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可不少啊。”陆开林笑了笑,“两家其实完全没必要这样,横竖程阁老是铁了心要帮周夫人母子二人。”

沈笑山与唐修衡的交情摆在那儿,上一辈人的前尘旧事,陆开林都如实相告,也是有必要让对方知道。

“你觉得没必要,就生出了好奇心。”沈笑山现在也算了解陆开林,笑笑地道,“于是,你就又翻了翻程阁老的旧事。我猜的可对?”

“没错。”陆开林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惬意地道,“上品茉莉竟是这么好喝。我家里好像没有,有也不新鲜——走的时候,得带上几两。”

沈笑山笑道:“成,等会儿给你备下。”

陆开林喜欢吃,喜欢喝,更喜欢赚钱,公务上也是尽职尽责,是认认真真活着、过日子的那种人,很可爱。

停了停,沈笑山继续道,“不过程阁老还能有什么事儿?身边一妻一妾,膝下两个女儿,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

“他得四十来岁了吧?到现在还没个儿子,也没迎年轻女子进门的意思,这就是指望着兄弟传承家族香火的意思,至多是过继个侄子到名下。皇帝倚重他和意航,缘由之一,应该就是两个人都是只做分内事,没旁的野心。

“这样的话,程家与谁结亲,只不过是表面功夫,对局势并无影响。”

陆开林挠了挠下巴,“程阁老实在是个人物,才学、人品都是出类拔萃,我一向很敬重他。查他的私事,是翻以前归档的记录,留意到了一些蹊跷的事,就又跑城外去请教老前辈。现在…如果实情是我猜想的那样,我会更敬重他。”

沈笑山只觉得莫名其妙,“怎么说?”

陆开林语声低了两分:“程家那两位千金…好像都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嫡女的事儿,是我和老前辈的推测,那个庶女绝对是故人之后。”

沈笑山惊讶得扬了扬眉。

陆开林点一点头,“程阁老成亲的时候,程家老太爷是当朝次辅,廖家只是地方上一个知府,当然现在也是——那门亲事本就门不当户不对,这原由谁也查不出。

“程阁老与廖氏成亲大概一年后,廖氏离开京城,回了娘家。过了一段日子,传回有喜的消息,因为路途遥远,身子骨不好,要在娘家生下孩子。

“之后一些事,地方上的锦衣卫有所了解:廖氏怀胎五个月之后,一位道人去过廖家,断言一定是个儿子,如程阁老一样,是文曲星下凡。

“就算是这样,程阁老都没去过廖家,只偶尔写封信过去。

“最后,道士说的文曲星没下凡,程阁老添了个千金。

“巧合的是,廖氏和廖家二奶奶同一天临盆,廖家二奶奶生的是儿子。”

沈笑山听完,思忖片刻,唇角上扬,“不论怎么猜想,这事儿都很有些意思。”

“是吧?”陆开林也笑起来,“依我和老前辈看,程阁老那种人,就算杀了廖氏,她也不敢给他戴绿帽子。这样的话,就是夫妻两个私底下形成了某种默契,但分歧是儿子还是女儿。到末了,廖氏没拗过程阁老。”

“程家大小姐两年前嫁到了江浙,嫁的人虽然是进士出身,但名次靠后,一直被钉在一个小县城做父母官。”沈笑山玩味地笑了笑,“不知道这些的话,我是真不明白那门亲事是怎么成的。”

“我们这首辅,也实在是个奇人。”陆开林道,“他身边的妾室、庶女,是与他同科的一个进士的妻女——有实无名。那个进士性子不安生,当年拜在了一位尚书的名下,命不好,嘴里的恩师是个大贪官,贪墨案闹起来,他被连累,革除功名,一口气没上来,暴病而亡。

“那妾室是商家女,进士家中应该是死活不同意。

“其中细节不清楚,那时候实在是乱糟糟的,只知道程阁老一顶轿子把人抬进府里,收为妾室。七个月之后,妾室生下了程家二小姐。”

沈笑山端起茶杯,若有所思。

陆开林总结道:“如果程阁老膝下是两个儿子,我的前辈兴许会如实上报,但只是两个女儿,又不是罪臣之女,影响不到什么事儿,也就一直放在心里。说到底,只是程阁老给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认在自己名下而已。这种事儿,他自己任劳任怨,别人又能说什么。”

“程阁老做的这两件事,都是在跟家族、廖家置气吧?”沈笑山道,“他除了周夫人,应该是谁都看不上。”

陆开林默认,叹息一声,“活脱脱的情圣。”

沈笑山又问道:“周夫人不知道这些吧?”

“不可能知道。”顿了顿,陆开林又道,“程阁老只是想让周益安的处境有所缓解,不会为私怨挑起是非。周夫人同意这门亲事,是为自保,也想有个清醒的人提点着周益安。”

“那就行。”沈笑山道,“就算这两家小一辈人不安生,也闹不出大是非。”

同一时间,公主府后园。

荷风引着周夫人一座小山附近的凉亭,恭敬地道:“夫人坐下稍等。郡主在山顶,应该很快就能过来。”

周夫人颔首一笑,落座后,神色怡然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关于造园的著作,现在应该是没有,或者极少。周夫人近来找到了一些相关的文章,稍有了解。

园中一座小山,多水与花木。薇珑要做的,是用亭台楼阁把流水、花木连接起来,让园子看起来富有诗情画意。

徐家的后园,改建成到如今,已有几位才子、才女在那里写下过诗句,赠予徐家。

黎兆先是造园名家,也精通作诗作词。

薇珑则不同,她似乎只乐于给别人提供诗词的灵感,从不曾展露过这方面的才华。

所以,便有不开眼的以为她学识一般,小有所成,也是仰仗着黎兆先。

例如,她的女儿清音。

思及此,薇珑的身影映入周夫人眼帘。

薇珑神色恬静,唇边噙着清浅的笑意,面色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眼神柔和而灵动。顺着小山的石阶款步而下,优雅、飘逸。

穿着一身布衣,珠灰色春衫,深灰色裙子,行走间,现出灰色薄底靴子的鞋尖。

满头青丝绾成利落的高髻,通身能看到的饰物,只是一副珍珠耳坠。

有的女子的美,要通过华美或别致的衣饰衬托,搭配出错的话,都会减少三分颜色。

这女孩根本不用,是怎样都掩饰不住容颜的美,不论是锦衣华服,还是荆钗布裙,人看到她,都会先被她的容貌吸引,别的都可以忽略。

周夫人站起身来。

薇珑加快了步子,到了她面前,屈膝行礼,“让夫人久等了。”

“没有的事。”周夫人笑着侧身还礼,随后解释,“恰好路过公主府,听说郡主今日在这儿,便过来看你是否得空说几句话。”

“自然得空。”薇珑笑道,“只是没有好茶招待夫人,我这也不是见客的打扮,您别怪我失礼才是。”

“怎么会。”

两人落座后,周夫人问道:“很辛苦吧?”

“还好。”薇珑亲自给周夫人斟了一杯茶,“每次过来,都要去山顶看看园子全貌。也有好处,权当活动筋骨了。”

“这倒是。”周夫人接过热茶,和声道谢,深凝了薇珑一眼,笑着称赞,“在我眼里,今日的郡主虽然一身布衣,却最是叫人惊艳。”每个人都一样,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便会焕发出袭人的光彩。

“夫人谬赞了。”薇珑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但我很喜欢您这句夸奖,多谢。”

周夫人被她的率真引得由衷一笑,喝了一口茶,道:“郡主虽然忙碌,但是,周家的事,也有耳闻吧?”

“自然。”薇珑颔首,“听闻周公子与程二小姐定亲了,恭喜。”对这件事,她心里其实很不理解——程阁老和周夫人心里不别扭么?在前世,周益安娶的也并非程家女。

“多谢郡主。”周夫人笑意微敛,“我家国公爷也病倒了,郡主也听说了吧?”

“嗯。”

“他病情其实很严重。”周夫人隐晦地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益安也只是承袭周家的爵位,有些事算不算是给了郡主和王爷一个交代?”

薇珑垂眸一笑,“单就这件事而言,自然。”周国公的“病”,当然不是给父亲和她的交代,但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惩戒,“别的事,是别的账。”

“有郡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周夫人一笑,态度很自然地问薇珑,“清音在观音庵还好么?”

做母亲的,跟外人打听女儿的近况,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可周夫人却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的随意。

“还好。”薇珑眼里的笑意更浓,“起初不听话,闹过一阵子,眼下心绪平静下来,每日都与旁人无异。她与别人不同,自然不会让她做洒扫之类的粗活,您只管放心。”

“料想着也是这样的情形。”周夫人道,“郡主费心了。”

“应当的。”

“天色已晚,郡主也该回王府了。”周夫人站起身来,“告辞。”

“不是自己的地方,不便留您。”薇珑笑着起身,“改日再聚。”

“好。”

周夫人的马车进到周府外院,管家拦下来禀道:“程阁老过来看望国公爷,国公爷一直没醒。二老爷有意陪程阁老用饭,阁老没答应,这会儿自己在花厅喝茶,也不让下人服侍。”

“…”周夫人心里意外,面上平静,带着双晴下车去了花厅。

身形挺拔如松的男子负手站在正中的位置,望着悬挂在墙壁上的山水画。

周夫人轻咳一声。

程阁老并未回头,问道:“这幅画,是你所作。”

“何以见得?”

“手法变化颇大,但你有一些兴许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习惯。”程阁老转头望向她,眼神悠远,笑意柔和,“是不是你画的?”

“的确是我所作。”周夫人抬手示意他落座,“编了一个莫须有的名字。”

程阁老转身落座,“我瞧着周国公病的不轻。益安与锦绣抓紧成亲为宜。”

周夫人思忖片刻,笑了笑,“这门亲事,若不是你坚持,我真是打心底不赞同。不为别的,我如今性情古怪,对自己的儿女都没耐心,何况儿媳妇——我怕委屈了你的掌上明珠。”

程阁老看向双晴。

周夫人微笑,“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实在多疑的话,那就不说。我总不能与你单独留在这儿。”

程阁老轻轻一笑,“锦绣是掌上明珠,却不是我的。”

饶是周夫人的好涵养,闻言亦是满目惊诧。

“锦绣自己也知道,不会仗着程家对谁作威作福。”程阁老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你的担心,大可不必。明日让益安去找我一趟,他无异议的话,你抓紧让媒人去程家几趟,把婚期定下来。”

“…好。”周夫人侧目凝望他片刻。男子面容清瘦,眉眼仍有着年轻时的昳丽、风情,只是没了意气风发的飞扬,她能看到的,唯有内敛、沧桑。

程阁老对她一笑。

周夫人问道:“不会有别的麻烦么?”

“你担心的是廖氏?”程阁老站起身来,“别的我不敢说,廖家全族的命在我手里。我再去看周国公一眼,便回府了。”

周夫人随之起身。

“叨扰了。”程阁老负手向外走去,“留步。”

周夫人嗯了一声,静静地看着他走出门去。

细品着他说过的话,她简直无法想象:这些年,他过的到底是怎样的日子?

薇珑回到家中,恰逢黎兆先要出门,问道:“您又要去哪儿?”近来父亲忙得很,与她一同用晚膳的时候特别少。

“去状元楼,意航做东。”最近一个多月,黎兆先与唐修衡已经十分熟稔,提起未来的女婿,都是唤他的字。

“…”薇珑心里惊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唐修衡宴请别人不稀奇,但都是在家中,命下人去有名的酒楼定几道招牌菜;别人请他,大多迁就着他的脾性,也在家中设宴;让他亲自去酒楼那种地方请客,对他不亚于是折磨。

“城外那块地皮,我也瞧中了,他却抢先买到了手里。”黎兆先戏谑地道,“我心里不痛快,自然要罚他。”

“…”二月里,唐修衡没少陪着沈笑山满街闲逛,眼前父亲又用这种方式罚他。薇珑真有些心疼。

“你自己用饭,早早歇息。”黎兆先叮嘱女儿两句,脚步轻快地走向等在不远处的马车。

薇珑啼笑皆非,还有点儿失落:唐修衡得闲的时候不是在府中督建小佛堂、正房,就是陪友人、父亲,这许久都没时间见她。

她近来倒是见了唐家二夫人、三夫人几次,妯娌两个每次过来,都是送给她奇巧的摆件儿或亲手做的绣活,此外与她描述一番正在重建的正房的情形,问她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这事儿要是换个人做,薇珑都不需要考虑满不满意,根本是不放心,但唐修衡不同,因而每次都是笑着说怎样都好。

当晚,歇下之前,薇珑给唐修衡写了一封信,问他几时能赏脸腾出点儿时间,见上一面。

实在是想他了。

第二日一早,薇珑没去公主府。柔嘉不是挑剔的性子,工匠因为皇帝的态度,竭尽全力做好,她也就尽量放宽要求,每隔三两日去看看进度就行。

薇珑吩咐安亭去送信,正要循例去梧桐书斋,在正宫当差的若馨奉命前来。

“德妃娘娘病了,挺奇怪的病症,太医说不出个所以然,方子也没少开,就是不见好。”若馨笑盈盈地道,“也不知她怎么想的,一再求皇后娘娘,让她见见周夫人和郡主。皇后娘娘担心惊动了皇上,便让奴婢来问问郡主得不得空,周夫人那边也有人去传话了。”

话说的再客气,也是让她去一趟的意思。薇珑笑道:“姑姑说的哪里话,我自然有空,这就更衣去宫里。”

“有劳郡主。”

薇珑更衣的时候,算了算日子,德妃的确该病了,不然的话,就是吴槐选错了人。

要见她和周夫人,是要口不对心地忏悔,还是要问问是谁让她到了今时今日?或者,根本就是设下了陷阱,想害她和周夫人?

她得有所准备。

第40章 更新(单更)

到了宫里, 若馨陪薇珑缓步走在路上,“今日一位高僧进宫讲经, 皇上让皇后娘娘、柔嘉公主一道听听。皇后、公主抽不出时间过来,便让奴婢带人全程陪着郡主和周夫人。”

薇珑道谢:“有劳姑姑。”

若馨笑了笑,低声道:“先前德妃娘娘提过几次,皇后娘娘都没理会,没料到, 她今日从一早就闹个不休, 命宫女再三传话,昨日安平公主也回来了…皇后娘娘啼笑皆非,担心影响皇上的兴致, 只得遂了她的意。”

薇珑释然一笑, “德妃娘娘抱恙,我与周夫人理应探望。”

说话间, 内侍陪着周夫人赶上来。

薇珑与周夫人相视一笑,态度柔和地寒暄。

若馨在一旁瞧着,暗自佩服这两个人:先前那几件事, 没闹大是一回事,结了仇是另一回事,这要是换两个人,碰面时就算唇枪舌战也很正常。

可她们就是能一码归一码,相互之间的尊重、欣赏是做不了假的。

到了德妃宫里,若馨径自引着薇珑、周夫人进门。

等了片刻,德妃由两名宫女服侍着走出来。

德妃脚步迟缓, 显得很吃力,妖冶的容颜失去了光彩,眼窝深陷,纯色发白,脸色苍白得像纸。

薇珑、周夫人不动声色,同时行礼问安。

德妃落座,喘息片刻之后,哑着声音道:“免礼,两位坐下说话。”

薇珑与周夫人称是,半坐在宫女搬来的杌凳上。

德妃示意身边的宫女赏了若馨一个荷包,扯出一抹笑容道:“辛苦你了。早些回正宫服侍皇后娘娘吧。”

若馨把荷包塞回到宫女手里,“奴婢把黎郡主和周夫人请来,再把她们送到宫门外,这差事才算完——皇后娘娘吩咐的。”

德妃又吩咐道:“那就去偏殿用些茶点吧。”

若馨行礼婉拒,“奴婢瞧着德妃娘娘身边服侍的人也不多,在一旁照应着为宜,不然的话,皇后娘娘定要责怪奴婢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