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纳妾这回事完全否定了:不要说今日的人不行,日后再换人也不行。

他也跟她把话说绝了:不管怎样,这事情只要是他不同意的,她就没法子办成。

“那你什么意思?”程老夫人苍老的手攥紧了衣袖,“就要这样过一辈子?无儿无女、孤孤单单的?有些事,在你看来,是老太爷和我做错了。可是不管怎样,你都是我们的儿子,让我们引以为豪的儿子,我们总是打心底盼着你过得如意一些…”她怔怔的落了泪,“七十已是古来稀,我们还有几年活头?这样算来,你也是过了半生的人…怎么就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强硬的态度行不通,便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程阁老抿一抿唇,懒得说话。

“你的心思,我看得出。可是…”程老夫人望着他,迟疑片刻,“她都已经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她都放下了,你何苦还如此?但凡如今你还有一点儿念想,我都不会往你身边安排新人,问题是你没有念想了,你跟她的缘分已经走入绝境。”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哽咽道,“周益安与锦绣的婚事你忘了不成?你跟她已经做亲家了。为她落到这步田地,她心里能好过?她若是连这点儿都看不出,也就不是你该看重的女子。”

程阁老垂了眼睑,凝视着脚下的方砖。

周夫人对他说过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清了清喉咙,望着程老夫人,“您说这些做什么?这些与您有关?这些就能让我换个活法?不能。”

哀兵之策用不上,程老夫人只好转回强硬的态度,她吸了吸鼻子,神色一整,“那好。我把话给你放这儿,三日后,新人进门,若是出了岔子,别怪我跟你翻脸。你位极人臣,但你终究还是姓程,终究还是我和老太爷的儿子!

“你这样下去的话,程家得不着好,我们既然看得出,便会设法改变现状。程家的基业,决不能断送在你手里。官场上的事,我们的确已经无能为力,可你别忘了,在家中忤逆不孝的臣子,并没资格在御前行走。

“你别逼我们。”

“那您就把我扫地出门吧。”程阁老的语气很温和,“这些年,在你们眼里,我都是不孝的子嗣。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至于日后的路,我已经有了安排:大不了就出家,云游天下。

“这些年我兢兢业业,多少有些功劳。再不孝,在皇上眼里,估摸着也能功过相抵,不会治我的死罪。

“倒是您,要和老太爷安排好家里的一切。的确,我在仕途上走得顺遂,多多少少是家族根基相助。但是近年来,程家也是依仗着我的身份更为风光。

“这是相辅相成的事情。

“跟您说实话吧,我这样活着,自己也真觉得没什么意思。承蒙圣上隆恩,我也还想为朝廷、百姓做些事,是为此,还能行尸走肉地活着。您发难的话,我求之不得。

“儿孙自有儿孙福,程家后人有没有继续光耀门楣的人,不是谁能决定的。说起来,您已算是儿孙满堂的人,真不差我房里再给您添人。

“您和老太爷说我不孝,我不会否认,迟早会给您二老一个交代。

“您实在看着我厌烦了,也只管照实说,我绝不会让您再有机会看我一眼。”

程老夫人越听心越凉,越听心越慌。

的确是,现在不是程家给他照拂,是他决定着程家的运道。

她让他成为不孝子,他不会在意,倒霉的只是别人。

他居然已有了遁入空门的心思…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这一次,再不是之前的故作哀伤,是真的满心无望、无力之感。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程阁老歉然一笑,“让您受累一次听完,是避免日后再惹得您伤心。”他站起身来,行礼道,“您早些歇息。”

“你、你就这么恨我?!”程老夫人胡乱抹了一把泪,“只为那一个女子,你就这么恨我!”

程阁老讽刺地笑了笑,“有人能为了儿女付出一切在所不惜,我有一度认为,您也是那样的人。可惜,您不是,而且正相反。

“今日这种事,您再动心思的话,最好事先跟我提一句,不然的话,我保不齐会让您跟老太爷在人前丢尽颜面。

“一把年纪了,您难道还想让老太爷再添新人么?”

“你!”程老夫人眉头紧蹙,气得身形直发抖,“你枉为人子!”

程阁老笑容愉悦,“总是这样,凡事都是你们想怎样就怎样,相同的事情让您换个立场设想一下都不行,都要把别人骂的体无完肤。这么霸道,底气从何而来?一直这样,我心里一直不舒坦。您点到为止,好么?您是有福之人,出嫁前后都没长辈刁难,要惜福。”语毕再度行礼,告退离去。

翌日,他如常出门。

程老夫人思来想去,把这件事分别跟老太爷、二老爷说了说。

程老太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程二老爷语气生硬地道:“既然如此,就别勉强。横竖他就没几天顺心的日子,纳妾的事既然惹得他不快,便及时罢手。”

“你这叫什么话?”程老夫人又来了脾气,次子说话从来是很生硬,总像跟谁赌气似的,今日尤其让她不快,“我难道不是好心么?我难道不是为了让他有个子嗣继承他手里的一切么?让你把儿子过继给他你又不肯!”

程二老爷听得直拧眉,“爹总说这事儿,您也总说,这事儿是程家能够决定的?那是需要礼部核实、皇上应允的事儿,你们瞎张罗什么?别说大哥没那个心思,就算他同意,我为什么要让他养着我的亲生骨肉?来日我在孩子眼里成什么东西了?三弟不是很乐意么?您跟他说去,别跟我再提这档子不可理喻的事儿!”

“反了,反了,一个个的都要造反了!”程老夫人觉得自己就快真被气病了,“我可告诉你,他这长房要是过不好,你迟早也会被他连累!”

“没有大哥的话,我哪里有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程二老爷脸色变得十分冷淡,“沾他的光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已经是积了八辈子的德,就算是有朝一日落魄,我也感激他。”

“你这是说的什么丧气话!”

“得了得了!”程二老爷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年纪小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不是您以为的那么笨,真对不住您。往后这种事别找我,也别找您的二儿媳,如果您不想我连请安都免了、不想我半路休妻的话。”说完猛然起身,疾步出门,似是再多待一刻就要发疯似的心急。

程老夫人只觉得心口分外憋闷,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丫鬟婆子慌忙围上前去,顺气的顺气,拿药的拿药,好一番忙碌。

程二老爷是急着回房教训妻子去了,把程二夫人数落的嚎啕大哭才消了气,出门去了翰林院。

同样的一日,薇珑在荷风的提醒之下,才意识到昨日自己又反应迟钝了一回。

只觉得好笑,并没往心里去,和唐修衡开玩笑,“我要不要苦练琴艺?”

唐修衡失笑,“我喜欢过琴棋书画,你棋艺差,琴艺估摸着是压根儿没有。另外,我小时候痴迷武学,明日起你就三更起身习武强身吧。”

薇珑满心笑意。

唐修衡拍拍她的额头,“这种事根本就不该往心里去。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是没往心里去,可娘当时就察觉到了不对。”想到婆婆昨天的反应,薇珑心里暖暖的,“娘对我真的很好。”

“娘怎么能不对你好?”唐修衡笑道,“我提及婚事之前,娘每日最怕的就是我不肯娶妻,心里想的估摸着是给她怎么样一个儿媳妇都行,只要我肯娶。”

“这倒是真的。”薇珑心情是真的不错,听着只往好的地方想,“要是这样的话,我心里更踏实——不足之处再多也没事,横竖在娘眼里是你肯娶就行的人,凡事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才奇怪。”

唐修衡哈哈地笑起来,转去更衣,“我还得去笑山那儿,给他打理好宅子。对了,过几日你得跟我出门几次,帮他去相看几个宅子的风水。这种事还是你最在行。”

“到时候要不要我帮他的忙?”薇珑双眼亮晶晶的,“柔嘉的公主府就快建好了,我明年没别的事情。”

“真是这么想的?”唐修衡问她。

“…”被他这么一问,薇珑反倒犹豫起来,“都嫁给你了,再做这些不大合适吧?爹又得训我不懂事…要不然就算了,也真是不大好。”

任谁都听得出,她语气透着些许失落。唐修衡道:“皇上都乐意看你多建几个园子,娘和我也不会因为你进门就让你放下这事由。到时候我和笑山去跟岳父和娘说,你不用管别的。”

“真的?”薇珑走到他身边,笑着搂住他的腰,“这也对我太好了些。”

“你高高兴兴的最要紧。”唐修衡停下穿长袍的动作,把她搂在怀里,“更何况,等我如常上朝去衙门的时候,陪你的时间会比较少。成婚之前,我跟娘就提过这件事,娘说你在王府都能如常应对,嫁过来更不需担心。”

“嗯,娘对我最好。”薇珑诚实地道。

唐修衡笑起来。看着母亲和妻子相处得这么融洽,他心里不知多舒坦。

程阁老的敲打立竿见影,樊成从速辞官。

吏部尚书、侍郎没有异议,并在同时推荐了一名官员补缺。态度很明显:这个人在吏部可有可无,怎么都行。

皇帝见状,自然也不会往心里去。那是吏部尚书的分内事,根本不是让他分心的事情。

樊成带着家眷离开京城那一日,程老夫人病倒在床。

生气事小,丢人事大——她态度郑重地吩咐二儿媳张罗的事情,被长子用这样的方式阻止,等于挨了一记狠狠的无形的耳光。

程家管事去太医院请太医的时候,程阁老向皇帝请假,要回家侍疾。

皇帝没好气,“你爹娘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有的没有的事情,朕都不往心里去,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动不动就病倒,动不动就让你回家侍疾,到底还让不让你当官了?你也是,如今是怎么了?亲人有个头疼脑热你就想撂挑子不干,没见我积压了这么多奏折么?不分轻重!你要是这样折腾下去,这一年的假就请完了,明年就光当差别拿俸禄了!”

官员一年请假的日子也是有定制的,超过了天数就要罚俸,超过太多的,朝廷就可以考虑换人了。

程阁老这样的人是谁能取代的?可是瞧这势头,程家是想把他钉在家里。

程阁老唯有苦笑。

“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这次不准!”皇帝认定了程家二老是因为济南廖家的事刁难程阁老,变相地给他添堵,转头唤刘允,“把程老太爷给朕叫过来!”

见到程老太爷,皇帝没好气地敲打了一番:“你是曾经当过次辅的人,如今上了年纪,怎么反倒不知轻重了?三五日就闹一出病倒的事,这是想让亲生儿子丢掉饭碗么?

“首辅是怎样的位置你不清楚么?别说侍疾,就连丁忧的事情都可以酌情减免。赋闲在家,就好生养花种草下下棋,别理会门外事。真与程阁老有关的事,朕不会忽略不计,真与他无关的事,朕自初时就不会往心里去。他的为人,朕兴许比你更清楚。

“这些天你们左一出右一出闹得这么欢,弄得他积压了那么多政务,朕多少事情都不能及时找他商议,每日批折子到三更半夜。在这样下去,病倒的就是朕了!”

他是真窝火。做官的都是给朝廷当差,不是给爹娘当差。该闹的时候是该闹,但也不能没完没了啊。

历代如此,做皇帝的精力有限,忙不完朝政,这才有了首辅、内阁这样的臣子。平白缺了一个最得力的帮手,他这里不慌手忙脚才怪。

一番话的分量很重了,程老太爷连忙下跪请罪,承诺下不为例。

皇帝的态度这才有所缓和,“让太医好生为老夫人调理着,别的事,你们不需多虑。”还是委婉地告诉程老太爷,济南廖家的事情跟程家无关,就别瞎折腾了。

程老太爷回府的路上,品着皇帝那一番话,心里五味杂陈。

天子无戏言,皇帝说济南廖家不会牵连程家,便是实情。

可再想想别的话,不难看出皇帝有多看重程阁老——为了让他安心理事,连他的爹娘都训上了。

这样想的话,他似乎已经什么都不需做了,只等着程阁老继续振兴家族或是把家族毁掉即可。

甘心么?不甘心。

失落么?失落至极。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不是他们父子这个情形。

可这局面又是他一手造成的,当真是有苦难言。

望了望车窗外萧瑟的街景,他险些落泪。

这一晚,付兴桂到了沈宅附近。

奉梁湛之命,他安排人手监视并且调查沈笑山,若有机会,不妨将人生擒,关押到端王府。

然而进展一直特别缓慢,也没有可乘之机。

近来遇到的事情太多,办事吃力的时候居多,他的表现已非差劲可言。总这样下去,饭碗怕是要丢掉。

这样的情形,他不可能不急躁,吩咐手下尽快下狠手,把沈笑山抓起来——那厮几乎掐断了王爷八|九成财路,怎么惩戒都不为过。

但是手下不敢,说不可能白日动手,但是夜间的沈宅很不对劲,瞧着就诡异,似有杀机。

今日他不信邪,准备亲自带人动手。

这会儿,他藏匿在沈宅不远处的一所宅院的屋顶上,几名手下分散在近处。他看着天色,只等子时到来。

夜色很深了,附近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远处有家犬的叫声。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付兴桂心下一惊。后面的人绝不是手下,手下没有脚步声微不可闻的好身手。

“谁?”他保持着原有的姿态,右手则握紧了匕首。身后的人答道:

“唐修衡。”

“唐、唐侯爷?”付兴桂挂上笑容,转身看去。

唐修衡站在他半步之外,神色冷漠,“夜间风大,随我去沈宅喝杯热茶。”

付兴桂明知对方已经清楚自己的意图,还是要硬着头皮装糊涂,“不知侯爷有何见教?”

“方才摸骨牌,算不出今日是不是杀人的日子。”唐修衡转身走向房檐,步履宛若闲庭信步,高大挺拔的身形此刻如棉花一般的轻,脚步声无声无息,“这件事,问你最合适。”

第57章 更新(万更)

57

沈宅。

东面三间耳房是沈笑山的小书房。

唐修衡与付兴桂一先一后进到室内。

灯光下, 沈笑山坐在书案前, 凝神阅读一本琴谱。穿着一袭道袍, 面如冠玉,眉宇昳丽,透着雅士才有的淡泊疏朗。

付兴桂已在暗中见过这人几次, 每一次的感触都相同:总会怀疑这个人是假冒的沈笑山,因为从对方身上, 找不到哪怕一丝丝商贾该有的精明市侩。

室内东侧有个小炉子, 炉子上烧着一壶水, 此刻水已沸腾。

小炉子北面有个矮几,上面放着茶具;南面是一张四方矮桌,上面有一副骨牌。

唐修衡走过去,手势优雅而随意地沏茶、斟茶。

阿魏走进门来侍候,把一盏武夷岩茶送到沈笑山手边。

唐修衡自己端着一杯茶,转到矮桌前, 坐在软垫上。品色、闻香, 啜了一口茶, 先前凝着冷漠的眉宇舒展开来, 唇角扬了扬。放下茶盏,手指修长洁净的一双手落在骨牌上。

付兴桂站在距门口两步的距离, 凝眸打量唐修衡片刻,心说果然是人以群分:此刻的临江侯,身着玄色绣云纹的锦袍,完全就是个一身清贵的世家子, 让人无法把他与悍将、五军大都督两个身份联系起来。

阿魏给付兴桂倒了一杯茶,又指一指西侧的一把太师椅,示意他落座。

付兴桂满心惶惑,可又知道自己跑不掉,只得强作镇定地落座。

沈笑山合上书,放到一侧,喝了一口茶,微微扬眉,略显不快地望了唐修衡一眼。

这厮在他这儿,沏茶总是不顾他这主人家的喜好。他是真不爱喝岩茶。

唐修衡权当没察觉到。

沈笑山没法子,只得忽略这件事,望向付兴桂,“侯爷把你请过来,是让我跟你谈一笔买卖。”

“承蒙先生抬爱,不胜荣幸。”明知道对方只是把话说得很好听,真实用意一定会要他半条命,付兴桂却只能客客气气地应对,略停了停,望向唐修衡,道,“敢问侯爷,卑职那些手下——”

唐修衡语气平静:“天色已晚,让他们睡了。”

睡了,是睡一觉,还是长眠了?

付兴桂没问。就像唐修衡出现在自己身后一样,手下已经悄无声息地被人收拾了,他需要了解的是这一点。

他已经站在了生死两条路的岔口上。

他转头看着沈笑山,“先生请赐教。”

沈笑山满意地颔首一笑,“此刻你心里最怕的是什么?”

最怕的事情,是不能说出口的,而沈笑山也没有让他说的意思,自问自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