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你身在北地的双亲、妻儿?”沈笑山道,“如今京城就快入冬,可你亲人所在的地方,已经是天寒地冻。”

付兴桂诧异而恐惧,看看唐修衡,再看看沈笑山,拿不准是哪一个查清楚了他的底细。是在两年前,他让亲人离开京城,回了祖籍,梁湛知道之后,给了他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又态度柔和地说已经派出人手,去照顾他一家老小。

所谓照顾意味的是什么,他心知肚明,一直不敢往深处想,只明确一件事:日后尽心竭力地为王爷办事,保住饭碗,并让王爷始终信任自己。

沈笑山继续道:“我不大喜欢天冷的地方,可那里既然是你的祖籍,你的亲人也不会住不惯,是以,就收了让他们换个地方的心思。”

他语气平和,付兴桂却是听得心惊肉跳,“只求先生开恩,不要殃及我一家老小。”

“这是自然。”沈笑山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商贾心黑,可心再黑,也不会殃及无辜之辈。我也是好心,瞧着端王爷派去的人手不尽心,你的亲人偶尔会受些委屈,便给了那几个人一笔银钱,让他们照着我的意思给端王爷回话。”

付兴桂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两个月了。”沈笑山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账册,翻了翻,“嗯,两个月零十四天。”

付兴桂觉得周身发冷。

沈笑山又取出三封信,“是你的老父亲、妻儿让人带给你的。”

阿魏把东西转手交给付兴桂。

付兴桂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他与老父亲和妻子定过暗号:假如他们察觉到了危险,写信给他的时候,纸张要用普通的宣纸,把他的名字少写或多写一笔。若在平时通信,则要用父亲特意制作的熏香过的纸张。

此刻他看到的信件都没问题,看得出,父亲和妻子心绪都很愉悦,说如今行动不再受阻,可以去相邻的县城走亲拜友,庆幸他办差得力。

如果办事不得力,亲人的情形,就等同于被软禁吧?

“有孝心的人,我与侯爷通常不会刁难,只谈买卖,不取人性命。”沈笑山和声道,“但也有例外,遇见不想活的人,谁也没法子。你呢?”

付兴桂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苦笑,“我自然想活,更想一家老小平安无恙。”

“这就好。”沈笑山问道,“用这手段,是效法端王,你心里对谁都是一样,未必服气。我与侯爷只是用这件事加个砝码,对你自然还有别的法子。德妃自尽之前,你曾去过她宫里,与她说了一阵子话。”

付兴桂颓然。

原来在他暗中盯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盯着自己。

如果他私下见德妃的事情捅到皇帝跟前,那么,他也是死路一条。毕竟,皇帝会怀疑他知道德妃一些陈年旧事——德妃终归是自尽的,皇帝已经为此震怒,不然的话,怎么会将一众宫人处死。

“德妃宫里有一个名叫小凡的宫女,你应该记得她。她并没死,如今过得不错,但是锦衣卫查到的却是她已投河自尽。”沈笑山笑微微地道,“如果锦衣卫再找到一封小凡的遗书,她又恰好在遗书之中提及你,和一些事,你也活不成吧?”

付兴桂默认。

“这些绕弯子的事,我此刻只是随口一说。”

“多谢先生高抬贵手。日后我一定对您与侯爷言听计从,眼下您二位有何吩咐?”付兴桂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明确表态,那么自己和亲人都落不着好——他死之后,就算是唐修衡、沈笑山无意刁难他的亲人,梁湛却会把他的亲人处死,为的是灭口。

梁湛疑心重,不相信他的心腹不会跟家人提及王府的是非。如果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不会有派人监视他的亲人的事情发生。

沈笑山又满意地笑了笑,神色惬意地喝了一口茶,随即却瞥了专心看着骨牌牌面的唐修衡,略显嫌弃地蹙了蹙眉,“吩咐谈不上,眼下我只想知道端王的美人计是怎么个用法。”

“…”付兴桂欠一欠身,“几个月之前,端王就让我物色几名有才有貌的女子,不拘什么出身。有两个已经在人前现身,还有两个是为宁王、康王准备的。先生给提个醒吧,您想知道的是——”

“姜五娘、姜六娘。”沈笑山问道,“樊成离京之后,那两名女子不知去向,如今人在何处?”

付兴桂把知道的和盘托出:“姜五娘回了王府,每日专心练琴。姜六娘则住在西大街,等待时机。程老夫人去寺里上香的时候,她也会前去,与老夫人偶遇。至于端王具体安排她们做什么事,我并不知道。

“我负责打理的大多是监视、跟踪一些人,端王只与我说这些,其他的事,关乎朝廷官场的,另有谋士相助,他很少与我提及。同样的,那些谋士也不会知道我手里的差事。”

沈笑山嗯了一声,“那么,端王要让你监视周家多久?”

付兴桂道:“直到有可乘之机。除了周夫人、周益安夫妇二人,端王似乎对周素音比较留心。”

梁湛有时候比谁都有耐心,有时候又比谁都没耐心。

知道了这些不在掌握中的事就已足够。沈笑山道:“日后你觉得有必要告诉我或侯爷的事,便去东大街的福来茶楼,把消息告诉掌柜的。

“至于今日的事,给你留了两个活口,带着他们回去,告诉端王,我这里没有可乘之机,根本进不了门。”

付兴桂称是,拱手道辞。

等人一走,沈笑山便亲手给自己沏了一杯花茶。他只喜欢花茶的清香,尤其是茉莉花茶。

他对身边一事一物的喜与不喜是没道理可言的,像唐修衡喜欢的大红袍,他不喜欢的原因是名字恶俗——不喜红色,更不喜红那个字,连带地不喜名字里有红字的茶,尝都不肯尝。

喝了两口花茶,他心绪变得很是愉悦,看向专心致志研究牌面的唐修衡,“你怎么会知道付兴桂的软肋?”在外人眼里,付兴桂出身低微,得了梁湛的破格提拔,才有了现如今在端王府的地位,他的家人籍籍无名,在不在京城都不是人们会在意的。

唐修衡唇角上扬,“我自然有我的门路。”其实这是薇珑告诉他的。

前世到最后,付兴桂、刘允都成了薇珑手里的棋子,正是因为薇珑长时间调查之后,知道了梁湛是如何控制他们的。她下了一番工夫,让这种人为自己所用。

有些事情,他要付诸耐心去等待,有些事情则愿意走捷径。

“那么,你是如何打算的?”沈笑山饶有兴致地道,“我说的是姜五娘和姜六娘,前者像是为你准备的。”

“姜五娘就不需提了,根本不需在意。”唐修衡道,“至于姜六娘,还有周素音的事情,知会程阁老就行。这类事情,我们有必要了解,但没必要帮他去做什么。”

“嗯,我明白。”沈笑山继续耍坏,“说起来,姜五娘的琴艺到底如何?”

“平心而论,应该凑合。”唐修衡平静地答道,“在程家宴席间,她是刻意把曲子弹得只是动听,没显露真功底。”

“这也能听出来?”

“与人过招的时候,对方有真功夫却不下重手,我看得出,别的也一样。道理是想通的。”

沈笑山撇一撇嘴,“才怪。琴艺和功夫是两码事,最起码,在你心里应该是两码事。”

“归根结底就是一回事。”唐修衡睨了他一眼,“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跟我瞎争论什么?”

“…”沈笑山失笑,“我只是怀疑你已经忘了很多东西的本质。”

“嗯,挺多时候都会忘记。”这是唐修衡不会否认的,这会儿不是斗嘴的时候,他起身到了书案前,提笔给程阁老写了一封信,唤阿魏派人送到程府。

忙完这些,他提及一事:“得琢磨着给付兴桂安排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付兴桂办事不力的情形太多,梁湛就会放弃他,那样一来,他与沈笑山也就白忙了一场。

“这倒是。”沈笑山取出棋具,示意唐修衡落座,“边下棋边说。你今日就别回府了。虽然没亲自出手,到底是有几个端王府侍卫在你面前毙命,晦气。”

“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唐修衡笑了笑,却没反对,“大半夜的,懒得来回折腾是真的。”

沈笑山率先落子,“有我这么个神神叨叨的人,你就能少带些晦气回家,我是为太夫人着想,只凭你,我才懒得说这些。”

柔嘉这一阵分外安生,与薇珑只是通信,不再像以前似的催着薇珑到宫里找她,自己更是不曾到唐府。

一来是因为薇珑是刚进门,想也知道正是忙于融入唐家、孝敬婆婆的时候;二来是因为她一向对武官有着莫名的畏惧,这应该是受皇后熏陶所致——武将是用来敬重的,但也是用来打怵的。

归根结底,上过战场的武将,都是杀人无数的人,只这一点,就让柔嘉脊背发凉。

当初赞同薇珑与唐修衡成亲,是因为知道黎兆先也是习武之人,薇珑打小也不抵触武官,加之唐修衡的样貌也是出奇的俊美,与薇珑特别般配,她自然双手赞同。

她给薇珑写信的时候,总会把宫里的大事小情娓娓讲述,也总会特别关切地问薇珑过得是否如意,一再叮嘱要说实话。

薇珑收到信,心里总是暖融融的,回信时也会详细地说说家里一些事,告诉好友自己过得真的很好,不需担心。

一封信件中,柔嘉提起了安平的婚事。

陆开林把手里相关的卷宗整理之后,回禀皇帝:江浙总督正如程阁老与唐修衡评价的那样,品行端正,做官很有能力,并且教子有方,膝下几个儿子都是自幼习文练武。

皇帝听了,愈发心安,打算明年开春儿就给安平公主赐婚。

这话是皇帝私底下与柔嘉说起的。

当时柔嘉就问,要不要她事先去给安平交个底。

皇帝摇头,说现在就告诉安平的话,她不免会疑心他对德妃厌恶到了骨子里——尸骨未寒,他就给安平赐婚,做女儿的心里终究会不是滋味。又说虽然真是厌恶德妃,可是安平的确无辜,日后又要远嫁,惹她伤心的事情理应尽量避免。

说起这些,柔嘉是一丝不满也无,反倒更加敬重皇帝。

与安平不睦太久,可安平现在已经成了没娘的孩子,又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那些矛盾也就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已完全放下。

有些人就是有那种本事:死了都不让人说好。但是柔嘉现在也看出来了,安平以前浮躁的性子,是受德妃影响所致,最重要的是,她本人也分明晓得了这一点。

到了这地步,谁又还忍心刁难安平呢。

柔嘉如此,皇后也如此,近来对安平赏赐不断,时不时亲自过去看看安平。

薇珑得知这些,心里不免有些感慨,这些也的确是她喜闻乐见的事。

虽然不能与柔嘉见面,薇珑却记挂着好友的公主府,想着什么时候过去看看。

这时候,周夫人命双晴送来帖子,问薇珑何时得空,她想见上一面。但是因为以前的一些是非,不方便登门,问薇珑能不能在外面相见,地方由薇珑选。

薇珑斟酌之后,请周夫人次日到梅花阁相见,把具体地址告诉了双晴。

双晴走后,薇珑去跟太夫人说了这件事。

太夫人有些意外,并没掩饰,道:“我以为你会很反感周夫人。”毕竟,周清音、周益安以前的事情摆在那儿,谁想忽略都不行。

薇珑笑道:“周夫人与周家的人不同,我又知晓她一些事情,打心底对她反感不起来。对别人就不行了,看一眼都会嫌烦。”

太夫人不由想到了修衡对周家的态度。自从周国公病倒之后,修衡就把周家放到一边,再无举措。也许,他与薇珑的心思相同吧。不为此,他哪里肯饶过周家。

随后,她又想到了程阁老,修衡对程阁老可是打心底的敬重。周夫人如今已经是程府的亲家,必然有着让程阁老认可的过人之处——远的近的三个人都这样,她自然就很快释怀,笑着叮嘱薇珑:

“就快入冬了,出门时记得穿暖和一些。不管周夫人与你有没有要紧的事情商量,都不需急着回家,尽量留她在梅花阁用午膳。不要失了礼数才好。”

“嗯!”薇珑欣然点头,继而又有些不安,“近日还要出门几次,相看宅子,也不能老老实实地留在家里陪您…”

太夫人打断了她的话,“你这傻孩子,这是说的什么话?让你嫁过来,又不是让你来立规矩替修衡孝顺我的,在娘家怎么过,在婆家就还怎么过日子。不然的话,你岂不是要害得我被皇上和皇后娘娘数落?有才又有用武之地,就不该荒废了学识。”

薇珑由衷地笑了,“娘,您怎么这么好啊?”

太夫人笑着拍了拍薇珑的脸,“你也是我的孩子,不对你好对谁好?”

薇珑揽住太夫人的手臂,笑靥如花。

翌日。

周夫人去往梅花阁之前,收到了程阁老一封信。

他信里提了梁湛对周素音很留意的事情。

这样的信件,他都是用左手书写,外人便是看到,也不会知道是出自他之手。

他双手都能写能画,并且手法迥异,这一点,只有她知道。

周素音,二房的长女,周家二小姐,一直都不是很安分的性子,近来因为行动受限,满腹牢骚。

周二夫人也是如此,相见时就会直接或委婉的抱怨,说什么以前国公爷当家理事的时候都不曾打压过二房,如今家里却是变了天。

周夫人从来不会把这些放在眼里。

今日得知了这些,去梅花阁的一路,她都在斟酌这件事。

要如何应对呢?

监视周家的人,一直坚持不懈;暗中保护他们的唐家的人,亦是如此。

这些是凭直觉就能知晓的事情。

益安今非昔比,凡事都因为替她鸣不平、心疼她,百依百顺。

锦绣更是头脑清醒的人,对她与益安的叮嘱特别在意,完全照办。

自己这个小家,不会出岔子,应该是再过几年都如此,只能更好更安稳。

可是,别人呢?尤其二房。

行动受限的日子久了,对她和益安的不满怕是要发展成怨恨。

况且,那对母女根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程家设宴那日,她们明知道唐家婆媳和唐修衡都会前去,也知道她是为了避嫌婉言谢绝了邀请,还是竭力争取去了程家。

或许,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个妯娌只是想让周素音嫁的好一些。

但是,周素音最终是嫁得如意郎君,还是会落入别人对周家布置好的圈套,谁都说不准。

如果是这样,如果二房一点忙都帮不上,甚至于会跟她窝里斗,那还有必要留着么?

她总不能真的防贼似的防她们一辈子吧?

凭什么?

除了一双儿女,周家没带给过她任何好处,她凭什么要为这个家族劳心劳力?

不划算的事情,她可没兴趣一再去做。

她得跟薇珑交个底。

到了梅花阁,她无心打量园中精致,随着引路的丫鬟去往正屋。

薇珑迎出门来。

到了室内,只闻书香、花香,怡人的氛围让周夫人心神有所缓和,现出了柔和的笑容,又打量着室内陈设,赞道:“简简单单,却显露了主人家的风骨、性情,实在是个好地方。”

薇珑歉然一笑,“您不嫌弃就好。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便请您来了此处。”

“很好。真的很好。”

两女子在居中的矮几前落座,荷风、涵秋奉上茶点,随后依着薇珑的眼色退了出去。

周夫人也将随行的两名大丫鬟遣了,开门见山:“我要见你,是为着国公爷的事情。前不久,我知道了一个方子,…”把用砒|霜下毒的方子如实告知薇珑,“这样的话,国公爷病倒的日子便更加长远,但是何时入土为安,便是我无从估算的。据说只要他肯活着,便还能拖上几年。”

“既然如此,那就顺其自然。”薇珑莞尔一笑,“周家现在由您打理,我真没什么不放心的。”

周夫人也笑了,“终归是怕你以为我要食言,理当如实相告。”

“这结果就很好。”薇珑想到了德妃那种不死透就不死心的德行,提醒道,“您把人看好就行。”

“这是自然。”周夫人啜了一口茶,说起程阁老告诉她的事情,末了问道,“这些事情,是侯爷最先知晓,我婉转得知。对于素音,你有什么打算?”

周素音。这个人并不在薇珑的记忆之中,对于周夫人提及的事情,她倒是都通过唐修衡做到了心里有数。

沉吟片刻,她面上的笑意更浓,“夫人之所以问我,是因为我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吧?”

“的确是。”周夫人笑开来,“我记得郡主说过,让我换个人膈应你。眼下我这心思歇了,别人却与当时的我不谋而合。实在是叫人啼笑皆非。”

“既然您没有这心思,那就看着办吧。怎样对您更有好处,您就怎么做。”薇珑如实道出心绪,“寻常宅门里的日子,我虽然没亲身经历过,但也有耳闻。心思不同的时候不少,毕竟人与人考量的不一样。”

“你能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周夫人无声地叹息一声,“我这个人,你应该也看清楚了,很多时候薄情寡义,对太多的人与事,都没耐心。碍眼的,我就随她去,及时撇清关系就是了。”

薇珑闻音知雅,颔首道:“那您就随着心思行事。那些人的歪心思,您也不能防范一辈子,尤其是您在他们眼里,怕是从来不肯为他们着想。既然如此,何必留着碍眼。”

周夫人感激地一笑,端茶与薇珑的茶杯轻轻一碰,“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