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平南王府与唐府的人找到厉家责问,厉家的人一定会借机把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她是得不着好了,黎王爷与唐家的声誉多多少少也会受到一些影响。

薇珑自然不能说自己早有准备,笑道:“我也是临时起意,幸好有我婆婆提点着,这才算是应付了过去,没出岔子真是万幸。”

石婉婷自然知道这是她的谦虚之词,却是顺势道:“今日天色已晚,改日我再登门感谢太夫人的大恩大德。”随即站起身来,“我就不耽搁夫人了,改日再来拜望。”

“时间实在是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至于其他,你放心,我不会跟人说你的任何是非。”薇珑吩咐安亭,“去知会管家一声,派出护卫送石大小姐回府。”

石婉婷感激不已,诚挚地道谢。

歇下之后,薇珑把整件事梳理一遍。总算是说得通了,她心情变得明朗起来。

心里多一个反感的人,其实就是多了一份负担——看到对方的时候,情绪总会受到些许影响。

石婉婷还算敏捷,尽早把事情解释清楚了。这样一来,她对那女孩的感觉就又回到了最初:没什么好感,却也不反感。

结结实实忙碌了一整日,薇珑真有些累了。

她将床头小柜子的羊角宫灯熄灭,裹紧被子,闭上眼睛。

今日的宾客都认为,唐修衡早就回府了,还是携沈笑山一同回来——厉夫人被撵走之后,两个男子来到内宅,给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问安,随后称有些事情要商量,一同去了静虚斋。

但她知道,他们早就离开了府邸,去办事情了。唐修衡留下了一张字条、一个锦匣给她。

字条里,他说大概明日早间才能回府。

锦匣里,是一条珍珠链,大小相同的南海珍珠穿起来,长长的,可以戴在颈部,也可以充当手链。

她看到的时候其实有点儿啼笑皆非——这算什么?没能兑现早间说过的话,就用礼物弥补?这不是把她当小孩儿哄了么?

但也不错。他有一段日子没送过她礼物了,那条链子她也真挺喜欢的。

将近寅时,唐修衡回到府中,先去静虚斋沐浴更衣,随后才回到正房。

千工床上,薇珑裹着被子,正在酣睡,唇角噙着一抹笑。

这次做的梦应该不错。

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歇下,凑近她,展臂搂着她身形。

过了一阵子,她蹭到他怀里来,习惯不变:先抬手摸摸他的脸,随后甜甜的一笑,手臂搂住他腰身,再把脸埋到他胸膛。像只好乖好乖的猫。

他揉了揉她的长发,亲了亲她的额角。随后不再惊动她,缓缓地拍着她的背,让她睡得更沉更香甜一些。

昨日忙了整日,早间再闹腾她的话,晚间看到的一定是一张气呼呼的小脸儿——虽然他喜欢看,但真不忍心让她太累。

一早,徐步云去找陆开林,问道:“明日得空么?我有些不知道是公事还是私事的事儿要跟您说。”

陆开林不由得笑了,“我明日午间有空。你有好馆子么?”

徐步云问道:“状元楼或小江南怎样?”

陆开林想了想,摇头,“状元楼的菜我已经吃了好几年,前两日刚去过;小江南的醋鱼最好,但现在这个时节,鱼不够鲜美。”

徐步云忍俊不禁,这会儿已完全确定上峰好吃的名声属实了,“属下知道一个饭馆,挂炉山鸡、火锅是招牌,家父倒是常去光顾,只是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这时节吃火锅正合适。”陆开林爽快地道,“明日午间你记得招呼我一声,一块儿去。”

徐步云笑着称是。

“我出去一趟,巳时前后回来。有事你去找陈立就行。”陆开林说着,大步流星地走远。

上午,太夫人递牌子进宫,没让薇珑陪着。她是长辈,现在薇珑又还没主持中馈,这件事就该由她出面禀明皇后,临走前对薇珑道:“今日再帮我翻翻几个铺子的账册。”指的是她陪嫁的产业。

薇珑欣然称是。

太夫人到了宫里,很顺利地见到了皇后,把昨日的事情据实禀明。

皇后大为意外,当即差人传召厉夫人进宫。

这时候的厉夫人,正在与厉阁老吵架。

厉阁老今日一早才得空,也就到今早才知道厉夫人昨日在唐家丢人现眼了。为了这件事,他很有些焦头烂额,却又不得不重视,为此请了一日的假。

“让你办点儿事情怎么就这么难!?”他瞪着厉夫人,“周家那边,你连人都见不到,林茂青的事情你又做成了这个丢人现眼的样子!”

林茂青,就是石婉婷曾经的意中人。

厉夫人一听气得不轻,“你就会说我,可我做错什么了?周夫人本来就喜好清净,性子又是难以捉摸,不高兴的时候,除了宫里几位娘娘,谁也别想见到她,这你不是不知道。怎么了?我是你的夫人就高人一等了?我想见谁就能见谁么?一个熬不出头的次辅而已,你可别自恃过高,以为自己像首辅那样高贵!”

厉阁老听了,气血上涌。他是熬不出头的次辅,这是他的痛处,她明明知道,还是毫不手软地去戳。

是啊,如果程阁老不得急病暴毙的话,他这辈子也别想熬出头了,这辈子的最高官职便是次辅。

他入阁比程阁老早十多年,论履历、资历,都能压着程阁老。

可那又如何?

那是个连中三元的奇才,背景又比他硬,深受皇帝信任、倚重。

这些年了,他一直被程家父子压着。程老太爷还没赋闲在家的时候,他是内阁里的小尾巴。

熬了些年头,连中三元的程阁老已经熬出了头,在官场几年而已,便由皇帝钦点入了内阁。

他怕程阁老后来居上,有几年呕心沥血地投身于公务。

前一任来自江南士林的首辅致仕后,很多人都以为他会成为新一任首辅。可结果呢?皇帝犹豫了一年多,在那一年内一再给程阁老加官晋职,最终钦点那内阁年纪最轻的人任首辅。

往后就不用想了。只要程阁老不会半路暴毙,不发疯辞官,就会一直压着他。等到他身子骨熬不动辞官赋闲了,人家还能风光十多年甚至更久。

退一万步讲,就算程阁老辞官,得势的恐怕也不是他——那只狐狸精,离开内阁之前,一定早就留了后手,给自己安排好了后路,绝不会看他成为首辅,反过头来打压程家——他们一直政见不合,朝臣都知道。

而反过来想,只要自己有年迈辞官那一日,甚至在那之前,程阁老不定何时就会对他下黑手,把他和他的家族、门生一网打尽。

政见不合的重臣之间的敌意,不比两军阵前的敌意少一分。

他能做什么?他只能抓紧把程阁老扳倒、逐出官场,由此才能心安,才不至于落得晚节不保。

厉夫人却没心情考虑他的心绪,继续道:“再说林茂青、石婉婷相关的那些事,我在着手之前,有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是谁说的,这样见缝插针、出其不意兴许就会有奇效?怎么,自己说过的话转头就能忘?出了事就怪我给你丢脸了?我要是不为着这个家,为何要去做那种以前最是不齿的事儿?你怪我?现在居然有脸怪我?哪怕你拦过一句,犹豫过一刻,我都无话可说!”

“反了你了!”厉阁老额角青筋直跳,“说你一句,你就有十句百句等着我!眼下的事怎么办?你不是跟我巧舌如簧么?那就再给我摆出条道来!”

“我要是知道怎么办,何须跟你费口舌?”厉夫人吸进一口气,“唐家不会这样善罢甘休,一定会进宫禀明皇后。我轻则被数落一番、禁足在家,重则丢了这头上的诰命。至于别的,我想不到,也不是我该管的——那是你的事!是你一心投靠端王之后,才生出的这些是非,这一点你可别忘了!冤有头债有主,厉家要是摊上事儿,他端王管不管?又该不该管?”

厉阁老怒极反笑,“你往重了说,也就是丢个诰命而已,竟想让王爷为你出头?疯了吧?”

“是啊,在你们这帮人眼里,女子哪儿是人啊?”厉夫人心里已经怒极,便由着性子冷嘲热讽起来,“端王爷是怎样的人物啊?那可是大婚当日新娘子自尽的人啊,那新娘子可是拼着获罪的风险去求皇上皇后赐婚的。怎么就自尽了呢?但凡觉得跟他过能有点儿好处,都不至于那么想不开吧?”

“你给我闭嘴!”厉阁老厉声呵斥她,“再这样口无遮拦,当心我休了你!”

“那我一定会对你感恩戴德的!”厉夫人甩下这一句,快步向外走去,“我现在瞧着跟你过也是死路一条,你若能把我休了,我兴许还有条活路!”

厉阁老心口憋闷得厉害,指着她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视野。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过来,扬声命小厮去把管家唤到面前,“去请林茂青,让他务必过来一趟,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跟他商量。”

管家称是而去。

林茂青到厉家的时候,厉夫人已经随着传口谕的宫人去见皇后。

厉阁老压下周身的不自在,把厉夫人惹出来的祸端如实告知林茂青,继而神色郑重地凝视着对方,“你与石大小姐的亲事,看起来是不能成了吧?”

林茂青神色一黯,“那就是不能成了。外面有闲话传出,以她精明的性子,不可能不知道。到了那地步,她都不曾畏惧,更不曾告诉厉夫人答应嫁我…真不能成了。”

“你再没别的法子可想了?”厉阁老道,“你若与能石家结亲,不论对谁,都是好事。退一万步讲,你是受益最多的人。”

“这一点,晚生自然明白。可是…”林茂青笑容苦涩,“我自认对她是真情实意,但她却忽然间绝情相对,应该是知道了我真正效力的是您。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若为别的事,还好一些,只这一点,是她不能接受的——平日话里话外,她最仰慕的人,是程阁老。”

“好。我明白了。”厉阁老沉思良久,目光灼灼地看住林茂青,“事已至此,你还愿意照我的意思行事么?还愿意上折子弹劾程阁老的失德罪行么?三日前我就与你说过,在着手此事。今日已经准备好了,我只等你一句话。你仍然愿意,那么就照原来的计划行事,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于你,另寻旁人便是。”

林茂青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您放心,我知晓轻重,寒窗苦读的时候就认同您的政见,一直未改。我只等您吩咐。”

“那就好。”厉阁老满意地笑了,“随我来,到里间详谈。”

林茂青恭声称是。

上午,皇后查问清楚厉夫人的所作所为,命若馨去请示皇帝。

后宫的嫔妃若是犯了不大不小的错,她可以当即发落,命妇却是不同——命妇背后是官员,今日的厉夫人,背后可是厉阁老。

只让厉夫人闭门思过,她就觉得不解气,可若从重发落,又不在她所辖范围之内。

她想把这个搬弄是非的人的诰命除掉,但那得经过礼部,不得到皇帝的允许她就发话,礼部理都不会理,闹不好还会给她一顶干政的大帽子。

若馨匆匆去了养心殿,一刻钟之后返回来,身后跟着刘允。

刘允笑道:“皇上已经知晓这件事,有口谕。”说着,转身面向厉夫人。

厉夫人面色灰败,知道要受的处罚轻不了。

刘允道:“皇上说了,厉阁老在内阁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罢免厉夫人的诰命,未免有些过了。既然如此,就将厉阁老两个儿媳的诰命免了吧。如此,对内对外,都有个交代。”

厉夫人愕然,随后泪水就涌到了眼眶。

皇上这叫什么惩戒的路数?搬弄是非的是她,却要让两个儿媳妇为她承担罪名。

这样的话,往后两个儿媳妇就算面上不显露出来,心里也会咬牙切齿地骂她,到她老了,谁会孝顺她这个婆婆?

刘允继续笑呵呵地道:“厉夫人放心,皇上的责罚仅此而已,没别的。稍后传旨太监就会到厉府宣读旨意。”

还郑重其事地去厉家宣旨,往后家里上上下下都会知道这件事是因她而起,下人往后也不会打心底敬着她了。厉夫人再不满,还是要毕恭毕敬地行礼,“臣妾领旨谢恩。”

一旁的皇后、太夫人初时听着惊讶不已,随后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强忍着才没让笑意到达脸上。

皇帝用起损招来,真够人喝一壶的。

皇帝为何是这样个路数,皇后最清楚不过——他这些天一直没好气,心里窝着一股子邪火,没事都想找个人撒撒气,遇到事情,当然会由着性子来。

皇后吩咐厉夫人退下,对太夫人道:“今日就在我这儿用过饭再回府吧。如今不似以往,我见到薇珑的时候少了很多,便想听你说说她。她若是乖顺的儿媳妇,我权当取经了,日后点拨柔嘉的时候也有话说;她若是有闹小脾气的时候,我告诉你治她的法子。”

态度分外亲切而随意。

太夫人笑道:“皇后娘娘真要折煞臣妇了。”

皇后笑着起身,“哪里。我们去里间说说体己话。”

这日傍晚,陆开林寻机潜入顺王府附近的别院,找到通往顺王书房密室的入口,从速赶了过去。

密室里,沈笑山正忙着把银针、药水等物放回药箱。

陆开林发现他神色分外疲惫,但是显得很愉悦,“没看出来啊,你还有这一手。”

“说起来都没人信,这勉强算是家传的手艺。”沈笑山笑着应声,“我祖上世代行医,但是,到了我爹那一辈,就不学好了,最擅长的是邪门歪道。到了我这一辈,正经的东西一概不学,这些年肯花功夫钻研的,都是歪门邪道。”

“又没用在好人身上。”陆开林说着,寻找着本该存在却不见人的钟管事,“那个管事呢?”

沈笑山道:“意航带走了。安排他做点儿事情。”

陆开林颔首,走到桌案前站定,敛目打量着现在的梁潇。

梁潇双臂摊开,姿势看起来很不自然,但手臂一看就是毫无力气,软趴趴的。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没有焦距。这样的一双眼睛,充斥着恐惧——将至歇斯底里的恐惧。

“锦衣卫指挥使,在他看来,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吧?”沈笑山道,“现在心里更害怕了,不知道会不会发疯。可惜,就算吓疯了,也没人看得出来——又不能说胡话。”

陆开林拉起梁潇的手臂,感觉就像是拎起了一个寻常的物件儿,放下之后,又去拎了拎他的腿,“他这比中风瘫在床上还严重啊?你们俩怎么弄的?”

“就像唐意航说的,你打小就是好孩子,不能教你学坏。”

“…”陆开林失笑,指了指梁潇的嘴,“不能说话了?”

沈笑山颔首。

“这可就有点儿邪了。”陆开林道,“就算是让他服用变成哑巴的药,也能呜嗷乱喊吧?”

“人家可是皇子,怎么会那么失态。”

“到底怎么弄的?”陆开林对这一点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心。

“回家吃饱喝足之后,才有心情跟你说。”沈笑山收拾好药箱,问陆开林,“今日清闲?”

“哪儿啊。”陆开林道,“原本此刻该在宫里回话,结果我去的时候,厉阁老已经在养心殿内。皇上让我明日一早再进宫。”

“那多好。”

陆开林问道:“你就不好奇厉阁老去做什么了?”

“好奇,你肯说么?”

陆开林道:“自然。我可不像你,喜欢卖关子。厉阁老是去告状了——弹劾程阁老。”语毕,叹息一声,“但愿阁老不会让他得逞。”

沈笑山听了,不由面露担忧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第二天^_^

第81章 更新(三更)

81

夜幕之中,陆开林随沈笑山回到沈宅。

沈笑山先去沐浴更衣, 一个时辰之后, 穿着家常的净蓝布袍转回到陆开林面前。

眉宇间的疲惫一扫而空,眼神里的锋利敏锐也消散无形。他又变回了那个不像巨贾却像足了书生的男子。

这期间, 陆开林一直在琢磨两个药箱里的东西。

老管家奉上四菜一汤, 一壶竹叶青。

“去洗手,吃饭。”沈笑山把药箱收拾好,放回书柜里的暗格。

席间, 陆开林说道:“你与意航因何结缘, 你是如何发迹, 你们从不曾与我细说。”

寻常来讲,唐修衡与沈笑山其实很难成为朋友, 都是从骨子里透着清冷、孤僻、桀骜的人,这样的共同点, 是一相见就能察觉到的,而他们绝不会主动放下傲气去逢迎对方。

“我发迹有什么好说的?”沈笑山语气松散,“皇上要恢复久经战事的地方的民生, 又有唐意航举荐,官员商人都会给我面子。我只要不是傻子, 就能顺风顺水地行事, 顺道积攒下一笔产业。”

陆开林就笑, “你这过分谦虚、贬低自己的毛病,倒是与意航相同。那时候,他在外面都有不少大臣盯着, 你行事没有章法的话,别说赚钱,命都可能搭进去。”

沈笑山只是一笑。

“别只说这些无关痛痒的。”陆开林道,“说说你们是如何相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