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珑欠一欠身,“夫人太客气了。”

十月初一,程老夫人身子骨好利落了,又已不需进宫给皇后请安,这日便去了护国寺上香。

程家的人到了那个寺庙,都会提前打好招呼,寺庙也会做出相应的准备:会将所有上香的男子拦在门外,请他们日后再来,如此可以避免一些登徒子混进人群之中生出是非。

程老夫人上香之后,在厢房歇息的时候,有恰好也来此处上香的女子求见。

女子是姜六娘。

程老夫人心念数转,让随行的丫鬟把人带到自己面前,态度和蔼地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以为,因为樊大人辞官,你们姐妹两个已经随他离开京城。”

姜六娘深施一礼,恭声回道:“樊大人不知招惹了什么人,不得不辞官。樊夫人怜惜我们姐妹两个,不想让我们经受路途颠簸,留了一笔银子让我们傍身,在京城暂且住下,等樊家的人安顿下来,再派人来接我们过去。”

“哦。”程老夫人颔首,“你和五娘如今在何处?”

姜六娘迟疑片刻,竟因此潸然落泪,“我姐姐不知招惹了什么人…分明是被掳走的,可她写给我的信里,总说自己一切都好,我因此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真的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为此,常到寺庙上香,只盼着佛祖怜惜她,她说的一切都可成真。”

“是么?”程老夫人思前想后,心头一动,“可知你姐姐是被怎么样的人掳走的?”

姜六娘迟疑片刻,期期艾艾地道:“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个人,毕竟,前些日子的宴席之上,我与姐姐不敢四处打量,况且掳走的人也不见得就是赴宴的人。姐姐被掳走当日,我倒是看到了那个人,只觉得气势慑人,像是带着杀气似的,但是样貌极为俊美,风华、气度都非寻常人可比。”

程老夫人心头一动,几乎已经确定了那个人是谁。

难不成,唐修衡当日提前离席,只是因为乍一听就看出了姜五娘琴艺的深浅?

不会吧。他不像是对音律痴迷到那个地步的人。

或许,是看中了姜五娘的样貌、气质?

也不会吧。怎么样的人,能比得过他的娇妻?

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这可能。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门亲事究竟是怎么成的,外人只看得到花红热闹,并不知其中详情。

如果只考虑将人掳走这一节,她倒是觉得合情合理——武夫么,你能指望他有多文雅的做派?人前的样子,不过是勉强装出来的罢了。

但是,转念再一想,她心头疑窦丛生,看姜六娘的眼神就有了微不可察的变化。

程老夫人敛起思绪,问道:“你现在住在何处?”

姜六娘照实说了,之后道:“眼下每晚噩梦连连,虽然自知比不得姐姐的姿容,可也真怕被登徒子惦记上…偏生樊夫人的回信未至,姐姐又是下落不明…”说着,又落了泪。

“别哭,凡事想开些。”程老夫人斟酌片刻,道,“这样吧,你要是信得过我,便随我回程府,小住几日。你在我身边,那些闲杂人等,总不会还打你的主意。”

“是、是真的么?”姜六娘喜出望外。

“我一把年纪了,还会哄骗你不成?”程老夫人笑眯眯地道,“我让人陪你回去收拾一下,今日起,你就住进程府。”

“多谢老夫人。”姜六娘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磕头。

当晚,程老夫人把姜六娘唤到面前。

姜六娘穿着藕色褙子,白色挑线裙子,行礼道:“老夫人有何吩咐?”

“闷得慌,有些事情想要找你问个明白。”程老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语声徐徐,“白日里,你话里话外的,所指的把你姐姐掳走的人,任谁听了,都不难想到那是谁。我出自书香门第,对武将向来没什么好印象,可唐侯爷却不同,他真不像是能做得出那种事的人。”

姜六娘并无慌张之色,“回老夫人,那个人本来就是唐侯爷啊。先前我是怕您想到别处,没敢直言告知。那种事,他也的确做了。”

“…”程老夫人扬了扬眉,很是意外。

“不瞒老夫人,宴请当日,我最好奇的便是程阁老和唐侯爷两个人,留心看了。”姜六娘垂首道,“而且,他们又是提早离席,我便是没那份心思,也会留意到,事后打听起来也很容易。”

“原来如此。”程老夫人笑容转冷,“这样看来,你对我说过的话,恐怕没几句能够当真。说说吧,你到底是谁的人?”

虽然她恨死了程阁老,但那毕竟是她的儿子,他说过的话,她不可能不往心里去。

姜六娘嫣然一笑,“我是樊夫人的远房亲戚,您不是自最初就知道么?”

程老夫人也笑,“我这辈子都管不了的人,是我的长子。他在我面前说的话是真是假,我挺多时候都分不清真假。可外人不同,尤其女子。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在我面前耍手段,下场都会很凄惨。”

姜六娘无动于衷。

“执意不说?”程老夫人看住姜六娘。

姜六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您问我这些,的确透着精明世故。但是,您自一开始就错了。”语毕,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自鸣钟。

程老夫人预感不妙,扬声唤人:“去请大老爷过来,即刻!”

丫鬟匆匆称是而去。

丫鬟刚走,外院有小厮前来通禀:“康王爷来了,要即刻见老夫人,小的们不敢阻拦,他说话的工夫就到。”

程老夫人很意外,姜六娘也没好到哪儿去。

程老夫人想去换身见客的衣服,可是刚下地,梁澈就到了,径自转到东次间来。

“王爷夜间前来,不知是为何事?”程老夫人行礼,语气并不是很客气。虽然梁澈是金枝玉叶,却是程阁老懒得搭理的人,为此,她实在不需要对这个人客气。

梁澈笑声愉悦,“是来救您的命。您刚见好,要是阁老因为您和女子卷入是非,怕是又要病倒在床。”说到这儿,想到唐修衡的提醒,将数落程老夫人的话忍了下去,指了指身侧一个人,“这位是端王府侍卫统领付兴桂。老夫人今日从寺里带回来的女子在何处?您赶紧让她来见见他。此事十万火急,耽搁不得,晚一刻,阁老就要面临一番是非。”

梁澈并没见过姜六娘,并不知站在程老夫人身后的便是她。

程老夫人惊讶不已。

付兴桂则已凝眸看住姜六娘,“跟我走。端王心意已改,你要从速离开此地。”

姜六娘惊疑不定,“不会吧?怎么可能呢?”

二人的言语不多,却不妨碍程老夫人听出背后的意思。

“要快。”付兴桂拧眉看着姜六娘,语气冷酷,“你是想跟着我走出去,还是让人抬着你的尸身离开程府?”

话说到这个地步,姜六娘如何还敢质疑、犹豫,垂着头到了付兴桂身侧。

付兴桂对程老夫人道:“您找个丫鬟带我走侧门离开——虽然我事先已知晓捷径,但想从速离开的话,还是有人带路为佳。”

“…”程老夫人已经说不出话,她云里雾里的,预感自己做错了事,却不知道错在何处。

梁澈没闲情看她犯嘀咕,吩咐随行的亲信,“带他们走,有人阻拦的话,不妨用我的名义惩处。”

程老夫人已回过神来,转身点了一名丫鬟,“快去,快去带路!”

付兴桂带着姜六娘刚走,程阁老来了。

看到梁澈,程阁老自嘲一笑,“王爷为我的私事奔波,真是无地自容。”

“小事而已。”梁澈笑着拱手一礼,“但愿今日不是我多事,能帮到阁老一二。”他是真怕了唐修衡——万一又是摆他一道,他也没辙。

“不会。”程阁老连忙还礼,“王爷古道热肠,不论怎样,这份恩情,程家都会记在心里。”

梁澈心安许多,“那就好。”笑容蔓延到眼里之际,有丫鬟疾步进门,脸色煞白,语声有些哆嗦:

“端王爷与宁王爷来了,带着很多侍卫。”

梁澈与程阁老相视一笑,程老夫人则是身形微晃,险些跌坐在地。

她已经隐约明白了原委。

她的儿子不可能不知情,看他进门时对康王的态度就能得出结论。

他兴许从她与姜六娘见面那一刻起就知道,可他不提醒,只言片语也无。

第58章 更新(三更)

58

程府各处已经生火,烧上了地龙。

暖阁内, 程阁老请宁王梁澋、端王梁湛、康王梁澈落座。

梁澈瞧着两位兄长, 笑笑地道:“你们怎么也来了?是赶巧了,还是盯着我呢?”

梁澋失笑, “这话是怎么说的, 不过是赶巧了。我们过来,是要询问阁老一些事情。你要是没别的事情,不妨先行回府。”

“我找阁老也有要紧事。”梁澈笑意更浓, “况且, 是我先到的, 只要阁老不发话,就没有先走的道理。”

程阁老颔首一笑, 视线在梁澋、梁湛之间打了个转儿,“有话不妨直说。三位都是皇家子嗣, 想来也不需康王爷回避。”

梁湛回以一笑。

梁澋略一迟疑,笑道:“也好。”

梁澈端茶喝了一口,脑筋则在迅速转动:付兴桂随自己进到程府的时候, 是扮成了随他前来的寻常侍卫,而且在进到老夫人房里之前, 一直用黑纱罩面——为了不让他引起人的注意, 他安排了两名侍卫也做这样的打扮。

没人知道付兴桂前来, 意味的就是没人知道梁湛的心腹与他同行。

至于如何处置姜六娘,就是付兴桂接下来要做的事了,不需他关心。

所以, 今晚他一直装糊涂就行。

由此,梁澈心里愈发镇定。

梁澋问梁澈:“你方才好像是从内宅转回来的?好端端的,去内宅做什么?”

梁澈面不改色地道:“既然来到程府,又知道程老夫人前段日子不舒坦,我自然要去探望,看看她老人家的情形。”

“这倒是。”梁澋又问,“程老夫人身子还好?”

“看起来还好。”真就是看起来还好,现在怎么样,梁澈也不知道——离开内宅之前,程老夫人的身形摇摇欲坠,面色特别难看,他想忽略都不成。

也是啊,她差点儿让长子陷入是非之中,心里定是悔恨得紧——站在自己的立场,他只能这样推断。

梁澋深凝了梁澈一眼,转头看向程阁老,“不瞒阁老,我带了不少侍卫前来,因为要问你的事情上不得台面,又不想让你名声扫地,所以已经替你将程府戒严,任何人不准出入。”

程阁老态度淡然,“已有耳闻。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梁澈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但愿是真有什么事情,不要闹出笑话来。”又敲打梁澋,“首辅的府邸,你们竟敢率众包围起来,没点儿切实的证据,别说阁老,我这个看热闹的都不会答应。”

“不是我们。”梁湛这才出声道,“我此行只是作陪。”

梁澈有些意外,他以为,这种居心叵测的事情,只有梁湛才做得出。他看向梁澋。

梁澋颔首道:“的确。此事与三弟无关,是我让他陪我走这一趟。”

“…”梁澈心说那我就放心了,今日你要是不碰一鼻子灰,不惹上一堆麻烦,日后我管你叫祖宗都行。

几个皇子之中,梁湛的心思最缜密,心肠也最歹毒,如果这件事是他亲自出面,还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不论能否得手,都会把程阁老拉进是非之中。

要知道,近一年了,皇帝都没正眼瞧过梁湛,换个别的皇子,怕是早已陷入困境。明里暗里使绊子的人少不了,但他并没受到明显的影响,眼下不如别人的地方,也只是皇帝对他不如以前而已。

当然,程阁老也不是软柿子。说句不好听的,程家一直是各个皇子巴结不上的门第——程阁老没有与任何一位皇子常来常往的意思,不难想见,为的是避免卷入皇室争斗。

一直以来,几个皇子都要看程阁老的脸色,他有这个实权,有这个资格。平日里遇到事情,他要么立场分明,要么陪着皇帝和稀泥,谁若找到他面前闹事,那是自寻烦恼。

文人大多孤傲,程阁老是百年来文人中的翘楚,连中三元、稳坐首辅位置的资历摆在那儿,不光是说起来好听,那是才学、心智、城府的彰显。

他的孤傲,也是文官中的翘楚。越是这种性子,越是眼里不揉沙子。

这样的一个人,梁澋也敢惹,莫不是吃错了药发了疯?梁澈腹诽着。

梁澋说起由来:“樊成辞官之前,与我府里的人有些交情。他辞官之后,没人出面弹劾,便再与官场无关,是清清白白白的一个人。我瞧着他可怜,便送了他二百两程仪,又将他唤到面前,问他是否有为难之处。

“他说别的都好说,只是受亲朋之托,代为照顾三个孤苦无依的女子,眼下他要回祖籍,三个女子怕是受不起路途颠簸,他要让她们暂时留在京城,等他安顿下来,再命人来接她们过去。

“贵妃平日常吃斋念佛,这样的熏陶之下,我对寻常人常怀有恻隐之心,宁王妃亦如此。

“樊成收养在膝下的三个女子,有两个是程家人已经见过的——姜五娘、姜六娘,再有一个是沈婉。

“宁王妃已经跟皇上、皇后娘娘请示过,来年春日,正式将沈婉迎入宁王府做侧妃。”

程阁老与梁湛听着,俱是唇角微微上扬。

看起来,他们不知情的事情可不少,那个沈婉究竟是怎么回事,恐怕连宁王都不清楚。

樊成走之前,战战兢兢地找到程阁老面前,询问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程阁老知道他担心什么,让他不必害怕,若是方便,将所知的事情告知一二即可。

樊成说只要他知道的,都会如实道来,唯求日后安稳,不会殃及子孙。

姜五娘、姜六娘两人,是端王府的人送到他手里的,让他照着端王的心思行事。他辞官的事情一出,两名女子主动说了端王的意思,要继续留在京城,日后说不定还要用樊家说事。之后,两女子悄无声息地离开。去了何处,樊家的人不知道。

——樊成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惹得程阁老继续责难,却又不敢惹梁湛,便让程阁老帮忙拿个主意。

程阁老当时思忖片刻,说你不需管这些,离开京城之后,别人就算有心用你做文章,也不能成事。

樊成这才放下心来。

但是,从头到尾,樊成都没提及过第三个女子,也就是将要成为宁王侧妃的沈婉。

程阁老不是自信樊成不敢骗他,而是各路的消息都根本没提及沈婉这个人。

很明显,现在梁澋是在用樊成做借口,给沈婉找了一个来路,仅此而已。

程阁老明知道宁王在撒谎,却无意戳穿,继续耐心而认真地听着对方胡说八道——

“因着宁王妃的怜惜之情,沈婉已经住到了宁王府。她与姜五娘、姜六娘交情甚笃,平日常命人去看望姐妹两个。

“前些日子,姜五娘被人掳走,我已命人四处寻找;而在今日,姜六娘又被程老夫人带进程府,她住处的下人都说,她是不得已离开。

“我真是不明白,堂堂高门,怎么会有闲情欺压一个弱女子?”

梁澋冷冷地凝望着程阁老。

程阁老失笑,微一颔首,“王爷的意思,我已明白。你带了诸多侍卫前来,是不是意在搜查程府?”

梁澋冷笑,“如果阁老肯将人交出来,自然不需大费周折。”

程阁老莞尔。交情甚笃的不是沈婉与姜五娘、姜六娘,而是宁王与沈婉。若非如此,梁澋做不出这种没脑子的事情。

往日倒是没看出来,这位王爷竟是个性情中人——没脑子的那种性情中人,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居然跑来他的府邸无事生非。

“人,我不会交给你;搜查府邸的事情,我也绝不会答应。”程阁老笑意消散,视线变得凉凉的,“王爷是凤子龙孙,程某何时见到王爷,也要毕恭毕敬,但你还真没搜查朝廷大员府邸的资格。”

“这样说来,人在你府中了?”梁澋问道。

程阁老态度愈发冷漠:“无可奉告。朝廷大员府中哪些人来、哪些人走,也不是王爷该过问的。”

梁澋冷笑,“的确,换在平时,这种事不该是我管的,更不是我该过问的,只是凡事都有个例外。阁老若是执意不肯将人交出来,那我这就进宫请示皇上。而为程府把门的侍卫,还会原地待命。”

程阁老换了个更为闲散的坐姿,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弹跳两下,“王爷好像是根本没听懂我的话:我方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你没资格吩咐我什么事,更没资格要挟于我。怎么,你要我为了一件莫须有的事情与你耗着?抱歉的很,没工夫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