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最后悔也最庆幸的事,是与你相遇结缘。”

她笑意更浓,眼里的悲凉也更重,“阁老,日后再相见,能如友人的话,也罢了;再有让你我记起旧事的情形,还是能免则免吧。”

程阁老凝视着她,良久,缓缓点头,“感激你对我说出这些。你的心思,我自认很明白。我要的,也只是你安好——偶尔相见,喝一杯茶,说一说话,便已足够。在你再不愿相见的时候,便是我退回到原点远望你的时候。”

“同样的,我也谢谢你。”周夫人转头看着前方,泪水再次到了眼底,语气有了一丝哽咽,“若有可能,不要孤孤单单地度日,把日子过得多一些欢喜。这是我近日在佛前的祝祷。”

语毕,她举步出门。

程阁老转身推开窗户,望着楼下。

等待她下楼,望着戴着帷帽的她上了马车,又目送她乘坐的马车离开视线。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绪。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曾为这女子心碎、心疼得落泪。

那一段情缘带给他的一切欢喜、痛楚,只有他知道。

唐府。

薇珑与唐修衡没正形地闹了许久,末了依偎到他怀里,说起自己今日的感触,“不是太久的伤心,不是真的心结,娘不会那样。说到底,她就是看你性情变化太大,才特别自责、内疚。”

“的确是。”

“可是,到底是什么让你的性情转变的?”薇珑搂紧他身形,“你从不肯跟我说,今日说一说,好么?”

“说了又有什么用?”他不想提。

“没用我也要听。行不行吧?”薇珑耍赖,“今日不说的话,往后每日见到你都会没完没了地问。”

“…”唐修衡无奈地笑了笑,“行。真是拿你没办法。”

第55章 更新(万更)

心路、融洽、美人计

“就知道你对我好。”薇珑解释道, “把原由告诉我,让我知道症结,日后最起码不会无意中碰到你的痛处。”

“知道你是好心。”唐修衡转身平躺,手抚着薇珑的长发, 眼眸看着面前虚空, 征战岁月中的一幕一幕,袭上心头,“性情有所转变,具体是从何时起,我也不是很清楚。…”

随着他的讲述, 昔年他曾经历的腥风血雨在薇珑心海浮现。

让唐修衡说心里话,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沙场上扬名天下。

年幼时习武, 是因为父母、师傅都说他是习武的好苗子,他也享受习武过程中一次次突破自己的体能极限,更惊喜于武学带给自己的诸多领悟。

真正的武学, 初衷只是强身、修炼心性。他很早就明白这道理, 从没想过用绝佳的身手去杀人。

林同之类的因为矛盾动手的事, 他自问只是打架——真动武的话, 林同的骨头早已化成灰, 他也早因此获罪。

骨子里, 他厌恶战争。

可是,一时的冲动之后,命运之手把他送到了军中。

身在军营,最初的日子, 唐修衡听到远处战事的消息,都认为与自己无关,打心底觉得那种事与自己是风马牛不相关。

他那时的乐趣在于交友、与阿魏小刀琢磨生财之路。

在皇帝的安排之下,军营中的人只知道他是唐意航——离开京城之前,皇帝赐给他的字——没有人知道他是临江侯,出自京城望族。

所以,最早他在军中,只是从七品的小芝麻官,管着一小撮人,每日里敷衍着上峰,尽量让自己和这些人更为惬意地度日。

然而战火肆意蔓延,烧到了他所在的军营,烧到了他和弟兄们身上。

两军阵前,任何人都没有退缩、逃避的余地——想活命,就要拼命杀敌,你少杀一个人,意味的就是弟兄多一份凶险。他最初的军功,是抱着这心思立下的。上峰不会管你是何心思,看你是可用之才,便会提拔,他很快升任至从五品的官衔。

对他而言,当时只是弟兄更多了,肩上的责任更重。他要让自己的人在战场上活着,还要扬眉吐气地活着。

如今想起,唐修衡都奇怪自己的迟钝:很长时间都没意识到战争意味着的是什么,堪称一桩奇事。

在那样的时刻,他只是唐意航,一个白日冲锋杀敌、睡前与弟兄们把酒言欢、梦里想着生财之道的一个不着调的人。

可他又分外怀念那时期的自己。

那时,他还是母亲心里的那个长子,没正形、开朗、好学。每日都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惦念母亲和手足。

那时,他自认还是个很有孝心的儿子。

这情形一直维持到他成名那一战。

性情的转变,应该就是在那一战之后。

伤亡太重,战死阵前的人,就有自最初就认可他、跟着他的两个人。

他对薇珑这样讲述那两个人:

“一个是广东人阿海——大名姜海,不到二十岁。看起来是文弱书生,跟我所思所想应该是差不多,拿着军饷,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稀里糊涂的一个人,到了阵前随时都想做逃兵。他跟我说,每杀一个人,就腿肚子转筋,就想跑。但他从来没这样做过。他说不能给我脸上抹黑——唐意航的弟兄,不能有孬种,就算骨头软,也得装出个骨头硬的样儿来。

“一个是安徽人梁兴,三十多岁,最喜欢我做的野味儿,喜欢喝酒,家境贫寒,没少搜刮我手里的碎银子。他说这是劫富济贫,让我这少爷德行的人少花点儿,他家孩子就能每日吃上像点儿样子的饭菜。临阵杀敌,比起别人,他最勇猛,总是在我附近,最怕我出闪失,说我要是伤了死了,他以后还能敲谁的竹杠?”

这样的两个人,不过朝夕之间,与他生死陌路。

死在沙场的人,没有一定的品级,只能马革裹尸、埋骨他乡。

当日,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肯让人安葬他们。

到末了,终究是要接受、面对。

他不能让他们草草下葬,一整夜,为他们打造棺椁。

两个人下葬时,一帮大男人嚎啕大哭。

他哭不出。到如今都是心如刀割却没有眼泪。

那之后,他很快被提拔为前锋,再升至副帅、主帅。他由唐意航恢复了真正的身份:临江侯唐修衡。

皇帝有意栽培他,命锦衣卫给他送去了很多兵书史册。

他一点欣喜也无。

好友身死,他却活着,且活得越来越意气风发——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

有那么三两年的时间,他一心取胜的目的,是为姜海、梁兴报仇。

所有参与战事导致他们身死的敌国将士,都该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这种仇报不完。

旧恨未平,又添新仇。

他打的所谓漂亮的胜仗越来越多,经历的残酷、别离也越来越多。

掏心掏肺照拂、扶持彼此的友情,也不见得能够长久。

他在经历着,数万将士也在经历着。

来日的荣华功名太远,他们切实拥有的,唯有眼前的友情。

可是沙场容不下。

沙场只需要见生死,独独不看人心,从来不会慈悲相待。

那么多人都死了,都出于各种心绪埋骨沙场,只他还活着。

在旁人眼里,到了如日中天的地位。

而他憎恶这一切。

日复一日,他由厌恶战事转为彻骨的疲惫。

很多时候,尤其战事大捷、敌军伤亡惨重的时候,他只有满心悲凉。

因为那时已明白,所有亲身上阵参与战事的人,不论敌我,都是身不由己。

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他所经历的一切,敌国将士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作孽的是各自的君王——有人给了别人进犯的可乘之机,有人欲求不满挑起战事。

那时他的心里,很多时候没有家国。

顾不上。

看到因为战事流落街头的难民、欢天喜地庆贺战捷的百姓,才会意识到自己及麾下将士的付出很值得。

可离开这样的情形,还是要再一次重复那些最不愿面对的生离死别。

没有完美的战事。

没有一方惨败一方毫无伤亡的战事。

慢慢的,他不愿意再与任何人走近——没有情分的人,失去了也难受,但难过的时间会短一些。

慢慢的,成了出了名寡言少语的人——太多的话,他觉得根本没必要说出口,说了就多余。

慢慢的,觉得没有人是无辜的,也没有人罪大恶极——迟早都要死,时限不同而已。

慢慢的,认定人来这尘世纯属多余——有生必有死,越活越累越孤独绝望,失去的始终比得到的多。既然如此,不出生不经历最好。

慢慢的,一颗心由鲜活、悲怆转为麻木、冷硬、残酷。

每一次亲自率军上阵杀敌之前,都做好了命丧在敌人刀枪之下的准备——战事结束前足足三年,他都随身携带着一封写给至亲的遗书。

那段岁月,他不孝,他不会再时常思念母亲,不会再时常想起手足。

那段岁月,他把每一日当成最后一日来过。

那段岁月,最不能接受的事,是朝廷有官员委屈将士,只要发生这种事,便会全力回击:谁让他的将士吃不好,他就让谁落得沿街乞讨;谁让他的将士穿不暖,他就让谁成为路边冻死骨。

很极端。

他抬起一手,在昏暗的光线中凝眸,“我这双手,已非杀人如麻可言;我做过的太多决定,致使无数人丧命——敌国的、自己麾下的将士。有的时候,特别憎恨自己,尤其是眼睁睁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丧命、伤残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有时候雄心万丈,想将敌国夷为平地;有时候万念俱灰,极为怀疑自己的能力,想毁掉自己。

“若天上真的有神佛,地下真的有地狱,我这种人只能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我只是个打着最光彩的旗号的刽子手——始终都是这样看待自己。

“征战的岁月太久,休整的岁月太短暂,我始终没缓过来。”

他转身凝视着薇珑,“有一度,我几乎相信自己迟早会变成疯子,经常想一定要在那之前杀了自己,不能活着现世。”

薇珑听说过,有少数军兵在杀敌之后,会呕吐、昏睡不醒,会噩梦连连,再也不能碰刀枪。

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同,真的直面杀人、人死的情形,有些人真的会崩溃掉,一蹶不振。

他心性极为坚定、冷静,问题出在他从军的初衷:他打心底没想过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他只是抱着接受母亲惩戒的态度从军。

懵懂的少年,在最残酷的环境中迅速成长,让他成长的事情,除了战捷之后的欢悦,都是腥风血雨。

重情义的少年,在军中能得到的只有友情,能失去的也是友情,且是以最残酷的形式。

薇珑凑过去,搂住他,心疼得厉害。

“你嫁的是这样一个人。”唐修衡抚了抚她的面容,语带歉疚。

薇珑亲了亲他的唇角,“是,我嫁的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让我引以为荣又心疼的人。我也没好到哪儿去,时不时地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再多的,我说不出。真说得清原因的话,也就知道如何对症下药了。”唐修衡反过来问她,“你呢?又是怎么回事?”

“我?”薇珑想了想,“说起来很简单,有时候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好。做不好黎郡主、唐夫人,也建不好园子,很快就会有人把我踩到尘埃里…诸如此类的事,特别多。”

“跟自己较劲的时候,特别难过吧?”他柔声询问。

“嗯。”薇珑苦笑,“就是那种情形严重的时候,会完全否定自己,对现状、来日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多余活着。”

她把所有的包容、忍耐都给了亲人,留给自己最多的是挑剔、烦躁。

这种话题不能深谈,越说她就越沮丧,唐修衡说起别的:“跟岳父下棋的时候,他偶尔会跟我说你小时候一些趣事。”

“是么?”薇珑失笑,“都说什么了?我自己都不大记得了。”前世今生相加,让她早就忘掉了很多旧事,并且有些记忆混淆不清,不能确定具体的时间。

唐修衡把听来的事娓娓道来。

他的讲述是一种变相的提醒,让薇珑也记起了吴槐、几个丫头一些趣事,对他娓娓道来。

氛围因此变得温馨、平和,说笑到后半夜,两个人相拥而眠。

早间,薇珑陪着太夫人去佛堂的路上,提了提唐修衡昨日说过的事:“午间、晚间我都要去您房里吃饭,是侯爷的意思。您可别往外赶我啊。”

太夫人逸出愉悦的笑声,“怎么会,高兴还来不及。”

“那我心里就踏实了。”薇珑挽住太夫人的手臂,“侯爷若是得空,也会陪您用饭,这是他昨日下午就说过的。”

“那自然好。”太夫人侧头凝视着薇珑,欣慰地笑了,“你可真是我和修衡的小福星。”

“哪有。”薇珑自是不敢居功,“侯爷本来就有这打算,赶巧了。”

“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太夫人笑着拍拍薇珑的手,问道,“修衡呢?一大早就没了人影。”

“去程府了。”薇珑道,“程老太爷这次真病倒了。”

程阁老一句一句戳心的话几乎成了程老太爷的梦魇,身子骨撑不住,由装病变成了真病。

这样一来,装病的程老夫人就痊愈了,命人把老太爷接回到房里,亲自侍奉汤药。

上午,温煦的阳光透过雪白的窗纱入室,在地上投下光影。

程老太爷躺在床上,时不时长叹一声。

程老夫人劝慰道:“日子还长着,你也不必这样犯愁。”

程老太爷苦笑,“日子是长是短,有何差别?那个逆子如今把持着朝政,又是当家做主之人——我已到了山穷水尽、无计可施的地步。”

程老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他到底是为什么?你可问清楚了?”

程老太爷冷哼一声,“为什么?都是当年那个女人引来的祸患。那个祸水!”

程老夫人闻言,惊讶得扬一扬眉,“这不大可能。是不是你们争执了起来,他故意这样说,惹你生气?”

程老太爷冷笑,“你这话是抬举我。那逆子眼下是什么人物?当朝首辅啊。你瞧着他像是有与人置气的闲情的人?他提都没提过那档子事,我提起的时候,他不正经搭腔——这反倒能让我确定。”

“…原来是这样。”程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沉吟道,“那你就更要快些好起来才是。因女子而起的是非,可以想想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