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讲述期间,石婉婷几次想出声打断,都被陆开林与唐修衡锋利的视线阻止了。

陆开林听完之后,哭笑不得。男女之间走到这个地步,真就不如不曾相识。他示意石婉婷,“你说吧。”

石婉婷身形气得有些发抖了,语声亦是:“是你要挟我见你的!这件事,你敢发誓否认?”

“我见你,只是跟你辞行。”林茂青到此时已经冷静下来,语气平缓,“莫非是我伤重之下脑子也不清楚了?我忘了什么事?还请石大小姐提醒。”

“…”石婉婷被戳到了痛处。林茂青是用哥哥的安危要挟她见面的,而这些,又怎么能是她当众说出的?这一点不能提,正如林茂青写给她的最后那封信。

她低下头去,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掉落。

陆开林等了片刻,见石婉婷再也没话好说,道:“这件事,就算理清楚了吧?石大小姐找到唐府来质问唐夫人,是误会了唐夫人;满城风雨因你林茂青而起,这种事…还真是少见。”

梁湛缓缓地接道:“可是,事情到了这地步,我能否怀疑,林茂青是受了唐府唆使才这般行事?毁掉一个女子的名节,林茂青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薇珑语气凉凉的,“王爷也说了,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是毁掉一个女子的名节。如果由王爷来做,会做的这样明显么?找戏班子编一出戏,找说书先生编一节评书,找一些街头百姓、小贩,传扬的速度怕是要更快一些吧?见识过去年皇室里的种种是非的人,想不着痕迹地把此事闹大,都不在话下。唐家为何要舍易求难?”

杨阁老性子耿直,闻言当即颔首,“这倒是。林茂青现在的职位再低,也是官员,他的同窗好友也大多有功名或官职在身——只为了让一个女子身败名裂,便要闹出这样大的阵仗?谁傻了不成?事情牵连到这么多人,只善后就需要花多少心思?大过年的,谁也不会开门就给自己找麻烦。”说完所思所想,总结道,“端王爷多虑了。”

林茂青的一个同窗道:“这件事,我们就是看不惯石家仗势欺人、羞辱林年兄,说了些实话而已。与别人无关。况且查证起来很容易,话都是我们几个传出去的,我们想赖别人都赖不成。”

梁湛笑了笑,“那好。我也就省些力气,不再试图大事化小。”

黎兆先轻轻一笑,“我倒是没看出来,端王是喜欢大事化小的人。”

梁湛笑容温和,“我却是一直晓得,黎王爷爱女心切。有句话叫关心则乱,但愿王爷日后不会如此。”

黎兆先颔首道:“的确,我最重视血脉亲情。人要是连至亲都能漠视,真就是白来世间这一遭。”

两人看似风轻云淡的谈笑间,锋芒暗藏。

唐修衡转头凝视着石楠。

石楠站起身来,“侯爷。”

唐修衡现在看到石楠,比看到梁湛的火气还大,语气不自觉得变得冷酷,“给我个交代。”

石楠低声道:“舍妹行差踏错,无可否认,我一定会从重惩戒她。”他实在是有些无地自容。

“何为从重惩戒?”唐修衡缓声道,“令妹的罪名,是犯口舌、栽赃污蔑内人,还是上门来打我唐修衡的脸?”

“这这这…”厉阁老站起身来,“侯爷这话严重了,实在言重了…”

唐修衡转头看着厉阁老,心头火起,“唐府并不想让石大小姐进门,是端王、你和你的门生把她带进门来,一定要内人出来与她对质;你落座之后,与端王话里话外都有误会内人的意思;到此刻为止,你与端王一再为石大小姐打圆场、讲情。”他霍然起身,背着手逼近厉阁老,“我唐家到底是吃天家俸禄的官家门第,还是任由你随意踏足说三道四见风使舵的茶肆酒楼菜市口?”

随着他一步一步逼近,厉阁老看着他灿若寒星的眸子闪烁出近乎妖异的光芒,感受到他身上越来越森寒可怖的气势,一时间张口结舌,恐惧自心底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厉阁老不自主地后退,却忘了身后就是座椅。他扑通一下坐到了椅子上。

唐修衡到他面前站定,敛目睨着他,冷声质问:“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没有,没有…”厉阁老频频摇头,讷讷否认。眼前年轻人身上的气息交织着淡淡清苦味与酒味,那酒味让他回想起唐修衡初回来时的一身酒气——没少喝酒,心里又不痛快…清醒的时候,把人逼得要发狂发疯都不少见,此刻…他开始担心自己这条命了。

唐修衡警告道:“闭上嘴。少说话。”

厉阁老点头,脖颈显得有些僵硬。

唐修衡转回去落座,接着方才的话,继续对石楠道:“你若是我,有没有可能怀疑,端王一行人是被令妹引来寻衅滋事的?到唐家这般行事的人,不会多——遇到一个,我就整治一个。杀一儆百。”

杨阁老抬手抹了抹额头。正过年呢,唐修衡却是百无禁忌,一身的煞气,杀字随口就来。

程阁老则是面含微笑。他挺愿意看到唐修衡这一面的。这年轻人的活法,是他年轻时做不到的。

石楠后退一步,跪倒在唐修衡面前,“舍妹是我管教不严之故,我们兄妹二人都对不起侯爷和夫人。”

唐修衡换了个更为闲散的坐姿,“甭废话。给交代。”

“侯爷、夫人,我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石婉婷软软地跪倒在地,分别向夫妻二人磕头。

薇珑望着石婉婷,眼中、心里再无一丝怜悯。在对方踏进唐府那一刻起,就是个不相干的人了。至于此刻,她什么都不需说——在场众人也一样,没有谁能让唐修衡从轻发落石婉婷。

他失去耐心了,已彻底被激怒。

石婉婷低声道:“侯爷、夫人,我明日就落发遁入空门——如果还有庵堂肯收留。不论怎样,我会远离红尘,不会再惹谁不快。”

她已经声名狼藉,出路只有出家或自尽。不然的话,她会害得哥哥处境更危险,自己怕是也会落得个生不如死的处境。

“姑且信你一次。”唐修衡用下巴点一点门口,“出去。即刻离开。”

“是。”石婉婷再对他与薇珑深深一拜,缓步走出门去。

唐修衡将手边的那本书抛到石楠跟前,“看看里面的东西。该你了。”

石楠手势缓慢地捡起那本书,随手一翻,便翻到了夹着行贿字据的地方。

他闭了闭眼,双手将书籍交还给唐修衡,“还请侯爷继续帮我费心保管。”待阿魏接过转交给唐修衡,他从怀里取出一份奏折,“这是我给侯爷的交代。”

唐修衡凝视着他,视线似是在审视他,又像是将他穿透,看着他背后的虚无。

他唇角上扬,笑意苍凉。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时只有三千来字,没写完石婉婷的部分,怕你们拍我,就拖到现在更新了~

这章是单独加更,下章晚上老时间送上^_^

第86章 更新(更新)

86

“侯爷,请过目。”石楠将奏折往前送。

唐修衡语气平静下来, 但没有任何情绪, “你已给了我交代。”

石楠转请阿魏送到程阁老手里。

唐修衡唇畔的笑意加深,更为苍凉、落寞。

薇珑望着他, 心头酸楚。

在片刻间, 她终于明白,石楠一事对他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是过错,是耻辱, 是被背叛, 甚至会引发他质疑自身、怀疑一切。

更是失去。

他以这样讽刺的方式, 失去了曾经的弟兄。

那是沉重的打击。在这一刻到来之前,他自己兴许都没想到, 这打击会这么重。

假如这样的事情出在她身上…完全不能想象。

薇珑转头望向窗户,发觉已是暮光四合。

这一场扰攘, 已太长、太久。

她轻声吩咐琴书准备掌灯,起身分别示意父亲、唐修衡,退出暖阁, 回了内宅。

程阁老把奏折拿在手里,并没当即阅读的意思, 问石楠:“石大人, 这折子要加急交给皇上过目么?”

石楠低声道:“若是程阁老、杨阁老、陆大人、侯爷能够通融一两日, 再好不过。”

被提及的另外三个人都眼含询问之意,望向唐修衡。

石楠继续道:“我还有些事要安排一下。亲事要退掉,产业要理清楚, 上交衙门清查,还有…”还有妹妹,他再不能照顾她,想给她找个可靠的庵堂,为她准备点儿傍身的银钱。想说,此刻却说不出口。

唐修衡已经把他当成了陌路人,再不会给他一丝宽容。要怎样恳求,才能给妹妹换来一线生机?

厉阁老死死地盯着石楠,面色发白,额头沁出了冷汗。

石楠只看着近前的方寸之地,“那是我给皇上的请罪折子,我曾玩忽职守、假公济私、行贿受贿——在场的人不少,诸位可以记在心里。我绝不会反悔。陆大人,此刻起,烦请你派锦衣卫监视我的一言一行。我真的只是…需要一两日的时间安排一下私事。”

梁湛温声道:“这样看来,石大人像是不想让厉阁老参与此事?”

“那是内阁的事。”石楠神色木然,“与我无关。”

奏折都要先送到内阁,再由内阁分门别类,转呈皇帝。没有朝会、官员不能在金殿上直抒胸臆的话,折子从出手到送到皇帝手边,短则需要一两日,长则没准成,三五日到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要视内阁繁忙的程度。

平心而论,石楠这要求不过分。

程阁老用折子轻轻拍着手掌,问唐修衡:“侯爷能否借书房一用?我与厉阁老、杨阁老、陆大人要商量一番。”只自己知情也罢了,可是两位同僚也在,他就得按章程走。

唐修衡站起身来,“四位请。”随即唤室内服侍的小厮带路,命阿魏吩咐厨房置办酒席。

林茂青和两个同窗顺势道辞。唐修衡见林茂青直出虚汗,便没挽留。

唐修衡对黎兆先、梁湛等人道:“诸位请移步到小暖阁,赏脸留下来用过饭再走。”

几个人各有各的不放心,自然没有推辞。

管家笑呵呵地请众人随他转往西面的小暖阁。

暖阁内的人相形离开,只剩下了唐修衡和石楠。

唐修衡站在窗前,推开窗户,让外面清冽的空气入室。

石楠仍是跪在原地,似已石化。

唐修征、唐修徽早就闻讯赶回来,因为唐修衡在家,便没出面,这时候正与二夫人、三夫人陪着太夫人说话。

太夫人见到薇珑进门,就问道:“怎样了。”

“没事,没什么事。”薇珑抿出笑容,把石婉婷一事的大略经过讲给太夫人听。

太夫人与兄弟两个、妯娌两个俱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怎么都想不到的是,林茂青是诋毁石婉婷的人。这样的结局,真是让谁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薇珑避重就轻:“石大小姐已经走了。侯爷和程阁老等几位贵客还有要事商量,我留在那儿不合适,便回来了。”

她不说石婉婷的下场,太夫人却不难想到。以修衡的性情,石楠不给他个像样的交代,他怎么会容许石婉婷离开。

交代不外乎两条路:遁入空门、自尽。在林茂青决意报复那一刻,石婉婷就已走上了绝路。

同样的,林茂青日后也别想有好果子吃——日后只是一个小县丞,京城里随便一个人就能让他处处受阻。

太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真就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相识一场,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听得外面的消息,唐修征、唐修徽即刻起身,“我们帮着应承去。”

太夫人笑眯眯地点头,“去吧。”

三位阁老与陆开林所谓商议只是做做样子,要问的只是厉阁老的态度。三个内阁大臣先后看完石楠的奏折,俱是沉默多时。

程阁老与杨阁老明白了唐修衡今日的火气因何而起;厉阁老则明白了自己要有祸事临头。

“我的意思是,照寻常的章程走,两日后将奏折送到皇上手里。”程阁老望向坐在一旁的陆开林,“自然,陆大人若是能事先给皇上提个醒,再好不过。”

“这好说。”陆开林道,“明日早间,我就将石楠有意请罪这事儿跟皇上提一提。”

杨阁老颔首道:“我赞同。每一年都一样,皇上这几日都想清闲一些,就算当日送到宫里,也要过三五日才有心情批阅。厉阁老,你呢?”

“我?”厉阁老勉强笑道,“我怎么都行。毕竟,这道折子里提到了我。按道理,其实我该避嫌。”

程阁老笑着摆一摆手,“话不能这么说,事情还没定论。你给个准话?”

“我自然同意。”厉阁老心急如焚,面上却只能强作镇定。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四个人走出书房,有小厮请他们到小暖阁用饭。

入座后,酒过三巡,还不见唐修衡的人影,陆开林笑道:“唐意航那个慢性子,我去催他快些过来,跟诸位好好儿喝几杯。”

众人俱是附和地一笑。

“我陪你。”唐修徽随之起身,陪陆开林去寻唐修衡。

隐隐听到陆开林与唐修徽的说话声,唐修衡转身,举步向外走,“回吧。”

石楠闻言转头,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

唐修衡将走至门口的时候,石楠站起身来,“侯爷。”

唐修衡似是未曾听到,举步出门,走到院中。

石楠快步追上去,拦在他面前。

“嗯?”唐修衡微微挑眉。

“我有一事相求…”石楠明知道不该说,却是不得不说,“舍妹是被我带的走到了这一步,错的是我。我知道你的性情,我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这两日,我会给舍妹找个踏实可靠的寺庙,等我…离开你的视线之后,能否让她随我离开京城?我日后会看管好她,再不让她出一丝差错…”

唐修衡无动于衷,举步绕过他,走开去。

“侯爷!”石楠再度追上前去,拦在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只此一事,我发誓,我可以发毒誓!”语毕连连磕头,声声作响。

唐修衡退后一步,审视石楠片刻,再度绕开去,缓步往院门口走去。

因为心头的焦虑与迫切,石楠的语声有些嘶哑:“侯爷,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愿意用我的性命换舍妹一命!”

唐修衡闻言脚步如常,向前走出几步之后,忽然转身,大步流星转回到石楠面前,探手拎起了他的衣领,沉声质问道:“谁没有亲朋?谁的性命比你至亲的性命低贱?你告诉我!”

对上他如鹰隼一般闪着锋芒、杀意的眸子,石楠明白,他对自己已经忍无可忍,可越是如此,他越无助绝望,“可你与我不同。你的至亲都晓得轻重,我的至亲虽然糊涂,能护着她的却只有我一个…”

唐修衡下巴抽紧,飞扬的剑眉紧紧一蹙,“所以,我不该发落你的至亲,是么?所以,我应该由着你被人摆布,让你弹劾我,给我致命一击,是这意思么?”

“不是…”石楠频频摇头,“你到何时,也能保自己安稳,保亲人安稳…沙场那样凶险,你数年来经历无数腥风血雨都能安然无恙,在朝堂怎么可能被谁打压倒?…”

唐修衡怒极反笑,“原来在你眼里,我刀枪不入。我要断你前程,失去手中一切,更要你与至亲千里相隔。这是我对你的报答,报答你这么看得起我。”他松开石楠的衣领,“现在,给我滚!”

石楠却抓住了他的衣摆,语声有点儿哽咽:“可是你说过,一日是兄弟,一生都是兄弟。元帅,你说过,会帮我护着我,只要你有那个能力。你别看现在,看在以前的情分上,饶舍妹一条命,行不行?我不给她安排好去处,她日后岂不是要被人活活作践死?”

唐修衡后退一步。

石楠膝行着追上去,抓着衣摆的手更加用力,“你喜欢喝最烈的酒,我这几年逢年过节就会给你送到府上;你喜欢骑最快的马,我每年都会把寻到的最好的战马送给你;你有两根手指没知觉了,我一直在给你找精于针灸的良医…元帅,这些我都记得,你对我的恩情,我从不曾忘。我是做错了事情,更险些帮着外人害你,是这世道一步一步把我逼成了这样…你就当我死了,早些年已经死在了沙场,好么?”他抬眼看着唐修衡,眼底有泪光,“别人都说你狠起来六亲不认,可我知道你的心最软。”

唐修衡的眉头紧紧蹙起,又缓缓舒展开来,语气恢复如平日的平静,“我是说过,只要我可以,就会帮你。手头拮据了,知会我一声;升官的事不能急,一步一步来。我上赶着命小刀时不时给你送些银两,我在外惦记着你的官职,向皇上阁老举荐你——我对你这样的兄弟,比对两个至交、三个亲弟弟还好。

“我总是想,你们是陪着我拼命才挣来的前程,不容易。

“我没良心,日常大事小情,都要亲朋容忍、照顾、帮衬着我。

“可你怎么对我的?”唐修衡抬手拍了拍石楠的面颊,“我还说过,男人喜欢钱财不丢脸,生财有道就行,但受贿行贿的事情太脏,别碰,凭你这个性情根本不能善后。

“你怎么做的?——行贿受贿。最让人齿冷的是,你把三个财神爷放到京卫指挥使司供了起来——这买卖很划算吧?他们给你银钱,你给他们升官。

“石楠,别抬举我了。我受不起。