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摆一摆手,道:“那些只是给你攒的嫁妆,及笄了就是大人了,自是不可等闲视之。这些你就不要管了。”转而岔开话题,“你得空就要见一见工部的人,看看那些工匠是否得力,该换的就换,至于花销,不需在意,不用给我省银子。”

薇珑听了,笑着领命。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还是要处处精打细算,那她就又要过一年焦头烂额的日子。

之后几日,薇珑先去柔嘉的公主府转了转,随后见了见先前负责此事的工部官员,又见过几名工匠,做了些调整。

因着钦天监的人说过三两日有雨雪,又翻了翻黄历,正月余下的日子没有适合动工的日子,便选了二月初九这个吉日。

这一日,唐修衡带着唐府正房的堪舆图来到平南王府,在外书房见到了黎兆先,直言说明来意:“我这些日子学了点儿造园的门道,但到底是新手,还得请您给拿个主意。”

黎兆先知道这奇才口中的“学了点儿”只是自谦。但凡他下功夫学的,都能迅速融会贯通,成为个中翘楚。

但他如今无意做方方面面都出色的人,再不似年少时勤学好问。

这当然是好事。以如今的地位,唐修衡真不需要再有上进心了,什么都能介入的话,且不说皇帝是否忌惮,官员就无法容他。

黎兆先笑着让他落座,仔细看过图,眼里有欣赏之色,但并没给哪怕一句建议,“这件事,你跟薇珑商量着来就行。”他说一切都好,等到女儿嫁过去,看哪儿都不顺眼怎么办?受埋怨无所谓,关键是那丫头忍不了,怕是要闹一辈子的脾气。

略停了停,他岔开话题:“今日可得闲?”

唐修衡颔首一笑,“得闲。公务理顺了,开春儿也没什么事。”

“那就行。”黎兆先把图收起来,“听说你闲来喜欢下棋,我也有这喜好,对弈几局?”这年轻人会成为自己的女婿,但彼此还算陌生人,便有心多一些相对的机会,试着去了解。

“荣幸之至。”

黎兆先指一指南窗下的棋桌,“三局两胜。随后你再去内宅一趟。”

已经定亲了,两个人又有正经事要商量,见一见也无妨。

说白了,只有事情有了着落之后,人才会放松、随意下来,显露出真性情。

如果两个人还如以往,相互迁就着,最好不过;如果慢慢发现相处起来状况频出…那就算了吧,别平白的祸害彼此。

国之栋梁,不代表能把日子过好。

薇珑当真闹起别扭来,他和吴槐都是又气又笑,何况别人。过人的容貌、才情,也不代表适合过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

女儿是他一辈子的掌上明珠,但不能因此不讲理,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下棋的时候,黎兆先有些意外,对唐修衡道:“起先满以为你下棋时兵气重,却没想到,手法这般沉稳。”

唐修衡道:“有无兵气并不自知。有时候记挂着官场是非,便会烦躁。”

“此刻呢?”

“此刻心静。”唐修衡牵了牵唇,“心里好像千头万绪,又好像空空如也。”

黎兆先问道:“闲来看不看佛经?”

“有一两年经常看。”唐修衡道,“部分经文背了下来。最常看的则是易经、奇门遁甲,其次是兵书史册。”

黎兆先又问他:“不觉得有相互矛盾之处?”

“矛盾之处很多。”唐修衡颔首一笑,“但精妙之处恰好就是那些矛盾之处。”

黎兆先莞尔一笑。

在一旁的阿魏也面露微笑,心说你们翁婿两个最好说点儿别的吧?——再说下去,怕是就要打机锋了。

吴槐也觉得好笑,想着你们说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情不成么?这些能看出彼此的学识精深之处,但是能看出真性情么?

但两个人一直没离开这一类话题。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期间,黎兆先与唐修衡正如约定的,下了三局棋,分别是一胜一负,第三局是和棋——没分出胜负。

黎兆先笑道:“今日就罢了,改日继续。”他是真觉得很尽兴。

唐修衡含笑称是,“下次休沐时再来见您。”

“那自然好。”黎兆先转身吩咐吴槐,“给侯爷引路,去见郡主。”

吴槐笑眯眯地称是。

路上,唐修衡看着走在前面的吴槐,思忖着一件事:前世吴槐放弃了平南王府大总管的位置,做了薇珑的陪嫁,到康王府做了那么久的大管事,如今呢?

薇珑应该不会还让吴槐陪嫁吧?

真有那心思,事情真就有些棘手:王府的大总管,真去侯府当差的话,怎么安置?也让他做大管事的话,实在是委屈他,但总不能把唐府的管家换了吧?

转念再想,唐修衡放下心来:薇珑不可能对他那么不放心,更不会舍得委屈忠心耿耿的吴槐。

薇珑并没料到唐修衡会来,之前独自在书房绘图,听说之后,笑盈盈到暖阁去见他。

吴槐把唐修衡请进暖阁就回了外院。

荷风、涵秋上茶之后,便退到了暖阁门外。

“你怎么来了?”薇珑的笑容里满含喜悦,“听说还跟爹爹下棋了?”

唐修衡抱了抱她,说了原委,“娘也不知道我们私底下相见,担心我独断专行,又觉得实在有必要问问王爷和你的看法,撵着我过来的。”

薇珑失笑,“原来你是不情不愿的来的啊?”

唐修衡笑着啄了啄她的唇,“我就不能给自己脸上贴点儿金?”

薇珑轻笑出声,“是该做做样子。那些你拿主意就行,回去之就跟太夫人说,我毫无异议。”

“也只能这么说。”说她提了不少建议的话,到底是不大合适。

薇珑拉着他落座,问起周家、梁湛那边的事,是要核实一下自己掌握的消息有没有差错或遗漏之处。

唐修衡把所知的注意告知。

周国公病倒了,去宫里请过几次太医,几个太医诊脉的结果都一样:急火攻心所至,需得用清心安神的方子慢慢调理。

梁湛表面上是老老实实留在王府,私底下却是见过几次进京述职的地方官。吏部侍郎曾两次夜访康王府。

安平公主自从上次宫宴之后,真病倒了。染了风寒,情形虽然不大严重,但也需要好生将养一阵子,确定不会过病气给人之前,不能出门。她索性搬去了端王府,陪梁湛一起闭门思过去了。

德妃派人给梁湛传过几次话,但是梁湛好像一直没正经回话,她着实心焦起来。

唐修衡道:“估摸着她这会儿已经到了端王府——借着看望安平公主的由头,去见梁湛了。”

正如唐修衡所言,这日下午,德妃来到端王府,径自去见梁湛。

梁湛站在桌案前,正在习字。

从小到大,他每日都会写半个时辰的字。如今书法已经纯熟,习字只是出于习惯,笔下的内容大多是经文、诗词。

听得德妃急匆匆进门的脚步声,他连看都懒得看,神色慢慢变得冷漠。

德妃快步走到桌案前,要说话的时候,留意到他的态度,便什么话都堵在了喉间。

“我只是闭门思过,没生病。”梁湛一面写字一面道,“安平还有些咳嗽,你不去看看?”

“她不肯见我。”德妃语声沙哑,“她从你这儿回宫那日起,就再也不愿见到我。”

梁湛唇角上扬,笑容透着冷意,“如今是你,等她醒过神来,就轮到我了。”

“这样说来…”德妃周身的力气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坐到就近的太师椅上,“你知道了?”

“对。”梁湛神色愈发冷漠,语气仍是平静无澜,“周夫人告诉我的。她说过的一些话,我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她说,从没这样厌恶过一个女子。你知道她厌恶的是谁吧?”

“…”德妃心口很明显地起伏着,脸色涨得通红。在女儿面前,她还能勉强端着架子,但在儿子面前,底气全无。

梁湛道:“你不需担心,没人会用你那些烂帐做文章。只要提起这种是非,就会惹来祸事。皇上再心宽,也容不得这种事,知情的轻则离开京城,重则大祸临头。你平平安安这些年,就是这个原因。”说到这儿,他抬眼凝视着德妃,“不,你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直有恃无恐。”

德妃抿了抿干燥的唇,“那些事…”

“我不想知道原委,更不想知道原因。”梁湛垂了眼睑,继续写字,“我想要的,只是你别再自作主张。日后安心留在宫里,像以前一样,过你与嫔妃勾心斗角的日子就行。我与安平的事,你再别干涉。”

“但是你跟周家结亲的心思,太荒唐。”德妃的语声像是重病之人一般微弱,“安平若是到了周夫人跟前,周夫人会怎么待她?暗下毒手要了她的命也未可知。”

“要安平的命有什么用?”梁湛讽刺地笑了笑,“在别人看来,你可不像是会为儿女担心、伤心的人。”

德妃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双唇颤抖着,哽咽道:“你又何苦说这样伤人的话。”

“要我打消这心思也行。”梁湛毫不在意她的哭泣,“你帮我把黎郡主娶进门。”

“不行!”德妃深深呼吸,“而且,她又怎么肯愿意嫁给你?黎兆先又怎么肯答应这门亲事?更何况,黎王府与唐家已经定亲。”

“若没有这些阻碍,我又何必求你帮忙?”砚台里的墨汁将近,最后一张纸也写满了。梁湛放下笔,揉了揉手腕,语气闲散地道,“你不就擅长这种事么?”

“…”德妃站起身来。

她不能再逗留下去,甚至根本不该来。

儿子心里恨死了她,除了诛心的话,再不肯说别的。

梁湛看着德妃颤巍巍地走出门去,脸色慢慢变得阴沉。

现在可真是流年不利,一件顺心的事都没有。

母亲是这样的一个人。

安平知晓了那些是非之后,让他打消与周家结亲的心思,“不要跟周国公有牵连,那个畜生,我宁死也不会嫁到他们家!你要是真娶周家女,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哥哥,求父皇把我发落到千里之外!”

安平这条路已经不通。

至于他自己,怎么可能真娶周家的女子?跟安平那样说,当时只是为了说服她。

这些已经让他心里暴躁至极,区区几日光景,手里的几个营生又先后出了岔子,亏了不少银子不说,往后的路也断了。

是谁所为,不难猜出。

到了这地步,燃眉之急就变成了得到皇帝的原谅,提早结束禁足的日子。

许多事,他不亲自出面的话,不知会恶化到怎样的地步。

可他在等的那个好消息,迟迟不来。

日复一日的烦躁、焦虑之中,进到二月,外面的消息纷沓而至:

这个月,柔嘉与薇珑隔三差五结伴出门,要么去公主府看看工匠的进程,要么就结伴出门游玩,日子很是自在;

宁阁老受唐家所托,隔几日就去平南王府一趟,为的自然是早些定下婚期。

到了二月末,薇珑与唐修衡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六。

梁湛听了,反倒笑了。

到了春暖花开的三月,梁湛情绪平静下来,不再急着设法提早结束禁足的日子——横竖只还有一个月的光景,熬过去最好,想别的法子再出错的话,等于自寻烦恼。

这个月,平南王府、唐府无新事,周家倒是出了一件事:周益安与程家二小姐定亲。

那个女人说过的事情,真的做到了。

第39章 更新(双更)

傍晚, 陆开林走在城东的柳荫巷中。

霞光笼罩的巷子悠长、安静,有清甜的槐花香气。

有卖花的老妪迎面走来, 对陆开林露出谦卑的笑容,但并没有驻足的打算。

陆开林已经见过她几次。“老婆婆。”他唤住她,走过去,从篮子里取出一束颜色鲜艳的花,拿出一块碎银子, 放到她粗糙的手里, “拿着,今日早些回家吧。”

老妪现出感激的笑容,千恩万谢。

陆开林回以一笑, 走开去。

每当在街头看到一把年纪还为生计奔波的老人, 他都会主动照顾他们一下。每一次看到他们朴实、谦卑又感激的笑容,心里就有点儿不好受。

世态万千, 不尽人意之处颇多。

陆开林低头看了看那束花,用细绳扎着,很香, 但是叫不出名字。他对花花草草的了解,仅限于它们变成药材的样子,鲜活的时候,大多数混淆不清。

他到沈笑山的住所门前,叩了叩门。

片刻后,有五十来岁的老仆人来应门,见是他, 笑着躬身相请。

是京城里寻常可见的小四合院,收拾得干干净净。

院里比外面还要安静。

正屋后面,后罩房前面的一块空地,东面种着花花草草,西面放着十来个盆景。

一身布衣的沈笑山正拎着水壶浇花,听到陆开林轻微的脚步声,语气随意:“来了?”这一阵,他们隔几日就碰面,比各自见到唐修衡的时候还多,已经很熟络。

“嗯。”陆开林笑着走到他近前,“今日没空手上门。”

沈笑山看到他手里的花,笑了,“照顾老婆婆的生意了?”

“嗯。”

那卖花的老妪,这一阵时不时来沈宅一趟,送一些花草种子给沈笑山。不然的话,她没可能来这种僻静的地方兜售鲜花。

沈笑山放下水壶,接过花,“去屋里说话。”

进到厅堂,转到西次间,陆开林走到琴台前,手指拨了拨琴弦,“你也不弹琴,总供着它做什么?等意航哪天想不开了弹琴给你听不成?”

“嗯,我还真就是这么打算的。”沈笑山一面笑着搭话,一面将花束安置到白瓷花瓶里,“相识这些年,就听他弹过一曲,怎么想怎么亏得慌。”

陆开林就笑,“那我不是更亏?他十多岁的时候,有一阵抚琴的时候不少,但从没给我弹完一支曲子。”

沈笑山有些感慨,“原本该是个吟风弄月的风雅之人,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功名权势一旦拿起来,就再也不能放下。

“不也挺好么?”陆开林笑道,“谁让他手黑,那次把伯母气急了。”

沈笑山将鲜花插好,打量片刻,满意地笑了笑,“也是。他若是当清贵子弟,我此生都无缘结识。”

老仆人奉上一壶茉莉花茶,问道:“老爷和陆大人今日在家用饭么?”

沈笑山看向陆开林。

陆开林笑道:“当然。记得给我炒个香椿芽儿,吃上瘾了。”

老仆人笑眯眯地称是。

坐下来一起喝茶,陆开林问沈笑山:“程家与周家结亲了,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沈笑山喝了一口茶,“这事儿实在是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