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奉上茶点。薇珑与周夫人都是一口水不喝、一块糕点也不尝。

德妃失笑,“黎郡主怎么了?我宫里的茶和糕点,都不合你的胃口?”

“德妃娘娘多虑了。”薇珑笑容清浅,“臣女近来偶尔头疼。找了个偏方。那方子疗效不错,但是忌讳较多,更要空腹服用。今日早间忙些事情,到这会儿还没顾上服药。”

“…”德妃微不可见地撇一撇嘴,心说你这病倒是来得快,转而又问周夫人,“你呢?”

周夫人恭声回道:“臣妾明日去庙里上香悔过,去之前要斋戒三日。罪孽深重,见佛祖的心就要更诚,是以,这三日斋戒,只在日落之后喝一杯山泉水。”

“原来如此。”

若馨在一旁听着,唇角微微上扬。

德妃思忖片刻,道:“既然二位是这情形,在殿里怕是觉着憋闷。这样吧,去御花园坐坐。”停一停,看向若馨,“我与她们有些体己话要说,到时候还请你行个方便,让我们畅所欲言。”

若馨恭声称是,“奴婢本就无意聆听娘娘与谁说什么话,到时候,带着内侍在附近服侍着便是。”

德妃颔首。

一刻钟之后,德妃、薇珑、周夫人在御花园的水榭落座。

德妃眼下腿脚不大灵便了,只能支撑着走一小段路,所以,是坐着软轿过来的。

明知道皇后担心她与薇珑、周夫人闹出是非,派若馨盯着,她索性只留下一名宫女,把其他人遣出水榭。

薇珑与周夫人完全放下心来,很是感激皇后考虑周全。谁都是一样,不在自己的地盘,就算城府再深、脑子再灵,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德妃倚着座椅,视线在薇珑、周夫人脸上来回梭巡,低声道:“我这病十分蹊跷,平日无所觉,发病时为时已晚。太医院那帮庸医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可我想着,你们两个,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起码,有一个心知肚明。”

薇珑一脸无辜。

周夫人神色如常。

“我只是要一句实话。”德妃转头望着湖面的粼粼水光,“眼下万念俱灰,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想死得明白一些,不为过吧?况且,在这儿说的话,只有我们几个知道,绝不会外传。”

薇珑抿唇一笑,也转头望着水面,微眯了眸子,神色悠然。

没多少日子可活,是夸大其词。只要德妃愿意,就能在床上瘫几年。

想要答案?德妃何尝给过别人答案?

如何算计别人性命的,就应该如何被人算计。这是多公平的事儿。

周夫人则轻轻抚着衣袖,敛目瞧着袖口上艳丽繁复的纹样,像是没听到德妃的言语一般。

德妃审视着近前的两个人。她从最初到此刻,最怀疑的人都是周夫人。

薇珑是个还没及笄的小丫头片子,就算有些头脑,又怎么有胆子把手伸到宫里来?就算胆大包天,她又怎么想得出这样隐晦的害人的法子?但是,她又经常出入宫中。

所以,德妃思来想去的结果,是两人联手害了她——黎王府与周府的确是生了不少是非,但在两家人眼里,她是罪魁祸首,暂且把恩怨放到一边,合力对付共同的敌人,本就是常事。

其实她应该一个一个唤到宫里,但是,如今情形不允许她这么做:皇后、贵妃趁她病着,恨不得把她囚禁在宫里,情形一日差过一日;一双儿女来探病只是走个过场,坐一坐便甩手走人,她们已经不想管她了。

没时间了。若不是高僧今日进宫,若不是皇帝很重视这种事,她连这次机会都没有。

婉言询问不管用,德妃只得用激将法,刚要说话,梁湛的身影出现在她眼界。

她神色一变。

若馨走到梁湛近前,行礼后说了几句话,快步来到水榭,对薇珑道:“端王爷请郡主过去说几句话,就在附近。”

“既然如此,烦请郡主移步,等会儿再来叙谈。”德妃这样说着,双眼凝望着梁湛。

梁湛并不看她,只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

薇珑暗暗叹息一声,起身对周夫人一笑,“失陪。”继而走出水榭,到了梁湛三步外,屈膝行礼,并不言语,神色透着戒备。

这么戒备做什么?难道担心他做出害她落水的事情不成?梁湛无奈地一笑,率先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边走边说,不会耽误郡主多久。”

薇珑这才道:“多谢王爷。”

梁湛取出一个金元宝,赏了若馨,“烦请姑姑行个方便,跟郡主只有几句话而已。”

若馨笑着道谢,站在原地没动。

走出去一段,梁湛问薇珑:“郡主与唐侯爷的婚期定了?”

“是。”

“德妃的陈年旧事,你也知道了吧?”

“对。”

“我最近才听说。”梁湛侧头凝视着她,“那些事情,只一声抱歉,于事无补,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弥补也容易。”薇珑和声道,“你和德妃娘娘、安平公主,离平南王府远一些。”

梁湛一笑,温声道:“德妃、安平可以做到,我做不到。”

薇珑停下脚步,“那么,我与王爷无话可说。”

“但我与你有话说。”梁湛唇畔的笑意加深,看着她的目光更为柔和,“有很多话。”

薇珑面无表情,“我与王爷不熟。”

“的确,你是可以这么说。”梁湛眼里都有了笑意,“对于你的终身大事,你真的心甘情愿么?”

“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倾慕郡主的人比比皆是,我亦是其中之一。”

薇珑似笑非笑,“与我无关。”

“那,我们就换个说法。”梁湛耐心地给她摆道理,“如果你要嫁的人,恰好是我的眼中钉,我会不择手段地针对他;而如果你肯悔婚,过一两年另嫁别人,我便会与他相安无事。这样的话,你选择哪一条路?”略停一停,他补充道,“当然,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会倾尽全力。可不管怎样,你若成为唐家媳,便等于将唐家置于险境。这样的前提之下,你作何选择?”

说着这样的事情,赤|裸|裸地威胁她的时候,他的神色依然柔和,而且诚挚。

他说的这些,一度是她最大的恐惧。

薇珑笑了笑,转身往回走,轻描淡写地道:“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梁湛也不恼,问道:“这样说来,你与唐修衡,是两情相悦?”

“我与唐侯爷,是皇上赐婚。”

梁湛又问:“在你眼里,我比他差了什么?”

“差了什么?”薇珑一笑,“此刻你还不知道?”

“那么,你与唐修衡,能担保唐家与平南王余生安稳么?”

“这一句话,便连家父的安危都带上了。”薇珑退到一旁,屈膝行礼,“多谢王爷提醒。恭送王爷。”

梁湛神色温和如初,只是眼色变得深沉,“我去凉亭坐一坐,等会儿跟周夫人说几句话。”

“我回去陪德妃娘娘说话。”薇珑站直身形,回到水榭。

德妃与周夫人之间的氛围很紧张,前者脸色铁青,后者的双眼亮晶晶的,光华袭人。

错过了什么?薇珑略有些遗憾,幸好回来的不算太晚,应该还有热闹可看。

作者有话要说:╮(╯▽╰)╭你萌家作者要成废物的节奏啊,咋办呀?

趴键盘上痛苦中~

第41章 更新(双更)

薇珑走出水榭之后, 德妃凝视着周夫人,沉吟片刻, 问道:“那些前尘旧事,你为何要告诉端王?”

周夫人微笑,“臣妾先前起过糊涂心思,有意与端王爷结亲。知晓那些事情之后,改了主意, 自然要知会王爷一声。没个像样的理由, 王爷不会相信,我只好实话实说。”

“是你先提出结亲的?”这是德妃没料到的事情。

“没错。”周夫人颔首,“不过, 这与德妃娘娘无关吧?娘娘同意与否, 端王都不会在意吧?”

德妃闭了闭眼,“我知道, 你得知枕边人被我利用多年之后,心里恨死了我。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居然没有幸灾乐祸, 当真是好涵养。”

“凡事有利有弊。”周夫人一笑,“我只看益处就好,别人的样子,与我何干。”

“你那个夫君,当真是不堪用。”德妃定定地望着周夫人。

“幸好他不堪用。”周夫人仍是心平气和,“否则,我还不会醒觉, 我的儿子还会继续跟随他走在歧途。”

“你能想开就好。”德妃牵了牵唇,“我年少时就知道,你满腹才情,极为聪慧。所以始终不明白,你怎么会选择嫁给周国公?”

周夫人悠然一笑,“我也晓得娘娘年少时一些事,对你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匪夷所思。”

德妃问道:“毁了你这一生的,到底是廖家,是你姐姐,还是你自己?”

周夫人笑意加深,“那么,娘娘呢?你的今时今日又作何解释?”

德妃不答反问:“你姐姐有意中人,那人是谁?为何你代她出嫁之后,也没娶她?说到底,是那个人害了你们姐妹一辈子,可你为何始终无所作为?”

“为人最大的忌讳,便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心。”周夫人眸子微眯,“你认为理所当然的,恰好就是别人鄙弃的。”

“有些男子,就该死,就该被利用。”德妃唇角上扬,竟恢复了几分平时才有的傲慢,“谁叫他蠢,谁叫他下贱。”

周夫人闻言转头,望向款步往回走的薇珑,又凝望梁湛片刻,末了转头看住德妃,笑容璀璨,“娘娘说的是。有些男子,就是下贱。已经有主的人,他还要惦记。”

“…”

年轻的时候,德妃与周夫人只有几面之缘,印象是容颜明艳、笑容甜美、性子肆意飞扬。她没来由地讨厌那种女孩子。

这些年各过各的日子,周夫人又深居简出,相见时少,可近年来每次相见,德妃都无法把仪态端庄、笑容温婉的贵妇与当年的廖二小姐联系起来。

直到这一刻,周夫人的样子,与德妃记忆里的少女有了几分重叠。

周夫人的话却还没说完:“假若郡主效法德妃娘娘,上上策就该是一直哄骗着那下贱的男子,让他十几年甚至一辈子为她所用。谁叫他蠢,谁叫他下贱呢?”

她语气柔和如这三月里的春风,眸子里却闪烁着霜雪一般寒冷的光华。

德妃脸色发青,想反唇相讥的时候,看到薇珑渐行渐近的身影,只得噤声。

周夫人莞尔一笑,眸子里的冷意消减,却仍是亮晶晶的。

薇珑回来之后,便看到了二人神色迥异的情形。

“方才说到哪里了?”周夫人作势想了想,看向薇珑,笑道,“德妃娘娘说,缠着名花有主的人的男子,甚是愚蠢、下贱,我深以为然。郡主呢?”

薇珑略一思忖,忍不住唇角上扬,“我自然也是这样认为。”

周夫人又道:“德妃娘娘还说,这种人,就应该被拿来利用。”略停一停,笑道,“你方才不在,我们就谈论这个话题了。”

薇珑不难猜出大致情形,大眼睛里都有了笑意,“这我可就不能赞同了。”

“哦?怎么说?”周夫人饶有兴致地道。

“用人之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样人品的人,如何可信?有点儿脑子的人都不会用,躲避或是除掉还来不及呢。”薇珑笑盈盈地看着周夫人,“更何况,若无必要,女子可不能生出那等心思,真有那种心思的话,品行岂不就是与那等男子一样了么?”

周夫人颔首一笑,眼里有真切的欣赏和赞许。这女孩子的几句话,把是非轻重都摆出来了,意味的是晓得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搭话的同时,把德妃好好儿地挖苦了一番。

德妃心口剧烈地起伏着,指向二人的手微微发抖,“是不是你们联手?嗯?是不是你们害得我?!”

周夫人一笑置之。

薇珑则是敛了笑意,一脸无辜,“德妃娘娘的意思是,你病的不明不白?这可是因为做过不清不楚的事?世事可向来都是一报还一报。”

德妃切齿道:“怎么?有胆子暗下毒手,没胆子承认么?!”

周夫人先一步把话接了过去:“你对别人下毒手前后,可曾告知?”

德妃无言以对,手抖得很是厉害,到了她无法控制的地步,索性唤宫女:“让她们滚!”

薇珑与周夫人笑着起身,行礼告退。

走出去两步,薇珑回眸望向德妃,“方才我对端王说,您身子骨不舒坦,建议他过来看看您。他说不必,早已料到,等会儿跟周夫人说几句话才是要紧事。”

这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德妃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薇珑嫣然一笑,转身离开。

周夫人并没去见梁湛,称自己忽感不适,要赶回家中在佛前上香。

薇珑与周夫人快到宫门口的时候,安平公主赶上来。

二人恭敬行礼。

安平公主低声问道:“那些事,你们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你们害的我母妃病成了这个样子?”

做女儿的,有个德妃那样的母亲,固然会引以为耻,但是,多年的母女情分摆在那儿,心里再膈应,也到不了盼着母亲去死的地步。

薇珑与周夫人都明白这一点,对安平公主这样的询问,也就不以为意。

薇珑道:“实在不明白殿下所指何事。我与周夫人只是陪德妃娘娘说了一会儿话,怎么就被安上了这样大一个罪名?”

周夫人赞同地颔首。

安平公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抬手指向周夫人,“一定是你!”

薇珑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

周夫人倒是不以为意,说起了另外一桩事:“正月首次举办宫宴之前,我请端王到府中,将事关德妃娘娘的前尘旧事和盘托出,继而表明态度,周家子女绝不会与端王或公主殿下结亲。眼下周家、程家已然定亲,殿下大可安心,我周家再不会有高攀的心思。”

安平公主愕然,费力地思索着:是在宫宴当日,她去找哥哥,得知了母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之后,哥哥说要与周家结亲,婉言劝她嫁给周益安…

而周夫人刚刚所说的…哥哥在宫宴之前就知道了母亲那些事,还是决定要与周家结亲?!

她觉得周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转身,踉跄着跑远。

“也是个可怜的人。”周夫人轻轻叹息。

“的确。”薇珑颔首。

“我是不是不应该跟她点破这一点?”周夫人问薇珑。

薇珑一笑,权当是长辈在考自己,“点破了,她兴许还有清醒的机会,给自己谋取一条出路;不点破的话,她这一生,就要被兄长拿捏在手心里。夫人此举是善举。”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却是这般伶俐。”周夫人瞧着薇珑绝美的容颜,笑容里有伤感,“可惜,我的儿女不似你。”

“失怙的儿女早当家。”薇珑一笑,“哪有如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