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离开了一阵子,梁湛唤来付兴桂:“她身边的人,都打过招呼了?”

付兴桂恭声称是。

“近几个月,有的事绝不能让她知道。”梁湛正色道,“你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付兴桂再度称是。

梁湛指的是德妃那些事情。

他有信心,不出意外的话,安平会选择嫁给周益安,为了如愿,为了能够余生留在京城,做些手脚也在所不惜。

而如果安平知道了德妃那些事情,打死都不会嫁给周家的子弟。

所以,在这件事有眉目之前,绝对不能让安平听到风声。

之后,梁湛继续闭目养神,心里在琢磨一件事要如何才能办成:

不出所料的话,进到二月,唐家就会张罗婚期,要宁阁老去平南王府说合。唐修衡是长子,薇珑嫁过去就是宗妇,考虑到这一点,黎兆先怎么样都会迁就,那两个人,婚期最迟就是今年冬日。

没多少时间了。

他的当务之急,是给唐修衡找个出远门的差事。

就算薇珑注定与他有缘无分,他也不会让唐修衡得到她。

安平公主偷偷回到宫里,一路跟在贴身的两名宫女身后,匆匆回往自己宫里。

半路却有人飞跑着赶到她跟前,低声道:“奴才给安平公主请安了,公主万安。”

安平的心立时悬了起来,慌乱地看过去,见是一名脸生的小太监,放松了几分,“何事?”

小太监把一封信交给她,“事关德妃娘娘秘辛,公主就算不看,也不要遗落在别处,否则,你们母子三个将会大难临头。”语毕匆匆一礼,转身跑远,片刻就没了影儿。

安平一头雾水,回想着小太监的话,自然不敢小看了信件的分量,疾步回到宫里,没换衣服就取出信纸来看。

看完之后,她脸色煞白。

呆愣多时,她攥紧了信件,冷声吩咐宫女:“去请德妃娘娘,就说我快死了!”

宫女称是,连忙去请还在宴席上的德妃。

等待期间,安平坐不住了,在室内来来回回地踱步,神色焦虑至极。

一定是假的!

若是真的,哥哥早就知道了,不会提出让她嫁给周益安的建议。

对。是假的。

她反反复复地这样告诉自己。

德妃走进门来,见女儿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面色转冷,挑了挑眉,神色凌厉,“瞧瞧你这是什么样子!早早退席,就是为了溜出宫去玩儿?”

安平站定身形,摆手遣了服侍在室内的宫女,又指了指跟着德妃进门的两名宫女,“让她们也下去。”

德妃眼神冷淡地看着她。

“让她们也滚!”安平暴躁起来,“我要说的话,她们若是听到,只有死路一条!”

德妃摆一摆手,遣了随行的宫女,“但愿你能说出点儿有分量的话。”

安平把信件塞到她手里,“你赶紧看,看完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德妃从容落座,抽出信纸细看。

安平死死地盯着她,不错过每一个细微的反应。越看,心就越凉。

德妃看完,用力地捏着信纸一角,指节都有些发白了,“谁给你的?嗯?如实道来!”

“是不是真的?!”安平语声骤然拔高,变得分外尖利,“你先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要不要我把人家列出来的几个知情的人唤到宫里询问?!”

“…”德妃嘴角翕翕,片刻后道,“别人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夸大其词,你怎可轻信。”

“我就问你,是不是真的!”安平脸色白的吓人,语声变得很低、很无力,“你唆使周国公害平南王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你年少时的意中人,是不是平南王;年少时中意你的人,是不是周国公。我就问你,这些是不是真的?”

“…”德妃站起身来,走向女儿,“这哪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你容我慢慢跟你细说。”

安平却步步后退,“细说什么呢?细说你有不得已的苦衷?细说你人在父皇跟前,却还在与周国公暗中来往?你怎么能与那样的人来往?嗯?他做的那叫什么事儿?差点儿害死他儿子…如果父皇那样对哥哥,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我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嗯?”

“你听我解释行不行?”德妃的语气有些虚弱了。

“你…你真是可怕。”安平说着,眼泪掉下来,“心里惦记着一个,守着一个,还利用一个…那叫什么?放在民间,知道人们会是怎样的评价么?从我记事起,你就讨厌黎薇珑,我傻兮兮地跟着你一道讨厌,可原因呢?就因为她是你得不到的男人的亲骨肉?!”

德妃忽然脸色转冷,“不准你跟我提及那对父女!”

“我偏要提!”安平抹了一把泪,“我刚才瞧着你的神色就知道了,都是真的!你有胆子做那些事儿,还怕别人提?你是心虚还是疯了?”

“你到底能不能冷静下来听我说说原委?!”德妃眼中闪着灼人的光芒,“我也是被人逼到这个地步的!”

安平后退的脚步却更急,抬起手来,“你离我远点儿。”

“…”

“我溜出宫去,是去找哥哥了,给他赔礼道歉。”安平喃喃地道,“话赶话的,他说起了我的亲事,建议我最好想法子嫁给周益安。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人总得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也真害怕远嫁,就算嫁的人不是出类拔萃,我只要能留在京城守着你们就行…可是你…”

德妃愕然,更说不出话了。她做梦也没想到,梁湛居然想让安平嫁给周益安。

有人能把这样的信件送到安平手里,就不能送到梁湛手里么?

她的儿子…一定已经知道这些事情了,而且以他的性情,定会彻查周国公一事的原委——与他无关的也罢了,但是周家与他是相互拖累的局面,他绝不会不刨根问底。

已经知道了,却没来宫里质问她,更不曾命人传话求证…

到今日,他要让他的妹妹嫁给周益安。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以她为耻?是不是对她最恶毒的报复?

她双腿有些发软,险些跌坐在地。

第38章 更新(双更)

正月初十,状元楼。

小厮三七站在二楼雅间的长窗前,转头对陆开林道:“唐侯爷在对面,是不是过来找您的?”

陆开林喝了一口酒,“没跟他说我来这儿。看错了吧?”

“怎么可能看错。”三七这样说着,再次凝眸望去。

状元楼对面,是一个面馆,刀削面、阳春面和自制的酱菜做得特别地道,门脸儿不大,食客很多。

这会儿正是饭口,里面一定是客满了,在外面现加了一张桌子。

唐修衡一袭深灰色粗布长袍,闲闲坐在桌子一侧,面前摆着一碗阳春面,并没吃的意思。

在他对面,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穿着净蓝色粗布袍,样貌清雅,气质透着读书人的清高、孤傲。

此刻,蓝衣男子正在慢条斯理地吃面。

阿魏端着一碗紫菜汤走到唐修衡近前。

唐修衡把刀削面推到蓝衣男子面前,阿魏把汤碗放下。

蓝衣男子看了看那晚汤,笑着说了句什么。

唐修衡笑容愉悦,拿起小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喝汤。

陆开林见三七看得兴致勃勃,忍不住端着酒杯走到窗前,一看,笑了,“真该敲锣打鼓地让人们开开眼界。”

三七问他:“唐侯爷不会没带银子出门吧?这吃的也太…”都不是简单可言了。

“没有的事。”陆开林笑道,“就是那个怪脾气。瞧见没有?他对面那个跟他是半斤八两。”

三七不免追问:“那位爷是谁?”

“那个,可是腰缠万贯的大商贾。”陆开林有点儿幸灾乐祸,“也就他有这个面子,能让唐侯爷陪着他坐在街头…吃面。”心里真正想说的是现世。

蓝衣男子是沈笑山。

唐修衡如今是脾气有些古怪,有时候让他在街上闲逛,就跟要他命似的。沈笑山则是行径古怪。

平日除了一些必须亲自出面的场合,沈笑山很少与人来往,最喜闷在家中侍弄花草。

有名气的酒楼,除了被请、回请的应酬,他从来不去,日常最喜光顾那种一餐饭只花几个铜板的小铺子。

他置办了很多宅院,但自己只喜欢住样式古朴的小四合院,平日只有四个老仆人服侍他的衣食起居。

——今日之前,陆开林没亲眼看到过沈笑山,但是看到过江南一名女子为他描绘的画像,更没少听人说起他的种种趣闻。

银子让这样一个人赚了,又有什么用?

要么就是生来的守财奴,要么就是商人的身子、和尚的命。

三七追问之下,陆开林便将所知的这些说了说。

三七转头,再次望向沈笑山,满脸惊讶,“这么年轻啊?我还以为,他起码得有几十岁了。”

“那你就真是孤陋寡闻了。”陆开林笑道,“这人在江南可是特别抢手,不少才女、美人都对他青睐有加,官家女子想嫁他的也有几个。”

“那他成亲了没有?”三七虽然是消息最灵通的锦衣卫指挥使的贴身小厮,对门外事知道的却特别少,今年才十三,能把府里的差事办妥就已不易。

陆开林笑着摇头,“没有,他一个都看不上。要不都说他怪呢。”

“那还真是。”三七道,“您不过去见见?”

“那得看这俩怪物得不得空。”陆开林取出一块碎银子,照着唐修衡的头部抛了过去。

三七吓了一跳,心说这要是砸到唐侯爷,他不得跟你翻脸啊?但他担心的事情并没发生,只见唐修衡自然而然地放下汤匙,扬手接住了碎银子,继而转头望过来。

陆开林就知道,唐修衡早就察觉到有人瞩目,笑着招手示意。

唐修衡颔首一笑,把碎银子放在桌上,知会过沈笑山,两个人起身,往状元楼这边走来。

进到雅间,唐修衡给陆开林、沈笑山引荐,“陆开林,家母把他当半个儿子;沈笑山,在外的弟兄。”

对他而言,都是交情很深的人。陆开林心里又是意外又是高兴:之前他只以为唐修衡是沈笑山的恩人,却没想到,两个人是挚友。这样一来,断梁湛财路的事根本不在话下。

沈笑山拱手行礼,语气温和有礼,“有缘得见,不胜荣幸。”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陆开林笑着问两个人,“饭你们吃过了,赏脸喝几杯?”

沈笑山笑看着唐修衡,“喝点儿?”

“行啊。”唐修衡落座,吩咐三七,“招呼伙计,温一壶状元红。”

三七称是而去。

陆开林问沈笑山:“这次来到京城,打算停留多久?”

沈笑山如实道:“那得看事情多久能办妥。”

“多留一阵子最好。”陆开林笑道,“往后再想哭穷,去找你就行。”

沈笑山扬眉一笑,“行啊。只是我住的地方偏僻简陋,只怕你到时候只顾着奇怪,没心思哭穷。”

“这倒是。”陆开林道,“这意思是不想见外人?”

“也不是。真不想见人,就不跟侯爷一起满大街闲逛了。”沈笑山戏谑地看了唐修衡一眼,“有几个古董铺子不错,明日起,每日下午你陪我转转。还有双凤楼的烧饼、六必居的酱菜、老李家的香酥鱼,都得陪我去尝尝。”

唐修衡皱了皱眉,到底是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陆开林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不由问沈笑山:“他这是把你怎么了?气得你这么整治他。”

这次轮到沈笑山皱眉了,语气倒是很平和:“这厮去信让我抓紧来京城,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结果却是吩咐管事几句就能办妥的小事——他是骗我过来,要我住上三两年。横竖也来了,等喝完他喜酒再说,只是心里不痛快。”

陆开林释然,“怪不得。”又打趣唐修衡,“你还会骗人呢?”

唐修衡不动声色,“兵不厌诈。”

沈笑山撇一撇嘴。

陆开林哈哈大笑。

说话间,伙计奉上温的恰到好处的状元红。

三七接过酒壶,给三个人斟满酒,退到门外,与阿魏闲话家常。

三个男子一面饮酒,一面说起正事:关乎梁湛、德妃的。

沈笑山道:“那母子两个进项颇多,但赚的并不是黑心钱——本来么,只要打着德妃、端王的名号,官员也好,商人也罢,都会给足情面。

“但现在正是出手的机会:京城里的风吹草动,地方上都留心着,我命大管事跟康王搭上关系,转借淑妃、康王的名头,就能让商人、官员与他断了生意上的来往。日后好生维持,这局面就能成为定势。

“德妃、端王想再做别的营生,我就是不能出手阻挠,只用银子说话,也能让他再无赚钱的买卖。

“等端王实在周转不开了,这事儿也就与我无关了。”

皇帝每年都特别担心国库有亏空,更何况皇子。

谁都有自己的日子要经营,皇子与寻常官员一样,只靠宫里的赏赐、俸禄度日的话,都会穷得叮当响,不要说锦衣玉食,就连府里的下人都不见得养得起。

手头紧了,就得谋取财路,行不通的话,只有两个选择:收受贿赂,或是向朝廷讨个差事,在账面上做文章,谎报支出,便能捞到大笔银钱。

事情说起来是很简单,做到其实要大费周章:

梁湛的党羽,若是看得出他财路受阻,只要不想转投他人,就会上赶着给他送银子、送营生——沈笑山要连这些人的财路一并断掉。

话说回来,这样棘手的事情,需要缜密的安排、精明的头脑,更需要雄厚的财力。不为此,何须沈笑山这样的巨贾出手。

陆开林手里消息最是灵通,大多数官员的家底,他都大致有数。这样一来,唐修衡就不需耗费人力、时间去查这些。

席间,三个人喝掉两壶状元红,期间将种种细节梳理清楚,理出了大致的章程。

过了元宵佳节,年节便过去了。

从正月十六开始,皇帝将薇珑唤到宫里,当面说了说柔嘉府邸的事情:“那些繁文缛节,你不需在意。我会吩咐刘允传话下去,谁也不敢乱嚼舌根。”他是打心底把薇珑当成自己的晚辈,与她说话,向来像是与柔嘉说话时那样随意而亲切。

薇珑恭声称是。

毕竟是劳心劳力的事情,皇帝允诺道:“等到你及笄,我与皇后好好儿赏赐你,到时候,也会督促着平南王为你办个盛大的及笄礼。”又解释,“我是瞧过你绘过的图,看得出你是有真才实学,平白搁置了,委实可惜。”

薇珑感激地道:“先前您和皇后娘娘赏赐不断,且过于丰厚,臣女已经受之有愧。臣女晓得皇上的良苦用心,也是打心底愿意领这差事,定会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