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梁湛成亲也不例外。

随帝后前来的,还有柔嘉、安平两位公主。

听到周素音身死的消息, 皇后和柔嘉、安平俱是大为意外, 变了脸色。

皇帝则是无声地叹息,吩咐刘允:“唤陆开林带人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有数之后, 再与端王商量着办。”随后缓缓起身, 对皇后道, “随我回宫吧。”

皇后胡乱点了点头,对柔嘉、安平道:“你们也回去吧?”

柔嘉用最快的时间找到了稍后回宫的理由:“儿臣与安平姐姐宽慰三皇兄两句就回宫。”如今她对安平明里暗里都有了寻常做妹妹的恭敬有礼。

安平附和着点了点头。

皇后想想, 也是情理之中,叮嘱两人几句, 随着皇帝起驾回宫。

柔嘉携了安平的手,“我们去前边看看。”

安平微笑,“好。”

陆开林并没来端王府喝喜酒, 但有手下急速传话,请他从速前来很容易。

约莫一刻钟之后, 陆开林带着两名下属来到端王府, 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陈立, 另一个则是徐步云。

已经香消玉殒的周素音,此刻被移到了偏殿,横陈于宽大的长案上, 以大红盖头遮面。

本是来喝喜酒的男宾聚在门外,窃窃私语。

梁湛站在长案前,久久地凝视着周素音,目光似要将盖头穿透,看到她的面容,看到她死之前的心魂。

他心里已经暴怒,不管这女子因何而死,这样的情形都非他可接受。

可是刘允就在一旁,他只能将所有的情绪压下。

柔嘉与安平相形过来,门外众人连忙无言行礼,让出一条路。

两个女孩步履有些迟疑地走进偏殿,刚刚站定,陆开林和两名下属陈立、徐步云到了。

陆开林身着一袭半新不旧的深灰色锦袍,陈立与徐步云则是一身玄色衣物——锦衣卫侍奉在皇帝近前的时候,穿戴有定制,很是夺目,寻常只要不是休沐的日子,除了陆开林,都是一身玄色,处于随时待命的状态。

刘允迎上前去,道:“皇上口谕,命陆大人先看看有无蹊跷。”

陆开林行礼称是。

梁湛转身,对陆开林微一颔首,转到窗前站定。

陆开林走到长案跟前,抬手揭开大红盖头,审视着周素音的面容,好一会儿。

随后,他衣袖里划出一柄小巧的匕首。他用匕首挑起周素音的衣袖,分别看了看她双手。

末了,他转头对陈立递了个眼神。

陈立会意,走上前去查验。他要做的工夫,自然要比陆开林多很多,最起码,要查明周素音随身携带的剧毒藏在何处。

陆开林又对徐步云偏一偏头,示意对方过去旁观。

徐步云知道,这是上峰让他跟前辈学点儿东西,自是郑重点头,心里则想着:锦衣卫的差事实在是庞杂琐碎,只有他们想不到的,没有皇帝不会吩咐的。

柔嘉瞧着周素音的尸体,心绪在短时间内转为沉重。那是来自于对死亡本能的敬畏,对死者的惋惜。

不久前相见,还是那样鲜活的一个女孩子,倔强的固执的要为自己的情意、憧憬求一个结果。

今日再相见,却是生死相隔。

你到底是被人迫害,还是生无可恋?

你待嫁的日子里,又到底经历了什么?

柔嘉不自主地举步上前,刚走出一步,陆开林已抬手阻止,“殿下留步。”继而走到她和安平近前,“两位殿下请到别处小坐。下官稍后要询问周家的陪嫁丫鬟,两位殿下若是无事,倒是可以旁听。”

已经消亡的人,没有什么好看的,他也要阻止她们影响陈立行事的可能。

刘允附和道:“老奴在这儿看着就是了,二位殿下委实不宜久留。”

柔嘉与安平对视一眼,俱是轻轻点头,与陆开林转到厢房。

落座之后,柔嘉提醒陆开林:“花轿和——她的闺房也该命人查看吧?”她此刻不知道如何称呼周素音,若是拜堂后出的事,就是名正言顺的端王妃,是她的皇嫂,可还没拜堂就出了事,皇家认不认这个儿媳都未可知。

陆开林颔首道:“已经派出人手分头行事。她的双亲也要过来回话。”

柔嘉有些不安地道:“那就好,是我多事了。”之后不免讪笑自己:行事不缜密、利落的人,父皇怎么会这般信任?

陆开林予以柔和的一笑,“二位殿下喝杯茶,缓一缓。我先去看看喜娘——她吓得不轻,不知道这会儿能否回话。”

喜娘是第一个发现周素音身死的人,有必要询问几句,看她是否在那一刻有觉得蹊跷的地方。

柔嘉与安平同时说声好,又欠一欠身。

茶点奉上,两个人都没碰。实在没心情。

安平抬眼望着窗纱上贴的大红喜字,牵出一抹怅然的笑,轻声道:“谁沾上他,谁得不着好。这女子,实在是可怜。”

“的确可怜。”柔嘉叹息一声,“若是自己万念俱灰寻了短见还好些,可若是被人要挟才服毒…”

自尽,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若是被人逼得自尽,同为年少的女子,便难以接受了。到底,在一定程度上,她们也是身不由己的人。

顺王妃、宁王妃一前一后走进门来。

自从梁澋被发落到护国寺之后,宁王妃就是神情萎靡、垂头丧气的样子,此时亦然。

顺王妃自顾自落座,抱怨道:“真是的,这叫个什么事?好好儿的喜事,顷刻间变成了丧事。这种笑话,可是多少年没出过了。只是不知道,尸首是抬回周家,还是在端王府出殡。”

安平对顺王妃投去冷冷地一瞥,“死者为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柔嘉则道:“等会儿陆指挥使要在这儿传唤丫鬟,让我与安平姐姐旁听。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顺王妃挑眉,“端王一母同胞的妹妹都能旁听,我怎么就不能旁听?谁敢说…”

“你这样急着奚落,该不是因为做贼心虚吧?”安平不疾不徐地把话接过去,“谁敢说周氏女的自尽与你无关?你敢说你不曾去周家找过她?至于我,你大可不必费心,我在宫里每日抄写经书,从未出过宫门半步。今日若非母后发话,我也不会来。”如何的万念俱灰,也不代表她忘了如何与人针锋相对。不占理的事儿,她如今一概一言不发,认定对方缺理又不高兴的时候,便会反唇相讥。

柔嘉当即附和道:“姐姐说的没错,两位嫂嫂,知道什么叫避嫌吧?现在我们实在不便与你们坐在一起说话,去别处吧。我近日也很安分,每日都在琢磨绣艺,宫里的人也都知情。”

“打量谁稀罕跟你们坐在一起似的!”顺王妃拂袖而去。

宁王妃压根儿就没有顺王妃的底气,如今更是谁都不敢开罪,讷讷地道歉,随后离开。

柔嘉这才问安平,“顺王妃真去过周家二房?”

安平点头,“端王终归是我的胞兄,我不拿他当兄长了,宫女却总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他要娶妻了,宫女不免处处留心,平日尽在我面前说长道短。顺王妃的确去找过周小姐几次。稍后陆指挥使应该也会问起这些,到时便知具体是何情形。”

“果真如此的话…”顺王和顺王妃怕是要倒霉了——柔嘉没好意思把这后半句说出口。

安平却是明白,不在意地笑了笑,“他总要找个债主。”

话说到这个地步,意味的兄妹情早已荡然无存。

安平如今实在是太过孤单。

柔嘉走过去,挨着安平坐下,握住了她的手,“姐姐,以后我会对你好的,只要我有那个能力,就会护着你。以前我欺负你的事情,你别记在心里。”换在平时,这种话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可在今日受了这般震动之后,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安平语带感激,“如今你和皇后娘娘对我就特别好了。日后,我便是帮不到你,也不会让你平添烦扰。”

“还有父皇啊。”柔嘉委婉地透露消息给安平,“父皇一直记挂着你的前程,会让你过的如意的。只要有父皇给你做主,你就什么都不需顾虑。”偶尔,她又何尝不会怀疑安平想不开。

“幸亏有你们。”安平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绽放出一抹真诚的感激的笑容。若没有皇帝的允诺、照拂,没有正宫母女两个改变态度处处照顾,她真找不到活下去的盼头。

寻常人总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其实哪里是那样。

对于有些人而言,比起活着,死才是最容易的一件事。

陆开林带着一名锦衣卫转回来。那名锦衣卫备好记录口供的笔墨纸砚。

周素音的一名陪嫁丫鬟绿珠战战兢兢地走进门来,脸上有泪痕。

陆开林落座,和声道:“别害怕,只是问你一些事情,你照实说就行。”

绿珠擦了擦脸,低声称是。

陆开林问道:“你家小姐出嫁之前,有没有让你觉得反常的言行?”

柔嘉闻音知雅,确定了周素音是自尽这一事实。

绿珠回想片刻,恭声答道:“小姐从皇上赐婚之前,其实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因为婚事反复的缘故,小姐有几日茶饭不思,病倒在床。痊愈后,就变得寡言少语,好几日都没个笑脸。以前她不是那样的,以前爱说爱笑,我们服侍的不尽心的时候,会当即斥责,近来却是什么都不计较,每日在窗前一坐就是大半日——皇上赐婚之后,整日连话都很少说。”

陆开林示意下属记录在案,又问:“待嫁期间,她有没有离府去见过什么人?”

绿珠认真地回想,缓缓摇头,“没有。小姐待嫁期间,每日足不出户,也没想过出门——奴婢是贴身服侍小姐的人,她若是想出门,定会吩咐我安排。”说完这些,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陆开林捕捉到了她表情上的细微变化,“你刚刚想到了什么?”

绿珠眼里有了泪光,哽咽道:“那段日子,我家老爷、夫人将小姐禁足家中,派了婆子日夜守在院中。不管小姐想不想出门,都不可能成行。”

柔嘉为此有些费解。因何而起?难道是防范着顺王、顺王妃再见周素音?那倒是应当的。

陆开林颔首,继续提问:“那么,你家小姐被禁足的日子里,可曾见过什么人?——例如在你看来是不速之客的人。或者也可以说,有没有什么人或事情,让你家小姐更为反常?”

“有不速之客。”绿珠语气笃定,“顺王妃曾几次驾临,不管是谁,论位分都没资格将她拒之门外。她每次前来,都让人直接带路去小姐的闺房,前两次是对小姐冷嘲热讽,其他的时候,则是反客为主,将奴婢几个遣出门,单独与小姐说话。至于说了什么,奴婢无从知晓。”说这些的时候,她语气透着愤懑。

顺王妃这是自寻麻烦,闹不好,会给她自己和顺王惹来天大的祸事。陆开林刮了刮眉心,心想有什么话就不能等到周素音与你成为妯娌之后再说么?就算是想继续利用周素音,也不需心急——皇帝赐婚,任谁都没办法搅局。顺王与顺王妃,实在是太沉不住气。

再有,顺王妃去见周素音的事情就不该出——梁湛完全可以避免,为何还是出了这种事?

这是一个需要注意的疑点。

绿珠继续回禀自己记得的一些事:“要说让小姐更为反常的事,叫奴婢心惊的只一次——距吉日十来天左右,是顺王妃最后一次去找小姐,单独说话。顺王妃走出院门之际,奴婢就进屋服侍,看到小姐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手捏着领口…衣衫不整,发髻也有些凌乱,眼眶发红,分明是哭过的样子。她就那样坐了许久,后来居然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子。随后,小姐从没提过那件事的原委,一个字都没说过。”

因着莫名的惶然、愤怒,柔嘉与安平的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陆开林颔首,指一指绿珠近前的小杌子,“坐下,喝口水,歇息片刻。”自己则起身到了手下那边,单独取出一张纸,拿过笔,迅速地书写一阵,停笔时吩咐道,“这些问题,你慢慢询问。我得去宫里请示皇上。”顺王妃这个自己找死的人,很轻易就让他发现了端倪。这样一来,原本能成为端王妃的周素音的死,可能与皇室中人有关——皇帝是将此事交给锦衣卫还是刑部,或者让两方协力查办,不好说。他得先去问个准话。

那名锦衣卫恭声称是。

柔嘉与安平同时站起身来。到了这个地步,她们已不便再听下去。

梁湛与陆开林一起进宫,他也有事情请皇帝给个准话:

“虽说没有拜堂,但儿臣早已认定周氏就是儿臣的结发妻,她就是端王妃。唯有这一事,请父皇允准。”跪倒在皇帝面前,梁湛如是说。

皇帝无所谓,只是问道:“你心意已决?”

“是。”

“准。”皇帝颔首,“等周氏的死因有了眉目之后,你为她发丧出殡,朕也会给她皇子妃该有的体面。”

“谢父皇隆恩。”

“去偏殿歇息片刻,等会儿朕再找你说话。”皇帝遣了梁湛,让陆开林讲述到此刻为止的发现。

陆开林掌握的消息,当然不只是绿珠所说的那些,“喜娘是最早发现端王妃毙命的人,没发现轿子里有异常情形,锦衣卫亦如此。端王妃神色平静,双目自然阖起,双手自然摊开,看这些,是自尽的情形。蹊跷之处,是她衣袖里有一对儿花卉纹银铃铛,半裂式样,但有小小机关,可以打开。”他把银铃铛交给太监,转呈皇帝,“铃铛里面并无该有的小铜球或铁球,一个空无一物,另一个里面则有一颗含剧毒的药丸。其次是端王妃陪嫁丫鬟的供词,有一些让微臣心生疑窦。…”禀明所知一切,他请示道,“接下来,是不是要严查,要哪个衙门严查,请皇上示下。”

皇帝敛目看着那对儿银铃铛,思忖多时,缓声道:“寻常衙门人多口杂,死的又是女子…这事情还是你带人查证吧。若有不便之处,去找皇后借两个有资历的宫女。你只管当做一桩命案,该询问的人只管去问,不需顾忌其他。”

陆开林领命,又道:“端王爷若是想知道进展…”

“他应该知情,顺王也一样。”皇帝语气宛若叹息,“在理的事情,你只管让他们介入,若有不当的行径,也不需阻拦。他们兴许不会找朕说明原委,但是你不需隐瞒。”

“微臣明白。”陆开林告退之际,望了皇帝一眼,见对方面露挣扎、不忍。

怎样的人,都害怕看到亲生骨肉自相残杀。可是,皇帝的两个儿子正在自相残杀,他想装糊涂都不行。当众出了人命,事情想压都压不下去。他只能把两个儿子豁出去,由着他们继续争斗,盼着他们幡然悔悟。

陆开林带着两名宫女回到端王府的时候,王府里里外外的喜色不再,映入眼帘的是苍茫的白。

“怎么会这样?”太夫人看着薇珑,眼神茫然。

薇珑自认是有着分外冷漠的一面,乍一听到周素音的死讯都是心弦一紧,何况太夫人。她不知如何宽慰,便只是道:“这种场合出的事,皇上不会敷衍了事。过些日子,我们应该就能知道原委。”

“唉——”太夫人黯然叹息一声。今日一早,她还在担心,周素音会不会成为梁湛的棋子,会不会跟她和三个儿媳作威作福,到晚间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她摇了摇头。

薇珑刻意转移太夫人的心绪,“静慧园的事情,您都看到了。这件事,应该会成为当日事情的后续。”

以她对皇帝的了解,这件事会彻查,但不会交给刑部,而是委派陆开林。

至于梁湛,不管周素音的死与梁潇、顺王妃有没有关系,他都会做成是顺王妃逼死周素音的结果,除非锦衣卫从中阻挠。但是陆开林不会阻挠,甚至于,会帮梁湛一把——在这关头,梁湛不论是输是赢,都会引发皇帝来日更为旺盛的怒火。

先前德妃的死,梁湛找不到证据,更找不到栽赃给别人的机会,周素音这件事却是不同——梁潇、顺王妃试图利用周素音在前,明眼人都不难看出这一点——这已经成为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死穴。

太夫人敛目思忖片刻,笑了笑,“的确,当日皇室手足就有了自相残杀的苗头,到了现在,端王怎么受得了这种颜面尽失的耻辱,定又要有一番纷扰。”

“他们争权夺势,无意卷进去的人,踏错一步兴许就要粉身碎骨。”薇珑揽住太夫人的手臂,“只盼着这种纷争早些过去。”

“是啊。”太夫人拍拍她的手,“我们日后行事要更加谨慎。”

“嗯。”

薇珑陪着太夫人叙谈到将近戌时,服侍着太夫人歇下,这才回到正房。

沐浴完毕,躺在床上,她仔细地分析周素音这件事的始末。

要嫁的,是一个曾把她当做棋子的男子;双亲只求与端王攀上关系,关系亲疏皆可;顺王妃会成为她的妯娌——曾帮着顺王利用她算计梁湛的妯娌。

种种相加,已经能够让一个弱女子茫然不知所措,丧失乐观看待前景的能力。

倘若在出嫁之前,又遇到了什么是非——能够形成阴影、恐惧或对尘世厌恶的情绪,她是有理由寻短见。

周素音是太聪慧,还是太倔强?

薇珑无法下定论。

唐修衡回房歇下的时候,见小妻子一丝睡意也无,睁着清亮的大眼睛望着帘帐出神。

原因自是不难想到。

他熄了灯,把薇珑搂到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来,哄哄我的清欢。”

“她就这样香消玉殒了…”薇珑把脸埋在他胸膛,“那种念头,我也曾经有过,而且特别严重,偶尔甚至是迫切的。只是…”只是惦记着他,想再见他一面,拼尽力气撑着。

“不准有。”唐修衡寻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哪怕你伤害自己一点点,我都会恨你,永世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薇珑点头,“你也一样。”

“对,我也一样。”唐修衡温柔地吻了吻她额头,“我们不要给彼此失望、灰心的理由。”

“可以做到么?”薇珑对此一直持有怀疑,且无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