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左右为难。”皇帝重复完这句话,从刘允手里拿过那封血书,凝眸看完,冷冷一笑,“朕这两个儿子,别的本事没有,窝里斗倒是十分在行。”

刘允不敢接这种话,说起别的:“奴才回来之后,便去询问青柳。青柳已经小产,她说…”青柳说的话,柔嘉公主不方便听,他很为难。

柔嘉一看便知,当即行礼告退,“父皇,儿臣去找薇珑说说话。”

“去吧。”皇帝语声和煦。

柔嘉退出,到了厅堂门外,脚步如常走出去一段,继而转身,将脚步声放到最轻,折回到门边。

门外的宫女太监对这情形早已见怪不怪,屏息凝神地当睁眼瞎,由着公主听窗跟——横竖皇后在里边,公主迟早会知道里面的情形。

柔嘉听到刘允正在说道:

“…是真的,奴才反复询问过了,青柳说每一次都是室内黑漆漆,那个人的衣香的确与顺王一样,可他到底是不是顺王,她就拿不准了。至于那名侍卫,她说以前的确是曾时不时去端王府——她在端王府当差的时候就曾见过那侍卫去找端王。青柳小产属实,这个做不得假,太医说是被人下药所致。…”

之后,刘允的语声太低,柔嘉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她清楚地听到了皇帝的语声:

“把青柳处置掉,再把这封血书分别让顺王、端王看看。再有,拟赐婚旨,命端王与周家女尽快成婚。传话给礼部,从速行事,婚期最迟是腊月初。”

刘允恭声称是,期期艾艾地道:“只是让顺王、端王看看血书,什么都不说?”

“对,什么都不要说。朕等他们主动说点儿什么,都不肯的话…”皇帝冷笑一声,“那最好不过。”

“可是,皇上,”皇后柔声道,“顺王妃说过,周家女嫁入皇室的话,显得门不当户不对——归根结底,已经与周国公无关了。要不要让刘允提醒顺王妃两句,不要轻瞧了周家女?也免得日后妯娌不合。”

皇帝语气已经隐含暴躁:“都不是好东西,我为何要管她们是否和睦?你别管这些乱七八糟的,照顾好柔嘉和小五就好。”又冷哼一声,“门不当户不对,是端王自己找的;妯娌不和,那是周家女自己找的。难道是我让他们私通的不成?!”

皇后“哎呀”一声,“皇上,您怎么也有失言的时候?端王与周家女怎么就成私通了?这幸亏是没别人…”

皇帝却冷声打断:“还不如私通!”

皇后与刘允俱是倒吸一口凉气,心说皇上今日是被谁气糊涂了?

门外的柔嘉却是差点儿就笑了。

皇帝继续道:“你以为周家分家是那么简单的事?你敢说周家分家跟端王无关?这个孽障!朕到今日才明白周家因何闹了分家那一出!”

柔嘉强忍下笑意,悄然退后一段,小跑着离开。

第75章 更新(万更)

75

与青柳有染的那名侍卫留下的血书,梁潇看完, 面露惊讶, 随后面沉似水。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这与周素音的事情又有不同。周素音毕竟不是顺王府的心腹,有变数是在情理之中, 梁潇很快就能想通、释然。可那名侍卫, 包括青柳,都是他拿捏着把柄的人,等同于自己的死士。

到头来, 怎么也出了岔子?

这是不是说, 他顺王府里已经没有能够信任的下人了?——侍卫不被梁湛收买的话, 又明知只有死路一条,怎么都应该帮他咬定梁湛居心叵测、算计他才是。

可侍卫没有这么做, 那封血书是把两个皇子都拉下了水,说什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这也不对。

如果梁湛已经收买或控制了那名侍卫, 侍卫在临死前就该把梁湛摘出去。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

刘允忽略掉顺王的脸色,收回血书,转去拿给梁湛看。

梁湛所思所想与梁潇大抵相同, 心头亦是疑云四起。

随后,赐婚旨意下来, 梁湛与周素音相形跪倒, 接旨谢恩。

便有人小声嘀咕:“这事情, 怎么好像与周小姐的双亲无关似的?”

的确,皇帝这一次的赐婚,算是破了例。

以前赐婚, 怎么样都要把女子的父亲唤到面前,询问几句,之后才合八字、赐婚。

这一次却是自开始就把周家二老爷、二夫人忽略掉,以至于接旨的都是周素音本人。

沉了片刻,有人低声笑道:“横竖周小姐的双亲也管不了她,管得了的话,她就不会直接请皇上、皇后娘娘做主了。”

别人听到,俱是一笑。

柔嘉找到薇珑,拉着她走出去一段,把听来的事情复述一遍,末了不无幸灾乐祸地道:“这下可好了,原本两个人是想相互算计,结果呢,惹得父皇一并嫌弃起来。”

薇珑道:“自己的宴请上出了这么多事,你竟然一点儿火气都没有。”

“为什么要生气?都是与我们无关的人,一出一出的唱戏给我们看,我高兴还来不及。”柔嘉打心底透着愉悦,“何况,今日还与陆指挥使比试诗词,获益良多。”说着又有点儿惋惜,“要是正经来办的话,一定特别精彩,可惜了,我是临时起意,父皇也只是哄着我玩儿,根本就没当回事,不然怎么会半路打岔。”

“也不能怪皇上。”薇珑替皇帝开解道,“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在一些门第里,算是偏门学问,皇上为着你郑重其事办赛诗会的话,也是不大妥当。”

柔嘉想了想,释然一笑,“可不就是么,有些门第里的人,活脱脱就是古板的老夫子。今日父皇纵着我的话,说不定明日就有言官数落他。”

薇珑忍俊不禁。

随后,柔嘉说起了对陆开林种种意料之外的发现,“这会儿才明白,你说的都是实情,并不是有意夸他。”

“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在你跟前刻意夸奖一个人?”薇珑点了点柔嘉的鼻尖,“是你自己看低了陆指挥使一类的人。”

“这倒是真的。”柔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受母后影响的缘故,在母后眼里,程阁老这样的人才是最出色的,你家侯爷那样的人就是最叫人害怕的。也不能怪我们,武将大多数都被人诟病,武夫、粗人、杀人如麻…难听的话太多了。”

“这的确是。”薇珑年少的时候,也曾被人影响,有过这种心态。

“对了,我先前说过,要陆指挥使点拨我的棋艺。”柔嘉调皮地眨一眨眼,“看看他棋艺如何,是不是也能让我甘拜下风。”

薇珑笑道,“那就快去吧。”

“嗯!晚点儿再找你说话。”柔嘉笑盈盈地转身,在宫女的簇拥下,去寻陆开林。

薇珑转身去寻太夫人,看到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正在与石婉婷寒暄。

石婉婷身形高挑,肤色白皙,明眸皓齿,笑起来十分甜美可亲,不笑的时候透着些许傲气。

薇珑走过去,与石婉婷见礼,说笑几句。

因为之前出了不大不小的风头,石婉婷这会儿分外引人瞩目,不少人主动找她攀谈。由此,过了片刻,石婉婷便转去应承别人。

太夫人低声笑问薇珑:“这女孩子如何?”

“…”薇珑望了石婉婷一眼,“不知道怎么说,没什么特别的印象。”随后反应过来,“您是想——”

“只是想一想。”太夫人忙解释道,“我是总看着开林着急,瞧见女孩子就想给他说项。”

“这的确是,大嫂不必当真。”二夫人笑着挽住太夫人的手臂,“陆大人已经成为娘一块心病了,日后要问我们的时候还多着。”

“娘也只是问问,不会真的说项——她自己觉得不大合适的时候,才会问我们,大抵是盼着我们说好呢。”三夫人笑着携了薇珑的手,“我们就不说,就跟娘一样——觉得不大合适。”

几句话说完,婆媳四个都笑起来。

太夫人问薇珑:“怎么不见徐夫人?”

薇珑解释道:“寻常的宴请还好,这种一来就是一整日的宴请,她身子骨不大受得住,便只送贺礼不露面。”徐夫人是打心底嫌累,皇室中人办的宴请又规矩繁多,用她的话说根本就是活受罪,所以,情愿在家里躲清静。

太夫人认同地点头,“可不就是累么。”

“等大嫂主持中馈之后,娘就能偶尔偷个懒了。”二夫人道。

薇珑笑着掐了掐二夫人的手,“这事情早就说过了,娘答应了,要过二三年…”

“我可没跟你说好。”太夫人笑着把话接了过去,“我还是原来的心思。”

“可我也没扯谎啊,我说的都是实话。”薇珑一本正经地撒谎。

太夫人逸出愉悦的笑声,“你这孩子。”

廖太太跟周夫人站在假山石旁说话,“程夫人最近四处走动,一来二去的,有一些闲话传了出来——都是诟病程阁老的。”她知道小姑子不爱听这些,可又不得不提醒,“益安终究是程阁老的女婿,你是不是让益安提醒阁老一下?毕竟,阁老日理万机,挺多事情兴许顾不上理会。”

周夫人颔首,敷衍道:“我会告诉益安。”

“那就好。”廖太太与小姑子没什么情分,但是亲戚关系盘根错节,程阁老要是因家宅不宁影响到地位,廖家也得不着好。

周素音找到周夫人跟前,屈膝行礼,“大伯母。”

廖太太冷冷一笑,“她不是你大伯母了,唤周夫人比较妥当。没听到皇上都说周家长房二房没关系了么?”

周素音不理她,只看着周夫人,轻声道:“到底,我是如愿了。”

“嗯。”周夫人笑微微地颔首,“我看到了,恭喜你。”

周素音面无表情,“没有周府、程府做靠山,我也能嫁入端王府。”

廖太太笑出声来,仰头望着澄碧的天空,“是啊,拼死拼活一场,总算攀上高枝了。”

周夫人不动声色。

“我不是来跟您示威的。”周素音还是不理廖太太,只看着周夫人,“我只是不想被男子、爹娘当成个物件儿才这样做的。”她问道,“大伯母,能借一步说话么?”

廖太太无法忽略女孩子语气里的凄清,想到自己的小姑子,心里的嘲讽立时烟消云散,对周夫人道:“我去别处转转。”随后转身离开。

周夫人问周素音:“想与我说什么?”

“我不知道今日做的是对是错。”周素音眼神茫然无助,“我应该咬定他始乱终弃,可我看到他,看到他那个眼神,就心软了。我不是特别喜欢他,但到底还是有点儿喜欢。可我又明白,爹娘想把我许配给别人,是他的主意。”

周夫人暗暗叹息一声。

“他和皇上说的朝秦暮楚、三心二意是什么意思?”周素音眼神恳切地看着周夫人,“他先前是否有意中人?是否曾经请求皇上赐婚?”

周夫人叹息道:“这说来说去,不还是要回到原点么?我警告过你,他要娶的是程阁老亲家门里的闺秀,不是你。”梁湛对周素音哪怕有一点点的喜欢,都不可能做出那种两面三刀的事情。这孩子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却又固执地不愿或不敢承认。

“我就是希望,他对任何人都一样。”周素音语声艰涩,“现在看来,有让他不计较门第、权益的女子,是么?”

周夫人没办法回答。她不能告诉周素音实情,不能给薇珑埋下隐患。万一这孩子与清音一样,莫名其妙地去妒忌憎恨薇珑,对哪一家都不是好事。

“我在人们眼里,挺可笑的吧?”周素音唇畔绽放出一抹脆弱的笑容,“的确很可笑。”

“已经走到这一步,就不要多思多虑。”周夫人温声宽慰道,“往前看,日子总要过下去。没有岁月不能疗的伤。等你成为皇子妃,谁也不敢耻笑你。”

“谢谢您。”周素音屈膝行礼,“大伯母,我该回家了。”

周二老爷、二夫人自然已经知道赐婚的事情,对着女儿,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女儿能够成为端王妃,当然要比嫁给端王的谋士要好百倍。

可是,毋庸置疑,女儿的自作主张,一定会引得端王嫌弃、厌恶。

周二夫人欲哭无泪,“你这个孩子,怎么就那么一根筋呢?端王已经为你和你爹安排好了前程,并且已经在帮你爹张罗差事,给你找的那个人,明年一定也会当官。现在呢?你嫁过去之后,王爷一定不会给你好脸色,你爹的差事也不需想了,不给穿小鞋就不错了…”

“谋事在人。”周二老爷道,“已经这样了,你就别数落她了。要怪只能怪你,连个人都看不住!”

周素音不理会他们,径自回房更衣,随后长时间地坐在窗前,望着院中一株梅花。

丫鬟来禀:“王爷过来了。”

“哦。”周素音缓缓站起身来,“料想着他也该来了,我去见见他。”

梁湛见到周二老爷,只是道:“皇上命礼部抓紧操办婚事,婚期最迟定在腊月初。别的就不要想了,都是我的过错,就此揭过不提。之后我会按章程走,到吉日来迎娶。你费心照顾好素音,不要让她再出门走动,不得再见任何人——尤其顺王府的人。只这一件事,请您务必做到,不然婚事还会有波折。”

周二老爷即刻称是,“王爷放心,我一定不会再疏忽大意。”

“这就好。”梁湛起身,“告辞。”

周二老爷见对方一扫平日的温煦,面沉似水,自是不敢出言挽留,挂着谄媚的笑送出门去。

周素音来到了外院,径自走到梁湛近前,“我送王爷几步,有几句话要跟您说。”

梁湛凝了她一眼,扯出一抹笑,“好。”

周二老爷识趣地离开。

周素音最纠结的事情,只有一件:“所谓的朝秦暮楚、三心二意,是什么意思?”

梁湛没料到她有此问,思忖片刻,道:“我得承认,考虑婚事的时候,最重视女子的家世、门第。这样的确伤人,但我不想骗你。”

周素音一笑,“你此刻就是在骗我。”

“…”

周素音冷静地分析道:“如果像你所说的,你最先考虑的是女子的家世、门第,那么,皇上之所以有三心二意的言辞,必定是你求他赐婚在先。那女子,定是有才有貌又有显赫的出身。以你的性情,定要先征得女方同意,甚至于,要先征得女子对你的一片痴心,你才会告知皇上。

“在今日之前,我从没听说过你曾求娶过哪家的闺秀。如果那闺秀对你有意,皇上不会不赞同,便是不赞同,她的双亲、家族也会出面促成此事,便是家族不管,你也会用别的手段如愿。

“可是,我半点儿风声都没听到过。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闺秀的门第太高,并且她对你不屑一顾,皇上不想让你仗着皇子的身份强人所难。

“最重要的是,你出自真心地爱慕那女子。若非如此,那女子恐怕早就因为你成了笑柄,或者,已经因为你不得宁日。

“甚至于…你去年冬日开始处处受阻惹皇上不悦,是不是就是因她而起?”

说到这儿,周素音脑海忽然灵光一现。

去年冬日。

去年冬日…

她想到去年周益安、周清音兄妹两个闹出的种种是非,想到自己曾听过周益安咬牙切齿地骂一个人背信弃义、两面三刀、跟他抢意中人,更想到了是在那期间,皇帝给黎薇珑、唐修衡赐婚…

明白了。

太多的见闻在这顷刻间联系到一起,她知道那女子是谁了。

她的笑容变得含义复杂,正如她的心绪。

知道与否,并无意义。谁被这个畜生喜欢上,绝非福分。

“是,我有意中人。”梁湛凝视着她,“在她之前,在她之后,我对娶妻一事的态度,都是只看门第不看人。我想娶你的时候,是想通过周家与程阁老走近些;你双亲与周府分家之后,我想要的都成了泡影,所以我要放弃你,对你另有安排。你今日贸然行事,我不快至极,但是无妨,我会娶你,会尽力善待。”

周素音抚着眉心,无力地摇了摇头,又笑,“你该早些告诉我。”

梁湛讽刺地一笑,“你最初梦寐以求的,只是端王妃这个身份。若我是个穷书生,你还会这般不甘么?感激还来不及。你要荣华,还要我对你真心实意?未免太贪心。”

“是,你说的对。”周素音让自己冷静下来,“都是我自找的。”

“告辞。”梁湛转身,大步流星走远。

晚间,静慧园的宴席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