四个庶出的儿子还算慈爱,现在怕是已经起了忌惮之心,不然,何以揪住他一点儿过错不放手?

是给他的惩罚,也是给其余三个人的警告。

皇帝的打算已经很明显了:五皇子成年之前,他都要像护犊子的老虎似的给幼子护着地位和社稷。

帝王对一个女子的爱,从来是灾难,不是那女子不得善终,就是别人前赴后继的成为他的爱恋的殉葬品。

安平嘴角翕翕,半晌才道:“哥,上次的事儿我办砸了,是我对不住你。只要有可能,我一定会帮你如愿。”

她眼神和语气一样,特别坚定。

梁湛闻言扬眉浅笑,“谈何容易。平南王在京城,平南王府就没有可乘之机。”更要紧的是,现在多了一个唐修衡。

安平却道:“只要用心,总能找到机会。况且,机会不是等来的,是可以做出来的。”

以前她是如何也不想让黎薇珑成为自己的嫂嫂,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她一定要让黎薇珑嫁给哥哥,还是很不光彩地嫁给哥哥。

谁说黎薇珑就一定能以正妃的地位嫁入端王府了?她要是做了出格的事情,皇家不让她做侍妾就不错了。

到那个时候,劳什子的出身高贵、满腹才情,都没用。

“你那些法子,若是上不得台面,也就罢了。”梁湛凝视着安平,“况且,我真不认为你是她的对手。”

“…”安平用力咬了咬嘴唇,“走着瞧!”

“有这份心思,你倒不如想想自己的归宿。”梁湛态度柔和地道,“你也不小了,眼下又惹恼了父皇,哪日他心血来潮给你指一门婚事的话,又当如何?到时你反对,恐怕没什么用。”

安平脸色微微发白。这真是她最怕的事情。

“依我看,你不妨自己用些手段,给自己寻个合适的人。”梁湛道,“凡事都要以大局为重,若是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还会有闲情顾及儿女情长?我对黎郡主的心思已经淡了,日后父皇指婚,便会奉旨成婚。”

“…”安平沉默多时,轻声道,“我们和母妃都在困境,婚事哪里是我能展望的?说句不好听的,谁会娶我?”

梁湛轻轻一笑,“怎么会没有?有些门第恰好就盼着这样一门亲事。”

“哪有啊?”安平费解地眨了眨眼睛,“小门小户的,根本不敢妄想与皇室结亲;高门数来数去,谁会愿意娶我?”

梁湛悠然反问:“也在困境之中的呢?”

安平眼珠转了转,忽然明白过来,当下惊得站起身来,“你是说周家?!周益安?!他钟情的是黎郡主!哥,你是不是喝醉了?”

梁湛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坐下,听我细说,给你摆摆道理。”

安平落座,身子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一两年之内,父皇是不会给我指婚了。一来算是惩戒我,二来也是顾及脸面——我的心思,终究是有一些人知情,父皇要等着这件事被人们淡忘的时候,才会给我指婚。”梁湛停了停,语声愈发和缓,“可我想的是,他既然不喜周家有意与权臣、平南王府结亲,那么,我不妨与周家结亲。横竖周家在他眼里也只是空有爵位的门第,折腾不出什么事儿。”

安平很是困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这门亲事,是你是我结下,都可以。”梁湛道,“要么我娶一个周家的闺秀,要么你嫁给周益安,自然,周家别的房头的子弟也行。说来说去,成亲的那个人知根知底不是最好么?有的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是不是有人,谁又拿得准?宫里有柔嘉公主,高门有黎郡主,别的小有名气的女子也不少。我这边也一样,论实权、功劳,我比不过唐修衡;论样貌,唐修衡与陆开林几个是京城闺秀趋之若鹜的,周清音不就是例子么?——注定要落空的心思。”

安平敛目思忖。有些话,她不能不承认。那么多的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这安平公主,除了身份压人,别的真是提不上台面。

“如果你实在不情愿,那么,请你给我物色一个周家闺秀,成全我这心思。当然,不急,明年再着手去办。”

安平抬眼望着他。儿女情长,得不到之后,能够这样快就放下么?哥哥如此,周益安呢?

梁湛见她神色有所松动,继续婉言道:“至于你,不论怎样,亲事是当务之急,若是父皇随意把你指给一个远在边关的人…到时候,你是追随夫君,还是留在京城?便是父皇允许,皇后和柔嘉怕是也会逼着你离开京城。

“与周家结亲的话,周益安有世子的身份,等过段日子,我帮他斡旋,在父皇面前立个小功劳,过去那些事儿也就没人再提起。

“他有把柄在你手里,成亲后,不会不处处顺着你的心思。

“若是嫁给周家别的子弟,情形就不好说了,出身低,周益安和周夫人也不会重视你。

“当然,你如果有了意中人,只管告诉我,我会尽力帮你如愿。”

安平陷入了沉默。

她哪里有意中人?久居深宫,平日能看到的男子只是太医,偶尔能看到大内侍卫。在宫宴上,倒是也见过不少官家子弟,一个都瞧不上。样貌人人赞誉的唐修衡、陆开林等人,她一个都没瞧见过——那些人就不肯在宫宴上露面。

况且,有没有意中人又怎样?根本没用。婚事不是自己能做主的。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哥哥就是例子。

梁湛观察着她的神色,满意地笑了笑,“回去吧,好好儿想想我的话。有了结果之后,记得命人传话给我。”

“…好。”安平缓缓起身,款步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