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阁老笑道:“也不尽然,因人而异。”

柔嘉语气诚挚地请教:“可你们就能做到。阁老,易经和奇门遁甲,我能读懂么?”方才父皇的话她听到了,感觉精通那两部书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可那又是她碰都没碰过的学问。

“女孩子,还是不要学那些。”程阁老和声道,“那些也要讲究缘法,若是无缘,便是难为自己。”

“是这样啊。”柔嘉即刻乖顺地点头,“那我就不自寻烦恼了。”

程阁老委婉地道:“最要紧的是,殿下学来也没什么用处。”

柔嘉笑起来,“我知道您是好意,不是说我笨。”

程阁老轻轻地笑,语气真诚:“的确是,殿下是天资聪颖之人。”

陆开林也绷不住笑起来,看柔嘉的时候,眼神不自觉地柔和许多。柔嘉对程阁老的尊重是由衷的,说话时根本就是与长辈说话的样子。他对这一点很欣赏——还好,不是要不得的骄矜性子。

他提醒柔嘉:“殿下怎么停手不写了?”

柔嘉道:“等你啊。我也正好换换脑子,横竖时间还早。”

陆开林也就没再说什么,改用工工整整的馆阁体在笺纸上写下合八字的结果。

之前写包括江字的诗词的时候,他用的是行书,运笔若行云流水,此刻的馆阁体则是分外工整——两者都是赏心悦目。柔嘉多瞄了两眼,顺道知道了结果——梁湛与周素音的八字相合,只要皇帝高兴,就能让他们成亲。

也好。

梁湛想娶的只有两种女子:薇珑,或家世显赫的闺秀。

他若娶了被周家分出去的二房之女——还是一门心思要嫁他的女孩子,在婚事上打歪主意的心思再不能有。最关键的是,身边有了妻子,就没了觊觎薇珑的余地。往后要是想再为薇珑闹什么是非,任何人都不需再给他脸面,就算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他也只能受着。

柔嘉无意间一瞥,发现梁潇与顺王妃正站在一旁,微声说话,前者面色愉悦,后者则有些恼火。

她不明所以,也懒得去管。

梁潇正在和声给妻子摆道理:“这结果也算不错了,起码断了他通过亲事找到左膀右臂甚至靠山的可能。你高兴些,别再说别的话。”

顺王妃不甘地道:“可你最早不是这样打算的,不是想让他身败名裂么?”

“那时我不是没看出周家女的心性么?”梁潇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在我面前一番唱念做打,我还真被她骗了,以为她一定会当众斥责端王始乱终弃。可到底…还是虚荣,还是想成为皇家媳。罢了,日后再收拾她。”

“这个小贱人…”顺王妃斜睨着周素音,“想与我做妯娌?好啊,总有她后悔的时候!”

这时候的周夫人,回望自己座位的路上,望着厉夫人,轻轻一笑。

厉夫人十分不自在,迅速别开了脸。

廖大太太抬手示意周夫人过去说话,周夫人颔首,知会了太夫人一声,缓步过去。

厉夫人心里真是云里雾里的,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家老爷先前跟她说的清清楚楚的:商陆是端王的谋士,端王亲口提起让商陆娶周二小姐的事,她要做的是务必让周夫人知道商陆已经回到京城,并要娶周二小姐。

可现在呢?周二小姐贸贸然前来,短短的时间之后,皇帝已经命人给端王与她合八字了。

多讽刺。

原本是要甩给谋士的女子,一转脸就成了自己要娶的人…

厉夫人这样想着都替梁湛尴尬,展目望去,见梁湛倒是神色如常。也是,此刻就算恼火得发疯,又有什么用?

皇后已经料定结果,转去更衣。

薇珑便顺势回到太夫人身边。

太夫人悄声把厉夫人找周夫人说的话转述给她听。

若是在当时,薇珑一定会恼火,而到了此刻这情形,听来便只有满心笑意。

太夫人也是觉得特别可笑,“这会儿想起来,真不知道厉夫人图的是什么。”

“要是没有周素音这一出,这事情就不是笑话,而是一根刺了。”薇珑思忖之后,站起身来,先去知会了若馨一声,继而回来对太夫人道,“娘,我服侍着您去外面走动走动。坐久了也累得慌。”

太夫人闻音知雅,携了长媳的手,到了外面。

婆媳两个闲闲地走出去一段,薇珑把当年廖家姐妹与商陆、周国公的旧事告诉了太夫人。这是太夫人有必要了解的——很明显,梁湛想用商陆其人恶心或是刺痛周夫人,今日这类事大概还会出,说起来已经关乎端王府和周府的过节,总让太夫人蒙在鼓里,便是她不晓得事理了。

但是,她只字未提程阁老与周夫人的那段缘分,这件事与别的不同,是两个局中人的秘辛,更是他们一生的痛。

太夫人听完,心绪复杂,到最终,则是为周夫人可惜,“当年是那样有才情的一个女子,就这样耽搁了一生。”

“是啊。”周夫人针对一些家事都向薇珑开诚布公的事情,薇珑也如实告诉了婆婆,“周夫人到底是做母亲的人,做到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也知道,婆婆偶尔会担心她没脑子、错看了人。

太夫人叹息一声,握了握薇珑的手,“我总算是真正明白了,也放心了。”又笑着点一点薇珑的面颊,“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薇珑笑着解释道:“您之前都让我去见周夫人,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

“知道点滴而已,哪儿想得到事情这样错综复杂。”太夫人道,“修衡就算知情,也不会放在心里,更不会叫人告诉我。”

“那以后有什么事情,我都及时告诉您。”

“这就好。我有什么犯嘀咕的事儿,也会当下问你。”停了停,太夫人如实道,“你之前与周夫人来往,我面上再赞成,偶尔也是七上八下的,想问你,又怕你多心,觉得我什么都要管。”

薇珑绽放出璀璨的笑容,“瞧您说的,您不管我管谁啊?”

“真是好孩子。”太夫人的笑容里尽是满足与欣慰。

婆媳两个回去的时候,子弟、闺秀——或者说柔嘉与陆开林的比试已经结束,程阁老正在迅速查阅、核对每个人交上来的答案。

皇后更衣之后转回来,笑盈盈地询问皇帝:“端王与周小姐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皇帝笑笑地看着程阁老、陆开林写出的结果,“自然。为免钦天监的人抱怨别人越权,再等等。”钦天监负责的就是合八字、看天象之类的事情。

皇后侧身看了看,笑道:“真是没想到,陆指挥使也是涉猎甚广的人。”

“你啊,就是这点不好,眼光有局限,带的柔嘉都和你一样。”皇帝低声道,“你以为锦衣卫指挥使是谁都能干的差事?没点儿真才实学,没有个好品行,哪能胜任?有真才实学的,我不见得瞧得上,可但凡我瞧得上还信任的,就一定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皇后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是是,臣妾可不就是目光短浅的人么?向来如此,想改已有些晚了。日后皇上多费心教导着柔嘉吧,别让她继续近墨者黑。”

皇帝摇头,“我可不会刻意点拨,让她心无城府地度日就很好。”

“那也叫心无城府?”皇后险些撇嘴,无奈地道,“今日幸亏是跟陆指挥使较量诗词,这要是跟程阁老较量八股、跟唐侯爷较量棋艺,不碰一鼻子灰才怪。到时候还不是给你惹麻烦。”

皇帝忍俊不禁,“放心,她就是有那个胆子,程阁老和唐意航也不会接招——大人哪儿有跟小孩子家较真儿的闲情?”

皇后低声笑嗔道:“那你打量着陆指挥使有闲情跟柔嘉比试么?——我是担心你哪日纵着柔嘉胡来,也像今日似的亲自发话。”

“怎么会。”皇帝笑道,“开林私底下随和,好说话;修衡是被几年征战磨得性子清冷了,我怎么忍心为难;程阁老也一样,入阁这些年,私底下反倒最不愿在人前显露才华,我更不忍心为难——你打量我不是看人下菜碟么?”说到这三个人,他的语气一如说起亲朋,特别柔和。

皇后展颜一笑,“那就是我胡思乱想了,只是担心柔嘉开罪你爱重的臣子,这种祸事,我就先承受不来。”

皇帝和声道,“别总小事化大。谁会跟个小孩子较真儿?”

皇后眉宇愈发舒展。每到这种时候,她都会刻意的小事化大,帮女儿探探皇帝的口风。皇帝的性情,她是很了解的,对后宫所有的人都一样,愿意说话的时候,定是发自心底,不高兴的时候,宁可沉默也懒得哄骗谁。

归根结底,女儿在皇帝心里的分量、最终的归宿,都会影响到她和儿子的前景。

柔嘉看着程阁老特别迅速地审阅每个人的答题的时候,大眼睛里写满了匪夷所思,她走到陆开林身边,问道:“一目十行这种事,真的有啊?”

陆开林失笑,“这话说的,好像殿下没看过皇上批阅奏折似的。”

“我真没看到过。”柔嘉认真地道,“父皇唤我说话的时候,都是得空的时候;我也从来不会在父皇忙碌朝政的时候去请安。”

“原来如此。”陆开林颔首,解释道,“皇上、程阁老与重臣大多如此,若是看公文、信件之类的时候都慢吞吞,每日便是不眠不休,也不能处理完手边的事。”

柔嘉颔首,继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我一直以为一目十行是夸大其词呢。”顿了顿,又问他,“那你呢?”

陆开林略一思忖,自嘲道:“自然比不得别人,平日只是做些跑腿、盯梢、处置人的事儿。”

柔嘉斜睇他一眼,“乱说。”大眼睛忽闪两下,又问他,“你故意的吧?”

“什么?”

“故意这样说。”柔嘉语气里有歉意,“我以前就是那样看你的,你这会儿就故意这样揶揄我。”

陆开林笑了笑,“下官不敢。”语毕,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杯酒。

柔嘉继续道:“还有,比试诗词的时候,你是故意让着我,我知道。”到最后,他是故意放缓书写的速度——其实一直也没心急过,最后她脑子有些跟不上了,思索相宜的诗词越来越吃力,他却不见一丝焦躁,慢慢地比量着她的速度从缓为之。意思很明显,不想当众赢她,但也不想输得难看。

“殿下想多了。”陆开林一笑置之,敛目看着手里的酒杯,意思是“您可以走了,我想喝杯酒”。

“你喝吧。”柔嘉说。

“嗯?”陆开林讶然失笑。

柔嘉指一指他的酒杯,“你喝你的,我还想再耽搁你一会儿,问你几句话。好么?”

还挺客气的。陆开林笑道:“殿下只管问。”

柔嘉则已示意服侍在侧的宫女给自己倒了一杯果子酒,“先喝酒。”说完喝了一小口,对他绽放出的笑容很单纯,“我只能喝果子酒,权当陪你了。”

陆开林不再客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忙了这一阵子,实在是口渴了。

柔嘉示意小太监给他满上酒,和声问道:“唐侯爷棋艺精绝,你棋艺一定也很好。等会儿我要是如你所愿赢了你,你能不能指点指点我的棋艺?”唐修衡其人,是她会敬佩、畏惧一辈子的人,没胆子请教他什么事,但是眼前人不同。陆开林很随和,笑起来让她觉得很亲切——这辈子就算不能见识到唐修衡精绝的棋艺,能跟他的好友比划比划,也值了。

“…”陆开林抬起手来,用拇指尖刮了刮眉心——这会儿让她绕的有点儿犯迷糊。

她赢了,反倒要他指点棋艺。这叫个什么账?她是从哪儿来的算法?他又凭什么哄小孩子玩儿?

他过来的目的,是看看有没有适合沈笑山的女孩子。

柔嘉却因为他无意间的举动笑了,“唐侯爷不高兴的时候,是用食指关节按眉心,你却是用拇指尖。真是有趣。”

“谁说的?”陆开林讶然,他都没留意过唐修衡习惯性的小动作,至于自己的小习惯,倒是不会否认的。

“宫里一些宫女、太监都知道。”柔嘉笑容更加灿烂,之后压低了语声,“朝会上,他们要侍奉茶点,时不时就有机会留在御座附近,没事可做,自然会打量朝臣。唐侯爷是最显眼的一个,想不看都不行。每次唐侯爷按完眉心之后,就有人要倒霉。”

陆开林笑起来。唐修衡在朝堂上没好气的时候,一定会出言反驳一些人,一定是一针见血,让人没法子下台。

柔嘉继续道:“宫里的人,唉…有时候特别枯燥,什么事都能津津乐道好一阵子。让你见笑了。”

“没有。”陆开林见她态度一直真诚且坦率,心里的计较就淡了,“殿下言重了。”

“那你等会儿能点拨我棋艺么?”柔嘉眼巴巴地看着他。

“点拨担不起,若是皇上没有别的吩咐,下官一定陪公主对弈几局。”

柔嘉喜笑颜开,“说定了?”

这就又孩子气了。陆开林这样想着,唇畔的笑意却不自觉得加深,“一言为定。”

“嗯,好!”柔嘉抬手示意他落座,“不耽搁你了。”语毕,踩着轻快的步调,去找皇帝说话。

经由程阁老初审,又有厉阁老、翰林院大学士再审,结果一致,前三名分别是:京卫指挥使石楠的胞妹石婉婷、柔嘉公主、陆开林。

柔嘉懊恼不已,小声跟皇帝道:“都怪您,半道让陆指挥使合八字。也怪我,陆指挥使不想赢我,临了一直故意等我。”

皇帝笑道:“你不也是耽搁了一会儿么?跟石大小姐只差两题。”

柔嘉更恼火,“所以可惜啊,明明陆指挥使能得头名的。就是怪您。”

皇帝忍俊不禁,“好好好,怪我。只是,陆开林已经当差好几年,不需要用文采引人瞩目。今日不论怎样,他都不会争头名。你要是怪,就怪我无意间耽搁你一会儿。”

柔嘉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只能同意您的话了,反正已经这样了。”

皇帝心里大乐,“乖,等会儿去找薇珑说说话。别显得不高兴,让人觉得孩子气。”

柔嘉这才调整心绪,挂上柔和的微笑。

京卫指挥使石楠,曾随唐修衡征战四年之久,是唐修衡刻意提携的年轻将领。亦是因此,石楠颇得皇帝赏识,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今日石楠并没到场,他的胞妹却夺得头名,皇帝、皇后心里是很高兴的。

宣布了结果之后,石婉婷却上前来说并非实至名归,给出的理由,正是柔嘉为陆开林鸣不平的那些。

皇帝不以为意,笑道:“不论怎样,你都是颇具文采,不需妄自菲薄。”

石婉婷则道:“臣女并不曾因旁的事分心,柔嘉公主与陆指挥使却是不同。事情虽小,但臣女委实担不起这头名。”

皇帝继续和稀泥,“既然如此,那朕就给前三名一样的彩头。原本是皇后准备的彩头,要赏头名一匣子南珠,眼下看来,便予以前三名同样的赏赐。你也说了,并非大事,听朕的就是。”

石婉婷这才行礼谢恩。

赏赐至,陆开林转头就告诉替皇帝打赏的太监:“我用不到这些,转送柔嘉公主就是。”御赐的珍珠,他总不能换银子花,送给石婉婷又会让人误会,所以转送给柔嘉最妥当。皇室自产自销自己收回,谁也说不出什么。此外,他只盼着万一再遇到这种情形,那小公主能放自己一马,别求着皇帝指名道姓地让他陪她玩儿。

这档子事情了了,皇帝与皇后起驾去逛园子,吩咐柔嘉引路,旁人各找各的消遣便是。

程阁老问过园子里的人,打听到哪几个地方是经薇珑的建议才建造的,逐一寻了过去。术业有专攻,他对造园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自知远逊于平南王父女。每次到了平南王父女经手的地方,都会用心观摩。

陆开林陪同。

走过几个地方,程阁老略显惋惜地道:“若不是皇家园林,由黎郡主督造的话,该是更为悦目。例如徐家的园子,当真是赏心悦目,这静慧园的匠气就比较明显。”

“关乎皇家的事,也只能不功不过。”

“对,我刚想说这一点。”程阁老对陆开林一笑,“方才的话,也只是与你说说。”

“晚辈明白。”陆开林道,“倒是没想到,您也去过徐家府邸。”

“徐家府邸、平南王负责修缮的宫殿、园林,我都曾前去观赏。”程阁老笑道,“眼下,只盼着平南王或黎郡主能著书立论。”

“谈何容易。”陆开林也有些惋惜地道,“说得浅显了,没人当回事;说得深了,有人会斥责故弄玄虚;介于两者之间为佳,要做到是难上加难。”

程阁老颔首,由衷地道:“这倒是,在当世想著书立论且受同道中人重视、认可的话,就要建造几个风格迥异的园子,如此才能服众。但也不需急,黎王爷如今才三十几岁,郡主也还年少,还有大把光阴。”

陆开林语气郑重,透着恭敬,“阁老所言极是。”

程阁老心生笑意,“你这个态度,总是让我受宠若惊。”

陆开林笑了,“我自幼敬重阁老——我身边的同辈人,皆如此。”

他如今敬程阁老如神。

程阁老缓缓摇头,笑声爽朗,“我从不是值得尊敬的人,你们看错了。错看眼中人,错信俗世语。”继而转身,负手踏上一条石子路。

陆开林望着这位前辈的背影,感受到的唯有萧然、寂寥,他快步赶上去,“您近些年来不怎么下棋,我则是棋艺不精,输赢从来没个谱,眼下横竖无事,下几盘棋如何?”柔嘉去陪她爹娘逛园子了,他没道理干等着与她对弈。

“行啊。”程阁老爽快点头。

陆开林指向不远处的藏春阁,“去那儿吧。”

这会儿,他只想陪前辈说说话、打打岔,让对方从常年的孤寂之中走出来。哪怕片刻。

皇帝携皇后、柔嘉在梅园赏梅期间,刘允回来了。皇帝转到梅园的厅堂落座,问道:“怎样?”

刘允恭声回道:“先前奴才奉命去找那名侍卫,但是没见到人——他已自尽,留下了几句话。”犹豫片刻,他从袖中取出一封血书,因为晦气,并不打算让皇帝过目,“他的意思是,关乎青柳的事,是两位王爷暗中争斗之故,他被牵连其中,一直左右为难,又晓得今日青柳一事定会闹起来,自知没有活路,便服毒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