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安失笑,“他手里的管事,都知晓这一点,又非秘辛。”

这解释倒是说得通,毕竟,她与她堂兄时常相见,兄妹两个少不得说起沈笑山。转念一想,他莞尔一笑,“这就说得通了。先前我还奇怪,沈先生怎么会与唐侯爷成为至交——说句不好听的,他们都是性情有些古怪的人。对了,我记得很清楚,唐侯爷年少时琴艺绝佳,不,应该说是琴棋书画、才学、武艺绝佳,眼下身为武官,他怕是没了那些雅兴。当真是可惜。”

代安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唐侯爷那样的人,还有什么曲子能打动他?”

“嗯?怎么说?”

“这世间最真实的事情,是一个人由活人变成死人那一刻光景。他看过无数次,不论是敌人还是麾下将士。”代安放下书,手肘撑着桌案,素手托腮,对梁澈盈盈一笑,“那是最血腥、最残酷的事,惨烈的战事,根本就是人间炼狱,是你想象不到的情形。你可曾想象过,地狱是怎样的?——人间惨剧,本就比地狱更可怕。经历过这些的人,世俗一切,都很难打动他。”

梁澈深深吸进一口气,“你实在是——煞风景。”前一刻他还在满心享受着听完绝佳琴音的惬意,这一刻,心里已经在回旋着凉飕飕的冷风。

“你瞧,寻常人都跟你一样。”代安也觉得有些扫兴,“这也是很多人嫉妒一战成名的名将的原由——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得来的功名。”

“你说这个,我虽然不爱听,但是真的打心底认可。”梁澈道,“真正有保国安民之心的热血男儿,到底是少。我对他们虽然不是全然理解,但是向来尊敬有加。”停一停,无奈地笑了笑,“出生入死四个字,寻常人说来容易,又有几人能够亲身经历?那么多的人,很多时候是有一日过一日。”

代安一笑,“能明白就不错。”

“说起来,你怎么能对这些侃侃而谈?”梁澈深深地凝望着她。

“我记事之初,家乡就逢战乱,十多岁的时候,有幸在不远处观望两军对阵的情形。”代安如实道,“所以,我最清楚,百姓有多感激将士取胜带给他们的安稳,将士们又有多可敬。我最厌恶的一种人,就是诟病甚至谋害名将的贼子。”

“苦命又嘴利的孩子。”梁澈对她伸出手,“过来,让我抱抱你。”

代安失笑,依言走过去,依偎在他怀里,揉了揉眼睛,“看了半晌的书,也着实累了。”

梁澈扯过毯子,裹住她,“是不是因为儿时的记忆,才让你逐步变成了这般洒脱不羁的性情?”

“或许是吧。说洒脱不羁有些抬举我了,我这算是不着调、离经叛道。”代安从来都很有自知之明,“况且,也是因为自己的切身经历,真的认为男婚女嫁生儿育女没什么意思。”

“那你仔细跟我说说。”梁澈与她很少这样在交谈间加深了解。

“身在闺中的很多女子,在她们的想象中,嫁人是终点——只想嫁,而不会意识到嫁人只是另一个开端,宛若新生。”代安语声徐徐,透着萧索之意,“这倒不是说这样不对,人在闺中,本就该单纯、简单一些,人们也希望她们是这样,甚至希望大多人都这样吧?你看那些戏折子、戏台上唱的戏,只要关乎有情人,在结为连理之后,戏也就到了尾声。”

梁澈一想,“还真是大多如此。尾声是生离死别的,究竟太少。”

代安一笑,“可有些女子跟我一样,从小就意识到了男女成亲之后的情形。我对父母相处的情形,记得不多,但是知道他们感情深厚,凡事有商有量。那么好又怎样呢?战乱一起,他们与对方永别,与我生死陌路。这种情形,对于整个大夏,是少数,但对于经历过战乱的人们来说,是很常见的事。那有多痛苦,你们想象不到。”

梁澈紧紧地抱了抱她。

“我那时太小,寻不到父母,特别特别害怕,站在街角大哭。一半日光景,就心焦得周身发热——连饿了两日的难受都忘了。”代安轻轻叹息一声,“后来好几年,我一直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经常会在入睡前告诉自己,要乖乖睡觉,说不定明日醒来,爹娘就一起欢欢喜喜地出现在面前,来接我回家。”

梁澈抚着她的背,像在安抚小动物似的,满心疼惜。

“再后来,我终于接受了这件事。”代安自嘲地笑了笑,“又有了新的祈望。有一阵,我每日都是早早睡下,不要任何人陪着,房里从不点灯——我盼着爹娘的魂魄显灵,看看我,让我再看看他们。”

梁澈轻声道:“你再说下去,我就要难受得掉眼泪了。”

代安仍是笑,“我其实只是不甘心——离散之前,都不曾正正经经地道别,没告诉他们:你们不在了,我会特别想念你们,我也像你们一样,牵挂着你们。”她睁开眼睛,凝视着梁澈,“早晚要失散,要分别。既然如此,何必相守,何必生儿育女?正常的情形,是儿女为父母养老送终——在那之前,不曾全力尽孝怎么办?父母不给尽孝的时间又怎么办?想想就疼。那么疼,不妨避免。”

梁澈沉默许久,终是完全理解了她,但是,打心底不想认同,“这些念头一旦生出,你怎么想怎么有道理,但若遇到合适的人,这些也都是可以反驳的。不然的话,满天下都是你这样的人,男婚女嫁就不会成为最普遍的事。”

“不说这些。”代安道,“怎么说你也辩不过我。”

梁澈笑了,“算是吧。”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听你说了伤心事,都没心情问你别的一些事了。”

“我料想着你也有不少疑问。”代安笑道,“疑问的答案只有一个,我是个骗子,有意无意的,我骗了你不少事。”他是聪明人,怎么会想不通一些事情:没个有才学的人教导,她不能对很多事生出自己的见解;没有经历过是非,她不能做到对现状毫无惶恐。

“要是有心情,就跟我说说撒了哪些不得已的谎言。”梁澈摩挲着她的唇,“没心情就算了,日后再说。”

“知道那么清楚很重要?”代安抚着他的面颊,“说过的谎言,我可以一一道来,可并不意味着对你没有隐瞒。”

“那就尽量让我知道一些该知道的事情。”梁澈柔声道,“这样的话,何时我向父皇提出要娶你,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代安讶然,“别这么吓我行不行?动辄搬出皇上来,我可消受不起。”

梁澈懊恼地蹙眉,“你又泼我冷水。”

“真想成亲的话,也得是皇上给你赐婚,你求娶周清音在先,再来一次自己做主的话…你是真过够好日子了不成?”

“…”梁澈认真地思忖片刻,“容我想想。”真要自己寻个合心意的妻子,也并不难。这种事,唐修衡可是摆过他一道,日后他要迎娶正妃的话,让唐家帮忙想想法子,并不为过。

他能想什么?代安有些头疼了,闭上眼睛装睡。

梁澈揉了揉她的脸,“睡吧,今日就想抱着你睡。”

代安又是意外又是好笑,“这么好心?”

“嗯。”梁澈语气温柔,“小可怜儿一个,今日不舍得折腾你。”

“…”代安啼笑皆非,心里却是清楚,日后再不能认为他是情人兼友人——说话得掌握着分寸。

男人就是这点不好,得不到就一心想要,不能如愿就不会甘心。

这世间的男子,都像程阁老一样该多好。

程阁老缓步走在状元楼顶层的廊间。

如今,这个酒楼已经是他的产业,外人不知情而已。

这里是他与她结缘的地方。

那一日,女子展露的风华,他此生都不会忘记。

每每心绪烦躁、低落,便来此处静坐一半日,想一想她,心就能静下来。

今日并不是他独自前来,是周夫人相约。

这是有要事知会他,需得面谈。不为此,她绝不肯见他。

他轻轻推开雅间的门,缓步而入。

明亮的灯光影里,一身素净衣衫的周夫人坐在窗下的四方桌前,桌上有一局棋。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落座。

周夫人笑容温和,先将手边的一张名单递给他,“你就当我多事——这是我觉得日后可能会威胁甚至害你的人。”

程阁老拿起名单,却并没看,而是折叠起来,眼神悠远地看着她,“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周夫人唇畔的笑意似有若无,“只是离你远,又不是相隔万里。程阁老平日里的大事小情,我不想听说都难。”

在他们年轻的年代,他是文人学子的骄傲,是历代文人之中的翘楚;在他踏入官场之后,一言一行都是人们斟酌亦或效法的楷模。正如如今的唐修衡在将士心中的地位。

程阁老把名单放在手边,用折扇压住,“我先不看,你与我说说吧?”

周夫人扬眉。

程阁老一笑,取出一枚棋子,“说说话而已。总是刚见面就别过,又是何苦来。”

周夫人敛目看着棋子,抿了抿唇。

“不说的话,这名单我不能收。”他说。

她怕见到他。

他知道,自己又何尝不是。

要费尽心力地克制,才能让自己的态度如常,言行不出错——用各自现在的身份,去应承对方。

周夫人抬眼,对他一笑,“继续这一局,还是重开一局?”

程阁老观望棋局片刻,笑,“继续。”

“那好。”周夫人抬手示意,“阁老先请。”

她如今的厉害之处,便是能用淡然的态度面对任何人,包括他。

程阁老斟酌之后,落下一子。

周夫人一面思忖,一面缓声道:“先帝在位期间,是文官节制武官,弊端颇多。并不是所有的文人都是心怀天下,更多的人的心思用来打压武官或是与文官自相残杀。

“今上从政至今,很明显,很反感这一点。你明白,亦认可,入阁拜相这些年,都在一步步改变这情形。

“许多人前些年视你如神明,如今却恨你恨得咬牙切齿,正是因为这一点——你不让他们横加打压武将、不让他们合伙诟病皇帝、不能对任何人由着性子指手画脚群起攻之,他们受不了。”

“这一点,的确是。”程阁老微微一笑,“因为纸上谈兵或是横加议论军国大事挨板子、丢官罢职的人越多,我越招人恨。”

“关系远的人,对你应该是无计可施。”周夫人道,“至近的人,也就是你的门生,却能看到你的弱点,更甚者,可能有些人自一开始就是刻意得到你的认可,等到适当的时候给你迎头痛击。”

程阁老面色一整。

“有些文官,最有耐心,让他们等待多少年,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他们都在所不惜。”周夫人落下一子,语气变得淡漠,“这些年,我对你的一些事、来往的一些人,很留意。不是如此,我也就不能给你提醒。眼下你不肯对端王低头,加上之前那些是非,他一定会寻找你的软肋,让你俯首帖耳或是把你除掉。到了这关头,你出事,意味的便是益安的前程不保。所以,我想略尽绵薄之力。只是妇人之见,可有总比没有要好一些。”

她是刻意让自己显得态度淡漠,刻意把周益安拿出来说事。

目的只有一个:告诉他,她不是关心他的安危才做这些工夫。

口不对心的人,程阁老见得多了,从来一笑置之。唯有眼前这一个,让他心头刺痛。

他轻咳一声,为的是确保自己说话时语声如常:“只有名单,没有解释?或者,是想亲口告知?”

周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有。担心你家事缠身,来去匆匆。”

程阁老接到手中,望着信封上清逸秀雅的“程阁老亲启”五个字,眉峰紧紧一蹙,指间越来越用力。

周夫人无法忽略,转头望向别处,眉心亦是紧紧一蹙,继而端茶啜了一口,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请你亲自前来,还有一件事——锦绣的诰命夫人头衔,要到何时才有旨意下来?”

寻常人不是薇珑,不可能成亲当日就接到册封诰命的旨意。寻常门第要照章程来:请封的折子送到内阁,转交皇帝过目,皇帝再交给礼部去按部就班地落实。

短则三五个月,长了就没谱了——皇帝一直看女子婆家不顺眼的话,礼部会一拖再拖,没个准成。

她之所以提及这件事,是要告诉他:我已经是有儿媳妇的人了,等锦绣接到世子夫人册封旨意的时候,身份就要变成周府太夫人。

程阁老闻言唇角上扬,把信件收起来,逸出悦耳的笑声,“此事不急。况且,就算你成为周家人嘴里的老祖宗,在我这儿,也没什么不同。”

“…”周夫人也笑了,“你想多了,只是不想委屈了锦绣。见到你了,顺道问问而已。”

程阁老从棋子罐里取出一枚棋子,兴致索然地落下,眼眸一直凝视着她,“很多年不曾下棋,其实早已摸不着门道。如今我这棋艺,只会惹人嗤笑。”

“已经无心的、应该忘记的,放下也很好。”周夫人自嘲一笑,“我是日子太清闲,只有这些能够打发时间。”

他很多时候要尽量避免与她相关的事,才能避免自己一蹶不振,如常在官场上行走。

她不在乎,她愿意继续沉浸在那些嗜好带来的美好与痛苦并存的回忆之中。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惯于伤害、远离人的人,最先折磨的都是自己。

程阁老仍是眼神柔和而执着地看着她,“也总有放不下更不想放下的。锦绣小的时候,最喜诗词。两三岁大的时候,便很是聪慧,最高兴的事,就是我教她背诵诗词。”

周夫人垂眸,拈着棋子的手指一点一点加重力道。

他语声柔和:“只是小女孩,却最喜欢意境洒脱、豪放的诗词。长大一些之后,喜欢读史书,很有自己的见地。这些与我一位故人一样。由此,我这些年视她如爱徒,她喜欢学什么,我就教她什么,自己有心无力的时候,便请人代为教导。”

“…”周夫人清了清喉咙,“那多好,是益安的福分,亦是我的福分。”

“嗯。”程阁老笑了笑,“也是我的福分。没有她,我与周夫人,还是天涯咫尺,各自为安。”

周夫人撑不住了,手里的棋子随意落下,站起身来,“已经耽搁阁老许久,多谢阁老赏脸。告辞。”

程阁老没说话。

周夫人转身,缓步向门口走去。

“后悔么?”他语气寻常,仿佛在询问的只是最寻常的小事,“恨过么?”

周夫人停下脚步,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

程阁老继续说道:“不甘么?——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有这些心绪。”

周夫人闭了闭眼,让自己忽略掉无声落下的泪。吸了吸气,又轻咳一声,语气仍如平时一般平静:“后悔,不甘。但是不恨——不恨你,也不恨自己。”

程阁老站起身来,并没动,只是望着她。即便是往前一步,都会吓到她。他不能那么做。

“我知道,你想听我对过往说点儿什么。我说。未免琐碎,你听着不要心烦才好。”

“不会。”他说,“你说。”

“你曾做过你力所能及的一切。”到此刻,她愿意把一些旧事、旧日心绪如实相告,“我也不是无所作为,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有那么一段日子,我是可以为你和姐姐拼上性命的,真是那样打算也那样去做的。可是…毫无用处。”

程阁老的手背到身后,紧紧地握成拳。

“家族,这两个字,是一些人的福,也是一些人的劫难。你我皆如此。”周夫人含泪而笑,“家族面前,我的生死不重要——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亲身经历明白的。那时起我就知道,成眷侣的有情人真的是太幸运,我没那份福气。”

程阁老闭了闭眼。

她继续道:

“最后一次,你去找我,要带我走那一日,我已经明白了那些。

“那一晚我都在想,要不要自尽,让我的家族失去我这个可以随意拿来利用的人。

“又想,我可以为了你自尽,向你证明,曾经的一切,我都是出自真心。

“可是,之后呢?你不会过得更好,姐姐也会陷入绝境,会被逼迫着嫁入周家。我那时还有一丝希望——我生不如死,没事,姐姐能如愿就好。

“就这样,我嫁了。我真的以为,姐姐遇到的人与你一样,他会娶她。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别不安,经常去看我,我如果有一丝不如意,就等同于她的噩梦。

“我告诉自己,把别的都忘掉,只过好眼前的日子。那些最好的人,最好的东西,我不配拥有。

“没想到,清音出生后不久,姐姐病故——其实她是上吊自尽。我爹娘视为奇耻大辱。

“从那之后,我其实已经是个死人。心死了。我做过的一切努力,没有任何回报,不死又能怎样?

“最终让我活过来的,是一双儿女。

“还有你。”

说到这儿,周夫人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笑着回眸看他,“我怕看到你,但又愿意见到你,看你好生生地活着,已经心安。

“我最怨恨的人,是家人,是姐姐的意中人;我不恨你,不恨,更没有不甘。

“你注定不该在成婚之前与人生情。

“你我之间,是一局死棋。

“如今的程阁老,更是我配不起的人,我有一丝惦念都已是亵渎。你两袖清风,随时可以放下一切,别人做不到,我尤其做不到。

“生儿育女,不是让他们受尽折磨,更不是让他们因为自己蒙羞——很可惜,我早就明白,却到如今才肯为这道理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