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出去!”程老太爷被气得直哆嗦。

“一定要闹得家宅不宁么?”程阁老抬眼时,目光恢复了惯有的温煦、清澈,“生气伤肝,您息怒。您火气大,我也会跟着迁怒旁人,怒到极点,说不定就会家丑外扬,何苦来的?”

程老太爷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周夫人今日过得也不安生:父母来找她说事情。

能有什么事呢?不外乎是济南廖家的案子。

周夫人坐在花厅,二老絮絮叨叨的时候,她一直没专心听,让自己忽略掉这些,思忖着家里的事。

她吩咐双晴:“去二小姐房里,告诉她,不准再往外跑。大小姐在观音庵闷得很,正缺人作伴。”

两位老人的语声戛然而止,俱是诧异而恼火地望着周夫人。

双晴险些发笑,恭声称是,快步出门。

“我们说了这大半晌,你到底听明白没有?”廖家老太爷心里再恼火,语气却是不显分毫,甚至透着些许讨好之意,“你不比寻常女子,我们再清楚不过。到了这关头,你不帮忙斡旋的话,我们怕是要被连累啊。”

周夫人歉然一笑,“那些是官场里的事,我无能为力。”

廖家老太爷道:“可周家现在与程阁老是亲家。”

周夫人定定地凝视着父亲,片刻后一字一顿地道:“那又怎样?国公爷还没死呢。”

廖老太爷哽住了。

“您想做什么?”周夫人扬了扬眉,“要我去求程阁老么?求他什么?让济南廖家满门抄斩,还是诛九族?”

“不是,不是。”廖老夫人把话接过去,“我们…”

“不是就好。”周夫人从容地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我听不懂。”

“可是…”廖老夫人低下头,潸然泪下,“我们家里,怕是也要获罪啊…”

“嗯。”周夫人颔首,“周家也一样。我还是那句话,国公爷还没死,他带来的恶果,我们只能受着。”

“你就不能想想法子么?”廖老太爷目光复杂地望着女儿,“难不成,你还在记恨我们?”

“您怎么会这么想?”周夫人笑吟吟的,“如今的我,七情六欲皆无,对谁都没有感激,更没有憎恨。陈年旧事,我已忘了,您也不需记着。”

廖老太爷苦笑,“真这样就好喽。”

“说别的事情吧,若是没别的事,去看看国公爷也行。”周夫人语气分外平和地道,“他病得越来越重了,但是没有大碍。我寻思着,要过三四年才能撒手人寰——刚刚好,到那时益安应该已经有了儿女。要是现在就断气,益安小夫妻两个还要为他守孝三年,怪麻烦的。”

两位老人无言以对,只觉得室内冷飕飕的。

“那就听你的,去看看国公爷。”廖老夫人慢慢站起身来,凝了周夫人一眼,低低叹息,“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个女儿。”

“是啊,您真是命苦。”周夫人赞同地颔首,“长女等同于自尽,年纪轻轻就入土为安;次女嫁入周家这样的高门,从来不肯帮衬娘家;我记事起您就望子成龙,结果呢?人中龙凤我没看到,窝囊废倒是不少。”

廖老夫人面色转白,眼神转为嫌恶。

周夫人也不恼,反而笑了,“这般嫌弃,又为何前来?您的儿子,可与我无关。”

廖老夫人向外走,“回府!”

“不送。”周夫人端坐不动,“日后只要是会提及程阁老的事情,您二位都不需来。你们说着累,我听着膈应。横竖你们都是心宽的人,怎样的事情都不算什么,来见我又注定是不欢而散,何苦。”

“孽障!”廖老夫人终于压不住火气,呵斥一声。

周夫人莞尔,“可不就是么。”

“走吧。”廖老太爷叹着气,阻止发妻再与次女争执,话却带着刺儿,“已经是没心的人,说什么都没用。”

“知道就行。”周夫人扬声唤人,“十天之内,我不见廖家的人,谁把人放进来,自己去领二十板子。”

两位老人气冲冲地走了。

下人们绝大多数都是一头雾水。以前是这样,今日更是这样。

她们不明白,夫人怎么会一直对娘家态度冷漠、疏离,甚至带刺儿。

当年,到底发生过怎样伤人伤到骨子里的事儿?不是这样,夫人怎么可能是打心底厌烦娘家的做派?

唐修衡去平南王府,只是陪岳父下棋、闲谈。

他看得出,薇珑自出嫁之后,最担心的就是父亲独自在家过于孤单、寂寞。

他没时间也罢了,只要有时间就愿意去陪着岳父。虽然心里很清楚,岳父只是看起来孤单,手边拿来消遣的事由比谁都多。

他觉得自己与岳父挺投缘的,什么话说了开头,岳父就已明白他的意思,反过来也是一样。抛开亲眷关系,他与岳父也可以成为隔辈的至交。

再有一个好处,便是岳父偶尔会说起薇珑小时候的趣事、耍性子时的征兆、样子。关乎薇珑的话题,又是出自岳父之口,他最愿意聆听。当然也明白,岳父用心良苦,意在给他提醒,委婉地让他包容薇珑一些。

做长辈做得好的人,真是特别辛苦。

申时,唐修衡回到家中,换了身衣服,便要去书房寻薇珑,出门时问了涵秋一句:“夫人在何处?”

涵秋答道:“夫人在小厨房。”

他扬眉,很意外,心想幸亏问了一句,继而去小厨房找薇珑。

薇珑正忙着做馅儿——今晚她除了几道拿得出手的菜,还要做灌汤包。见他进门来,她有些慌了,“你怎么能进厨房呢?”

唐修衡抬手,并拢的食指中指轻轻一晃,示意厨娘、灶上的婆子退下,随后才道:“阖府都知道我厨艺尚可。”

“真的?”薇珑记起他提过为太夫人做饭的言语,笑了,“给娘做过饭?”

“嗯。”唐修衡看着她菜案上的食材,“学了新的菜式?”

“是啊。”薇珑有些眉飞色舞的,“这些也是做过很多次了,今晚请娘尝一尝。”

“…?”唐修衡用眼神表达着情绪,又问,“今晚?”

“对啊。”薇珑用肘部往外推他,“你快出去。君子远庖厨,可别坏了我的名声。”新婚时让夫君下厨,传出去还了得?

唐修衡失笑,“都说了,阖府都知道我厨艺尚可。”这要归功于母亲房里的下人,口口相传,还把他和沈笑山的厨艺夸得神乎其神。

“那你也得离我远点儿。”薇珑斜睇他一眼,小声道,“烦你。”

唐修衡离她更近一些,认真地端详她。

“看什么?”薇珑神色戒备,“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唐修衡敲了敲她的额头,“人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我怎么敢有脾气,心里别扭罢了。”薇珑拌好馅儿,去做包子皮,“比我大好几岁,就会欺负我…”欺负到后半夜也算了,主要是一大早就让她一通着急上火、敢怒不敢言。

唐修衡亦步亦趋,抬手板过她的脸,满眼都是笑意,“亲一下,就当我给你赔礼了。”语毕,予以迅速而火热的一记亲吻。

薇珑望向门口,没看到人影,稍稍放松一些,把擀面杖放回到案板上,绷着小脸儿问他:“唐意航,你是不是铁了心要我做河东狮?”

唐修衡逸出愉悦的笑声,又满心怜爱地吻了吻她红嘟嘟的唇,“你不是那材料,歇了那心思吧。”

薇珑懊恼地蹙了蹙眉,“这一天…真想跟你分家,打今儿起我跟娘过,不要你了。”

唐修衡把她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语声低柔,“那你说,我怎么待你才妥当?”

“也不是不妥当,我就是不自在。”薇珑抬头凝视着他,鼓了鼓小腮帮,“想哪儿哪儿别扭。”

“习惯了就好。”唐修衡认真地对她道,“依着你我也落不到好处,还不如依着我,其乐无穷。”

是啊,他从一早到现在都很愉悦,把一年的笑容都预支了吧?她则是把一年的不自在都预支了。

“再说了,有什么不自在的?”唐修衡语声更低更温柔,“不知道多让人喜欢。”

“这种话,你说说我听听就算了。”薇珑仰着头思忖片刻,“你得哄哄我。说,你喜不喜欢我?”他不爱说这种话,她也难为他一次。

唐修衡险些又笑出来,面上却是摇一摇头,“这有什么好说的?”

薇珑坚持:“就要你说。”

他在她耳边低语一句。是三个字的那一句。

薇珑眉宇立时柔和下来,大眼睛熠熠生辉。

他点了点她的唇,补充一句:“只有更爱。”这真是心里话。

薇珑唇角上扬,心里那点儿坏情绪一扫而空。

“往后凡事听我的,别紧张兮兮的,好么?”

“嗯。”薇珑笑着点头。

“现在,我能帮你打打下手了吧?”他问。

“再好不过。”薇珑给他安排事情,“你刀工好,还是帮我切菜吧?”

“行。”

薇珑帮他卷起衣袖,用小夹子固定起来,又去给他准备好净手的水。

洗净双手,唐修衡一面帮她切菜,一面问她:“怎么想起给娘做饭吃了?”

“一直各吃各的,只偶尔陪娘吃一餐饭。”薇珑道,“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料想着娘也不喜欢。今日你又在家,我就想着,我们晚间陪娘用饭。”

唐修衡思忖片刻,“那以后这样,你午间、晚间都陪娘用饭,我要是不在外面,也去娘房里。一来二去的,二弟、二弟妹他们也会效法,这规矩也就慢慢地改了。”

“真的?”薇珑笑逐颜开,“之前还担心你反对呢。”毕竟,以前一家人用饭的时候,于他一如受罪。

“以前也想过这事儿,一直没机会跟娘说。”唐修衡微笑,“恰好你提及,我也没了拖延的理由。这事儿要谢谢你。”

薇珑开心地笑出声来,“听你道谢,真是不习惯。”

“你这么懂事,也是让我特别意外。”

“也不是懂事。”薇珑如实道,“我只是很向往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今晚其实没安好心——应该事先知会你。”她本意是要刁难他一次,当然,他欣然接受的这现状最好不过。

唐修衡笑微微地凝了她一眼,“日后不妨多几次这样的不安好心。”她是长媳,一心为家里好的心思,就算是真的勉强他,他也只会欣然接受。不接受,岂不是不知好歹,白活了?

“你拿手的菜是什么?”薇珑商量他,“你也给娘和我做一两道吧?”

“行啊。”唐修衡想了想,“五香鳜鱼、椒油银耳,汤…娘好像喜欢酸辣汤。”

“我这就让人去厨房。”薇珑踩着轻快的脚步,到门口唤来厨娘,让她去厨房取食材,随后把小厨房的人都唤回来——要准备的菜不少,灌汤包要提前烧水,做好就要上屉蒸;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家之主,夫妻两个闷在厨房,不成体统。

几个人起先都像是受刑一般,大气都不敢出,后来见夫妻两个说说笑笑,心情都很好,这才放松了一些。

荷风听到消息,寻了个借口,在厨房门口站了片刻,望着其乐融融的夫妻两个,拍了拍心口,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眼角眉梢都有了笑意。

侯爷待夫人,是真的很好,那透着宠溺的眼神,是无法伪装的。

夫人在侯爷面前,显得有些孩子气,明显是被包容、忍让的那一个。

这就好。

下次吴槐再问她“夫人过得好不好”的时候,她就可以真的没有一丝犹豫地点头说好,好得很。

霞光满天的时候,薇珑唤荷风去请太夫人过来,回正屋去等候婆婆之前,眼含挑剔地看着唐修衡。

他在准备做酸辣汤,切火腿丝的时候,明显地随意起来,火腿切得大小不一、长短不齐。

薇珑闭了闭眼,告诉自己不要管,走出去几步,到底是忍不住,折回到他身边,道:“你别那么敷衍啊,这是给娘做的,切得大小一样多好。”说着,又看了看切成细长条的豆腐,“这个也是。要不然我帮你吧?”

“你省省吧。”唐修衡笑道,“让你做,娘得到半夜才能喝上一碗汤。”

“…”薇珑不服气,“我现在刀工也勉强过得去了。”

“去,别捣乱。我做我的,你不碰不就得了?”唐修衡道,“这是京城最常见的,太讲究了反倒没了味道。”

“歪理。”薇珑皱了皱鼻子,往外走的时候直嘀咕,“我凭什么不碰?你就是不想让我吃。”

“胡扯。”唐修衡没辙地笑了。

厨娘、婆子心里已是笑不可支。

太夫人过来之前,已经听说夫妻两个都在厨房亲自做菜,先是心花怒放,继而生出的便是满心酸楚。

薇珑是真的把她当亲人,一定是不想她孤孤单单地用饭,才起了这心思。

那孩子进门到现在,独自用饭是常事——这还不比在娘家吧?其实是唐家委屈了她,难得的是她一点计较也无。

至于修衡…

年少时从来是饭来张口,连菜都认不齐,如今却做得一手好饭菜。在外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哪一家的子弟不是养尊处优一辈子?独独他,被生身母亲赶出家门、扔到军中,出生入死之余,学会了经商生财之道,学会了很多男子嗤之以鼻的厨艺,习惯了穿粗布深衣,更习惯了整夜不眠守着棋局的情形。

昔年的一时心狠,换来了一个当世名将、一份唐家的无上荣耀。谁都觉得她当年明智。

可是作为一位母亲,她不能这么看待整件事。

她把自己外向开朗、性子飞扬、聪明绝顶的孩子硬生生改变成沉默寡言、沉郁内敛、时常夜不能寐的人。

假若能够重来,她只要那个会与自己耍赖、笑容璀璨的修衡。只要他凭借满腹文采从文,而不是无数次看着、经历生离死别,无数次陷入凶险、孤独,和无尽的寂寞苍凉。

以前想到这些,过一阵子就能把那份痛心压下去。

而今日,她做不到,心弦像是一直被无形的手拉扯着,一抽一抽地疼。

她只能在面上做到神色如常。

换了身衣服,薇珑听得婆婆来了,脚步轻快地迎到门外,“娘。”她不安地解释道,“侯爷给您做了两菜一汤,原本不该让他下厨的…”

“他和沈先生给我做过两次饭,府里的人都知道,你不要有顾虑。”太夫人笑着携了薇珑的手,相形走进厅堂,转入东次间,在临窗的大炕上落座。

唐修衡走进门来,“等会儿饭菜就能上桌。”说着进到里间,麻利地换了身衣服,转回到东次间。

太夫人正在跟薇珑说话:“知会过二房、三房和你四弟了,今晚不需请安。”

唐修衡从果盘里拿起水果刀和一个苹果,一面削皮一面歉然地对太夫人道:“宁立江办事不力,庄子上的屋宇要过几日才能完工。您再等几日,到时候我陪您去住两日。”

“好啊。”太夫人鼻子发酸,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到时候不论你得不得空,都让薇珑一道过去看看。”

“嗯。”

薇珑笑盈盈地看着唐修衡削苹果。他的手好看,不论做什么,手势也都特别漂亮,赏心悦目。

苹果削完皮,唐修衡把果肉切成均匀的小块,整齐地码在小盘子里,备好竹签,送到太夫人和薇珑之间的炕桌上,“开林说这苹果好吃,一早派人送来的,您尝尝。”

“好。”太夫人凝视着他,目光里有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