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修衡察觉出母亲心绪不对,牵了牵唇,“再去给您沏杯茶?”略停一停,道,“说好了,要在家陪着您。”

“嗯。”太夫人语声很轻,点了点头。

“我去吧?”薇珑也察觉到了不对,隐约明白因何而起,就想让母子两个说说体己话。

“不用,我去。”唐修衡打趣她,“沏茶你还真不如我。”

“…是啊。”这是薇珑没办法否认的事。

他不在室内,太夫人情绪有所缓和,与薇珑说笑期间,吃了几块苹果。

涵秋来问要不要摆饭。

太夫人颔首。

这件事,薇珑要亲力亲为,知会了太夫人,到西次间亲手摆好餐具。

唐修衡端着热茶走进门来,闻到饭菜的香气,笑了,“喝一口尝尝味道就行。”

太夫人接过茶盏,凝视着他的手,问道:“怎么再不曾抚琴?”

唐修衡吸了一口气,不想说这事儿,可不回答也不行,“太久没碰过琴,没了那份心思。”

“是手伤了吧?”当初他有多喜欢,她很清楚。

“没有。”唐修衡面不改色地扯谎。

“胡说。”太夫人喝了一口茶,把茶盏放到炕桌上,泪意到了眼底,“你年少的时候,闲暇时热衷的都是风雅之事,眼下…”她又看向他的手,“你这双手,最合适的其实是舞文弄墨。你想走的路,是从文。”

“娘,”唐修衡柔声请求,“不说这些,好么?”

“为何不说?”太夫人语声哽咽,“不说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么?不说我就能不后悔、不觉得亏欠你么?不能…”她摇着头,积压了太久的悔憾袭上心头,片刻后,已满脸是泪。

她抬手掩住面孔,无声地抽泣起来。

“娘!”唐修衡心里难受得厉害,他看不了人哭,越是在意的人,越看不了。

他撩袍跪倒在踏板上。

服侍在室内的荷风、安亭几个俱是面色大变,屏住呼吸,放轻脚步退出去。

薇珑恰在此刻进门,见到这一幕,愣了愣,随着唐修衡跪倒在太夫人面前,面带惶惑,“娘…您别伤心。”

“没事,没事。”太夫人无力地摆一摆手,哽咽道,“是我不好,让你看笑话了。只是…实在是克制不住。”

“娘,”唐修衡目光平静温和地望着母亲,“我没有怨过您,这些年,对您只有感激。”

“怎么可能!?”太夫人用帕子擦了擦泪,“没有我,你怎么会吃那么多苦。你不说,可我想得到。”

“您的日子又何尝安稳,”唐修衡语带悔意,“我又何尝想不到,您这些年日夜为我提心吊胆。起因是我莽撞,您的决定没错。不如此,我不知道要变成怎样的人。”

“起来说话,”太夫人一手去扶儿子,一手去扶薇珑,“别让薇珑陪你跪着。真是…我这是怎么了?上了年纪,反倒这么没出息…”

两个人并没起身。

唐修衡认真地看着母亲,“以往终归是我不孝,您把那些事放下,只看如今、日后。”他转头看一眼薇珑,“我们会好生孝敬您。”

薇珑点头,“娘,您别伤心了,不要哭。”看着婆婆哀伤的面容,她眼睛有些酸涩,别的宽慰的话,却说不出。

太夫人俯身捧住唐修衡的面容,“你怪没怪过娘?嗯?好孩子,说实话。你别一句不提,那样我更过不去那道坎儿。”

唐修衡略一思忖,“怪过。”

薇珑惊诧,差点儿抬手去掐他——这是能承认的事儿么?这是能随口胡扯的事儿么?她最清楚,他从来没怨过太夫人,加之前世一切,他对母亲只有歉疚。幸好,唐修衡的话还有下文:

“我离家的时候,你给的盘缠实在是少了点儿,真不够花。”他的语气变得轻松、随意了一些,“就为这个,我有一阵差点儿变成财迷,做梦都想着天上掉一些金元宝。”

太夫人起先一愣,随即忍不住挂着泪珠笑了,“你这个混小子,什么时候都没正形。”

唐修衡与薇珑这才站起身来。他对薇珑伸手,她会意,把帕子递给他,随后亲自去打水。

唐修衡给母亲拭泪,“瞧瞧您,三个儿媳妇的婆婆,还跟小孩子似的。”

“就这一次,真的,就这一次。”太夫人真是特别不安,“我不想这样。”两个孩子原本是欢欢喜喜的,亲自下厨忙碌半晌,她却管不住自己,扫了他们的兴头。

“说说这些也好。”唐修衡道,“横竖您现在也清闲了一些,得空就数落我一通,也是个不错的消遣。”说着就笑起来,“是吧?”

“行啊,我得空也听你抱怨一番。”太夫人抬手点了点他的眉心。

“别想那么多。”唐修衡揽了揽母亲的肩,“我又不傻,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是你现在这个性情…”太夫人拍拍他的手,“我怕你有委屈却始终闷在心里。”

“嗯,我这会儿是挺委屈,”唐修衡依然没正形,“辛辛苦苦做了两道菜,您倒先哭起来,等会儿能吃几口?家里可不需要您这样个节俭的法子。”

太夫人又被他引得笑了,“哭出来心里就敞亮了,等会儿少吃不了。”

“那就行。”

薇珑端着铜盆走进门来,服侍着太夫人洗了把脸。

太夫人歉疚不已,“好孩子,我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吓坏你了吧?”

“没。”薇珑看了唐修衡一眼,“谁叫侯爷惹您伤心的。不过,我跟谁都不说,您放心。”

太夫人舒心地笑了。

“我们去用饭。”薇珑扶着太夫人去往西次间。

母子两个的心结就算没完全打开,相处的情形却明显地随意、亲近起来。席间氛围一直特别融洽。

酸辣汤摆到面前,薇珑瞧着汤里大小不一的豆腐丝、火腿丝,迟疑片刻才尝了一口。

味道很鲜美,她眉宇舒展开来。

唐修衡故意问她:“怎样?”

“味道很好。”薇珑当着太夫人的面,自然要捧他,“侯爷的厨艺也太好了些,我真是自惭形秽。”

“哪有。”太夫人笑眯眯地夹了一块蝴蝶虾卷,“你做的菜又精致又可口,那灌汤包尤其好。”

薇珑得了夸奖,笑得眼睛微眯,“我可当真了,日后得空就给娘做菜吃。”

太夫人笑意更浓,“得空才做,手里有事的时候可不准刻意迁就我。”

“嗯。”

高高兴兴地用过饭,唐修衡送太夫人回房,薇珑沐浴歇下之后才返回来。

薇珑道:“今日你应该歇在娘房里,跟她好好儿说说话。”

“日子还长着。”唐修衡笑道,“收起你那点儿小心思,等着我收拾你。”

薇珑翻身向里,“乏了,先睡了。”也只是这么说而已,因为饭前的事情,心里感触颇多,哪里睡得着。

唐修衡熄了灯,躺下之后,把她抱在怀里,手不安分起来。

薇珑轻轻扭动一下,“今晚不能歇一歇么?”

“想睡了?”

“那倒不是。只是腰酸腿疼的。”

唐修衡想了想,“又没让你出力。”

“哪儿是你说的那样啊?”薇珑打着他胡作非为的手,“那好,今晚我只管躺着,你忙你的。”

唐修衡轻轻地笑起来,“行啊,试试。”

第54章 更新(三更)

秋日已近尾声, 夜间的风很凉,透着这时节独有的萧瑟。

端王府,后花园,水榭传出悠扬琴声。梁湛缓步走在园中, 神色一直是若有所思。

付兴桂赶过来, 帮梁湛披上一件斗篷。

梁湛一笑,“你最后一次见到德妃的情形,仔细道来。”

要到这时候,他才得空询问此事。

不可否认,德妃的死很突然, 多多少少有点儿让他措手不及,引发的需要及时安排的事情太多。

付兴桂把当日情形娓娓道来, 末了自行检点:“属下当日实在是没想到德妃娘娘会决绝行事,早知如此,一定会说话委婉一些。”

梁湛一笑置之。付兴桂说话不论直接还是委婉, 德妃只要明白了他的意思, 反应都只能是那一种。

先前他以为, 德妃不管怎样, 到最终都会顾及到他和安平的前程。

如今看来, 他真的是看错了母亲。

母亲临终前的所思所想, 怕是只有惩罚他不孝这一件事。

“在你看来,德妃真的是自尽么?”梁湛问道。

付兴桂斟酌片刻,摇了摇头,“依属下看, 此事定有蹊跷,德妃娘娘绝对不是寻短见的性情。”

“既然如此,”梁湛吩咐道,“过段日子,暗中查证这一件事,记住,一定要不着痕迹,不能让宫里的人、三位王爷察觉。”

“属下明白。”

“还有,”梁湛正色凝视着付兴桂,“当日你进宫去见德妃娘娘,有没有人知情?”

“没有。”付兴桂对此态度笃定,“奉命去宫里那次,一如以往,府里只有属下一人知情,路上也没见到任何人。至于看到属下的人,只是德妃娘娘宫里那些人,他们已经交由锦衣卫处置掉。”

梁湛微一颔首,却是笑容苦涩,“这件事也蹊跷得很。”不大像是皇帝做得出的事,可他偏就这么做了。

沉了片刻,他又问道:“宫里那些人,是不是连一个可用的都没有?”

付兴桂神色一黯,“的确,这许久了,不论何处的人,都无从着手。”

“那就算了,到此为止。”梁湛倒是并不失望,“也许是有人先一步收买了那些有头有脸的宫人,也许是有的人早就对我起了忌惮之心。”

先一步收买宫人的人,不外乎是他的对手;对他起忌惮之心的人,不外乎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个。

不管实情是怎样,他都不能试图在宫里安插眼线了,那样等同于主动将把柄送给别人。

“是。”付兴桂虽然这样应声,却透着些许不甘心。

“用不着了。”梁湛缓声解释道,“宫里,我如今需要在意的,只是圣心,别的人,都是无关紧要。安平再不可能帮我做任何事。”到今日还看不透这一点,他就白活了。

付兴桂一听,的确是这个道理,便恭声称是,转而问起另外一件事:“程阁老那边——”

梁澈语气平和:“暂时什么都不需做。”

付兴桂惊讶,“什么都不需做?那您…”专程去程府不就有些多余了么?——这是他不敢说出口的话。

“我去见程阁老那次,只是探探虚实,看看他的态度。”梁湛温声道,“他那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如果不是有恃无恐,自最初就会与我商量着来;如果是早已有所准备,或者根本不在乎京城廖家和周府的安危,动那两家根本没必要——不过是收受贿赂,罪不至死,又与周益安、周夫人无关——程阁老要保的人,只是那母子二人。”

“只是那两个人么?”付兴桂知道程阁老、周夫人当年遗憾错失彼此的事,这会儿对此有些怀疑。

身为当朝首辅的人物,任何人都不敢说程阁老是面慈心软之人,正相反,那人的心性或许比皇帝还要冷酷、决绝。多少开罪人的事情,都是由首辅出面促成,帮皇帝挡下了言官的诟病甚至谩骂;皇帝关乎生死杀伐、军国大事的举措,大多数是与程阁老一同做出决定,甚至于是听取程阁老的意见。

这样的一个人,会放不下儿女情长?付兴桂很怀疑这一点。

除了一个意中人,程阁老已经拥有了一切。

“那种文人,已经快成精了。”梁湛笑道,“他掀起风浪之前,便确信能够善后。要打击他,在朝堂是不大可能。”停一停,他吩咐道,“命人长期盯着周家的人。”

他可以确信,程阁老会让周家防贼一样防着他。

但是,俗话说得好,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日子久了,手下总能找到机会。

有朝一日,周夫人被他左右的时候,便是程阁老对他言听计从的时候。

付兴桂一笑,“人手已经安排下去了。”心里还是在纠结程阁老这个人,“这件事不知要何时才能有结果,对付程阁老,没有别的法子么?”

“自然有。”梁湛神色悠然,“寻常人都认为,朝堂之上,文官武将势如水火,其实不然。最恨文人、文官的,正是文人、文官。有些文人嫉贤妒能起来,手段堪称丧心病狂。那种恨意,很莫名其妙,却是最深,最具杀伤力。我们看不到程阁老的弱点,文人却看得到。”

付兴桂面上一喜,“这样说来,王爷找到适合的人了?”

梁湛牵了牵唇,“算是吧。”说完这一句,轻轻叹息,“只是,我也要与程阁老一样,耐心地等。与他不同,德妃实在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这是付兴桂没法子搭话的。

趋近水榭,梁湛望着那名坐在琴台前抚琴的女子,认真端详许久,满意地一笑,“这件事,你办的实在是妥当。这女子,正合我心意。”

“是么?”付兴桂先是因为得了认可而愉悦,继而赔着笑道,“属下却是没看出她合您心意。”

梁湛轻笑出声,“难不成你以为,我是为自己物色的?”

“不是么?”付兴桂有些惭愧,“属下真是糊涂。”

梁湛笑了笑。

付兴桂提醒道:“属下依照王爷的吩咐,共物色了四名女子,其他三名,也都在王府。”

“都已看过,都很不错。”梁湛眼神玩味,“但她们也只是看起来不错,不知能不能派上大用场。”他用下巴点了点抚琴的妙龄女子,“我去跟她说说话。”

付兴桂闻音知雅,称是告退。

康王府。

书房里,梁澈窝在软榻上,聆听从别处传来的琴声。

代安坐在书案前,凝神阅读手里的一卷书。

代安住进来之后,便恢复了女子装扮。

梁澈对府里的人说她是自己的好友,不肯委屈她。既然是好友,经常坐在一起谈笑,甚至彻夜聚在一起,都是很正常的——横竖府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德行。

代安对这些并不在意,起先只担心梁澈让她扮成丫鬟、管事,那才真是要命。虽然说起来出身低微,但她是沈笑山带大的,从没做过伺候人的事。

一曲终了,梁澈惬意地吁出一口气,“这琴师不错。谁推荐给你的?”琴师来自民间,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代安唤人请来的。

“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代安微微一笑,“只是恰好知道沈先生很喜欢听她弹琴,便慕名去拜访过几次。”

“原来如此。”梁澈释然,“这样说来,沈先生也是风雅之人。”

代安闲闲地道:“他表面上是商贾,骨子里却住着雅士、才子。”

“…”梁澈扬了扬眉,心里有些别扭,“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儿这般赞誉另一个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