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时,男女宾客齐聚在花厅,分东西落座,中间用半透明的屏风隔开。两位老人家居中而坐。

酒过三巡,程老夫人笑眯眯地道:“席间也没有歌舞音律助兴,不免委屈诸位,真是于心不安。”

樊成的夫人笑着将话接了过去:“这又非难事,只要您老人家说句话,便会有人出面展露才艺——如今有才情的公子、闺秀可是不少啊。”

这种宴请,在很多门第看来,算是变相的相看各家子弟、闺秀,孩子们又是在长辈跟前,鲜少会有行差踏错的事情发生。哪一家的公子、千金若能在人前出了风头,亲事也就等于有了着落。

程老夫人笑道:“这我也知道,只怕孩子们不好意思。若是程家的孩子有个打头的就好了,只是可惜,我两个孙女都已出嫁,几个孙儿又只知道埋头苦读。”

程家老祖宗向来视琴棋书画之类为杂学,历代子弟精通这些的,只有程阁老一个。

“怎么会呢。”樊夫人继续笑着捧场,指一指身边两名妙龄女子,“这两个孩子,是我的远房亲戚,近日来京城投奔我,一个喜欢弹琴,一个喜欢作画,我眼拙、耳力不佳,也不知道功底如何。您老人家若是不嫌弃,就让她们献丑助兴。”

“好啊。”程老夫人笑眯眯地点一点头,对两个女孩子招一招手,“到我近前来。你们与樊夫人来得迟,我也没顾上跟你们好生说说话。”

两个女孩子恭声称是,落落大方地到了程老夫人面前回话,举止优雅,谈吐从容而斯文。

一个一袭湖蓝色,气质清冷;一个一袭桃红色,书卷气很浓,双眼宛若寒星,笑起来的样子很甜美。

程老夫人与两个女孩并没刻意压低声音,薇珑便不难听到她们的对话,知道两女子是堂姐妹,湖蓝衣的女子名为姜五娘,另一个名为姜六娘。

随后,程老夫人命下人准备,让姜五娘弹琴,姜六娘当场作画。

在场大多数人都起了兴致,静心等待。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姜五娘。

薇珑则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姜六娘。她一定是第一次见到这女孩,却觉得似曾相识。

像谁呢?

她把比较熟悉的人在心头过了一遍,想到周夫人的时候,心头一动。

与周夫人一同去见德妃那次,对方那熠熠生辉的眼眸、从容却不失甜美的笑靥在脑海浮现,越来越清晰。

薇珑不自觉得转头,望向程阁老所在的方向。自然是看不清楚的,她只是有些不忍——这会儿的首辅,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不会看不出这一幕背后的端倪。

太夫人则轻轻拍拍薇珑的手,悄声询问:“怎么了?”

薇珑转头附耳道:“前些年,您见过周夫人么?觉不觉得那桃红色衣服的女子跟周夫人有几分神似?”

太夫人却是意味深长地凝视她片刻,笑得有些无奈,“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有几分相像。”随后道,“我忽然有些不舒坦,你陪我回家吧?”

“好啊。”薇珑连忙站起来,“您等等,我去跟程老夫人说一声。”

“嗯。”太夫人瞧着儿媳的背影,有些啼笑皆非。

这个傻孩子,竟是没发现,那姜五娘的气质与她相似,有着一手好琴艺,此刻在弹奏的曲子,是修衡年少时最为喜欢的《广陵散》。

气质相仿,精通的却是薇珑不擅长的琴艺——谁敢拍着心口跟她说,这女子不是冲着修衡来的?

太夫人抬手示意服侍在一旁的一名程府丫鬟,吩咐道:“烦你知会侯爷一声,我先回府了,让他不要逗留太久。”

薇珑是一时没想到,等到想明白,生闷气可就不好了。

薇珑转回来,道:“程老夫人说您不舒坦的话,不妨留在这儿,等她唤人请太医或是大夫来看看。我婉言谢绝了。”

“就该如此。”太夫人起身,与薇珑往外走去,“往后这种不干不净的场合,我们不需再来。”并没刻意压低声音,有些命妇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万更送上。今天要是再更新,我就彻底废了,下章明晚更新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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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更新(三更)

56

薇珑失笑。

回家的路上, 太夫人解释道:“姜氏姐妹两个, 又不是出自樊夫人的娘家, 到底什么来路,怕是只有她自己清楚。即便是远房亲戚家里的孩子,也没道理带着她们出门做客。即便是樊家看重姐妹两个, 也该先在家里办个宴请,把她们引荐给亲朋好友。今日我可没听说樊家曾举办过宴请。”

听话听音儿, 薇珑由此知道, 婆婆对各家的动向了如指掌。“的确是娘说的这个道理。”她笑着应声, “但是没办法啊,程老太爷和程老夫人近来让人觉得一头雾水的事情可不少,兴许他们就是要让在场众人看出来并四处宣扬。”有这么多外人在场,姜氏姐妹日后与哪个男子结缘,人们听说之后,都不会觉得太意外。

程二夫人追出来相送——程夫人现在不方便出面见人。

太夫人神色淡淡的, 由着程二夫人送到垂花门前, 含笑道辞。

程阁老与唐修衡同席而坐。

阿魏在外面见太夫人与薇珑半路离席, 便寻到唐修衡面前, 做出附耳低语的样子,问道:“太夫人与夫人先走了, 您是怎么打算的?”

唐修衡放下手里的酒杯,对程阁老歉然一笑,“有点儿急事,先告辞了。”随后对程阁老打个不要起身的手势, “您留步。”

“失礼了。”程阁老回以歉意的一笑,“改日赔礼。”

“这就见外了。”唐修衡闲闲起身,踱步出门。

程阁老真就没送,更没知会程老太爷和程二老爷。

人们并没想到唐修衡出去是离开,主要是想不到程阁老会不送人出门。

程老太爷瞥见唐修衡出门,和别人心思一样,没往心里去。

樊成则因这情形望向姜五娘,心说这女子的琴艺还是不成。真的琴艺绝佳的话,弹奏的又是唐修衡年少时最喜欢的乐曲,他没道理宁可出门吹凉风,也不想留在这里聆听。

姜五娘抚琴期间,姜六娘在一旁备好的书案上挥毫泼墨。

程阁老命人唤来外院一名管事,交代了两句,站起身来,到了程老太爷近前,道:“有贵客等在外面,我去应承一番。”继而也不等程老太爷搭话,便拱一拱手,离开了花厅。

程老太爷蹙眉。

观望着这一切的樊成犹如吃了黄连:那两个人都不在场,有意无意的,是一点儿捧场的意思都没有。该不会是白忙一场吧?

有贵客前来,当然是程阁老的托辞。

他径自回了外院的书房。

管家已经听说了原委,大抵猜得出唐修衡和自家老爷因何提前离席,恭声请示:“要把樊大人请过来么?”

“自然不必。”程阁老一笑,“他什么都没说过,就把他唤过来询问,不是太沉不住气了?”

管家想想也是,继而自行请罪:“近来小的真没留意到内宅的人与府外的人有来往。”

程阁老轻一摆手,“不关你的事。”管家不知道,他倒是知道老夫人近日做了些什么事。

先是吩咐二夫人想法子去物色妙龄女子,要年轻貌美,有颇有才情。

二夫人又唤自己手里的管事去办。

到头来,在樊家那里找到了十分合适的人。

至于樊成是如何寻到那两名女子,他不得而知,只是看得出,樊成的胆子不小。但女子是谁准备的,他心知肚明,这是不需要证据的事。

他暂且放下这些事,吩咐管家:“宴席散了的时候,知会我一声。到那时再请樊大人过来一趟。”随即伏案处理公务。

那边的宴席照常进行,有姐妹两个开了个好头,别家闺秀、子弟也陆续登场展露才华。

氛围很好,曲终人散时,人们都有些意犹未尽。

樊夫人程老夫人面前道辞,有些不安地道:“这两个孩子,似是惹得唐太夫人有些不悦。”

“换了我也会不悦。”程老夫人莞尔,“明眼人都看得出,唐家太夫人盼星星盼月亮,才把黎郡主盼进了门。眼下长子长媳还在新婚,她又见惯了是非,一眼就看得出我们的用意,自然不会纵容。”

“这倒是。”樊夫人赔着笑,“可是…我也是没法子啊。”她家老爷执意让她这么做,程老夫人又很乐意,她还能甩手撂挑子不成?

“我晓得。”程老夫人瞥一眼姜五娘,眼色有些深沉,“这孩子不论是谁安排进樊家的,都不堪用。”

樊夫人倒是不以为意,“是,我清楚。”她这时想起了自家老爷提及姜五娘时提过一句“投石问路”,想着不是他没把姜五娘当做一击得手的利器,便是姜五娘今日有所保留,没在众人面前展露真正的功底。

程老夫人见她如此,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只是问道:“至于别的事情,我都让二儿媳给你传话了,你没异议吧?”

“自然没有。”樊夫人喜笑颜开起来,“这对谁都是好事一桩。”

程老夫人微微一笑。

待得人们都走了,她回到房里,唤人把程夫人唤到面前,吩咐道:“明日起,你亲自张罗一番,准备给大老爷纳妾。”

“…?”程夫人透着茫然的双眼渐渐有了焦虑,“给大老爷纳妾?”说着就笑起来,“这事情可成不了。”别说她连他的人都不容易见到,便是能够不时相见,依他那个性情,这类法子也不能奏效。

“我也只是跟你这么一说。”程老夫人笑道,“你的难处,我都清楚。我要的只是你不反对的态度,别的事自有你二弟妹帮你办妥。”

是啊,不论怎样,纳妾这种事,都要先得到老夫人和她的同意,新人才能进门。程夫人无所谓,“我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让您劳心了。若没别的吩咐,我就回房了。”

程老夫人看着程夫人神色又变得无精打采,看着有些心烦,摆一摆手,“你去吧。”

程夫人转身向外走去,到了几步外,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婆婆,“这件事,成不了。”她有些不解,“您就是给他找个天仙,在他眼里也是庸脂俗粉。”

“我总得试一试吧?”程老夫人笑容有些无奈,还有些苦涩,“他不死心,便让我死心。眼看着长房始终无所出,他的年纪越来越大,我难道什么都不做?”

“可是,您张罗一场,终究会成为闹剧。”程老夫人轻声道,“何苦伤了母子情分。”

“我是为了程家,为了他。”程老夫人叹息一声,“眼下我能依仗的,也只是与他的母子情分。”

程夫人凝视婆婆片刻,讽刺地笑了笑,“母子情分?您什么都不做的话,他与您还真有些母子情分;只要您做这种事,他日后对您就跟老太爷没有差别。”

“万事都随他。”程老夫人眼神变得冷酷,“我纵着他这么多年,腻烦了。”

“我没别的意思。”程夫人语带伤感,“我对您只有感激。当年没有您与老太爷成全,我不可能嫁入程家。”

程老夫人笑容苦涩,“嫁进来,也没得着好。你可曾后悔过?”

“没有。”程夫人缓缓摇头,“再重来多少次,我也不会后悔,也会那么做。”他有他的执念,她也有她的执念。

若能重来…若重来时便知道今时今日的情形…程老夫人想,她还有勇气促成长子长媳的婚事么?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想再多也于事无补。

“你回房歇息吧。”程老夫人温声道,“这种话,日后不需再说。”当年的事能带来的只有不快,只有挣扎,若有可能,她情愿完全忘记。

程夫人行礼告退。

程老夫人吩咐丫鬟:“把大老爷请来,我有事情跟他商量。”

丫鬟应声而去,过了一阵折回来回话:“大老爷在书房与人议事,不能及时前来,他说您要是能等,就明日再说。”

程老夫人面色一冷,“我等不了。今晚不论多晚,他都得过来一趟。”

“是。”

外院书房。

樊成挂着笑容进门,仪态谦恭地行礼。

程阁老凝视着他,“你做官有些年头了吧?”

“的确是。”樊成道,“进入官场已有十载。”

“十年,日子不短了。”程阁老眼神凉凉的,“因何还不知道,官场上没有捷径?你为何一再周旋于各家的裙带关系?”

“…”樊成心说也没几次吧?但他不敢反驳。眼前人是什么人物?在程首辅面前,即便是唐修衡那种战功赫赫的人,言行间都透着打心底的恭敬;即便是他的顶头上峰吏部尚书,也从来是战战兢兢,随时都怕被降罪。更何况他了。

程阁老从一册书里取出两张银票,“本朝律例,行贿多少银两能获死罪,你应该清楚。”

樊成一头雾水。

“这是汇丰银号的银票,据我所知,你在那里存着六万两银子。”程阁老掸了掸银票,“这是你行贿给我的。”

樊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阁老饶命!”首辅当着他的面,气定神闲地扯谎、栽赃,极为荒唐可笑,说出去真是没人相信,只会认为是他污蔑首辅。

程阁老语气平静:“你要人证的话,等一刻钟就好;你要看看我能不能撒谎之后圆谎,等到明日就好;你要是还想活下去,这就给我个准话。”

樊成的手直哆嗦,腿也不可控制地有些发抖,“还请阁老明言。”

“先前你为周家、唐家牵线,看起来是你受周家所托,实则不然;今日你看起来是体谅家母一片苦心,实际上这件事另有人授意于你。”程阁老一笑,“不管那个人许给你什么好处,都已经是镜花水月。你现在该想的是,这仕途要如何走到尽头。”

樊成不敢搭话。

“济南廖家的案子,刑部正在查办,多你一个凑趣的贪官,刑部尚书也忙得过来。”程阁老把话跟他挑明了,“不想走到那一步的话,尽快写个辞官的折子,明日送来。”

“…”这是樊成没办法当即作出选择的事情。

“你回府之后,把这件事告诉那个人,看看他会不会管你的死活。”程阁老微微一笑,“能让人看出端倪的,便不是他的党羽,他只是顺手利用而已。此外要当心,我只是让你离开官场,他若是想多了,说不定会取你的性命。”

“…”

“道理都跟你摆明了,是非轻重,你自己去斟酌。”程阁老站起身来,“不送。”

他去了程老夫人房里。

进门落座之后,他环顾室内,“老太爷呢?”

“多喝了几杯,在他书房歇下了。”程老夫人和声道,“你找他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找到他头上。”程阁老笑微微地看着母亲,“您有什么吩咐?”

“有件事情跟你商量。”程老夫人问他,“樊夫人带来的那两个女子,你还有印象吧?”

程阁老沉了片刻,道:“没有。”

“…”程老夫人抿一抿唇,“你没留心,我却是正相反。你半途离席之后,我又与她们说了一阵子话,觉着她们可是招人喜欢,有喜是…”

“您直说吧。”程阁老看看天色,“这么晚了,我若是耽搁得您不能照常歇息,便是我之过。”

他的棱角都是无形的,越是这样,越硌得人难受。程老夫人颔首,“好,那我就直说。你的情形,外人不清楚,我却是心知肚明。这么多年都由着你胡来、置气,眼下忍不了了。子嗣是大事,不为家族添丁进口便是不孝…”

程阁老轻笑出声,“所谓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真正的意思真不是没有子嗣就是不孝。这句话别人说也罢了,您可不能这样说,有失身份。”

程老夫人被他这样温和地揶揄一番,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你别跟我抠字眼,我又不是你们读书人。你也别跟我打岔。我是看中了姜六娘,决定让你把他迎进门。你这些年都不曾纳妾,眼下为了子嗣的原因添个人,任谁也不会说什么。你来之前,我已问过你媳妇,她无异议。”

“我不同意。”程阁老和声回道,“而且这件事也成不了。”

“我把话跟你说白了吧。”程老夫人定定地凝视着他,“这件事能不能成,你都得给我办妥当。你若还是程家的儿子,便该在我膝下尽孝,不要说我这是合情合理的心思,便是做出了不合情理的决定,你也只能为着孝道成全我。”

程阁老不说话。

程老夫人的态度越发强硬:“我也知道,这件事若是提前跟你说,保不齐就要出岔子。但我要你明白的是,这件事你就当我求你,决不能生变。”

“那两个女子的来路,您知道么?”程阁老问道,“是不想知道还是不在意?”

“你说对了,我不想知道,而且并不在意。”程老夫人自嘲地一笑,“你对至亲之人都有的是法子,对别人就更不需提了。不论是怎样的女子到了家中,你都有降服的法子。那些是最不需要我考虑的。”

“嗯,也对。”程阁老牵了牵唇,“那我也把话跟您说明白,不论是怎样的女子,不论在您眼里是如何的样貌出众、品行过人,我都不愿意看一眼。您也说了,我对至亲之人有的是法子——这话您既然说出口,我就不会让您白夸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